第68章
她其实之前也曾以玉女的身份,和金童一起代表宝瓶洲道统来此,取回祖师爷留在骊珠洞天的那件压胜法宝。走的时候,他们没能成功带走马苦玄,她反而多出一块漂亮的蛇胆石,没办法,她的福缘之深厚,一洲瞩目,像是随便走在哪里,好东西都喜欢主动往她身上凑,挡都挡不住。道姑犹豫了一下。
她想询问一个神诰宗那位小师叔都没能想透彻的问题。
为何身边此人,会是齐静春身陷必死之局的真正死结所在。
凭什么!
要知道齐静春当时表现出来的修为,若非不愿打得东宝瓶洲都塌陷入海,不愿连累小镇众生,只选择以两个本命字迎敌,而是倾力出手,这个神神道道的年轻道人,当真能够抗衡?甚至是能够保证击杀齐静春?!
打赢一个上五境,与打死一个上五境,是天壤之别。以及上五境心知必死之后,爆发出来的恐怖破坏力,无法想象。
除非是有高出一到两个境界的仙人,竭力控制战场,或是有人能够搬出一座小洞天作为牢笼。
谢实为何胆敢单枪匹马来到小镇,便是这个道理。
我谢实可以死在龙泉县,但是你大骊得先掂量一下后果。
当时李二在大隋皇宫,亦是同理。
陆沉却已经算出她的问题,微笑道:“道可道非常道,意思是什么呢,就是言语文字,可以用来说话,但用来讲解大道,分量是远远不够的。至于贫道的意思呢,其实就是你想问的问题,贫道不会回答。”
贺小凉苦笑不已。
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神诰宗的“小师叔”,这一路上说了无数的奇言怪语,她经常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就干脆不去深思了,他愿意说,就会叨叨叨个不停,你闭住耳朵、甚至关上心扉大门都不管用,照样会在心头响起他的声音,可当他不愿意说的时候,能够十天半个月一言不发。
陆沉望向小镇那边,又开始怪话连篇,“世人都羡神仙好,神仙好不好,自然是好的,可你魏檗为何不羡慕,因为你从来就不是真正的神仙嘛。”
“扪心自问,有愧啊,有愧的话,愧字,即是心中有鬼。接下去的天君之路,你会有点难走啊。”
“啧啧,你家孙儿还给人欺负?他不欺负别人就算宅心仁厚啦,他出息大喽,就是那性子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不过没办法,命好就是命好。”
“说来奇妙,同样是一个小镇走出去的人,同时回到家乡,谢实做了一辈子好神仙,却要去做一件亏心事。曹曦做了一辈子王八蛋,却做了一件厚道事。”
说到这里,年轻道人突然转头望向身后的贺小凉,笑问道:“凡俗夫子的心心念念,你听得见吗?”
贺小凉无奈道:“十境练气士才能依稀听闻,我如今哪里做得到。”
年轻道人哦了一声,“那你确实需要好好修行啊。”
贺小凉只得苦笑。
年轻道人觉得这个可以说,便打开了话匣子,不管贺小凉感不感兴趣,竹筒倒起了豆子,“贫道告诉你啊,这种事情很玄乎,但其实又一点不玄乎,一种是心诚至极,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所以圣人有言,惟精惟诚可以动人。凡夫俗子,某些时刻,一样能够引来神灵感应。”
“另外一种当然是修为极高、或是天赋异禀,他们的心声,自然而然更加响亮。比如贫道想要跟你讲话,你想听不想听,就都听得到。”
“不过吧,我觉得这跟贫道修为无关,还是惟精惟诚使然,你觉得呢?”
贺小凉可不会溜须拍马,“我觉得是小师叔道法高深的关系。”
陆沉有些失落,又不想说话了。
类似李希圣当时在入山途中,直呼白泽二字,立即就能够让那位远在宝瓶洲西海之滨的白老爷听见,而身边学生崔赐恐怕张开嘴,破口大骂一百遍,白老爷都听不到,或者说听见了也不在意。当然,万一他一个较真,隔着十万八千里,崔赐必然会“无缘无故”暴毙当场。
这类天之骄子,仿佛是一颗颗闪烁在陆地之上的璀璨星辰,当然更加吸引目光。别看世俗习惯性冠以“圣人”头衔的十境练气士,躲得跟千年乌龟王八蛋似的,其实在某些一身修为通天彻地的大佬眼中,反而比世俗常人更加一览无余。
当然,神人掌观山河,“袖手”,没那么简单,一国一洲之地,自有其无形屏障的存在,阻滞着别处投来的视线,洞天福地的地界之说,根源就在于此,如果隔着一座天下,还要窥探内幕,所需修为,那真是需要境界高到天上去了。
小镇南边,时不时有金石之声响彻云霄,那种极具震慑力的声响,常人反而丝毫不知,但是对于练气士来说,动静不小,事实上,阮邛在剑炉内的打铁之声,落在妖族耳中,堪比耳畔的春雷阵阵。
那些心存侥幸滞留在小镇的妖物,一个个现出原形,气海剧震,生不如死,疯癫发狂。然后被早有准备的大骊练气士和纯粹武夫,先联手制服,然后丢入大山之中,这份人情,无异于救命之恩。
与此同时,阮邛的铸剑气象,不由得让旁人感慨一句,圣人就是圣人。
但是贺小凉有些讶异,“铸剑已经临近尾声,为何动静还这么大,使得地界之内,山根水运都有些摇晃了。难道是这把剑的品相之高,能够名动天下?”
陆沉笑而不言。
圣人们一样也要做买卖啊。
只是既然齐静春跟师父谈妥了,那他就绝不会再插手此事。
这既是尊师重道,更是对那位读书人表达自己的一份敬意。
遥想当年。
算命先生陆沉背对着学塾那边,给人测字算卦。
身后是一位儒家圣人在为蒙童稚子们传道授业。
至于为何齐静春必须死。
涉及到一个很大的大道。
齐静春在骊珠洞天之内,遍览三教典籍。
齐静春的“有望立教称祖”,立的什么教?
