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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陈平安在内心深处,希望自己成为那样的人,但是关于这些心里话,陈平安没有跟谁说起过,因为怕被认为自不量力。

    李希圣突然下定决心,“不行不行,委实是良心难安,我不能就这么离开!”

    陈平安刚要说话。

    李希圣突然伸手按在陈平安的肩膀上,神色严肃道:“陈平安,我多嘴说一句,以后跟人相处,千万不要以自己的行为准则,来要求所有人。比如你会觉得拒绝收下桃符一事,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因为你是在为我李希圣考虑,所以问心无愧,对不对?对,很对。但是,你要知道,世间一样米养百样人,你自己心安之后,也要多想一步,想着尽量如何让身边的人,跟你一样心安理得。”

    李希圣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就当我是强人所难,你不用多想。如果换成别人,我根本不会开这个口,但是你陈平安不一样,我觉得你很好,而且可以更好。有些时候,你甚至会让身边的人觉得自惭形秽,知道吗?”

    陈平安一脸茫然。

    我有这么好?

    李希圣开怀大笑,走到栏杆那边,对楼下的书童崔赐招手道:“把行囊拿上来,我现在要用。”

    “好嘞,先生等着。”

    容貌精美如此瓷器的少年赶紧跑上楼,动作娴熟地摘下背后的包袱,里边有文人羁旅必备的百宝匣,装有整套的笔墨纸砚,都是老物件,富贵气不浓。

    李希圣拿出一支毛笔,仿佛是用来专写小楷小篆,略显小巧。笔管上半段,篆刻有“风雪小锥”四字,笔管为竹制,但是代代传承,经过漫长岁月的积淀,散发出一种朱红色的圆润光泽。更加奇怪的是笔尖硬毫,是淡金色,笔挺如尖锥。

    等到李希圣拿过笔,陈平安凑近一看,才发现笔管下半段,原来还有不易察觉的四个蝇头小字。

    “下笔有神。”

    李希圣显然也发现陈平安看到了那四个字,微微提起毛笔,笑着解释道:“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还有你们练拳,也有类似的说法,叫神不到,拳不妙。听上去很虚,其实半点不虚,说的就是一个勤字,熟能生巧,巧出玄妙,循序渐进,便知道了,知道了一法,一法通万法通,万法皆成。”

    崔赐这一瞬间,灵光乍现,好似抓到了什么苗头,抓耳挠腮,急不可耐。

    自幼饱读诗书的粉裙女童浑浑噩噩,只觉得像是喝了一坛老酒,醉醺醺的。

    唯独青衣小童,坐在栏杆上抠鼻子,浑不在意,只是见着了两个家伙的异样后,才开始发愣。

    陈平安倒是没太多感触,只是将这些道理默默记在心里。

    李希圣对着笔尖轻轻呵了一口气,金色硬毫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温润起来,虽然锋芒依旧,笔尖如刀锥,却有了灵气。

    李希圣微笑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既然你不收下桃符,那我总得拿出一点看家本领出来,我李希圣读书,尚未读出大学问,但是自认还算精于篆刻以及画符,今天我就在竹楼的这些竹片上写字画符,放心,写过之后,不会留下任何一个肉眼可见的文字,所以不会破坏竹楼的整体美观,但是将来有一天,有可能会显露出一些景象,届时你无须奇怪便是。今天主要还是教你画符一事,你什么时候觉得抓住那点意思了,我才停笔,你不用着急,我慢慢写,你慢慢体会。”

    陈平安赧颜道:“我比较笨,李大哥你做好心理准备。”

    李希圣轻轻挪步,面对竹楼如面壁,一手负后,一手持笔,寻找落笔之处,微笑道:“如果与人为善是笨,勤勉坚韧是笨,那么说明我们这个世道是有问题的。陈平安,我希望你继续坚持这种不聪明。”

    陈平安挠挠头,从小就被姚老头骂习惯了,习惯了看到别人的精彩人生,结果今天李希圣这么夸奖他,真是不太适应。

    李希圣想了想,转头说道:“画符一事,向来以道家符箓一脉为尊,其实我们画符,不必太拘泥道统派系,世间至理,终究逃不过一个化腐朽为神奇,就像你练拳……”

    说到这里,李希圣会心一笑,“就很美好啊。”

    有少年练拳,有山时看山,有水时观水。

    李希圣觉得世间没有比这更有诗意的画卷了。

    李希圣轻轻摇了摇头,屏气凝神,肃容道:“画符需要符纸,符纸可以是世间万物,但是你目前还是需要按部就班,老老实实在纸上画符,回头我会送给你一大摞品相不错的符纸,以及一部入门的符箓图谱。你暂时可以不用担心购买符纸的开销,但是用完之后,你就需要自己忧心费用了,这是没办法的,修行之难,其中一点就在于太耗钱财,剑修锤炼飞剑,符师损耗符纸,必不可少。”

