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所以当初在青牛背,阮秀第一眼看到岸边少年,之所以没有退避消失,就是因为看到了陈平安的“干净”。偌大一座骊珠洞天,世间百态,只有这个陈平安,孤零零一个人,纤尘不染,就像一面崭新镜子。
所以阮秀喜欢跟他待在一起,喜欢偷偷观察陈平安心湖的细微起伏,悄悄感受他的喜怒哀乐。
对于这位吃货姑娘而言。
少年就像一道最好吃的“糕点”了,她很喜欢,喜欢到舍不得吃的那种。
她很担心陈平安这趟出门远游,人心会变,心湖会变得浑浊,心路会泥泞,沾染那些不好的习气和繁乱的因果。
现在看来,陈平安确实变了一些,但还是很好的。
阮秀如释重负的同时,就更加喜欢陈平安了。
看吧,我就知道他肯定不会让人失望的!
一路走到泥瓶巷,走入那条狭窄阴暗的巷弄,即便青衣小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仍是瞠目结舌,自家老爷就在这条破烂巷子里长大的?
阮秀娴熟地开锁推门,打开院门之后的屋门,连同刘羡阳和宋集薪两家一起,总计三串钥匙,她一起递还给陈平安。
陈平安收起后,跨过门槛,看着再熟悉不过的屋子,很整洁,窗台那边竟然还放了一盆不知名的小巧草木,在寒冬时节绿意郁郁,让人格外意外之喜。
陈平安正要开口说话,阮秀已经笑道:“可别再说谢谢了啊。”
陈平安有些尴尬,将背篓放在地上,将那沉重行囊拿出搁在桌上,蹲在地上,摸摸索索,最后拿出一块小竹简,站起身后递向阮秀,赧颜道:“不知道该送你什么,外边城镇吃的东西倒是很多,可我怕压坏了,时间放久了也不好,实在没办法,就做了这个,别嫌弃啊。”
阮秀愣了愣,接过那块巴掌大小的青绿竹简,入手沁凉,低头凝视,发现原来上边刻了一行小字,“山水有重逢”,写得端端正正,认认真真。
阮秀笑得眯起眼眸,用手指肚轻轻摩挲那些刻字,低着头说道:“我很喜欢。”
青衣小童一脸呆滞,这都行?
圣人独女,就这么一块破竹简,一行破字,就喜欢?
大爷我之前的几百年江湖,是不是白混了?
记得以前水神兄弟,看上一位眼高于顶的山上婆姨,送给她成堆的财宝,光是跟自己就借了好些品相不俗的法宝,可从没见那娘们咧一下嘴啊,东西全盘笑纳,好脸色一个没有。
当着阮秀的面打开布囊,露出一大堆石头,零零散散怎么都该有八九十颗,里头还有一只稍小的棉布袋子,打开之后,还是石头,但是色泽绚烂各异,大小不同,只有十余颗。
粉裙女童如遭雷击。
青衣小童两眼放光,狂咽口水,恨不得饿虎扑食,全部吞下肚子,说不定之后走出这条破巷子,自己就已经是真正的大爷了,这么一座小山的蛇胆石,莫说是八境,九境十境都有希望!但是一想到身边还站着一位爹是圣人的姑娘,青衣小童这才忍住杀人越货的冲动。
陈平安拣选出两颗上岸后始终未曾褪色的蛇胆石,一颗色泽桃红,晶莹剔透,一颗乌青厚重,分别递给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然后再拿出四颗普通的蛇胆石,对半分送给如获至宝的两个小家伙。
粉裙女童还背着那只书箱,这会儿一手兜住三颗蛇胆石后,一下子哭了,抬起手背狠狠擦拭眼眶。
青衣小童死死盯住手上的蛇胆石,满脸陶醉和痴迷。
陈平安一拍脑袋,笑着又去拿出一对模样色泽相差无几的上等蛇胆石,通体鲜嫩黄色,质地细腻如冰冻住的羊脂油水,依旧是一人一颗赠送给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青衣小童这才想起自己确实应该有两颗,接过手后,傻呵呵笑着。
粉裙女童不敢伸手去接,“老爷,说好了,我只有一颗好的蛇胆石啊。”
陈平安拍了拍她的小脑袋,“我是谁,你的老爷唉,送你东西还需要理由?赶紧收好。”
粉裙女童小心翼翼拿住后,愈发哭得稀里哗啦。
青衣小童一脸矛盾神色,既有狂喜,也有幽怨,试探性问道:“老爷,也多打赏我一颗呗?”
陈平安笑道:“以后如果不再欺负她,我就送你。”
青衣小童使劲点头:“我今天肯定不欺负傻妞儿,明天就给我呗?后天,最晚大后天送我,老爷,行不行?”
陈平安反问道:“你说行不行?”
青衣小童一咬牙,转头对粉裙女童郑重其事道:“傻妞儿,我接下来一个月都不欺负你。”
陈平安气笑,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最少一年时间。”
青衣小童故作委屈,其实在心里偷着乐,对于咱们这些蛟龙之属而言,一年算什么,一百年光阴都不算长的。
陈平安又不是真傻,只是懒得计较青衣小童那点弯弯肠子而已,毕竟这一路行来,有他们相伴,走得一点都不寂寞,陈平安其实很感激他们两个,转身重新收好大小布囊后,阮秀也已经收好那份礼物,屋内两大两小,围着桌子各坐一方。
阮秀提议道:“去铺子看看?”