不管是什么,总之他跟某人想到了同一处去,那么陆沉作为那个人的师弟,就必须亲自下来这里。
陆沉望向天空。
曾经有个读书人就坐在那里,以一己之力,对抗三教仙人。
佩服归佩服,敬重归敬重。
昧着良心的事情还得做啊。
后来他顺势而为,大致推演算出了齐静春的真正后手,便给那少年留下了四个字,说是让他练字,这是真的,但是最大的意义,还是放风筝一般,希望借着少年临摹那四个字的时候,在某天算出最关键的一步棋,纯粹是下棋高手的好奇而已。
但是很奇怪,少年只给了陆沉一次机会。
而且陆沉也根本算不出太多。
对此陆沉倒是不介意什么,毕竟大局已定,他还真不会在齐静春死后落井下石。
年轻道人曾经亲口对少年笑言,“看似好心的善举,未必是好人好事情。”
是有深意的,既是说那几张药方那四个字,更是说那一串蓄谋已久的糖葫芦。
陆沉松开独轮车的把柄,伸了个懒腰,笑道:“若无闲事挂心头,后一句是什么来着。”
年轻道姑微笑道:“便是人间好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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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二章
便是人间好时节
最近两天的练拳,光脚老人的出手愈发凌厉,虽然不再让陈平安做那剥皮抽筋的残忍行径,但是以神人擂鼓式,一拳拳砸在陈平安的身躯或是神魂上,层层累加,真是让陈平安欲仙欲死。
竹楼外边的粉裙女童嗑瓜子,心不在焉,都磕得咬破了嘴皮也不自知,至于崖畔枯坐修行的青衣小童,始终神色凝重,既要凭借先天而生的强横体魄,拼命消化腹中的那颗上等蛇胆石,又要凝聚神意,尽量不被竹楼的瘆人动静所打搅,就连这条御江水蛇自己都不清楚,这其实无异于一场心力皆修的大机缘,既养气也炼气,体内气机景象,如大水冲击河中砥柱,可遇不可求。
偶尔粉裙女童实在坐立不安,便会去伸手摩挲竹楼,当初儒生李希圣写下的文字,虽然不在竹楼墙壁上显现,但是她全部牢牢铭记在心,文字内容甚至是笔画勾勒,都一清二楚,她守不住楼上自家老爷的哀嚎或是撞墙声响,就会强迫自己去默念墙上的诗词文章。
这也是修行。
关于蛇胆石,自然是多多益善,是天底下所有蛟龙之属梦寐以求的宝贝,但是也恪守一条“一十百千万”的潜在规矩。
魏檗对此泄露过天机,给两个小家伙解释过其中缘由,第一颗帮助破境的上等蛇胆石,大致一年就能被蛟龙之属的驳杂遗种给消化,火蟒女童体质不强,耗时稍长,可能需要十三四个月,反观青衣小童就只需要大半年,但是第二颗就没这么轻松了,需要十年苦功夫去吞食,第三颗则需要百年光阴的水磨功夫,第四颗是漫长的千年,第五颗需要万年!其实有无第五颗品相极佳的蛇胆石,意义已经不大,锦上添花都算不上,至多是家底宝库里的一件珍稀藏品罢了。
所以之前青衣小童手握三颗上好蛇胆石,便转过头开始垂涎起普通蛇胆石了,无法保证破境,但是能够十年十年地积攒修为,不断夯实当下境界的厚度,吃东西就涨修为,嘎嘣脆,岂不美哉?那个时候青衣小童一门心思想着大爷我躺着享福,每天晒着太阳、看看风花雪月就能够境界攀升,多惬意!
直到陈平安在竹楼练拳之后,青衣小童才改变想法,埋头苦修,对于一根筋一根肠子的御江水蛇来说,想法不复杂,他既不想见着谁都被一拳打死,更不想被陈平安这个泥腿子老爷超过境界,那多没面子?
天大地大,我们混江湖的英雄豪杰,面子最大!
竹楼内,光脚老人双臂环胸,俯瞰着地上蜷缩起来的少年,疼痛得全身肌肉都在发出黄豆爆裂的声响,老人先前二十八拳神人擂鼓式,打在了陈平安二十八座气府大门上,打得陈平安这副奄奄一息的惨淡光景。
老人冷笑道:“才二十八拳而已,就跟死人一样,真是不堪入目!挨不住三十拳,这三境就不算天下最强的三境!”
满身血腥气的陈平安根本顾不得还嘴,靠着杨老头传授的呼吸吐纳,以及体内自己找到的那条宛如火龙的真气,再加上阿良说是“无数剑仙摸索而出”的十八停运气法门,三者一起,才堪堪让自己咬牙承受住老人的二十八拳。
老人一脚踹出,踹中陈平安的后背,陈平安整个人撞在墙上,重重摔落在地上,原本好不容易趋于稳定的气海,前功尽弃,再度兴风作浪,躺在地上的陈平安像是犯了羊癫疯。
老人大笑道:“一名纯粹武夫,想要屹立于群山之巅,靠什么?就靠一口气,硬生生耗死那些可以肆意借用天地灵气的练气士!你这口气,若是吃点小苦头,就丧失了出拳的能力,还想着龟缩起来疗伤换气?你出拳之人会给你这个机会吗?所以你陈平安积攒出来的这一口气,还远远不够!”
小苦头。
满脸血污的陈平安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反驳。
老人虽然嘴上歹毒,极尽刻薄挖苦之能,但是如果跟老人有过生死之战的武道大宗师、或是重创、毙命于老人手上的山上神仙,一定会感到匪夷所思,老人除了拳法通天之外,再就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顶。
巅峰之时,以东宝瓶洲唯一一位十境武夫的身份,只凭一副肉身、一双拳头纵横三洲之地!出拳之前,老人不报姓名,出拳之后,也不报身份,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场架打过就走,不小心打死了谁,徒子徒孙们有胆子有本事,只管找他报仇便是,任你是十人百年围殴,任你法宝迭出机关算尽,他一概靠双拳接下!
那会儿,三洲只知道这位脾气古怪的无名氏神人,极少对手下败将报以尊重,哪怕是一位旗鼓相当的对手,老人一样不当回事,更加未有过半点收徒的念头。
这栋落魄山竹楼大有玄机,崔姓老人每天能够清醒一个时辰,如今随着一步步重返巅峰,在半数时间里都能够保持头脑清明。这位大骊国师崔瀺的爷爷,从巅峰坠入谷底之后,对于家族早已彻底失去好感,当年因为孙子一事,曾经被家族那帮趋炎附势的龟孙子伤透了心,更无半点香火情了,如今到了落魄山,每天待在竹楼,时不时站在二楼远眺山水,老人开始有点喜欢这么个清净地儿,不仅仅竹楼是自己的福地那么简单。
魏檗走到竹楼外,刚好听到老人一声怒吼,“陈平安,躺着算怎么回事!站不起来,爬也要爬起来!”