    “一点真气,灌注笔尖,然后一气呵成,如藕断丝连,字可断,神意不可断,必须遥遥呼应,如两座大山之巅,相互高喊,必有回响。”

    “陈平安,看好了。”

    李希圣突然将手中“风雪小锥”笔,交换到另一只手,闲下来的那只手在袖子上擦了擦,做完之后,这才换回来,对陈平安笑道:“这是学你的,对于某些事情,要有敬意,以前我不如你,见贤思齐。”

    第一次在福禄街李氏大宅门口见面,陈平安从李希圣手中接过书本之前,先放下陶罐,擦过手才敢接书。

    陈平安哪里想到这么个无意间的动作,就让李希圣如此郑重其事。

    李希圣终于开始画符,其实更像是读书人认真写字。

    楼观沧海日。

    李希圣的字体,很中正平和,但是比起道士陆沉的几张药方上,那种“寡淡无味”,形似,却神不似。

    可陈平安说不出其中缘由,只是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而已。

    李希圣之后写了一句句他自认为“美好”的诗句、圣贤教诲,道家经典、百家学问的宗旨精髓。

    李希圣会踮起脚跟写在高处,会弯下腰写在低处,会一次次挪步,会一次次呵笔润毫。写到酣畅淋漓的时候,甚至会让书童崔赐从楼下搬来竹椅,站在椅子上写得快意淋漓,会干脆就坐在地上,写得恣意汪洋。

    他写了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他写了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他写了人是未醒佛,佛是已醒人。他写了欸乃一声山水绿。还写了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李希圣在陈平安没有说“我懂了”之前,就一直在写,孜孜不倦,不厌其烦。

    每个字都会很快写完,写完之后,竹壁上的金光即散,可是意味长存,绵绵不绝。

    青衣小童已经跳下栏杆,在粉裙女童耳边低声问道:“写得啥?”

    粉裙女童压低嗓音道:“看得懂字,但是看不明白意思……太大了。”

    青衣小童笑哈哈道:“你笨嘛。”

    崔赐转头瞪眼,教训道:“不许打搅我先生写字!”

    青衣小童撇嘴道:“这是我家,你小子再唧唧歪歪,小心我让你卷铺盖滚蛋。”

    崔赐愤懑道:“你有眼不识金镶玉,白瞎了先生的苦心。”

    青衣小童双手环胸,背靠栏杆,讥笑道:“你管我?我家老爷才有资格教训我这些。”

    李希圣写字,陈平安看字,对于身后的细碎吵闹,置若罔闻。

    天色已暗,李希圣已经站在了廊道一端的尽头,停下笔,笑问道:“如何?”

    陈平安苦笑摇头。

    李希圣温声道:“没事,我们去楼下。”

    于是一行人到了竹楼一楼,粉裙女童和少年崔赐帮着拿蜡烛,秉烛照字。

    青衣小童虽然嘴上叨叨叨,可是依旧看得颇为认真,目不转睛。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今天就是如此。

    崔赐持烛之手,猛然一抖,原来是蜡烛烧尽,烧到了手指。

    秀美少年默不作声地换上一支蜡烛。

    当李希圣写到“焚符破玺”四字,陈平安突然脱口而出道:“不对。”

    李希圣停下笔,转头望向少年,哈哈大笑,“这就对了!”

    这位儒衫书生,面色微白,满脸疲惫,但是神采奕奕。

    李希圣深呼吸一口气,伸了个懒腰,将手中毛笔递给少年,“陈平安,这支风雪小锥,就送给你了,我相信你不会辱没它。”

    陈平安这个时候才记得问题症结所在,“我无法修行,做不成练气士,画符需要灵气支撑,如何写出一张灵符?”

    李希圣笑着泄露天机,缓缓解释道:“我之后交给你的那部符箓图谱,灵符种类繁多,但是都不会品秩太高,所以很多张符箓对于灵气的要求不高,但是相对应气府会有一定要求,你画符就等于一场剑走偏锋的武道修行,武人也有真气,正因为它与练气士的运气根本,截然相反,就变成了每一张符即是一场短暂的考验,是一场沙场上的短兵相接,狭路相逢勇者胜,你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最稳的凝气,写完一张符箓,否则哪怕只差一点,仍是无法成就符箓,只要你肯坚持,久而久之,滴水穿石,画符不仅仅是画符,无形中会帮助你淬炼体魄、砥砺神魂。”

    陈平安接过毛笔后,点头道:“明白了!”