陈平安点头道:“看过了铺子,我刚好去趟福禄街李家大宅,有个东西要送给李宝瓶的大哥。”
是那条金色的过山鲫。
锁好门一起离开院子,那条活蹦乱跳的过山鲫,装在一只小陶罐里,陶罐里装满了阮秀从铁锁井那边挑来的井水,过山鲫总算是名副其实的如鱼得水了,在里头肆意游窜,欢快异常,不断溅射出水花,青衣小童刚刚吞下一颗普通蛇胆石,便想着好好表现自己,主动捧过陶罐,被水花溅射到身上后,突然震惊道:“这井水……有讲究啊。”
阮秀点头道:“可惜铁锁井如今被外乡人买下了,老百姓已经不可以去挑水,靠近都不行。”
她去挑水,当然没问题。
青衣小童在铁匠铺子受过惊吓后,已是风声鹤唳,再不敢横行无忌,听闻噩耗,差点要捶胸顿足,只好碎碎埋怨陈平安为何不早点买下水井。
阮秀轻声问道:“不然我去找人谈谈看?如果你愿意的话,说不定可以买下那口铁锁井。”
陈平安赶紧摇头:“不用,而且我如今也没钱了。”
阮秀欲言又止,眼见着陈平安神色坚决,只得打消了心中的那个念头。
临近骑龙巷,陈平安说道:“有个名叫石春嘉的小姑娘,好像就是其中一间铺子的掌柜女儿。”
阮秀有些迷糊,“我不知道啊。”
少女不在意的事情,其实很多。
当两间铺子的伙计师傅,听说店铺真正的主人露面后,都过来凑热闹,多是老实本分的妇人和少女,见着陈平安后,难免有些失望,陆陆续续返回铺子干活。倒是他们对着阮秀喊掌柜的,让少女有些羞赧。
陈平安在压岁铺子坐了一会儿,喝了热茶,有些无地自容,因为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反而是阮秀有条不紊地询问相关事宜,入账多少,盈利多少,陈平安看着脸色认真的青衣少女,他挠挠头,开始觉得自己的礼物,送得太马虎不用心了。
动身去往福禄街之前,阮秀看了眼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跟陈平安轻声叮嘱了一句,“福禄街和桃叶巷如今大变样,搬来很多外乡人,其中李家比较特殊,他们家老祖成功跻身十境,按照大骊先帝颁发的恩赏令,当今天子给李家赐下了两个恩荫名额,李氏子孙能够直接获得两个清流官身,不知为何,一个在京城当了官,留在家里的那个,却拒绝了,所以福禄街最近气氛有点怪。”
陈平安想了想,让两个孩子留在铺子,自己捧着陶罐去往福禄街,而且没让阮秀带路。阮秀也没坚持什么,返回铁匠铺子。
少女离开小镇,走向不知走过多少次的石拱桥,廊桥早已拆去,如今老剑条都已消逝不见,曾经有好事之徒试图搜寻,希冀着又是一桩聊胜于无的机缘,只是徒劳无功。
对于忙忙碌碌、暗流涌动的龙泉郡而言,奇奇怪怪的事情发生了太多太多,需要谋划的千秋大业又是层层叠叠,哪里顾得上这种小事。
阮秀走在石桥上,情不自禁地掏出那块竹简,高高举起。
五个小字,百看不厌。
她突然觉得如果能在背面再刻上一行字,就更好了。
比如“陈平安赠阮秀”?
小镇上。
陈平安再一次踩在青石板路上,一座座高门豪宅如山脉绵延,相比之前的一次次送信,如今回头再看,陈平安自然而然就看出了更多的意味。
陈平安这才刚刚走到李家门口,就看到有个青衫男子站在那边,笑望向自己。
不知为何,看到这位满身书卷气的年轻男子,陈平安就会想到那次去学塾送信,回首望去,当时眼中见到,正站在学塾门口的齐先生。
一模一样的风采。
恍如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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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不值得
总有些人,一眼看到就会心生好感,道理都讲不通。
陈平安看到那位书生之后,走过半条福禄街积攒下来的沉重心绪,一扫而空,捧着陶罐快步上前。
年轻书生笑容和煦,没有站在原地,而是对着陈平安迎面走去,并且率先开口说道:“你就是陈平安吧,我叫李希圣,是宝瓶的大哥。宝瓶在山崖书院寄出的最新一封家书,我已经收到了,我这个当哥哥的,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回报,听说你一直在读书,以后不妨经常来我家,我还算有些藏书,请君自取。”
不但如此,年轻男人从陈平安手中接过陶罐后,还弯腰一拜,“只好大恩不言谢了。”
这让陈平安有些手足无措,只得指着那只陶罐,神色拘谨道:“李公子,陶罐里装着一条过山鲫,是我在回来的路上,在山上找着的,来送给宝瓶。”
李希圣低头看了一眼陶罐里的金色游鱼,在方寸之地犹然优哉游哉,他抬起头,望向陈平安,感慨道:“曾经在先贤笔札中见到过过山鲫的神奇描绘,金色过山鲫,万中无一,没想到这辈子还有亲眼见证的机会,放心,我一定会小心饲养,将来宝瓶回家了,她一定很高兴。”
李希圣这位高门世家子的真诚热忱,让陈平安完全不知如何作答,虽说当时拖着崔东山一起,眼巴巴盯着那群浩浩荡荡的过山鲫,最后瞪得眼睛发酸,好不容易才逮住这条,可不管书上如何记载,不管崔东山说得如何玄妙,对陈平安来说,真谈不上什么珍稀贵重。
只要是陈平安内心认定的亲近人,他就愿意掏心窝。
陈平安实在不擅长热络聊天,挠挠头,告辞一声,就要转身离去。
李希圣连忙喊住陈平安,“怎么不去家里坐一会儿,我今天先带你走一遍,以后就自己来登门看书,我随后会告知门房。”
陈平安摇头道:“下次吧。”
李希圣无奈笑道:“那好歹让我放下了过山鲫,将陶罐还给你吧?”
