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一百七十八章我看一座山
陈平安这次不经由野夫关进入大骊国境,走出那条栈道和山谷之后,陈平安三人遇到了一队精骑。
风雪茫茫,双方对峙。
那支大骊边境精锐,原本大多已经默然拨转马头,但是突然间一骑冲出,疾驰到陈平安身边,是一张年轻坚毅的脸庞,充满了警备和审视,这名大骊边关斥候的眼眸深处,还有一抹陈平安当时不理解的毅然决然。
当这一骑突兀而出,其余袍泽亦是咬牙跟上,一时间雪屑四溅,扑面而来。
陈平安用大骊官话喊道:“我们是龙泉县人氏,从黄庭国返回,由牛栅栏入关。”
与此同时,陈平安从怀中掏出龙泉县衙颁发的通关文牒,游学千万里,盖满了各国各地各关隘的官印,眼见着那名骑卒要翻身下马,陈平安三步作一步,小跑上前,伸手高高递过去,骑卒愈发身体紧绷,一整队斥候俱是瞳孔微缩,如临大敌。
那名斥候弯腰接过了关牒,仔细浏览之后,蓦然笑容灿烂起来,原本紧紧握住刀柄的那只手,在背后悄悄打了个安全的行伍手势,骑卒仍是执意下马,递还文牒,在陈平安小心翼翼收起后,年轻骑卒笑道:“这么糟糕的天气,若是遇上麻烦,可以去我们烽燧暂住休整,备好食物,等到风雪小一些,再赶路不迟。”
陈平安感受到骑卒发自肺腑的真诚,立即抱拳笑道:“没事,我刚好借这个机会练习拳桩,难熬是难熬,但是还扛得住。”
大骊尚武,民风彪悍,名动一洲。
草鞋少年如此坚韧,很快就赢得这一对精骑斥候的好感,便是一名面容粗朴、不苟言笑的边关老伍长,也会心一笑。
双方就此别过,斥候继续南下侦查,陈平安继续北上返乡。
边骑伍长回头望了眼三人北归的背影,收敛笑意,转头对那麾下骑卒训斥道:“逞什么英雄,不要命了?!且不说那少年深浅如何,他身边两个衣衫单薄的侍女书童,分明是道行不弱的修行中人,否则如何吃得住这份天气的打磨,方才我们近距离接触,气色之好,你看不出?
若三人真是敌国的谍子,你这次冒然前行问话,害得我们全军覆没不说,还会耽搁谍报的传递!”
年轻骑卒嚅嚅喏喏,仍是有些不服气,“伍长,咱们身为边关乙等斥候,这还在大骊境内,不管来自哪里的练气士,也得讲讲咱们边军的规矩吧?真要敢杀我们,事后盘查起来,定要他们吃不了兜着走,退一万步说,不是还有王爷在嘛,我就信谁有本事跟王爷掰手腕子。”
戎马生涯半辈子的老伍长,气得一鞭子打过去,不过打在了年轻骑卒肩头外的空处,雷声大雨点小而已,气笑道:“要是换作我刚从军那会儿,你这等行径,就是挑衅练气士老爷,知道吗?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碰到个厚道仗义的将军,最多帮你讨要几十两抚恤银子,不厚道的,关你死活!”
能够成为大骊边军的乙等斥候,无疑是大骊军伍的翘楚锐士,就没几个是蠢人,年轻骑卒赶紧亡羊补牢道:“老伍长消消气,以后打到了那大隋高氏的老巢,我用军功给你老人家换个细皮嫩肉的豪门娘们,好好降火……”
老伍长笑骂道:“滚蛋,就你那么点军功,给老子塞牙缝都不够,甭废话,继续巡视!上头发话了,小心黄庭国那边狗急跳墙,越是这种天气越要注意,倒是不怕他们一头撞进来找死,可是打了这么多年仗,可都是咱们的马蹄往别人家踩去,万万没有让别人踩进咱们家门的道理。”
年轻骑卒嬉皮笑脸道:“晓得了晓得了,我这就先行一步,保管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前边的牛脊背山谷。”
年轻骑卒深呼吸一口气,拉了拉略显僵硬的厚实貂帽,晃掉一些冰渣子,缓缓前奔。
一名中年斥候忍不住问道:“伍长,之前两国边境上闹出那么大动静,听说黄庭国境内天崩地裂的,死了好多人,咱们这边倒是没啥损失,这其中是不是有啥说头?伍长你小道消息多,好些个老袍泽如今都是都尉大人了,我可知道你之前专门找人喝过酒,有没有可以说道说道的?”