    夜幕深沉。

    李希圣转头望向山外,“经此一别……”

    李希圣没有说完心中所想,驱散心中那点愁绪,笑道:“我本就想去外边看看,不过是提前一些,不坏。”

    之后李希圣没有选择留在落魄山,而是带着少年崔赐一起夜行下山。

    书生甚至没有答应陈平安送到山脚。

    陈平安站在竹楼外,怅然若失。

    青衣小童笑嘻嘻道:“老爷,这家伙真的不错,道法高,人品好,讲义气,我喜欢!有资格成为我的兄弟。”

    陈平安没好气道:“你愿意,人家愿意?”

    青衣小童满脸想当然的神色,傲气道:“天底下还有人不愿意成为我的兄弟?他傻不傻?”

    陈平安笑道:“人家傻不傻我不知道,你傻不傻我是知道的。”

    青衣小童得意大笑,“老爷,我当然是绝顶聪明。”

    粉裙女童望向身边同伴的眼神,有些怜悯,以前只觉得他行事狠辣、性情暴戾,现在突然觉得他其实挺呆笨的。

    青衣小童敏锐发现她的眼神,叫嚣道:“傻妞,不服气?我们单挑!”

    粉裙女童躲在陈平安身后。

    她又不傻。

    ————

    月光朦胧,李希圣带着少年缓缓下山,走出落魄山的地界后,在一处溪涧掬水洗脸,帮着清醒神智,毕竟每一笔都聚精会神地写字,极其耗费心力。

    李希圣抬起头,看到溪涧对面站着一位老人,大口抽着旱烟。

    李希圣站起身,行礼道:“李希圣见过杨老先生。”

    老人不动声色地侧过身,躲过年轻书生的拜礼。

    等到李希圣直起身,药铺杨老头才说道:“我需要你帮忙为陈平安算一卦,可否?”

    李希圣没有任何犹豫,点头道:“当然没问题。”

    杨老头嗯了一声,“事后我自有回报。”

    李希圣对此没有说什么,直接给出答案,“大道直行,有山开山,有水过水。宜速速远游,利在南方。”

    杨老头笑道:“我信得过你。”

    李希圣虽有疑惑,但是并不询问。

    杨老头瞥了眼年轻书生腰间的桃符,复杂眼神,一闪而逝,人影亦是随之烟消云散,原来老人只是一缕紫色烟雾。

    两人继续赶路。

    崔赐问道:“先生,如果你要远游,能不能带上我啊?”

    李希圣笑道:“可以啊。”

    少年大为震惊,“啊?”

    本来以为要先生答应此事,比登天还难,哪里想到比下山还容易?

    李希圣轻声道:“因为有人想要你跟随我,而我呢,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

    少年沉默许久,低下头,情绪有些失落,“先生,我想知道我从何处来。”

    李希圣叹了口气,“那可不容易,不妨先想清楚往何处去吧。”

    少年蓦然开心起来,“我还能去哪里,只管跟着先生走呗,先生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李希圣笑而不言。

    月明星稀,神清气爽,既见君子,又是美好。

    少年清晰感知到先生的心情,也跟着高兴起来,下山之路,脚步轻盈,充满欢快。

    ————

    在短短一夜之间,落魄山被压得缓缓塌陷了一尺有余。

    魏檗就一直在附近的某座山头上,盯着落魄山一点一点的下降。

    原来世间真正的文字,是这般沉重的。

    魏檗笑道:“厉害,真是厉害。连我都有些好奇,李希圣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了。难道那棵陈氏楷树,当真与你无关?那你又能是谁?”

    昼夜交替之际,魏檗情不自禁地再次望向那栋竹楼。

    相得益彰,日月交辉。

    ————

    竹楼外,既然没有睡意,陈平安三人就并排坐在竹椅上,一起等着天亮。

    陈平安突然对青衣小童问道:“一颗普通蛇胆石,跟你换一万两银子。卖得贵不贵?”

    青衣小童一脸呆滞。

    陈平安忐忑道:“太贵?”

    青衣小童一个蹦跳起来,“才一万两?老爷你是在羞辱我吗?!”

    陈平安放下心,“那就一万一千两?”

    青衣小童气呼呼道:“老爷你再这样,我就要离家出走了!”

    陈平安自然不会当真,好奇问道:“山上的修行人,做交易买卖,用什么钱?”

    青衣小童嘿嘿笑着,“老爷,你等着,我给你瞅瞅山上神仙用的钱财啊。我家底厚着呢!”

    青衣小童一挥袖,他随身携带的那只方寸物内,大有玄机,哗啦啦下了一场雨,地上全部是堆积成山的晶莹玉石,全部雕琢成铜钱模样,大致有三种,大小各异。

    他蹲在地上,开始给陈平安讲解每一种玉石的来源,以及各自的价值差异。

    这可是神仙用的钱!

    守财奴陈平安赶紧离开椅子,蹲在钱山旁边,用心倾听青衣小童的仔细讲解。

    最后陈平安突然冒出一句话,“我想把宝箓山送给阮姑娘,你们觉得合适吗?”