这次陈平安没客气,点头道:“那我在这里等着。”
李希圣笑道:“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他转过身,捧着陶罐一路小跑。
这一刻的年轻男人,不再像那在书上说着道理的圣贤夫子,而是真的很像那位红棉袄小姑娘的大哥。
没过多久,李希圣就捧着陶罐跑回来,两边腋下还夹着好几本书,陈平安接过陶罐后,弯腰放在地上,使劲擦过了双手,这才接过那些书籍,有样学样夹在腋下,最后动作滑稽地拿起陶罐,“我看完就来还书。”
李希圣笑如春风,摆手道:“不用着急还书,慢慢看就是了,它们比宝瓶乖多了,可不会自己跑来跑去。”
李希圣收起玩笑神情,缓缓道:“陈平安,别觉得我邀请你登门看书是客套话,我是真的很希望你多来,宝瓶虽然很聪明,可终究年纪还小,孩子心性,让她在家里安安静静看书,那真是比登天还难。所以这么多年来,感觉家里好像就我一个人在翻书看书,仔细想一想,其实挺没意思的。”
李希圣一口气说了许多心里话。
如果这里有李家人物在场,一定会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因为这位名声不显的李家大公子,在弟弟李宝箴的衬托下,显得实在太古板无趣了,虽然对谁都和和气气,但是言语极少,沉闷无趣,每天不是躲在书斋埋头研究学问,就是在大宅里独自散步,日出日落也看,风雪明月也看,什么都看,鬼知道这能看出个啥明堂。好在李希圣到底是李家嫡长孙,人缘不差,府上没人会讨厌一位性情随和的未来一家之主,只是比起弟弟李宝箴,不讨喜罢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会来的。”
李希圣嗯了一声,跟少年挥手告别。
看着陈平安逐渐远去的背影,李希圣喃喃道:“我见青山多妩媚。”
他会心一笑,“料青山应如是?”
李希圣转身走向大门,跨过门槛,满脸笑意,自言自语道:“又是美好的一天。”
但是李希圣一想到京城那边传来的消息,他便叹了口气,没办法,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走着走着,穿廊过栋,年轻男人又自顾自笑了起来,“不耽误今天的美好。”
廊道中,一位妙龄丫鬟与他打了个照面,放缓脚步,侧身施了一个万福,娇柔道:“大少爷。”
李希圣习惯性放缓脚步,笑着点点头,并不说话,就这么擦肩而过。
姿色不俗的丫鬟转头望去,她难免自怨自艾,心中哀叹一声,大公子人是不错,可惜不解风情啊。
若是换成二少爷,一定停下身形,与自己闲聊,还会夸奖几句自己新买的漂亮头饰。
她自然不知。
这位李家嫡长孙,确实不解此处风情,但却深谙别处风情。
如骤雨打枯荷,春风吹铁马,美人照铜镜,将军佩宝刀,大雪满青山。
皆是那人眼中的人间美好。
李希圣回到自己院子,院内有一座各色鹅卵石堆砌起来的小水池。
李希圣蹲在水池旁边,低头望着清澈的池水,里头就有那尾金色过山鲫,摇头摆尾,逍遥忘忧。
很难想象,这座有模有样的水池,全是李宝瓶一个人的功劳,小姑娘每次偷溜出门,大多会去龙须溪那边捡取石头,日积月累,几块几块往家里搬,后来有天李宝瓶突发奇想,看着角落堆积成山的石头,就要给大哥打造出一座可以养鱼养螃蟹的水池,李希圣对此阻拦不成,只好帮着出谋划策,但是从头到尾,干活全是李宝瓶一个人,李希圣这个大哥想帮忙,她还死活不乐意。
李希圣看见一块青石板底下,有个探头探脑的小家伙,笑眯眯道:“你们两个,好好相处,不许打架。”
李希圣站起身,去往悬挂匾额为“结庐”的小书斋,开始铺纸研磨,提笔作画。
是一幅古意浓浓的雪压青松图。
放下毛笔后,李希圣抖了抖手腕,开始低头端详着这幅画,墨汁未干,墨香扑鼻。
最后他朝着那幅画轻轻吹了一口气。
画中青松如遇强劲罡风,竟是飒飒作响,枝头积雪瞬间消散。
————
阮秀欢快回到铁匠铺子,没在剑炉找到她爹的打铁身影,找了一遍,发现他竟然在檐下竹椅上喝闷酒。
阮秀奇怪问道:“爹,不打铁吗?”