老伍长神色凝重,没有泄露天机,只是咧嘴笑了笑,眼神炙热,语气阴森,“没啥可以说道的,就是咱们很快就有肉吃了,好事!”
那边,顶着风雪前行的陈平安缓缓道:“我之前见过大隋的骑军,护送着我们从边境到京城,跟我们大骊骑军相比,总感觉哪里不一样……具体的说不上来。”
青衣小童懒散道:“老爷,这多简单一事儿,大隋的骑军,养在深宅大院里头的看门狗,看着厉害而已,当然真打起架来,估计也能凑合。可是你们大骊的骑军,尤其是边关骑军,就是一群野狗,四处咬人,牙齿早就给磨锋利了,换成是黄庭国的边关戊卒,见着咱们三个,早就跑得远远,哪里有胆子上前问话。”
青衣小童打了个哈欠,随口说道:“以前在御江,听我水神兄弟讲过一桩密事,十多年前,大隋北边有一支边军,跟一伙山上练气士起了冲突,主将一怒之下,尽起六千精锐,连同他和属下的军中麾下武秘书郎,加上从袍泽那边借调而来的随军练气士,一起追杀了八百多里,四名行凶的练气士,愣是给他们宰掉了三个。”
粉裙女童惊讶道:“在黄庭国,无论是地方行伍,还是山下江湖,可不敢跟山上练气士怄气。芝兰曹氏之所以不遗余力栽培幼子,就是想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用需要处处仰人鼻息。”
“黄庭国洪氏,从上到下都烂透了根子,将来打仗,哪里会是大骊蛮子的对手。”
青衣小童百无聊赖地伸出双手,一次次凝聚出晶莹剔透的雪球,然后一次次抛掷向远方,“大骊边军也折损得七零八落,尤其是武秘书郎战死大半,总之闹得很大,大骊皇帝陛下龙颜震怒,把那名正三品武将召回京城,一口气将其贬为底层士卒,这才让那四名练气士背后的山门消气。只是听说没过几年,那名镇守北关的沙场武人,就出现在了南边野夫关,而且很快就恢复了原先官职,之前所在那支边军,更是获得大骊新晋‘铁骑’之一的荣誉头衔,边军人马不但迅速恢复满员,还加入了许多甲等大马和甲等悍卒,如今风光得很。”
陈平安想起大隋山崖书院,自言自语道:“千万别打仗啊。”
青衣小童向高处迅猛抛出一颗雪球,然后用第二颗雪球激射而去,双方砰然碎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看这场灭国大战,是逃不掉了。关键就看大隋争气不争气,不过如果大骊的白玉京真有传闻那么厉害,我看大隋原本占优的山上势力,大多会选择明哲保身,毕竟谁也不愿意被一把从白玉京掠出的飞剑,瞬间斩杀于阵法庇护的洞府之内,那就真是死不瞑目喽,谁愿意试一试白玉京飞剑的杀力?境界越高,练气士越惜命怕死。反正我那水神兄弟就说,只要白玉京飞剑有传闻一半的威势,他就主动投降,以大骊庙堂的行事风格,指不定还会保留他御江水神的神位。”
粉裙女童一脸茫然,“白玉京是什么呀?还会跑出飞剑?”
青衣小童哈哈大笑,轻轻弹指,一粒雪球击中粉裙女童的额头,“嗖一下,一柄飞剑就会从大骊京城的白玉京掠出,以上五境陆地剑仙的御剑速度,转瞬之间飞过千山万水,就洞穿了你这傻妞的头颅,好玩不?”