    粉裙女童眨了眨眼眸,不知所措。

    青衣小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爷,你难道不心疼吗?一定克制,要克制啊!求你老人家千万别冲动,秀秀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了,这点我绝不否认,可她毕竟还没有被老爷娶进家门啊!”

    陈平安不计较什么娶不娶的混账话,只是摇头道:“我不心疼。”

    青衣小童鬼哭狼嚎道:“但是我心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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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三章

    同姓不同命

    小镇学塾有个矮小老人,虽是夫子先生,却衣着邋遢,名叫陈真容,喜欢喝酒,醉酒之后,就会对着空气伸出手指,随便勾画,蜿蜒扭曲,无人知道到底在写什么或是画什么。醉话连篇,既不是大骊官话,也不是宝瓶洲雅言,总之谁也听不懂。

    老人虽然姓陈,却不是出身龙尾郡陈氏,但是身份尊贵的陈松风,对老人却敬重有加,学塾夫子们对于这个性情孤僻的糟老头子,其实观感不佳。

    今天,邋遢老汉喝着酒,醉醺醺走过石拱桥,走向铁匠铺子,用自家方言大声念叨着“扶河汉,触大岳,骑元气,游太虚,云蒸雨飞,天垂海立,壮哉!”

    老汉到了铺子外边,总算没有就这么闯进去,晓得跑去龙须河洗了把脸,大概是几捧凉水洗不清醉意,老人干脆就趴在地上,把整个脑袋放入冰冷水中,使劲摇晃,最后猛然抬起,哈哈大笑:“舒坦舒坦!”

    老汉站起身,冷不丁叹了口气,因为想起小镇上诸多陈氏子孙的惨淡光景,竟然给别家姓氏为奴做婢,虽然老人与他们并无渊源,也知道世道艰辛,怨不得当下那些丢光了祖宗脸面的陈氏子弟,可毕竟是同一个姓氏,老人实在是积郁难消,只得打开酒壶,犹豫不决,一番天人交战之后,四处张望一番,这才再次做贼似的,鬼鬼祟祟小小喝了口酒,嘀咕道:“若是在南婆娑洲,只要是有据可查的陈氏后裔,便是再落魄不堪,哪里会沦落到给人做牛做马,丢的可是醇儒陈氏的脸皮。”

    老人说到这里,莫名其妙给了自己一耳光,“老不要脸的东西,又管不住嘴,说好不喝了还喝!”

    老人打过了耳光,嘿嘿笑着,干脆破罐子破摔,又喝了两口,只不过给自己摔了两记不痛不痒的耳光。

    喝过了两大口从美妇手中买来的醇酒,老人总算心满意足,径直走入铁匠铺子,大声嚷嚷着阮邛的名字,很快阮邛就从一座剑炉走出,摘掉腰间的牛皮裙子,随手丢给身后的长眉少年。

    老人一见到这位出身风雪庙的阮家圣人,就开始砸场子,“阮邛,你不如齐静春哇,真的远远不如齐静春……”

    阮邛对此不以为意,像是早已习以为常,竟是跟老人连一声招呼都不打,依旧沉默寡言,倒是身后那位长眉少年,皱起了眉头,只是隐忍不发。

    阮邛在前边带路,老人跟他并肩前行,还不愿意放过阮邛的耳朵,像个市井婆姨那般碎碎念叨,这次老人又用上了婆娑洲的正统雅言,别有风韵,“阮邛,你瞧瞧齐静春,所在文脉如此被我们针对,却愿意以德报怨,帮忙看顾着那棵楷树。”

    “换成是我,就先让陈对那丫头见着了坟头树木,回头再一脚踩烂,让我们空欢喜一场,岂不痛快?只可惜齐静春是正人君子,不做这种事。”

    “所以某人去找咱们老祖宗讲道理的时候,哪怕被他偷走了老祖肩头上的一轮日头,老祖仍是不愿撕破脸皮,由着他‘借用’百年。”

    “你再看看你,真不是我说你,意气消沉,道行修为寸步未进,到头来收了小猫小狗三两只做开山弟子,就说这小长眉儿,靠着家族气数,能有多少年的好光景?一百年,还是两百年?”

    老人说到这里,朝那长眉少年展颜一笑,听得稀里糊涂的少年原本还有些恼火,嫌弃老人不够尊敬自己师傅,但是当老人对他露出长辈的慈祥神色,吃软不吃硬的谢家少年只得微微点头,根本不知道这只老狐狸的一肚子坏水,其实正说他坏话呢。

    老人跟着阮邛来到一处屋檐下,并排放着几只翠绿欲滴的小竹椅,三人坐下后,老人冷哼道:“少了拇指的小丫头,蠢笨得一塌糊涂,当真是你的同道中人?”

    “最后那个更是可笑,一个野猪精,偏偏幻化成了一位英俊的年轻公子哥,哈哈,阮邛啊阮邛,老子都快要被你笑掉大牙了,你不觉得丢人,我都替你丢人!”