中年汉子摇摇头。
打个屁的铁,今日不宜铸剑。但如果是打陈平安,汉子倒是一百个愿意。
阮秀坐在一旁,“爹,今天忘了给你捎壶酒回来,明天去镇上,我肯定给你买壶好的。”
雪上加霜。
少女自然不知道这句话一出口,无异于在她爹伤口上撒盐。
阮邛叹了口气,喝了一大口闷酒,怔怔望向远方的龙须河,低声问道:“秀秀啊,你是不是喜欢陈平安?”
阮秀笑道:“喜欢啊。”
听到自己闺女回答得如此干净利落,阮邛反倒是松了口气,看来还有悬崖勒马的补救机会,这位兵家圣人问道:“知道我为什么不答应收陈平安为徒吗?”
阮秀愣了愣,纳闷道:“爹,你之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你说对陈平安印象不差,只可惜不是同道中人,你们俩不适合当师徒,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再就是陈平安……不太一样,所以爹担心我因为跟他走得太近,会吸引许多幕后势力的注意力,所以看到我和陈平安做朋友,你其实不太高兴,我是能理解的。”
感觉所有道理都给闺女早早说完了,阮邛顿时哑口无言,强忍住跑到嘴边的言语,狠狠喝了一大口酒。
汉子借酒浇愁愁更愁啊,心想着既然道理都晓得,那以后就少跟陈平安那家伙厮混啊,傻闺女你又不缺那点狗屁机缘,再说了如今陈平安也丧失了引诱“飞蛾扑火”的本事,更何况闺女你本身就是最大的机缘!结果如何?一听说人家回乡了,就从骑龙巷一路飞奔到石拱桥那边,然后就假装闲庭散步,慢悠悠慢悠悠走向自家铺子,你到底骗谁呢?
阮邛放下酒壶,淡然道:“齐静春一走,就等于收官了,可如今这座龙泉郡,虽然没了什么大的凶险,骊珠洞天这么大一块肥肉,从天上掉下来,说是豺狼环伺,丝毫不过分,很多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爹还是那句话,陈平安自己惹出来的麻烦,好解决,你一掺和,就很不好解决。”
阮秀伸长双腿,身体后仰靠在竹椅背上,眼神慵懒道:“知道啦。总之我会好好修行的,到时候我看谁敢不老实,都不用爹你帮忙,我自己就能解决。”
又是好大一把盐,下雪似的落在汉子伤口上。
害得阮邛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这位兵家圣人气呼呼站起身,经过女儿身后的时候,打赏了一个板栗下去,“成天胳膊肘往外拐!”
少女转过头,看着她爹的背影,嘴角翘起。
既不打铁,又不用照看铺子,少女有些无所事事,便轻轻晃动手腕。
手镯“活”了过来,那条从瞌睡中清醒过来的小火龙,开始围绕着少女的白嫩手臂,缓缓转动。
————
阮邛走向一座新筑剑炉,如今除了数量众多的青壮劳工,他在今年新收了三位徒弟,暂时只是记名,不算入室弟子,其中一位在井边体悟剑意的长眉少年,突然睁开眼,小跑来到阮邛身边,轻声问道:“师父,要打铁?”
阮邛摇摇头,改变主意,不去剑炉,走向龙须河,他要去亲自掂量掂量阴沉河水的分量,如果足够,就可以按照约定开炉铸造那把剑了。
双眉极长的少年紧跟其后。
师徒虽然有先后,可是两人同走一路。
————
陈平安回到骑龙巷的铺子,把那只陶罐交给青衣小童,再把钥匙和书籍交给粉裙女童,让他们先回泥瓶巷祖宅。
他则独自走到了杨家药铺子,不管风吹雨打日晒,年复一年,铺子两边悬挂的春联每年都会换,但是所写内容从来没有改过,都是“但愿世间人无病,宁可架上药成灰”。
陈平安问过一位新面孔的年轻店伙计,得知杨老头就在后院,走过侧门,看到老人就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弯着腰翘着腿,在那里吞云吐雾。
陈平安没有开口说话,有些罕见的坐立不安。
杨老头开门见山道:“是想问你爹娘的事情?有没有可能跟顾粲他爹一样,死后魂魄还能留在小镇?”