“你可知道老夫此生远游,出拳杀人伤人无数,唯一敬重之人,是谁吗?!”
“是一个如今我连名字都忘记的八境武夫,此人濒死之际,被老夫一脚踩在面门之上,八境武人死前,竭力抬起拳头,向老夫递出生平最后一拳,哪怕那一拳已经孱弱得比稚童妇人还不如,但是那一拳,却是天底下所有十境武人,甚至是传说的十一境武神,也要尊重佩服的一拳!”
“那一拳,才是我辈武夫真正的神意所在!”
砰砰砰一阵阵剧烈的撞击声,显而易见,是好不容易起身后的陈平安,又给打得次次撞在墙壁上。
“陈平安,再来!这点疼痛算个屁,你要是个带把的,就站起来再吃一拳……”
老人安静片刻,然后蓦然大怒,骂骂咧咧,好些骂人的言语,其实都是跟泥瓶巷少年学来的。
原来陈平安的心弦差点绷断了。
过犹不及。
陈平安不愿服输,不仅靠着那口气强撑,甚至无意中动用了虚无缥缈的“心气”,然后被老人一拳打飞之后,心气都一并下坠,是真正的生死一线之间,这也是老人教拳之后第一次出现意外。
嘴上不依不饶的老人早已蹲下身,赶紧一掌捂住少年心口,低头望去,是少年一张痛苦到扭曲的黝黑脸庞,还有少年一条放在胸膛上的胳膊,拳头紧握,纯粹是下意识的本能动作。
老人伸出另外一只手,轻轻握住少年肌肤绽裂、露出白骨的拳头,破天荒露出一抹慈祥神色,轻声笑道:“小子,不错。拳招在低处实处,拳意在虚处高处,拳法在心中深处,你已经走到真正的武道上了。”
只是在此时,不知是梦中还是迷糊,陈平安呢喃说着骂人的脏话。
老人愣了愣,不怒反笑,“臭小子。”
————
第二天,陈平安硬生生挨了二十九拳才昏死过去。
清醒过来后第一件事,陈平安就是艰难走到二楼,问了一句话,“下一次三十拳,我会不会被你打死?”
老人在屋内睁开眼,“不会。”
然后陈平安就站在二楼檐下,开始骂骂咧咧,顾粲他娘亲曾经号称小镇骂街第一人,骂得连杏花巷马婆婆都得回家总结经验,汲取教训之后,仍是屡战屡败。那么陈平安作为经常旁听骂战的家伙,耳濡目染,真要敞开了开骂,功力当然不差。
明天练拳开始之后,肯定是没机会骂了。
今天先骂了再说。
反正该吃的苦头,不该遭的罪,都吃足吃饱了,老家伙又不可能打死自己,那他陈平安怕什么。
不骂一骂,陈平安真怕把自己活活憋死,拳没练出大出息,先把自己窝火死了,这不行!
老人对此根本不以为意。
事实上这才是好事。
因为恰恰这就是练拳的一层重要意义所在。
泥瓶巷少年积攒了太多情绪上的杂质,就像是被陈平安自己一点一点扫在墙脚根的垃圾,不多不少,无碍心境,因为“眼不见心不烦”,但是一旦将来武道攀登,不断往上登高,那么这点瑕疵就会不断被放大,二三境之时,被老人以种种拳法神通锤炼敲打,能够相对轻松地祛除,若是到了六七之间的武道大门槛,或是九十之间的天堑,再想回过头来拔除清扫,就难如登天了。
可是老人又不是泥菩萨,哪里受得了没完没了的骂人话,怒喝道:“滚蛋,再废话半句,现在就打死你。”
陈平安笑呵呵走了,很心满意足。
老人在屋内低声笑骂道:“跟巉瀺小时候,还真是像。”
说到这里,老人便有些神色恍惚。
小时候,对于巉瀺,自己这个当爷爷的,是不是太严苛无情,过于拔苗助长了?
儒家第三圣,曾有至理名言,流传于世,“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老人叹了口气。
那场惊心动魄的三四之争,他也曾亲身领教过,下场如何,便是现在的模样了。这还是老人涉足不深的缘故。
他之前有一次游历无名大山,偶遇一位儒衫老者,朝阳初升,老者在山巅打转散步,缓缓伸展筋骨,就像是在画圈圈,但是以他十境武夫的眼光来看,看得出来,年迈读书人看似在原地打转,其实每一次画圆圈,都会稍稍往外边略微拓展。
他就好奇询问:“老先生为何不一步跨出去?”
儒衫老人微笑回答:“坏了规矩,那可不行。”
一番天南地北的畅谈,在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年迈读书人的身影。
————
第三天,老人在练拳之前,对陈平安笑道:“既然已经在三境站稳了脚跟,那咱们继续,老夫把你的四境的武道底子给打扎实了。远游一事,不耽误这几天功夫。”
陈平安摇头说不行,远游一事,只要阮师傅铸剑成功,就必须马上走。
老人继续诱惑陈平安练拳,“先前为何老夫以五境修为一拳出去,六境巅峰的孙叔坚就给打死了?就在于同样的境界,云泥之别,所以哪怕是最难越过境界杀人的武道一途,老夫仍然可以轻松打死高一层的孙叔坚,因为他的底子打得太松散了。”
“比如科举一事,同样是跻身殿试的读书人,为何有人就是贵不可言的状元郎探花郎,其余就是进士,甚至还有那些可怜兮兮的同进士出身?那座金銮殿,就是一个境界,但是同等境界中,还是要分出一个三六九等。”
“陈平安,你要知道,武道三境四境,差距极大。无异于练气士的下五境的最后一境,和中五境的第一境,存在着一道巨大的分水岭。有无老夫帮你打底子,你吃了这么些苦头,裨益大小,你自己应该最清楚。如果能够一鼓作气,破开四境,只要打破了瓶颈,之后四境的武道路途,就是一马平川,岂不痛快?”
陈平安毫不犹豫,还是摇头。
杨老头既然说此地不宜久留,拿到了剑就必须离开山头,一直南下,陈平安就绝对不会拖延一炷香。
其实内心深处,对于三境之上的练拳,陈平安还是有些心惊胆战,说不怕那是自欺欺人。
老人点点头,“经得起诱惑,也算好事。孙叔坚之流,天资不差,可中途夭折的人,不计其数,就死在了贪心二字上。那今天老夫就破例奖赏你一次,将三十拳,换成三十一拳好了。放心,保管不会死人,帮你把三境好好夯实牢固了,你不用对老夫感激涕零,谁让你是巉瀺的先生……”
老人表面上说得和颜悦色,可是言语之中的杀气腾腾,寒意深深,陈平安岂会不知?