    阮邛终于开口说话,“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请你喝酒。”

    阮邛让谢家少年起身去拿酒来。

    “请我喝酒?这个可以啊,又不是自己想喝,我只是入乡随俗,客随主便,是你这位圣人的待客之道,这种酒,喝得,大大的喝得!”

    老人坐在竹椅上,扭转向阮邛,“但是喝酒归喝酒,收徒归收徒,既然你离开了风雪庙那座小山头,终于要开山立派,如今山头已有,就该商议开山大弟子的事情了,实在不行,老子给你找三个徒弟,换了,全换了!哪怕只是我婆娑洲一洲陈氏子弟当中筛选,我都保证比你当下三个记名弟子要强。”

    阮邛不为所动,“我收弟子,不看天赋,不重根骨,只选心性。”

    老人气愤道:“就知道是这么个混账措辞,你阮邛就是块茅坑里的臭石头。”

    阮邛破天荒笑道:“那你陈真容还跟我做朋友?”

    先前阮邛能够以兵家身份、接替儒家齐静春掌管骊珠洞天,固然跟阮邛的境界很高有关,但是醇儒陈氏在幕后其实出力不小。

    阮邛对此从不否认什么。

    “老子乐意,你管得着吗你?!”

    老人气呼呼转过身,叫嚷道:

    “酒呢,说好的待客酒怎么还不来,那小子怎么回事,是不是诚心气我……”

    阮邛看到一路咋咋呼呼的老朋友,笑问道:“怎么,到了龙泉郡,见着了小镇两支陈氏子孙的境遇,心里不痛快?不是我说你,跟你和醇儒陈氏都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你气什么?”

    “不提这个,窝火。”

    老人叹了口气,斜眼瞥了一下阮邛,“你呢,为了秀秀,本想着躲清静,现在可好,反而成了一块是非之地,你还好吧?”

    阮邛摇头道:“无妨,错有错招。”

    老人嗤笑道:“骨头硬可以,可千万别嘴硬。”

    阮邛轻声道:“如果有麻烦,我肯定不跟你客气。”

    老人眼角余光瞥见从远处走来的青衣少女,以及她身边的谢家少年,一起送酒来了。

    老人立即眉开眼笑,朝少女挥舞手臂,“秀秀,来来来,唉?怎么转头走了啊,别走啊,秀秀,有没有心仪的男子啊?没有的话,我来帮你找,别在宝瓶洲这么个屁大地方挑男人,鸟不拉屎的蛮夷之地,能有啥好男人,风雪庙魏晋和大骊宋长镜,倒是还不错,可到底年纪大了点,所以说要找就在咱们南婆娑洲找……唉,秀秀走远了啊。”

    老人垂头丧气,好在有长眉少年送来的两壶酒,一壶放在脚边,一壶打开,仰头咕咚咕咚牛饮起来。

    阮邛接过了酒壶,却没有喝酒的打算,“你们醇儒陈氏,找来找去,还不是只找了个曹峻?如果我没有记错,他都已经百岁出头了吧?”

    老人急眼道:“曹峻咋了,我看就挺好,如果不是早年遭人陷害,不比魏晋差,历史上大器晚成的大剑仙,可不止一两个。唉,要怪就怪他那个老祖宗曹曦,本事不够大,换成是我们陈氏子弟,有此天赋资质,看看谁敢使绊子?”

    阮邛不说话,他对曹峻的印象极差。

    老人唏嘘道:“我就奇了怪了,同样一个姓氏,小镇这边的人,怎么就混得这么惨了。那么那些气运都跑哪里去了?这一两千年里头,有姓陈的,在宝瓶洲或是别洲飞黄腾达?”

    阮邛想了想,“好像没有。”

    老人突然一想,“这样就对了。但是以防万一……”

    阮邛如临大敌,近乎斥责道:“你陈真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市侩了?!”

    老人伸出一只手掌,原来五指一直在颤抖不停,“画不了真龙啦,只能画些软趴趴的四脚蛇,还真容,我看以后改名假容才对。”

    他喝了口酒,无奈道:“这件事情,若是以前,我说话还能有点用,现在不行了。”

    阮邛怒道:“堂堂醇儒陈氏……”

    老人打断阮邛的言语,“哪个家族不是泥沙俱下,儒家道统之内,不还有圣人君子贤人,这不还有个高低之分?更何况这件事情没你想得那么龌龊。”

    阮邛默然,心情沉重,如大山压在心头。

    人力有穷尽之时,圣人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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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四章

    降妖和除魔

    虽然不需要走亲戚,可大过年的,一直待在冷冷清清的落魄山上,总归不是个事儿,所以陈平安就带着两小家伙走出大山,返回熙熙攘攘的小镇,已经热闹得不输黄庭国任何一座郡城,只是没了铁锁的铁锁井,没了老槐树的老街,没了齐先生的学塾,人气再旺,年味儿再足,仍是让陈平安觉得有些失落。