粉裙女童双手捂住额头,给吓得不轻。
青衣小童讥笑道:“就你那点微末道行,杀你还需要用白玉京飞剑?你是傻妞不假,可大骊朝廷又不傻。白玉京十数柄飞剑,如今率先针对的练气士,全部是大隋境内那些个躲在水底下的老乌龟王八蛋,我猜啊,其中有资格上榜的那撮大隋练气士,肯定有人悄悄离开大隋版图了,为的就是避其锋芒。”
陈平安虽然一直没有插话,但是对于御江水蛇的论点和猜测,觉得绝大多数有理有据,所以全部默默听在耳里,记在心上。所以陈平安愈发想不明白,这么一个看问题挺透彻的聪明家伙,怎么在家乡御江那边,就心甘情愿给那位居心叵测的水神背黑锅?
难道是灯下黑?
陈平安没有开口询问。这到底是青衣小童的自家事。
陈平安开始默默走桩,迎着风雪一遍又一遍。
在及膝的大雪,撼山拳谱的走桩,不得不极其缓慢,陈平安从山崖栈道一路走到这里,耗费的气力和精神,时间越持久,越往后边,是是平时的十倍百倍之多。
全身上下,从外到内,陈平安几乎冻成一块冰块,以至于到了后期,根本不用陈平安可刻意运转十八停剑气流转,那条宛如火龙巡狩关隘的玄妙气机,就会自行快速游走,无形中帮助陈平安勉强维持住一口真气不坠。
每一次呼吸吐纳,都是一次痛彻骨髓的遭罪。
惫懒的青衣小童看得头大,觉得不可理喻,天赋差就认命不好吗?别人在修行路上一日千里,你陈平安每天都在这儿事倍功半,多丢人啊。
粉裙女童则看得快要心疼死了。
半旬过后,风雪渐歇,之后赶路不至于太过艰辛困苦。
三人期间绕过两座关隘和十数座大大小小的高耸烽燧。
陈平安还是会自找苦吃,每天练习拳桩之余,主动跟青衣小童切磋武艺,经常被后者一拳打得陷入深雪之中不见人影。
可二境依然是可怜兮兮的二境,陈平安的武道进阶,真是雷打不动。
青衣小童不知是哀其不幸,还是怒其不争,有几次出手重了,打得缺心眼一根筋的自家老爷断线风筝乱飞出去,得挣扎好久才能站起身,一旁观战的粉裙女童便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在这样千篇一律的返乡途中,今年的第一场雪就此落幕,三人终于赶到一座在舆图上标注为风雅县的城镇,因为陈平安拣选了一条通往家乡西山的归路,所以不会经过绣花江、红烛镇和棋墩山那条线路。
陈平安想要多走过一些陌生的地方。
读几部书,识千余字,行万里路,练百万拳,这就是陈平安当下的心愿,总归都是需要一步步走出来的,陈平安这次返乡行程,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当然苦头没少吃。比起赶赴大隋书院的游学之路,可以腾出更多时间,通过练拳来打熬体魄,以运气来淬炼神魂,滴水穿石,燕子衔泥,点点滴滴都是添补。
青衣小童会觉得他是在浪费光阴,可是陈平安能够清晰感知到一点点裨益的累积,这种感觉,如同泥瓶巷的烧瓷少年,每天辛勤劳作,相当于多出几颗铜钱入账,家底在悄然增加,外人觉得乏味,可是陈平安自己感觉不要太好!