昨天一顿骂人,是骂得酣畅淋漓了,结果今天就要遭报应?
结果三十一拳之后,陈平安头回在大药桶里睡了一天,然后在床铺上昏天暗地地睡了一整夜。
拂晓时分,陈平安走出屋子,魏檗和两个小家伙都坐在檐下。
看到陈平安后,魏檗坐在竹椅上,仰起头,双手抱拳,喜气洋洋道:“恭贺恭贺。”
陈平安抱拳还礼,苦笑道:“一言难尽。”
粉裙女童把竹椅让给自家老爷,魏檗在陈平安压低嗓音后,“阮邛在这两天就会开炉,之前跟小蛇闲聊,听说你想要购买一只养剑葫,那我就擅作主张,将大骊朝廷原本一座山头赠送一份彩礼的事情,给折算了五件法宝不要,只收一只葫芦,陈平安,你要是觉得亏了,可以更改,继续收下大骊原先的五件法宝就是。”
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一起使眼色,劝说陈平安别猪油蒙了心,取五舍一。
陈平安笑道:“我当然要那只养剑葫芦。”
魏檗爽朗大笑,随手一挥袖,刹那之间一只朱红色的精巧小葫芦,就被托在手心。
比起阿良悬挂腰间的银色小葫芦,稍小一些,色泽温润,样式古朴,让人一见钟情。
陈平安满脸惊喜,小心翼翼地双手拿起朱红葫芦,瞪大眼睛,凑近了仔细端详。
魏檗笑着解释道:“这只养剑葫芦只能算品相中等,算不得真正的神仙物,但已经很难得了,毕竟是在东宝瓶洲,比不得剑修横行的俱芦洲,不过就算拿去俱芦洲,这只小葫芦,一样能够让中五境的剑修垂涎三尺。”
魏檗指了指小葫芦底部,“底款为‘姜壶’,与行走江湖的江湖谐音,蛮好玩的,而且多半是某位姜姓剑修的珍爱遗物,才会刻上这个名字。喜不喜欢?”
陈平安笑得那叫一个开心,忙不迭应声道:“喜欢喜欢!怎么会不喜欢!养剑葫唉!”
粉裙女童掩嘴而笑,青衣小童翻了个白眼,一拍额头。
好嘛,关键还是识货,晓得养剑葫芦的价值连城,才这般心生欢喜,老爷的财迷习性,真是改不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能装酒不?”
魏檗点头笑道:“自然是可以的,装上十几斤酒没问题,不妨碍温养飞剑,但是切记,养剑葫内,不可温养意气相悖的飞剑,也不讲究什么越多越好,否则会耽搁养剑的进程,最好是同时养育两三把……”
说到这里,魏檗自嘲道:“若是能够同时温养两把飞剑,已经够吓人的了。先不谈获得上乘飞剑的机缘,这得需要多大的财力物力啊。”
陈平安默默记下。
然后嗖嗖两下,本名“小酆都”的初一,以及杨老头换给陈平安的碧绿色“十五”,一前一后从陈平安两座气府掠出,一闪而逝,窜入朱红色的养剑葫芦,两柄飞剑似乎极其快活,在其中四处乱窜,不断撞在葫芦内壁上,以至于小葫芦在陈平安手中微微摇晃。
魏檗瞪大眼睛,只觉得颜面无存,无奈摇头道:“好嘛,当我什么都没说。”
青衣小童与有荣焉,气哼哼道:“知道我家老爷的财力雄厚了吧?”
魏檗没跟这条小蛇计较,乐呵呵道:“知道啦知道啦。”
魏檗最后笑道:“对了,葫芦里装了酒的,就你陈平安那点酒量,尽管喝。”
魏檗离去后,陈平安拎着一条竹椅坐在崖畔那边,独自小口小口喝着酒。
粉裙女童想要跟着过去,结果被青衣小童抓住胳膊,摇头示意不要去凑热闹。
陈平安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双腿伸直,双手捧住暂时当起酒壶的小葫芦,几口酒下了肚子,就觉得脸颊火热,喉咙滚烫,整个人都跟着暖和起来。
陈平安望向遥远的南方,充满了憧憬。
好像那边的山山水水,就是手中养剑葫芦谐音的江湖了。
这是陈平安从未想过的生活。
能好好活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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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瓶巷的孤儿,爹娘都去世后,五岁到七岁的时候,最难熬。
有些时候饿到肠子打结的时候,那是真能饿到恨不得去刨泥土吃的,每当吃饭的时候,泥瓶巷附近皆是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哪怕只是走在巷子里,孩子都能闻着那些诱人的饭香菜香,孩子身上穿着爹娘留下的衣衫,自己裁剪成自己能穿的大小样式,边边角角都丢不得,一块一块积攒起来。
孩子第一次吃上别人家的饭菜,是家底耗尽之后,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六岁的孩子,在一个大冬天,又无法上山采药挣点铜钱,彻底没了生计,又不愿去偷,饥寒交迫,像一只小小的孤魂野鬼,走在巷子里,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一直走到了暮色里,到了炊烟升起的时候,孩子根本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
之前有好心人说小平安,去我家吃饭。孩子总会笑着说不用,家里还有米的。然后就赶紧跑开了。
可是那一天,孩子是真的什么都没了,白天先去了趟杨家铺子,想要跟老人赊账,老人根本就不愿意见他。
然后在那个黄昏里,孩子就委屈想着,会不会有人见着自己,会不会笑着说,小平安,进来吃饭。
但是那一天,没有人开门,大门紧闭,里边有欢声笑语,有骂骂咧咧。
孩子最后饿着回到自己院子,躺在被褥单薄的冰冷床板上,默默告诉自己,不饿不饿,睡着了就不饿了,想一下爹娘就不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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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三章
酒鬼少年郎
光脚老人不知何时走出了竹楼,站在崖畔,来到陈平安身边,笑问道:“怎么,熬过了一个大关隘,在忆苦思甜?”