陈平安瞬间呼吸沉重起来。
“没有。”
老人吐出一大口烟雾,直截了当地给出了答案和缘由:“因为不值得。”
少年低下头,更不说话了。
地上只有那双磨损厉害的草鞋,看不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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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章
道理就在剑鞘里
陈平安回到泥瓶巷祖宅的时候,粉裙女童在拎着扫帚打扫院子,青衣小童趴在小水缸边沿上,对着水面张大嘴巴,还隔着两尺距离,却有一条水柱逆流而上,被吸入青衣小童的嘴里,这幅画面,如龙汲水。
陈平安坐在门槛上,粉裙女童发现自家老爷有些异样,善解人意地开没有开口打扰。其实院子早就被阮秀清扫得很干净,只是粉裙女童总觉得如果不做点什么,就会良心难安,对不住老爷慷慨馈赠的蛇胆石。
陈平安神游万里,突然想起崔东山说起过宋集薪的事情,站起身,拿出宋集薪离开小镇之际,偷偷丢在自家院子的那串钥匙,跑去打开隔壁宅子的院门屋门,果然在书房桌上看到三本叠放的书籍,《小学》,《礼乐》,《观止》。
陈平安搬来椅子,坐着翻阅那部《小学》。
这趟远游求学的后半段,跟崔东山同行,经常会听他诵读经典,才知道《小学》的不简单,只看书名,乍看之下,可能觉得这就是一门“很小的学问”,可按照崔东山闲聊时的说法,在世俗学塾和教书先生之中,《小学》绝不会被当做蒙学典籍,大概也只有齐先生能够将这么艰深晦涩的圣贤心血,传道解惑得如此深入浅出,以至于李宝瓶他们从没觉得那部《小学》之大。
陈平安没有将三本书拿回自家祖宅,翻过十数页《小学》之后,觉得仅凭他那点鸡毛蒜皮的学问功夫,一知半解都做不到,若是刻意往深处想,只觉得四顾茫然,头脑发胀,如坠云雾,没有立锥之地。
陈平安只得合上书籍,从袖中拿出那颗银色剑胚,轻轻攥在手心,继续像先前坐在自家门槛上发呆。
两次路过石拱桥,毫无感应,冥冥之中,陈平安意识到她真的会消失一整个甲子光阴,用半座斩龙台去砥砺剑锋。至于斩龙台早已一分为三,被阮邛、风雪庙和真武山三方势力瓜分,她偏偏如此行事,会不会惹来麻烦,陈平安无从揣测,更加无法插手。
当初在那个寒冬时节的风雪夜,少女晕厥在自家院门口,陈平安救了她,她最后却成为了宋集薪的婢女,由王朱改名为稚圭,最后还跟着真实身份是大骊皇子的宋集薪,一起去往京城。
窑务督造官衙署,廊桥匾额“风生水起”,深不见底的锁龙井,每一张槐叶都蕴含着祖荫的老槐树,神仙坟老瓷山……
更别提小镇上,还有那么多的地头蛇和过江龙。
一团乱麻。
难怪杨老头会说,总有一天,你陈平安会发现这座小镇到底有多大。
想到那个推崇公平买卖的药铺老人,陈平安神色黯然,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下意识握紧手心的剑胚,站起身后,将剑胚藏入袖袋,离开这座被宋集薪遗弃的宅子。回到自己家,陈平安交给粉裙女童那串刘羡阳家的钥匙,要他们两个搬去住在那边,毕竟泥瓶巷这栋宅子实在太小。
青衣小童还没喝饱井水,絮絮叨叨地从水缸那边站起来,突然想起一事,问道:“老爷,你不是用一颗普通蛇胆石,跟我换了一大堆破烂……珍奇瓶子嘛,既然你跟阮姑娘关系这么亲近,为啥不送她那些云霞瓶月华瓶当礼物?老爷,以我驰骋江湖数百年的丰富经验来看,天底下的女子,任你身份再高,都喜欢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不比一块破竹简更好?”
青衣小童贼眉鼠眼笑嘻嘻道:“怎么,难道是老爷舍不得那堆宝贝瓶子,不愿意送给阮秀?那我可得斗胆说老爷几句了,阮秀可是一位兵家圣人的独女,老爷就是一万只瓶子全部送出去,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陈平安帮着粉裙女童背好书箱,没好气道:“你没看出阮师傅不喜欢我?”
青衣小童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好像那个闷鳖似的圣人老爷,确实对陈平安不冷不热,青衣小童打抱不平道:“他眼瞎啊,才看不出老爷你的前程似锦,老爷你别生气,气坏了身体不值当……”
猛然记起那阮邛是这方天地的主人,身在辖境之内,如皇帝坐了龙椅,那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因此拥有诸多无法想象的道法神通,青衣小童赶紧摔了自己一耳光,“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圣人老爷打瞌睡,啥都没听到,听到了也莫要怪罪啊……”
青衣小童又问道:“可这送不送瓶子给阮秀,跟阮圣人喜不喜欢老爷有啥关系?”
陈平安随口解释道:“我要送瓶子,肯定一股脑都送出去,到时候阮姑娘揣着这么一大堆瓶瓶罐罐回家,多半会被阮师傅发现,我就会更加惹人厌,指不定还会被他误以为居心不良,而且万一阮姑娘和她爹有了争执,终归不太好。”
粉裙女童恍然点头道:“老爷想得真周到。”
青衣小童满脸震惊,“老爷,啥叫误以为居心不良,你对那阮秀,不是明摆着居心叵测吗?”
“瞎扯什么!”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青衣小童后脑勺上,拍得他一个踉跄跨出门槛,青衣小童顺势跑到院子里,站在院门口那边,转身嬉皮笑脸道:“老爷可别杀人灭口,我保证守口如瓶,比李宝瓶还瓶,比绕梁瓶还瓶!”
陈平安伸手扶住额头,觉得没脸见人。
粉裙女童望向院门外的泥瓶巷,再一次觉得自己大开眼界。第一次是感受到龙泉郡的充沛灵气,第二次是亲眼见识到那座落魄山潜在的山岳之资,第三次是看到俊美非凡的魏檗,第四次是走入那栋能够凝聚山水气运的漂亮竹楼。
现在是第五次,落在粉裙女童的眼帘之中,是一位神采飘逸的读书人,站在光线阴暗的小巷之中,此时此景,宛如朝阳初升。
那个青衫男人笑眯眯问道:“我家宝瓶怎么了?”