年关临近,入了熙熙攘攘的县城集市,风雅镇不同于大骊边关其它城池,书香气更重一些,因为明显书铺多了许多,当然孤本善本是别奢望,多是粗劣廉价的私家刻本,错字漏字极多,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是眼界高的,一个是身家雄厚,见惯了好东西,一个是自幼跟圣贤书籍打交道。
于是只有陈平安在书铺逛得认认真真,对书架上一长排十二本成套的《玉山燃雪谈》爱不释手,可惜背篓空隙不多,已经装不下这么一套大部头,而且价格太高,便只好退而求其次,买了一本署名程水东的《铁剑轻弹集》。
上了年纪的店家便由衷称赞公子好眼光,然后解释说这位黄庭国老侍郎的著作,如今收入囊中,肯定稳赚不赔,因为市井传闻那人很快就要重新出山,受邀担任大骊一座新书院的副山长。
夜幕中,满载而归的陈平安选了一座简陋客栈,要了两间相邻屋子,粉裙女童单独睡一间。
青衣小童跟着陈平安跨过门槛,立即皱着鼻子一脸嫌弃,使劲在鼻子前晃动手掌,驱散那些陈年已久的酸臭味,不愧是修炼成精的水蛇,那些不管如何擦拭都难以消除的气味,都给青衣小童一阵阵驱逐到了窗外。
陈平安关上门后,在桌上摊开那张大骊南方州郡舆图,因为这些秘不示人的地理形势图,一向为官府独有,民间私藏就是大罪。陈平安看着风雅县和龙泉县之间,相距不过六百里路程,一半是便于商旅赶路的官道,一半是相对难行的冲澹江水路,相比这一去一回的漫长路途,六百里路,可以算是近在咫尺。
陈平安吃过食物,就开始练习剑炉。
耳边时不时响起一位妇人的谩骂声,以及客栈掌柜的求饶声。
跟家乡泥瓶巷杏花巷那边的场景,多像啊。
只不过那会儿顾粲他娘亲还在,嘴巴恶毒的马婆婆还没去世,每天都会有学塾的读书声,远远传到铁锁井那边。
等到这次回去,老槐树已经没了,看门人也已不在,泥瓶巷邻居家的院门口,大年三十那天,注定是不会张贴上一幅崭新喜气的新春联。
陈平安叹了口气,收起剑炉立桩,来到窗口,从袖中特意缝补而成的小兜里,掏出那颗银色小剑胚,轻轻握在手心,缓缓摩挲。
青衣小童没来由怒喝一声,“找死!”
陈平安闻声转头看去,只见青衣小童双指拈住一团虚无缥缈的灰色烟雾,猛然夹紧,传出一阵轻微的噼里啪啦,灰雾逐渐消散,隐约之间有哀嚎嘶鸣。
看到陈平安的疑惑脸色,青衣小童欢快邀功道:“老爷,这只不知死活的小精魅已经被我捏爆了!还敢来老爷你的地盘撒野,真是活腻歪了!”
青衣小童指了指那团四处流散的雾气,“它名为枕边魅,并无实体,这小玩意儿所过之处,带起的那点风,是世间众多歪风邪气之一,最喜欢追逐那些心肠歹毒的骂街泼妇,每当她们搬弄唇舌,这种精魅才会偷偷出现,将那股风气收集起来,最能够离间亲人、尤其是夫妻关系,市井坊间所谓的枕头风,就是它们的拿手好戏。”
陈平安叹了口气,笑道:“以后遇上这类精魅,赶走就是了,不用打打杀杀。”
青衣小童哦了一声,歪着脑袋,问道:“老爷,你不是菩萨心肠吗,怎的碰到这等邪祟精魅,咋就不替天行道啦?”
陈平安哭笑不得道:“什么替天行道,我没那么大能耐……”
陈平安很快就止住话头,不再说什么。
青衣小童没来由心头泛起一些失落。
因为没能听到烂好人老爷的大道理。
以前总觉得听着无趣厌烦,那次武圣庙之后,陈平安之后便一次都不说了,竟然会觉得更无趣。
青衣小童趴在桌上一会儿,觉得自己病得不轻,干脆爬到桌上,然后手脚趴开躺着,死气沉沉望着天花板,看到了一张已无主人坐镇的小蛛网,看了半天,青衣小童开始在桌上翻来覆去。
粉裙女童在那边收拾过被褥床垫,就跑来这边给老爷收拾,没忘记好好背着那个崔东山的书箱,这一路风餐露宿,她时时刻刻都护着书箱,由此可见,白衣少年当初在芝兰曹氏的书楼内,那一番施展神通,对她造成的心理阴影有多大。
陈平安重新收好那枚“银锭”,走向桌子,青衣小童赶紧坐回凳子,陈平安从背篓里拿出那本还带着浓郁墨香的《铁剑轻弹集》,青衣小童赶紧狗腿殷勤地端来油灯,帮着点燃灯芯,主仆三人分坐三边。
青衣小童不敢打搅看书的陈平安,对坐在对面的粉裙女童笑问道:“马上就可以吃掉一颗蛇胆石,跻身中五境,是不是很开心?”