    临近小巷,青衣小童埋怨道:“老爷,如果这趟去泥瓶巷,路上还给我撞见凶神恶煞,就是那种一拳头能打死我的那种,不是我撂狠话,我以后可就真不再下山回老宅了!到时候不许怪我不讲义气啊。”

    结果刚走到了泥瓶巷的巷口,陈平安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纤细婀娜,像一枝春风里的嫩柳条,她双手正提着一只水桶,应该是刚才杏花巷那边的水井返回,略显吃力,干脆摔下水桶,然后少女在那边弯腰喘气,水桶重重坠地,溅出不少水花,只是少女全然不在意这点瑕疵。

    宋集薪的婢女,稚圭,或者说是王朱。

    仅就成为谁的婢女一事,是他还是隔壁邻居宋集薪,陈平安不埋怨少女,因为书本上说了,良禽择木而栖。

    那天风雪夜里,少女奄奄一息倒在积雪里,拼尽最后的力气,伸手轻轻拍响门扉。

    救不救人,是陈平安自己的事情。别人是否知恩图报,则是别人的事情。

    只是再次重逢,比想象中要快很多,陈平安心情复杂。

    稚圭也看到了陈平安,用手背擦拭额头的汗水,望向陈平安,草鞋还是草鞋,只是发髻别上了簪子,个子似乎也高了些许,不再孤苦伶仃一个人走来走去,而是身边多了两个小油瓶。

    少女没说话。

    陈平安刚要打招呼,就发现青衣小童使劲攥住他的胳膊,不再让他往前走,不光是他,粉裙女童都躲在了自己身后,死死抓紧他的袖子,两个小家伙一起牙齿打颤,大气不敢喘。

    就像是胆小的凡夫俗子,生平最怕鬼,然后当真白日见鬼了。

    青衣小童心中悔恨,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让你乌鸦嘴!

    粉裙女童在陈平安背后小声呜咽道:“老爷,我害怕,比怕死还怕。”

    陈平安叹了口气,“那你们去小镇别处逛逛,比如我们在骑龙巷那边的铺子,你们帮忙看着点生意,回头我找你们。”

    两个小家伙如获大赦,飞奔逃离。

    陈平安独自走向泥瓶巷,像那么多年来一模一样的光景,少年帮少女拿起水桶,一起走入巷子。

    稚圭问道:“那两个家伙,是你新收的书童丫鬟?”

    陈平安笑道:“你看我像是做老爷的人吗?他们喊着玩的。”

    稚圭哦了一声。

    经过曹家祖宅的时候,院门大开,老的曹曦蹲在门口嗑瓜子,小的曹峻蹲在墙头上,还是嗑瓜子。

    显而易见,一起看热闹来了。

    曹曦笑呵呵道:“小姑奶奶,这位是你的小情郎啊?一大早上就卿卿我我,让我和曹峻两个大老爷们好羡慕的。”

    喜欢眯眼看人的曹峻笑容依旧,腰间悬佩那双长短剑,点头道:“羡慕的,羡慕的。”

    稚圭冷哼道:“上梁不正下梁歪!难怪祖宅都会塌了。”

    堂堂南婆娑洲的陆地剑仙,一座镇海楼的半个主人,曹曦竟是半点不恼,反而笑容更浓,“小姑奶奶教训得对,就是不知道为何这么多年下来,咱们老曹家的香火小人,为何一个都没有,照理说我在婆娑洲混得风生水起,这边怎么都是门楣光耀、夜间生辉的景象,咋就家道中落到这般田地了?”

    稚圭脚步不停,转头望向曹曦,笑容天真无邪,“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呗,难不成还有人吃了你们家的香火小人啊,再说了,小镇术法禁绝,想要靠着家族祖荫,温养出一个香火小人,比登天还难,说不定你们曹家从来就没有过香火小人呢。对吧?”

    曹曦哈哈大笑,“有道理有道理。小姑奶奶慢点走,巷子破旧,小心别崴脚。”

    稚圭背对着那个老王八蛋,脸色阴沉。

    从头到尾,陈平安一言不发。

    曹峻笑问道:“老曹,咋回事?在婆娑洲那边,以你的成就,香火小人的数量,都能在门楣、匾额上扎堆打仗了吧?”

    曹曦不以为意道:“骊珠洞天很难出香火小人是一回事,她没说谎,不过以我和谢实的成就,还是应该剩下一两位的,比如桃叶巷的谢家,就是靠着一对香火小人,维持家风数百年,才勉强保住了香火子嗣,要不然早就跟咱们家这栋破房子一样,人都死绝了。”

    曹峻啧啧道:“给那少女折腾没啦?那你还这么和和气气?你该不会是想睡她吧?”