青衣小童骤然身体紧绷,僵硬转头,看到年轻男人后,左右张望,再无别人,满腹狐疑,眼前这个士子书生,观其气象,平淡无奇啊。
粉裙女童使劲眨了眨眼,这位成长于芝兰曹氏书楼的火蟒,此刻发现那个读书人,好像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神异,不管怎么看,就只是寻常的士族男子。
青衣小童吃一堑长一智,哪怕没看出年轻男子的蛛丝马迹,仍是没有信口开河,笑呵呵装傻扮痴,“李宝瓶是我家老爷最要好的朋友,所以我对那位小姑娘可仰慕啦,请问你是?”
“李大哥,你怎么来了?”
陈平安已经揭开谜底,生怕青衣小童闹出幺蛾子,走到院门口。
李希圣略带愧疚道:“我忘记说了,先前送你那些书,书页空白处,多有我个人感悟的注解和疑问,墨批为一些粗浅的注疏心得,朱批则是一些很希望当面询问圣贤的问题。我这趟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些文字你暂时不用管,能不看就别看,看过就算了,千万别因为我的想法,害你曲解了一本书原有的宗旨本义。”
陈平安点头道:“我记下了。”
李希圣笑着转头望向青衣小童,轻声道:“开玩笑没关系,但是切记言多必失。世间一个个文字,是有力量的。字眼组合成词,词汇串联成句,语句契合成文章。大道就在其中。”
青衣小童仰着头目不转睛,盯着这个莫名其妙跑出来的读书人,一肚子冷嘲热讽,就是没有脱口而出,忍得有点辛苦。如果不是在铁匠铺子那边刚刚吃过苦头,青衣小童都想开口询问你这家伙如此好为人师,怎么不去儒家当学宫书院当圣人啊?
李希圣仿佛一眼看穿了青衣小童的想法,甚至直接听到了他的心声,笑容和煦,耐心解释道:道:“佛家有次第之说,道家有长生桥一阶阶、登天梯一步步的讲法,我们儒家则有循序渐进的规矩,所以我得先参加科举,至于以后能否成为儒家圣人,太过遥远,不敢奢望。”
青衣小童如丧考妣,不敢再看那个读书人,只是转过头,求助地望向陈平安,神色凄凉,生无可恋,竟是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感觉像是在跟自家老爷诉苦,这龙泉郡,实在太可怕了,随随便便一个人走过来坐在竹椅上,就是个兵家圣人,又随随便便一个人跑来站在巷子里,就是能看穿自己心思的儒家君子?贤人?
那么下一次,会不会还有人随随便便就一拳打死自己啊?
粉裙女童满脸涨红,鼓足勇气,大声问道:“先生,为何我们读书之时,经常会突然就不认得某些文字了?哪怕它们就在眼皮子底下,一动不动待在书页上,可是我们就是会觉得很陌生?”
李希圣略微惊讶,望向娇小可爱的粉裙女童,心中有所了然,流露出一丝赞赏,这位李家读书人弯下腰,对着她眨了眨眼睛,轻轻放低嗓音,半真半假道:“因为在某时某刻,某些文字被某些圣人偷偷借走了呀。”
粉裙女童有些生气,她在书籍学问一事上,会有一种特别的执拗,竟是破天荒教训起了别人,“先生若是不知道正确答案,就不要胡乱解惑,天底下哪里会有这种不可理喻的事情!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越往后,粉裙女童气势越弱,嗓音越来越低,以至于最后细弱蚊蝇,恐怕连她自己都听不见了。
陈平安笑着拍了拍粉裙女童的小脑袋,对李希圣说道:“李大哥,别生气,她一般情况不这样的。”
李希圣爽朗大笑,开怀道:“这样才好。”
听说陈平安要去往别处,李希圣就跟着一起离开泥瓶巷。
陈平安突然发现前方巷子里,站着一个双手负后的年轻……剑客?
靠近陈平安他们这边的剑客腰侧,悬挂一柄只比匕首稍长的短剑,另外一侧,则悬挂一把远比寻常长剑更长的佩剑。
短剑剑鞘雪白,长剑剑鞘漆黑。
年轻剑客的侧脸轮廓阴柔,嘴角先天习惯性翘起,给人感觉就像无时不刻都在微笑,以至于他的相貌,挺像一只狐狸。他此时眯起眼眸,凝望着那栋远比他想象中更加完整的老宅,这让年轻剑客非但没有觉得庆幸欣喜,反而有些不高兴。
年轻剑客转过头,“笑着”望向陈平安一行人,语气柔和,嗓音温暖道:“知道是谁修好了这栋宅子吗?”
陈平安脸色看不出丝毫变化,问道:“怎么了,房子破了,不应该修吗?”
年轻剑客摇头笑道:“修得好不好,且不去说,但是‘太岁头上动土’这个说法,在你们大骊龙泉郡,有没有的?”
虽然那个年轻剑客一直在笑,可是陈平安一点都不敢掉以轻心,甚至觉得心头直冒寒气。
这个看似很好说话的年轻外乡人,很危险!
李希圣突然一步跨出,伸手拦住身后的陈平安三人,轻声道:“站在我身后,接下来不要说不要做,看着就是了。”
年轻剑客笑意更浓,双手扶住长短不一的佩剑剑柄,摇了摇脑袋,试图寻找青衫读书人身后的陈平安,最后站定,“怎么,这么巧,刚好被我遇到正主啦?至于你,是想要做什么,找死?”