有陈平安在身边,粉裙女童要胆气粗壮许多,“你别打我那颗蛇胆石的主意。”
青衣小童嘿嘿笑道:“老爷私下跟我说了,蛇胆石分大小,品秩有高低,傻妞你一路上没有功劳没有苦劳,最没用了,所以只给你一颗最小最差的,我陪着老爷喂拳那么多次,所以我拿到手那两颗,是最大最好的,一颗有你十颗那么大哦。”
粉裙女童立即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翻过一页书,微笑道:“别听他瞎扯。”
粉裙女童瞪了眼谎报军情的青衣小童。
青衣小童一拍桌子,“造反?!”
粉裙女童往陈平安那边坐了坐。
陈平安对此习以为常,倒是没有故意给小火蟒撑腰说话,始终安静看书。
借着那盏油灯的昏黄火光,陈平安一页页翻过那部读书笔札,中间还拿出了一块棋墩山剩余竹简,和当时买玉簪子店主赠送的小刻刀,读到某些眼前一亮的好句子,就一笔一画刻在竹简上。
青衣小童脸颊贴在桌上,自顾自转动眼珠子,装神弄鬼。
粉裙女童不敢跟他对视,就凑在自家老爷身边,看着陈平安读书或是刻字。
陈平安突然眉头紧皱,犹豫片刻后问道:“书上说富贵发达了之后,要修路铺桥,不可以修建豪宅大墓。”
青衣小童对此嗤之以鼻,但是没说话,保持那个半死不活的姿势。
粉裙女童点头轻声道:“老爷,一些读书人是有这个讲究,希望有钱了之后行善积德,造福乡里。”
陈平安有些无奈,他原本想着回家之后,就赶在年关之前,立即花钱给爹娘修建一座大坟,气气派派的,不用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青衣小童忍不住开口道:“老爷你如今又不是读书人,讲究这些作甚?再说了,真要担心什么,大不了修路铺桥一并做了,到时候我亲自帮忙,咱们不但花了钱,还亲自出力,老天爷肯定没话说。”
陈平安恍然,刚刚打结的心结很快就解开,转头望向青衣小童,朝他伸出大拇指,开心道:“好样的!说得对!”
粉裙女童跟着自家老爷一起高兴起来。
青衣小童愣了愣,然后赶紧低头,眼泪差点掉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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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着走着,走过了官道和水路,气氛融洽的一大两小,终于看到了一座略显孤零零的高山轮廓。
陈平安停下脚步,伸手一左一右拍了拍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的脑袋,然后伸手指向那座大山,他笑望向那座名为落魄山的大山头,这次陈平安可笑得一点都不含蓄,“到家了!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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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水郎》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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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添土
瞧见了自家的山头后,陈平安就开始撒腿狂奔,不再管什么走桩立桩,没有半点近乡情怯的多愁善感。陈平安只管埋头奔跑,占据着大半背篓的一袋袋土壤,层层叠叠,随着肩头的起伏不定,窸窸窣窣作响。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屁颠屁颠跟在后头,前者四处张望,其实临近大骊龙泉县地界后,两位早就察觉到异样的灵气,通体舒泰,此刻落入眼帘中的那座大山头,让这条水蛇不断咽口水,简直就是垂涎三尺,仿佛瞧见了一大桌子最丰盛的美餐。
青衣小童之前曾经无意间提及,他们这类蛟龙之属,餐霞饮露,只是末等修行之法,进展缓慢,唯有融山根吞水运,才是勇猛精进的大道正途。
只可惜灵气充沛的名山大川,要么被仙家坐镇割据,视为禁脔,要么早就树立起一座座朝廷敕封的神祇祠庙,哪怕是青衣小童这等修为不俗的江泽大妖,也不敢轻易染指,一旦涉及到证道长生,尤其是鬼魅精怪,别说修行路上的朋友知己,恐怕就连爹娘都不认了。
反观自幼浸染书香气息的火蟒,就要比青衣小童矜持许多,显而易见,同是蛟龙之属的旁支,两人的证道契机,大不相同。
临近落魄山的山脚,陈平安放慢脚步,视力极佳的他发现山上多处尘土飞扬,这让陈平安心一紧,照理说落魄山有圣人阮师傅帮忙看顾,不该有意外才对,棋墩山的土地爷魏檗,倒是之前就答应要在这座山上搭建竹楼,可是一栋小小竹楼,怎么都该搭建完毕才对,然后魏檗就该打道回府,绝不会长久逗留,为何此时此刻落魄山上还是一副大兴土木的古怪样子?