陈平安被打断思绪,回过神后,喝了一口酒,转头笑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老人穿着一袭素白麻衣,显得格外清爽利落,“不太好?好得很,人活着没个盼头,多没滋味。吃得住苦,享得了福,才是真英雄。吃苦头的时候,别见着人就跟人念叨我好苦哇,跟个小娘们似的,享福的时候,就只管心安理得受着,全是自己靠本事挣来的好日子,凭啥只能躲在被窝里偷着乐?”
陈平安点点头,“可能有些话说出来,老前辈会不太高兴,但确实是我的心里话,老前辈,愿意听吗?我一直没跟别人说过,哪怕是我最好的朋友,刘羡阳都没有听过。”
光脚老人蹲在竹椅和少年身边,“哦?小时候那点凄凄惨惨的破烂事?可以啊,说出来让老夫乐呵乐呵。”
陈平安喝了口酒,没有恼火,递过去朱红葫芦,老人摆摆手说是嫌弃酒差,陈平安便打开心扉,缓缓说道:“我哪怕练拳,每天疼得嗷嗷叫,还偷偷哭了几次,觉得真要被老前辈活活打死了,可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这辈子最难受的时候,是小的时候,一次是头回自己一个人进山采药,我记得很清楚,天上好大的太阳,我就扛着一个差不多有我人那么高的大背篓,当时心大,想着背篓大,就能装下很多很多药材,娘亲就会更快好起来,然后走着走着,就磨破了肩膀上的皮,给太阳一晒,汗水一流,火辣辣疼,关键是那个时候我才刚刚走出小镇,一想到想这么疼半天,一天,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老人嗤笑。
却不是笑话陈平安,而是想起了崔氏子弟的锦衣玉食,世代簪缨,是宝瓶洲的顶尖豪阀,然后那个小崽子们练拳之时,才站桩而已,就个个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回到自家就开始跟爹娘告刁状,或是春寒冬冻的时分,裹着狐裘跟裹粽子差不多,上个家塾早课,就觉得自己吃了天底下最大的苦头,除夕夜就想着跟几位祖宗讨要一封大大的吉利钱,老人看不惯这些,但是其余几位同辈份的兄弟,还真就吃这一套,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嘛。
陈平安继续说道:“第二次,是饿的,家里米缸见底了,能卖的东西全卖了,饿了一整天,又没脸皮去求人,就在巷子里走来走去,想着别人主动打声招呼,问我要不要顺便吃个饭。那年的大冬天,是真的好冷啊,夏秋时节还没事,家里再穷,少穿衣服又没关系,而且上山采药能挣些铜钱,每次采药还能顺便带回家野菜、果子,或者跟街坊邻居借了铁榔头,去小溪里敲打石块,就能把躲在下边的小鱼敲晕,回家贴在墙壁上一晒,完全不用蘸油盐,晒干了就能吃,还好吃。但是那年冬天,是真没法子,不求人就要饿死,怎么办,一开始脸皮薄,不断告诉自己,陈平安,你答应过自己娘亲,以后会好好活着的,怎么可以爹娘才走了一年,就跟乞儿差不多?所以当时躺在床铺上,觉得熬一熬,就能把那股饿劲熬没了,哪里知道饿就是饿,没有饿昏过去,反而越饿越清醒,没办法,爬起床走出院子,又到巷子里溜达,几次想要敲门,又都缩回手,死活开不了那么口。后来我就告诉自己,最后走一趟泥瓶巷,从一头走到最后一头,如果还是没人开门,跟我说小平安,这么晚了吃饭没,没有的话,进来随便吃点。那我就真去敲门跟人求了,只是在肚子里默默发誓,我长大以后,一定好好报答那户愿意给我饭吃的人家。最后我就从曹家祖宅那头的巷子开始走,结果一直走到了顾粲他家的巷子尽头,还是没有人开门。”
老人哈哈大笑,没有半点恻隐之心,“咋的,最后敲开了哪户人家的大门?人家愿意收留你蹭饭没?”
陈平安说到这里,本就没有多少萎靡悲苦的神色,愈发神采奕奕,像是喝了一口最好喝的美酒,“我就只好哭着鼻子往回走,但是没走出去几步,身后的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我一开始没敢回头,可有人主动跟我打招呼了,我就赶紧抹了把脸,转头望去,看到一位邻居手里拎着一只火熜,就是里边铜皮外边竹编的小火炉,能够拎在手里随便逛的那种,她见着我好像也很意外。”
老人啧啧道:“天无绝人之路,你小子就这么白吃一顿饱饭啦?”
陈平安狠狠抹了把脸,全是泪水,但是满脸笑意,“没呢,那个邻居想了想,笑着问我,小平安,你真的会进山采药,那些药材真认得?我当然说认得,而且我真没吹牛,我那两年几乎隔三岔五就会进山采药,都快比泥瓶巷还熟门熟路了。她就笑了,对我招招手,大声说‘那行啊,小平安,你过来,我跟你求件事情,我身子骨经不起寒,需要几味草药熬汤补身子,可是杨家铺子那边太黑心,太贵,我可买不起,小平安你能不能开春之后去山里头采药,我给你铜钱,但是价格必须低一点儿。’”
陈平安轻声道:“我走过去,跟她商量着事情,她就顺手把自己的火熜递给我,谈完了事情后,她看我没挪步,就笑着问,怎么,没吃饭,还想骗吃骗喝啊?不行,除非算在药材钱里头,不然我可不让你进这个门!”