李希圣笑道:“道理可以好好讲,剑,不要随便出鞘。”
年轻剑客耸耸肩,一脸无辜笑容,“可在下的道理,就在剑鞘里啊。”
李希圣云淡风轻地哦了一声,伸手指了指自己,恍然道:“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我?”
年轻剑客笑道:“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连你姓甚名甚都不知道。我只是第一眼看到你,就不顺眼,听了你一通胡说八道之后,更加不舒服了。刚好歪打正着,一箭双雕,连你和那个小家伙一起教训了,岂不美哉?”
年轻剑客手心抵住短剑的剑柄,笑道:“放心,我曹峻出剑,很少杀人。”
李希圣皱眉问道:“你家先祖是剑仙曹曦?”
年轻剑客叹了口气,答非所问道:“你这读书人,何苦来哉,以我曹峻的身份修为,就算看那少年不顺眼,还能如何欺负他不成?最多最多,不过是打烂他的那点武道底子而已,结果你非要当出头鸟,若是你本事够大,或者太小,都还好说,若是本事不上不下,只输了我一筹半筹,到时候少年被我迁怒,你不是害他吗?”
年轻剑客说完这些,咧嘴,露出洁白森森的牙齿,“好了,不绕圈子了,实话实说吧,我曹峻天赋异禀,能够感知到某些奇怪的存在,例如……一块剑胚。其余一切,什么擅自动我祖宅,什么看你这读书人碍眼,都是……真的。不过你们放心,关于剑胚,我会出价的,而且价格绝对不低。至于你们会不会觉得强买强卖,就不关我的事情了。”
李希圣问道:“在你准备动手之前,我能否问你一句,你如今的境界是?”
“哪有打架之前问这个的,不过你既然这么有趣,我还真就不介意回答你。”年轻剑客眯眼成缝,嗤笑出声,言语轻佻的他在提及剑道和境界的时候,一下子变得惜字如金,“剑,八,九,之间。”
李希圣点点头,“知道了。”
陈平安袖中的那块剑胚,逐渐滚烫起来,陈平安把左手绕到背后,拧转手腕,死死握住它。
————
阮邛最近时不时就来到龙须河畔,伸手入水,掂量河水中蕴含的阴气重量。
长眉少年经常跟在汉子身后。
阮邛今天蹲在河畔,突然倾倒掉手心河水,冷哼一声,“仗着有个好祖宗,就敢坏我规矩?不知死活。”
河面之上,逐渐浮现出泥瓶巷内的对峙场景。
长眉少年看着那个悬佩长短剑的年轻男子,伸手指了指,“师父,是他吗?”
阮邛点点头,泄露天机道:“他祖辈中出过一个名叫曹曦的剑仙,跟你的老祖宗谢实,算是咱们宝瓶洲屈指可数的人物,在别的大洲,都能站稳脚跟,开宗立派,割据一方,确实了得。”
长眉少年对此似乎不太感兴趣,只是盯着河水上的画面,“师父,怎么说?你要不要阻拦那个曹氏子弟。”
“阻拦个屁!”
阮邛冷笑道:“等他打伤了人,我就打死他,这才合规矩。”
长眉少年问过了这场冲突的原因,阮邛大略说过之后,少年讶异道:“在师父你的眼皮子底下,那曹峻见财起意,还敢强买强卖,外边的人,都这么蛮横无理吗?”
阮邛面无表情道:“欲求天上宝,需用世间财。有什么好奇怪的,既然那块剑胚,之前连我都看不出玄机,却被曹峻如此重视,这说明曹峻眼光独到,以及那块剑胚一旦显露真容,必然极为惊世骇俗,如果不是在这里,曹峻还算有所收敛,别说出价了,直接杀人就走。”
刚刚踏足修行,登山没多久的长眉少年,觉得这个世道太过匪夷所思,问道:“师父,这种恶人,如何成为这么厉害的练气士?”
“你又没读过书,谈什么善恶?记住,山上不讲这一套。”
阮邛站起身,撂下一句话后,身形一闪而逝。
————
李家大宅,一位老人逗弄着笼中鸟,其实心不在焉,眼神之中满是期待的笑意,唯恐天下不乱,喃喃道:“赶紧打赶紧打,一鼓作气,鲤鱼跳龙门,天下谁人不识披云山之巅,白衣飘飘的魏檗盘腿坐在一团云雾之上,离地不足一丈,魏檗酣睡沉沉,时不时脑袋就下坠一下,好似小鸡啄米。
云雾之下,挤满了飞禽走兽,都希望靠近那团云雾,尽可能接近那位耳畔垂挂一枚金色圆环的白衣神灵。
一道身形重重落地,山顶真是呈现出鸟兽散。
魏檗睡眼惺忪,一脸茫然,发现那个汉子的身影后,云雾散去,他飘然落地,“稀客稀客,荣幸荣幸。”
阮邛语气生疏道:“只是跟你提醒一句,剑仙曹曦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杀到这里来,到时候你可以袖手旁观,但是别煽风点火。”
魏檗瞥了眼小镇泥瓶巷,“是有人有意拿曹曦来做你和大骊的文章?大隋高氏?观湖书院?南涧国?还是另有高人?”