难道是那条黑蟒恶习不改,在自家山上择人而噬,惹恼了县衙派人入山围剿?
陈平安正要急匆匆让青衣小童变出真身,以便快速登山,突然想起最近在书上看到的一个句子,是讲述遇事莫慌的道理,言语说得很漂亮,光是嘴上多读了两遍,就能让陈平安觉得俗气少了几分,他之前还特意刻在了竹简上,于是陈平安当下便深呼吸一口气,强自镇定,默默告诉自己,“不要急不要急,书上讲的,其实跟烧瓷拉坯是一个道理。”
刚要开始登山,陈平安眼前一花,定睛望去,就发现一袭白衣的熟人笑吟吟站在山脚,脱口而出道:“魏檗!”
粉裙女童忍不住哇了一声,傻妞儿倍感惊艳,这是她继少年崔瀺之后,这辈子见着的第二位神仙人物,俊俏得没天理,她随即有些赧颜,躲在了老爷陈平安身后。
青衣小童愣在当场,然后气势汹汹转头问道:“老爷,这家伙是抢地盘的?”
“当然不是。”
陈平安摇头而笑,望向一身潇洒气质远比在棋墩山更加显著的土地爷,好奇问道:“怎么还在落魄山?你们山水神灵,不是不好太长时间离开自己地界吗?”
魏檗笑眯眯道:“巧了,如今我搬家到了披云山,跟你做了邻居,陈平安,以后一定要多多照拂在下呀。”
说到这里,这位昔年跌落神坛的神水国北岳正神,如今即将就要是大骊北岳共主的尊荣神祇,竟然还玩笑似的给陈平安作了一揖。
陈平安没好意思受这一拜,侧过身躲掉,笑问道:“竹楼造好了么?”
魏檗直腰点头道:“做好啦,保管没有偷工减料,就在落魄山上,我领你们去瞅瞅?本来挑了块最容易让它扎根的风水宝地,可是被落魄山的山神庙给占去了,只得换了块地盘,不过也不差,视野开阔,天高地远的,风景很美,我这一年有事没事就去那边待着,你以后可不许过河拆桥,赶我走啊。”
粉裙女童觉得眼前这家伙模样长得好,不曾想脾气也好,然后小丫头就有些骄傲,自家老爷就是厉害,连交好的朋友都这么潇洒绝伦。
青衣小童越看越心虚,突然之间,白衣魏檗毫无征兆地张牙舞爪,对他做了个恐吓姿势,吓得青衣小童往后掠出十数丈,魏檗爽朗大笑,“加上山上那条黑蟒,咱们落魄山要热闹喽。”
陈平安一板一眼纠正道:“落魄山不是你的。”
魏檗无可奈何道:“对对对,你陈平安才是主人,我只是客人,行了吧?”
一行人开始登山,魏檗善解人意地为陈平安解释道:“如今小镇西边这些大大小小的山头,都算名花有主了,全部在破土动工,忙着开山事宜,除了开辟山上道路,还有建造凉亭等等,
落魄山这样有山神庙的,更加任务繁忙,大骊朝廷工部负责一掷千金,除了卢氏王朝的近万刑徒流民,不要钱就能驱使之外,龙泉郡府和县衙两座官府,还雇佣了好多你们当地青壮,帮着打造出一座座仙家府邸,不折腾出人间仙境不罢休的架势,有些劳民伤财啊。”
魏檗指了指宽阔的黄土地面,“以后这里会铺上从外地运来的石板,反正比福禄街桃叶巷的青石地面,只好不差。”
陈平安小心问道:“不需要我自己出钱?”
魏檗笑着指向高空,“只要你不想着在空中建造索桥,跟别处山头牵连在一起,那就不用开销一颗铜钱。”
陈平安震惊道:“难道有人这么做了?”