陈平安笑着望向远方,“我在爹娘走后,什么样的眼光没看到过,很多同龄人,骂我是克死爹娘的祸胎,哪怕我远远看着他们放纸鸢,下河摸鱼,都会被一些人拿石头砸我。还有一些大人,喜欢骂我是杂种,说我这种贱胚子,就算给富贵人家当牛做马都嫌脏,比老瓷山的破瓷片还碍事。但是那天,那个女人那么跟我聊着天,说要花钱吃饭才行,老前辈你一定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开心。进屋里吃着饭的时候,眼泪一下子又不争气地满脸都是了,她就开玩笑说,呦,小平安,我的手艺是太好还是太差啊,还能把人吃出眼泪来?我那会儿就只敢低头扒饭,说好吃。”
老人嗯了一声,提醒道:“那你有没有想过,那个邻居其实是想帮你?不过换了个更好的法子。”
陈平安点头道:“一开始没想到,后来吃饭结账的次数多了,很快就明白了。”
那个邻居,就是后来顾粲的娘亲。
所以每次顾粲娘亲跟人吵架,陈平安都在旁边看着,几次吵架吵得狠了,她就会被一群抱团的妇人冲上去挠脸揪头发,陈平安那个时候就会跑上去,护着她,也不还手,任由妇人们把气撒在自己头上。
所以陈平安从来不觉得自己是烂好人。
如果顾粲娘亲这样的好人,不管她在泥瓶巷杏花巷口碑有多差,对他陈平安,就是救命恩人,如果这都不想着好好报答,陈平安觉得自己都不是人。
送给顾粲一条小泥鳅怎么了,知道了它是一桩大机缘,又怎么了。
陈平安根本不心疼。
当这个世界给予自己善意的时候,一定要好好珍惜,要惜福,无论大小。
所以烧窑的半个师傅,姚老头说过那句话,陈平安当时就觉得是天底下最好的道理。
是你的就好好抓住,不是你的就不要多想。
天底下没谁是欠你的,但是你欠了别人,就别不当回事。
后来陈平安对待刘羡阳,亦是如此。
上山采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是刘羡阳教会了陈平安如何下套子逮野味,如何制造土弓,如何钓鱼,到了龙窑烧瓷,还是年纪稍长的刘羡阳在护着陈平安。
陈平安这么苦兮兮从孩子活到了少年,活到了能够自己养活自己,虽说很愿意讲道理,但是如果牵扯到顾粲或是刘羡阳,例如搬山猿那次,陈平安讲个屁的道理,只要本事足够,那就干死为此。
陈平安曾经对一位外乡姑娘说过,如果以后自己找着了像娘亲为人那么好的姑娘,哪怕她给什么道祖欺负了,他一样要卷起袖子干架的,打不打得过是一回事,愿不愿意为媳妇打这场架,又是一回事。娶了那么好的媳妇,不晓得心疼,陈平安亏心。
当然了,那样的好姑娘,陈平安觉得找着了,可是还没说出口,所以才要走接下来那趟江湖。
他一定要背着自己偷偷取名的“降妖”“除魔”两把剑,走到她跟前,鼓起勇气大声告诉她,“宁姑娘,宁姚!不管你喜不喜欢我,我都喜欢你,很喜欢!”
至于是挨巴掌,还是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厚着脸皮跟她说了再说!
老人从陈平安手里抢过养剑葫,仰起头灌了一大口,却没有马上丢还给陈平安,没好气道:“这酒真不咋的,你继续说,鸡毛蒜皮的腌臜事,也就只配当这壶劣酒的下酒菜了。”
陈平安想了想,双手笼在袖中,“那年冬天熬过去后,我好像开了窍,脸皮就厚了,饿得实在不行,就去求人蹭饭,然后一次次都记在心里,想着开冻之后,可以进山,挣了铜钱就还给他们,也会有好心的老人主动送我旧衣服,我不会再觉得难为情,说家里不缺东西了,都老老实实收着。那几年里,我拼了命进山采药,但是挣钱还是很少,实在是力气太小了,杨家铺子好些药材又难找,这也很正常,好找的药材,哪里能让我挣这个钱,对吧?所以我就给街坊邻居们帮忙,早上就帮他们去铁锁井提水,一有农活,就去田地里帮忙,大晚上会蹲在那边,帮他们抢水,免得给别人截断了水渠,我不敢硬着干,需要躲在远处,等到那些青壮们离开,才敢偷偷刨开,把水源引入邻居家的水田才行,等到守着夜,看到水田的水满了,才去将沟渠小坝重新填回去,为此我还被人追着打过很多次,好在我年纪小,但是跑得快啊,真正吃亏的次数不多。”
光脚老人悠悠然喝着酒,嘴上说着酒不行,其实一口接着一口,真没少喝,耳朵里听着陈芝麻烂谷子的市井小事,老人倒是也没觉得如何心烦。
陈平安毫无遮拦地说过了心里话,觉得痛快多了,就伸手去拿酒壶,老人手肘一抬,拍掉少年的手掌,不客气道:“等会儿。”
老人双指捻住酒葫芦,缓缓道:“陈平安,你说了这么多狗屁倒灶的小事情,想不想听老夫讲一些无甚用处的大道理?这些话,便是老夫当年巅峰,已经站在世间武夫的顶点,你说老夫的眼界如何?够高了吧,也觉得一文不值。要不要听听看?”
陈平安笑道:“说,我就喜欢听人讲道理。”
老人站起身,“老夫曾经在一座中土神洲的山顶,偶遇一位气态儒雅的老书生,当时不知身份,后来大致猜出一些,只是没领会他老人家的良苦用心,才有之后沦为疯癫老汉的凄惨田地。当时与老书生闲聊,别看老夫是纯粹武夫,口口声声说着拳理,其实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出身,读过的书,极多。与老书生闲聊到最后,便向他请教一些想不通的事情,然后老书生便大致说了一些他的道理。”
光脚老人拎着酒壶,开始散步,绕圈而行,“那个老书生说,我们活在一个很复杂的世道里,很多人的言行,哪怕是学问极高的读书人,还是会自相矛盾,我们看多了没甚道理的事情,难免会问,是不是书上的道理,是错的,或者说,是那些道理还没有说透,没有说全。”
“那么问题来了,怎么办呢?我们该怎么看待这个许多嘴上讲道理、做事没道理的世界?办法是有的,一种是活得纯粹,我拳头很硬,剑术很强,道法很强,就用这些来打破一些东西。复杂问题给简单解决掉,只要我开心就好。天地有规矩约束我,我便一拳打破,世间有大道压我,我有一剑破万法。哪怕暂时做到如此酣畅淋漓,可总是如此想,坚定不移,一直朝这个方向走在道路上。这种人可以有,但是不能人人如此的。”
说到这里,老人停下脚步,望向陈平安,自嘲道:“老夫便是这类人。”
“老书生继续说道,一种是活得很聪明,怎么省心省力怎么来,规矩二字,就是用来钻漏洞的。读书人若是如此,便是犬儒了。或者在合情合理之间作取舍,选择合自己的情,不合世间的理,以至于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若是能够把这个‘利’换成‘礼’字,世道该有多好?”