阮邛脸色凝重。
其余都好,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就怕是针对他女儿。
阮邛望向小镇,却不是大战在即的泥瓶巷,而是那座杨家铺子。
他松了口气。
阮邛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魏檗哀怨道:“烦死啦,算计来算计去,就没个消停。”
他也一闪而逝,下一刻来到落魄山竹楼,躺在二楼廊道,继续呼呼大睡。
水落石出,原来蛟龙盘踞。风吹草动,已是虎视眈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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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他有春叶夏雷秋风冬雪
临近年关,天寒地冻,泥瓶巷的狭窄泥路,变得十分坚硬。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望向那个高大背影,轻声喊道:“李大哥。”
李希圣没有转身,微笑道:“不用担心,我能够应付。就算我不是他的对手,小镇有小镇的规矩,不会由着他乱来。”
自称曹峻的年轻剑客笑呵呵道:“你是说大骊朝廷,还是兵家阮邛?如果是前者,我劝你们死了这条心,大骊宋氏如果真有骨气,就不会当缩头乌龟。如果是阮邛,哈哈,容我先卖个关子,你们大可以拭目以待。”
曹峻看着那位貌如冠玉的青衫书生,相比自己的貌似年轻,对方是货真价实的年纪轻轻,这让曹峻有点不爽快,他拇指抵住腰间短剑剑柄,“真要打?有些亏,认了就认了,说不定事后发现因祸得福。”
李希圣微笑道:“既然你说你的的道理,全在剑鞘里,那我可以听听看。”
“听闻骊珠洞天之前术法禁绝,如今洞天破碎下坠,才一年功夫,你就已经跻身中五境,很不错了。”
曹峻目露赞赏,但是很快摇了摇头,啧啧道:“可惜了。”
李希圣伸出一只手掌,“请。”
曹峻忍俊不禁道:“井底之蛙,不知天高。既然咱们不算生死之战,那我就把境界压一压,省得你的生平第一战,输得太过不甘心。”
李希圣笑而不言。
“等你以后出了井口,就会发现我这样的人物,当得起……”曹峻脚尖一点,弯腰前冲,大笑出声,一旦选择出手,这个笑意吟吟的年轻剑客,气势骤变,狭窄逼仄的巷弄回荡起后续言语,“厚道两字啊!”
一道绚烂白光爆炸开口,疯狂四散的剑气,瞬间弥漫整条巷弄,加上曹峻的身形太过迅猛急速,使得他的模糊身影融入其中,不易察觉,让人错以为像一条暴雨过后的山涧洪水,以巷弄为河床,疯狂涌向处于下游的李希圣一行人。
白茫茫一片,气势汹汹的剑气流水之中,依稀可见一抹更加凝聚的雪白光彩,如一尾白鱼悄然游走于溪水。
流水停滞。
李希圣看似不急不缓,侧过身,抬手挥袖,伸向那尾仿佛白鱼的雪亮短剑。
然后轻轻精准握住了曹峻的持剑手腕。
曹峻微微一笑,松开手指,距离李希圣胸膛尚有两三尺的短剑,嗖一下,直刺李希圣心口。
李希圣神色从容,左手双指并拢于身前。
竟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刚好夹住了那条白鱼。
白鱼翻身滚动。
剑刃随之拧转。
李希圣只得后退,曹峻欺身而近,持剑之手已经出拳,直击李希圣脖颈。
李希圣以手肘抵住曹峻拳头的同时,那尾白鱼已经激射而至,李希圣抖了抖另外一只手的手腕,大袖摇晃。
那尾白鱼,自投罗网。
曹峻嗤笑一声,一脚踹中李希圣腹部,踹得青衫书生后退四五步。
他没有趁势追击,大大方方站在原地,一手负后,一手潇洒绝伦。
李希圣止住后退颓势,脸色微白,曹峻虽是剑修,可这一脚势大力沉,丝毫不逊色五境巅峰的纯粹武夫,这本就是剑修和兵家修士的恐怖之处,炼气淬体两不误,所以李希圣挨了这么一下,并不好受,体内气机的流转必然受到一定程度的波及。
李希圣那只兜住曹峻飞剑的大袖之内,砰砰作响,连绵不绝,然后发出细微的丝帛撕裂声响,之后丝丝缕缕的雪白剑光,从缝隙之间渗透而出。
袖有乾坤的李希圣那只手,五指或弯曲如弓,或笔直如剑戟,飞快掐出一个道家法诀,在心中默念一个字:“镇!”
原本已经鼓荡紧绷、纷乱异常的袖口,顿时安静下来。
飞剑疾速撞击衣袖的声响,变作微微颤抖的嗡嗡嘶鸣。
曹峻对此毫不意外,笑道:“七。”
李希圣整只袖口,自手肘以下,瞬间破碎,手腕附近,剑光大震。
好似月光满手的绝美风景,却蕴含着莫大的凶险杀机。
李希圣掐诀的五指随之变换,成为名副其实的握诀,在所有人看不见的手心,掌纹如水流微微晃动,改变轨迹。
李希圣这条胳膊瞬间焕发出一阵雾蒙蒙的青紫光彩。
剑锋疯狂萦绕李希圣手臂的那条白色游鱼,它带起的剑气跟李希圣的散发出的青紫之气,相互敲击出清脆的金石声,密集攒簇,震人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