魏檗点头道:“有啊,还不止一两家,在北边好几座山头之间,已经出动家族供奉,或是重金聘请专门建造洞天福地的练气士,开始搭建长桥了,其中一座还不是铁索木板桥,而是石桥,听说石头清一色是从湖泽之中打捞出来,估摸着从头到尾,怎么都要花出去百来万两白银。不过效果肯定没得说,行走于石桥上,烟雾缭绕,飘然欲仙,看那日出日落云卷云舒,我都要心动了。”
陈平安啧啧道:“原来他们这么有钱啊。”
魏檗打趣道:“你要是乐意卖掉一座彩云峰或是仙草山,立马就是顶有钱的富家翁了,也能这么穷奢极欲。”
陈平安没好气道:“想什么呢,我要那些花花架子做什么,一个个山头才是立身之本。”
魏檗哈哈大笑。
财迷还是财迷。
二境还是二境。
草鞋换了一双双,可少年依旧是那个少年啊。
青衣小童怎么看魏檗怎么讨厌,恨不得一脚踹在那家伙屁股上,踹他个狗吃屎!
一路登山,见到几拨卢氏王朝的刑徒遗民,有老有幼,有青壮有妇人,大多形容枯槁,神色憔悴,但是在旁监工的大骊军卒,应该得到过朝廷授意,并未对这些亡国之徒刻意刁难,一些晕厥过去的老弱,便由着亲朋好友搀扶到熊熊燃烧的火炉旁,喂上几口吃食一口热水。
魏檗云淡风轻道:“一开始可没这么好的光景,累死冻死摔死的卢氏刑徒,当然还有打死和不堪受辱自尽的,短短两个月之内,就多达六百余人,后来是就地升任龙泉郡守的吴鸢,不惜冒着丢掉官帽子的风险,向朝廷递交了一封奏疏,这才止住了流民人数骤减的势头。”
陈平安疑惑道:“郡守?”
魏檗伸手画了一个大圈,“原先骊珠洞天方圆千里的广袤地界,哪怕如今边缘地带被临近州郡,抢得头破血流,各自在朝堂上找人帮着说话求情,然后瓜分划走了一些,但龙泉如果还只是个县,仍然管不过来,就算是升格为龙泉郡,其实还是有些牵强。”
陈平安点了点头,这一路走来,关于各国州郡县的版图大小,早就有了清晰认知,毕竟是一步一步丈量出来的,他问道:“棋墩山那条黑蟒到了这里,没有闯祸吧?”
魏檗摇头道:“一直在落魄山老老实实修行,不曾伤人,如今就算它出去找水喝,被人半路撞见,都已经见怪不怪了,相安无事。一些个胆大的当地青壮,已经敢拿石头远远丢它了,它也忍着。”
陈平安皱眉道:“这可不行,我得找人说清楚,魏檗,知道这里谁负责吗?不管结果,我得先说明白,没理由这么欺负人的。”
“哪里欺负‘人’了,那就是条刚刚开窍的山野大蟒。”
魏檗先是哑然失笑,随即调侃道:“再说了黑蟒皮糙肉厚,就是给人使劲砍几刀,都不痛不痒,陈平安,你不用大惊小怪。何况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对黑蟒观感可不算好,怎么如今才回到落魄山,就开始偏袒起它了?”
“黑蟒如果敢率先伤人,我这次见面就会请人打死它,花钱请我都愿意。”
陈平安摇头道:“但是如果它没有的话,那么这跟它在不在落魄山,没关系,换成任何一个地方,黑蟒只要是安分守己上山下山,然后这还有人去主动挑衅它,这一点都不好玩,这叫找死。我要是敢这么做,早死在山里一百次了。”
“有道理。”
魏檗眯眼微笑道:“回头这件事,我帮你打声招呼便是,这些山头的大小关系,我都很熟了。”
粉裙女童双手搭在身前的竹箱绳子上,充满好奇。
这么大一座山头,走了这么久都没到半山腰,竟然都是自家老爷的啊。
老爷果然没吹牛,真有钱!