“最后一种是活得很没劲,把复杂问题往更复杂了想,掰碎道理,仔细梳理,慢慢思量。
最后想明白一个为什么。可能做事情,绕了一个大圈,竟然发现只是回到了原地,但是真的没有用吗?还是有的,想通了之后,自己的心里头,会很舒服。就像……就像喝了一口陈酿老酒,暖洋洋,美滋滋。”
“我们读书人推崇的儒家圣人们,其实没世人想得那么至善至美,是人味十足的,但是儒家的真正学问,却也绝不是那么不堪,哪怕不认同人性本善四个字,没关系,可到底是能够劝人向善的。”
光脚老人一圈圈散步,最后停下脚步,“老夫不敢确定那个老书生,是不是那个人,但是如今回想起来,如果真是那个人,那么老书生愿意跟我心平气和说这些,不容易。毕竟老夫当时可是跑去中土神洲,砸人家的场子去的。”
老人抬起手臂,狠狠灌了一大口烈酒,随手将那只养剑葫芦抛给少年,对着远方朗声大笑:“昔年远游四方,一肚子豪言壮语,不吐不快!”
老人站在崖畔,一脚踏出,望向天空,“当我行走于天地间,骄阳烈日,明月当空,得问我一句,天地之间足够亮堂否?”
老人转头,笑问道:“陈平安!你觉得够不够?!”
陈平安刚要低头喝一口酒,听到问题后,只得抬起头,迷迷糊糊道:“不太够?”
老人哈哈大笑,伸手指向远方,“当我行走于江湖上,大江滔滔,河水滚滚,得问我一句,江河之水足够解渴否?”
陈平安抽空连忙喝了口酒,听到老人的豪言之后,没来由也跟着有些豪气了,一手握酒葫芦,一手握拳捶在膝盖上,跟着凑热闹瞎起劲,大声道:“不够!”
老人又言,“当我行走于群山巅,琼楼玉宇,云海仙人,得问我一句,山顶罡风足够凉快否?”
满脸涨红的陈平安又喝过了大口酒,借着后劲十足的酒劲,满脸光彩,破天荒地放肆大笑道:“不够不够!远远不够!酒不够,江水山风不够!都不够!”
竹楼那边,两个小家伙面面相觑。
粉裙女童有些担心自家老爷,会不会就这么变成一个小酒鬼啊?
青衣小童则满腹嘀咕,老爷这是疯了吧?难道是练拳练傻了?嘿,那我是不是不用那么勤勉修行了?不如偷懒几天?
最后的最后,陈平安连人带椅子,一起醉倒。
从此人间江湖,多出一个酒鬼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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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四章
故人来送剑去
去而复返的年轻道人,让诸多小镇少女妇人惺惺念念的那个家伙,又开始在原来的位置摆摊了,只是如今小镇热闹非凡,竟然隔壁就有抢生意的同道中人,身穿一身崭新道袍,古稀之年的岁数,却脸色红润,十分道骨仙风。
老道人坐在一张大桌子后,一股神仙气便扑面而来,桌上搁着一只油光铮亮的大签筒,里头装着修剪整齐的漂亮竹签,桌旁插着一杆豪奢气派的绸布幡子,上边写着一副对联,“知阴阳晓八卦,识天文明地理,一支签的事;可以破财消灾,能够积攒功德,几文钱而已。”
这张算命摊子,生意火爆,求签算命的小镇百姓,络绎不绝,都说灵验,一传十十传百,加上初来乍到的算命先生摊上了好光景,如今龙泉郡县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确定了世上真有神仙,就愈发心诚,说是几文钱一支签,可再穷的门户人家,也愿意掏出一大把铜钱,沾沾老神仙的喜气。
年轻道人这边摊子生意冷清,门可罗雀,当真是名副其实的门可罗雀,在摊子摆起来的时候,就有一只黄雀从远处飞掠而至,然后盘旋离去。年轻道人有些伤心,可怜巴巴望着一些个妙龄少女,曾经可都是热络聊过天的熟悉面孔,只是那些闻讯而来的少女们,多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故意眼睁睁看着英俊道人的窘态,反而愈发开心。
这让年轻道人就有些伤心了,最后实在无聊,眼见着隔壁摊子暂时没什么求签算命的人,便干脆厚着脸皮去坐在凳子上,老道人虽然满脸正气,目不斜视,其实心里头相当发虚,拳怕少壮,真要为了生意动起手来,自己这老胳膊老腿的,可经不起眼前这位年轻小伙子的三两拳伺候,老道人算命是学了点皮毛本事,嘴皮子打架,很擅长,真动手干架,保管跪地求饶。
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人坐下后,笑眯眯不说话。
老道人眼角余光瞥了一下,是以往没见过的一顶莲花冠,他们宝瓶洲和东南那边的大洲,除了寥寥无几的几座大型道观,山上山下的各路道士,几乎全是鱼尾冠,这可乱不得,涉及到一教道统的大事情,谁敢乱戴?不用道观出面,就会被官府抓起来吃牢饭。
老道人心中大定,十有八九是个连入门规矩都不懂的雏儿,道听途说来一些粗浅仪轨,就弄了这么顶不伦不类的道冠戴着,说不定还沾沾自喜呢,觉得自己鹤立鸡群,不与俗同。老道人算了一下摊子距离县衙的路程,觉得自己稳操胜券了,气势猛地摇身一变,目露精光,瞬间恢复了世外高人的做派,直愣愣盯着一副好相貌的年轻道人,很能唬人。
年轻道人果然流露出惴惴不安的神色,“老仙长,难道只看面相,就发现小道这趟远游的不顺遂了?”
娘咧,碰到个缺心眼的。这就挺好,真要是个愣头青,反而不美。凭自己这三寸不烂之舌,保管三句话,就拿下这个刚入行的晚辈。
老道人心中偷着乐,心想就你小子隔壁摊子的生意,能顺遂?