    一只火红狐狸从屋顶蹦跳到曹峻脑袋上,嬉笑道:“睡她?老曹哪有这胆子,那少女如今是万众瞩目的存在,给老曹再高出一个境界,他都不敢对她毛手毛脚,最多就是嘴花花几下,银枪蜡杆头,中看不中用。”

    曹曦转过头,笑道:“滚远点,一身狐骚-味,妨碍我尽情呼吸故乡的气息。”

    站在曹峻头顶的狐狸伸出一只爪子,指向自己脚底,还不忘使劲跺跺脚,“来来来,有本事祭出手腕上那把本命剑,往我这里砍,曹曦你不砍就是我孙子。你只管往死里砍,我要是躲一下,我就是你孙女!”

    曹峻晃了晃脑袋,没将那只狐狸摔出去,无奈道:“你们俩怄气归怄气,能不能别连累我。说句公道话啊,老曹不过是娶了第三十八房美妾而已,如果实在忍不了这口恶气,就干脆剥了她的皮囊来当你的新衣裳啊,这种事情你又没少做,多熟门熟路,为啥偏偏要拿我撒气。”

    火红狐狸嗤笑道:“老王八蛋就喜欢腚大臀圆的,这么多年就没半点长进,真是令人作呕。”

    曹曦重新坐在大门槛上,嗑着瓜子,“千金难买我喜欢。哦对了,骚婆娘,过年请你吃瓜子啊。”

    砰一声。

    火红狐狸在曹峻头顶粉碎开来,然后在屋顶上现出原形,只是瞬间它就又爆炸开来,如此反复,从曹家老宅的屋脊到隔壁家,一路延伸出去,一直到离开泥瓶巷,火红狐狸才没遭殃,一双眼眸神采暗淡,咬牙切齿地盘腿坐在一处翘檐上,它开始呼吸吐纳。

    曹曦已经没了瓜子,拍拍手站起身,走回院子,对曹峻吩咐道:“近期别毛毛躁躁了,大骊王朝如今已是一块必争之地,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曹峻懒洋洋道:“知道了。”

    “‘知,道,了’?”

    曹曦一番咬文嚼字,最后冷笑道:“这三个字,岂是你有资格说出口的。”

    曹峻玩世不恭道:“晓得啦。”

    曹曦大步走入屋子,恨恨道:“九境的废物!”

    曹峻神色自若。

    陈平安到了隔壁院门前,把水桶递还给少女,随口问道:“宋集薪没有回来?”

    她答非所问,“我家那笼母鸡和鸡崽儿呢?”

    陈平安一脸茫然道:“我不知道啊。”

    少女仔细打量着少年,她突然粲然一笑,不再刨根问底,但是她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现在宋睦比你高这么多了。”

    陈平安哦了一声,就转身走回自己院子。

    陈平安刚开锁进入院子,冷不丁瞧见自家屋门上方的那个倒“福”字,不翼而飞了,勃然大怒,二话不说直接走到院墙那边,“稚圭,我家福字在哪里?!”

    然后他气极反笑,原来那个福字,就贴在隔壁屋门上边。

    这贼当得真是胆大包天。

    少女在灶房那边放好水桶,姗姗走出,一脸无辜道:“我不知道啊。”

    跟陈平安之前给出的答案,如出一辙。

    陈平安怒道:“还给我!”

    稚圭张大眼睛,“那我还故意把木人留在灶房,你明明动过了,我都没说你什么。”

    陈平安顿时哑然,确实有点理亏。

    稚圭突然问道:“齐静……齐先生学塾那边,你贴春联了吗?”

    陈平安愣了愣,点头道:“贴了,春联和福字都没落下。”

    陈平安不愿意继续跟她纠缠不清,直接去屋子里拿出仅剩一个余下的福字,自己架梯子贴上了一个新的倒福。

    少女站在院墙那边,提醒道:“歪了。”

    陈平安不为所动,用手指轻轻夯实红纸和浆糊。

    少女焦急道:“真的,骗你做什么。你陈平安你怎么不知好歹,如果福字贴歪了,不吉利的。”

    陈平安走下梯子,自己抬头望去,确定没歪。

    少女依然喋喋不休道:“真歪了,不信你让曹曦他们这些修行中人来看,就知道我没骗你,你是肉眼凡胎,眼力再好,都不如我们的。”

    陈平安走入屋子,啪一下重重关上门。

    约莫一炷香后,少年蹑手蹑脚打开门,悄无声息地跨过门槛,瞪大眼睛,死死盯住那张福字。

    没歪啊。

    稚圭神出鬼没地打开门缝,探出脑袋,板着脸说道:“真歪了。”

    陈平安有些憋屈,端了条板凳在门口晒太阳,过了一会儿,开始练习拉坯。

    稚圭站在院墙那边,看着不再烧瓷的少年,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就回去自己屋子睡觉了。