老道人故作高深,“看在你是晚辈后生的份上,抽一支签吧,不收铜钱,免费帮你算一卦。”
年轻道人呵呵笑道:“哪里好意思劳烦老仙长,只是过来聊聊天而已,一场萍水相逢也是缘嘛……”
年轻道人嘴上说着客套话,却早已弯腰前倾,就要伸手去抓取一支竹签。
老道人一挑眉,伸手按在竹签之上,年轻道人悻悻然收回手,轻轻挥动,讪笑道:“哈哈,小道看老仙长的竹签沾了些灰尘,就想要帮着拂去。”
老道士皮笑肉不笑着,明摆着是要不关门就谢客了。
因为不远处有妇人带着稚童正往摊子赶来,生意登门,老道人哪里有功夫跟一个蹩脚同行挥霍光阴。
年轻道人只得乖乖站起身,返回自己的摊子,双手抱住后脑勺,身体后仰,望向蔚蓝天空。
更远处,一个中年汉子带着长眉少年缓缓而来,少年来之前,只听老祖宗说是“他这一脉的老爷”,饶是心志远胜常人的谢家长眉儿,仍是心里打鼓不停,只想着一定是一位腾云驾雾的老神仙,白发苍苍,说不定身边还有灵物跟随,不是仙鹤就是蛟龙,总之定然是仙气冲云霄的大人物。
可当长眉儿看到是那张半生不熟的面孔后,顿时懵了。
年轻道人在小镇百姓这边不陌生,会给樵夫窑工算卦,会给姑娘妇人看手相,会帮人写家书,什么都会做,一些个能够蹭吃蹭喝的红白喜事,年轻道人也不含糊,无非就是帮忙念叨几句吉利话,然后就开始大碗吃肉大碗喝酒,比起上山下水的青壮汉子,毫不逊色,简直能让心疼饭菜钱。
长眉儿的娘亲,那位知书达理的谢宅当家妇人,曾经就带着少年来算过命,抽出一支上签,说了一通虚头巴脑的好话,把他娘亲给欣慰得撇过头去擦拭泪花,结果年轻道人得寸进尺,说要给他娘亲也看看手相,一脸笑意贼头贼脑的,长眉儿气得当场就拉着娘亲回家,心想哪有这么厚颜无耻的色胚,牵着娘亲离去后,少年当时还转头狠狠瞪了眼年轻道人。
谢实刚要恭敬行礼,年轻道人微微摇头,伸手虚按两下,示意谢实坐下便是,谢实便老老实实坐在那根长凳上,长眉少年咽了咽口水,站在谢实身边,低着头,脑子里一团浆糊。
老道人斜眼一瞥,发现有人去往隔壁摊子,差点要翻白眼,竟然还有人眼瞎找那嘴上无-毛的后生算命?不是糟践铜钱是什么?
谢实不知如何开口,天君头衔已是囊中物的一洲道主,竟是坐立难安。
年轻道人不理会谢实,微微抬头望向低头的长眉儿,打趣道:“贫道当年没骗你吧,你的那支上签,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少年不知为何,就要下跪磕头,只是偏偏如何都跪不下去。
在陈平安那边自称姓陆名沉的年轻道人,笑道:“不用这么紧张,当年你又没做错什么,心虚得好没道理,怎么,只因为辈分比你家老祖宗高一些,你就觉得自己错了?那你这辈子可就有的愁喽,越往山上走,越是见着谁就觉得自己错,何苦来哉,白白浪费了贫道的一支上签。”
少年以往在自己跟前挺伶俐懂事的一孩子,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反而露怯,这让谢实有些恼火,只是刚要出声训斥,就被年轻道人一瞪眼,吓得谢实噤如寒蝉,闭嘴不言。
谢实心中苦笑,原来自个儿比起长眉儿,好不到哪里去。
陆沉轻笑道:“真不打算留在身边雕琢?”
谢实正襟危坐,深呼吸一口气,运用神通正了正本心,不再如先前那般畏手畏脚,回答道:“大树荫庇之下,既是福气,也是坏事,很难长出第二棵高树。”
陆沉点头道:“正解。”
然后陆沉揉了揉下巴,啧啧笑道:“回头贫道可以把这句话去跟师父说一说,让他老人家别总唠叨当徒弟的不成材,当师父的最少有一半错嘛。”
谢实好不容易平稳的心绪,立即一团乱麻,苦着脸一言不发。
还想要当天君,怕不是连个真人名号都保不住吧?
自家老爷的师父,当然不至于为此生气,但是谁不知道自家老爷的二师兄,那个难以揣测的脾气……
那位若是动了肝火,谁扛得住?
陆沉对长眉少年招招手,“来来来,帮贫道看着摊子,贫道随便走走,见一见熟人去。”
长眉儿哪敢鸠占鹊巢,真的去坐在那么个位置上,打死不挪步。
谢实如释重负,他是真怕长眉儿傻乎乎去一屁股坐下。
陆沉也不以为意,对连忙起身的谢实吩咐道:“其他人贫道就不见了,你跟他们打声招呼,让他们别热脸贴冷屁股,贫道最近心情不太好,怕到时候一个收不住手,呵呵……还有啊,以后贫道若是想见你家子孙,哪里需要你多此一举地领着过来,他就是躲在下边的福地里头,贫道一样也能见着,对不对,所以下不为例。”
谢实压低嗓音,点头道:“谨遵法旨!”
陆沉咳嗽一声,笑眯眯问道:“这孩子他娘亲呢,怎么有事没来啊?上会儿手相都没来得及看呢。”
第一次亲眼见到“本脉老爷”的谢实,嚅嚅喏喏,实在说不出一个字来。
在诸多天君、大真人之间偷偷流传的那些个传闻,原来全他娘是骗人的!
长眉儿已经彻底呆滞了。
陆沉大摇大摆离去,经过隔壁摊子的时候,满脸羡慕道:“老仙长真忙啊。”
老道士轻轻颔首一笑,心中则腹诽,赶紧滚蛋!
陆沉一路逛荡,最后步入泥瓶巷,经过曹家祖宅的时候,大门紧闭,婆娑洲的陆地剑仙,曹曦在屋内默默作揖行礼,火红狐狸趴在地上,做出五体投地的虔诚姿态,瑟瑟发抖。
陆沉对此无动于衷,径直走到一栋院子前,蹦跳着张望院子里的景象。
正坐在隔壁院子晒太阳的少女站起身,皱着眉头,“你干嘛呢?”
陆沉视线偏移,手指指着自己鼻子,哈哈笑道:“姑娘,你认不得贫道啦?去年我在这边待过的,咱们认识啊,再说了,你和你家少爷还在贫道摊子上算过命呢,不记得啦?”
少女装模作样地假装用心想了想,然后摇头道:“不记得!”
陆沉走到陈平安隔壁的院墙外,踮起脚跟扒在墙头上,使劲嗅了嗅鼻子,“姑娘正煮饭呢,香啊。贫道在这儿都闻得见饭香了。”
稚圭还是一脸天真无邪,摇头道:“没有啊。”
陆沉笑着,微微歪头,伸手点了点少女,“贫道鼻子灵着呢,姑娘你骗不了人的。”
少女哦了一声,去了灶房,将土灶里头的柴禾全部夹出来,一个原本火烫的煮饭土灶,立即熄火,成了一锅夹生饭。
少女走到灶房门口,拍拍手问道:“现在呢?”
陆沉伸出大拇指,“算你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