    她躺在床上,咽了咽口水,曹家祖宅的门楣里,只诞生出一个香火小人,品相很高,金灿灿的,只差一点点瑕疵就通体金色了,只可惜还不够她塞牙缝的。

    ————

    隔壁陈平安娴熟练习拉坯,心静如水。

    休息的时候,陈平安开始打算自己的将来,宝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都在阮邛家山头附近,因为按照约定,本来就会无偿租赁给阮邛,连绵一片,就等于帮着阮邛占据了西边最大的一块广袤地界,阮邛为此则需要帮忙陈平安照看五座山头,免得陈平安有命有钱没命花钱,对于这件事,陈平安对阮邛心怀感恩。

    真珠山不去说它,那么点大地方,属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别说打造出一座洞天福地,撑死了就是在上边盖一座茅屋,估计就只有陈平安愿意挥霍一颗金精铜钱了。

    但是落魄山的经营,确实需要用心。

    竹楼的不同寻常,陈平安心知肚明。落魄山又有山神庙帮着坐镇山水,是实实在在的风水宝地,而且还有一条志在走江成蛟的黑蛇,起到了看家护院的职责,如今多出两个蛟龙之属的小家伙,所以他才会想着用普通蛇胆石跟青衣小童换银子,不说让落魄山变成一个聚宝盆,好歹能够在将来的日子里,有那么点贴补家用的希望。

    陈平安爱钱,是因为自幼知道赚钱的不容易,不代表陈平安有了钱之后,就会死死捂住钱袋子。

    剑,要练,但是在确定应当如何练剑之前,再着急都没用。

    撼山拳当然要继续勤加苦练,毕竟说好的一百万拳还早。

    画符一事,因为本身就等于是另一种方式的武道修行,前者重在体魄锻造,后者倾向气府窍穴的内在淬炼,双方并不冲突,反而是相辅相成的好事,陈平安无非是将走桩立桩的一部分时间,划拨给画符,但是画符就需要符纸,符纸就是真金白银,这让陈平安难免有点发虚犯怵。

    说到底,钱还是挣得少了。

    除了这些,陈平安当下心中最大的遗憾,是暂时无法驾驭剑灵赠送的那件方寸物,虽说把大部分家底放在铁匠铺子也放心,但终究是不方便的,崔东山和青衣小童的咫尺物、方寸物,让陈平安见识到了这类宝贝的珍贵实用,难怪山上神仙都不是人人都有。

    陈平安望向南边,不知道阮师傅铸剑如何了。

    阮邛答应过宁姑娘,要帮她打造出一把神兵利器的。

    如果哪天铸造成功,她就有了一把趁手的佩剑,他自己则有一把槐木剑。

    陈平安觉得把它们取名为“降妖”“除魔”,很不错。

    加上那枚剑胚,虽说文圣老爷说是叫作“小酆都”,但是陈平安觉得改名为“初一”或是“早上”更妥当,毕竟它是在正月初一的大早上,它第一次以飞剑姿态来到这个世界嘛。

    当陈平安脑子里生出这么个念头,原本沉寂许久的剑胚在气海之中,立即开始兴风作浪。

    陈平安刹那之间就变得满脸通红,开始遭罪了。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来不及去往屋内,只好以剑炉立桩应对剑胚的迅猛报复。

    苦不堪言。

    ————

    距离小镇最近的驿站那边,大骊王朝的国师崔瀺,最近一直在此下榻,既没有大肆宣扬,也没有刻意隐蔽行踪。

    今天国师走出驿站,不让剑客许弱跟随,独自远行。

    崔瀺每跨出一步,就是三四里路外,最后他站在一条羊肠小道的中间,拦住了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

    狼狈不堪的光脚老人,痴痴望向一袭儒衫的大骊国师,视线浑浊,依旧没有清醒过来,老人只是凭借仅存的一点灵犀,问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不是我孙子,我孙子呢?”

    崔瀺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满身草屑泥土的老人继续问道:“我孙子呢,我不要见你,我要见我孙子。”

    崔瀺双手负后,十指交错,微微颤抖。

    神志不清的光脚老人突然愤怒喊道:“我孙子在哪里?!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快把瀺儿还给我!”

    说到这里,老人气势骤然跌落谷底,喃喃道:“我要给孙子改名字,改一个更好的名字……”

    崔瀺神色悲苦,自嘲道:“恍若隔世,不是恍若,分明就是啊。”

    衣衫破败的老人伸手一把推开崔瀺的肩膀,径直向前走去,“你让开,别耽误我找瀺儿,我要找他先生,问他我新取的名字,到底好不好。”

    崔瀺站在原地,没有阻拦。

    崔瀺望向远方,有一位面容刚毅的中年僧人,缓缓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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