青衣小童听着久违的大道理,有些神清气爽。当然不是他觉得陈平安说得如何有理,而是反驳了那个看不出深浅的白衣神仙,让青衣小童觉得很带劲。
陈平安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魏檗,你认识阮秀吗?是龙须河边铁匠铺的一个姑娘。”
魏檗一脸故作思索状,然后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圣人阮邛的亲闺女啊,远远见过几次,她家那座神秀山,是如今大骊朝廷花最大气力去打造的,她几次进山去看进程,都会来逛一逛宝箓山啊彩云峰啊之类的山头,竹楼造好之前,她也来过一次落魄山,双手背后,就那么看着我在竹楼顶上忙碌,还问我要不要帮忙搭手来着,我没答应,小姑娘就那么抬头看了半天,害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最后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走了。”
陈平安转头对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笑道:“阮姑娘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在小镇有两座铺子,都是她帮我打理,你们见着了她,就喊她阮姐姐。”
粉裙女童立即点头,“好勒!”
青衣小童有些不情不愿,“我的岁数,当她老祖宗都没问题,凭啥喊她姐姐,白白掉了十八个辈分……”
陈平安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青衣小童立即双手捶胸,跟擂鼓似的,义正辞严道:“老爷发话,我喊她娘亲都行!”
陈平安乐了,难得不抠门一次,财大气粗道:“回头多给你们俩一颗普通的蛇胆石。”
粉裙女童雀跃欢呼,原地蹦跳起来。
青衣小童怔怔问道,“老爷,那我喊她一声夫人,能不能再多给一颗蛇胆石?”
陈平安揉了揉额头,“到时候阮姑娘要打死你,我不会拦着她的。”
青衣小童悚然一惊,突然记起魏檗顺嘴一提的“圣人阮邛亲闺女”,关于真武山圣人阮邛的行事风格,黄庭国御江都早有耳闻,那真是跋扈至极不讲道理,哪里有把人拽进自家地界然后当场打杀的圣人?
青衣小童立即干笑道:“我对阮姐姐,一定会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我还会帮着老爷盯着傻妞,让她别不小心措辞不当,惹恼了阮姐姐,到时候惹来杀身之祸,最后让老爷你难做人……”
陈平安使劲忍住笑,故意不去介绍那位姑娘的温柔性情,反而板着脸嗯了一声,点头道:“见了面,要礼貌客气。”
绕绕弯弯,最后魏檗领头走在一条青石小径,自嘲道:“咱们脚下这条小路是我临时铺出来的,随便收集了些山涧石子,陈平安你回头不妨换了。”
陈平安走在结实齐整的石子路上,笑道:“不换不换,这就很好。”
众人视野豁然开朗,看到了一栋两层的竹楼,颜色苍翠欲滴,模样精巧别致,关键是竹楼正对着大好山河。
竹楼底层,摆着几张玲珑可爱的小竹椅,上头垫着小小的茅蒲团。
陈平安眼神呆滞,张大嘴巴,被震撼得无以复加。
本以为魏檗答应自己建造一座竹楼,想象之中,不歪歪扭扭就已经很好了。
哪里能够想到是如此之好。
陈平安回过神后,轻声问道:“它是我的?”
魏檗笑道:“当然。”
陈平安抱拳道:“魏檗,以后落魄山就是你半个家,只要想住就随便住。”
魏檗笑道:“呦,这就改口啦?先前是谁说落魄山不是‘咱们的’来着?”
陈平安呵呵笑道:“魏檗,你堂堂棋墩山土地爷,跟我一般见识多掉价唉。”
魏檗哈哈大笑,伸手点了点少年,“到底还是有些变化的嘛,这趟远游求学没白走。”
之后魏檗看着一溜烟跑到竹楼二楼的一大二小,然后并排趴在栏杆上举目远眺,一颗高一些的大脑袋,两颗矮点的小脑袋,从魏檗这里望去,其实也挺像一座小山头的。
“老爷老爷,这儿风光可好啦,以后我们能住在这里吗?”
“当然可以啊。”
“老爷,把这里划给我呗,我可以少要一颗普通蛇胆石,咋样?”
“不行。”
像是被他们的欢快情绪感染,早已不是棋墩山土地爷的魏檗,转身一同望向远方山河,也有些笑意。
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自芳矣。
————
陈平安带着他们下山去往小镇那边,魏檗神出鬼没,身影已经消逝不见,青衣小童小声提醒道:“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啥好鸟!老爷,以后少跟那家伙打交道,我这可是老成持重之论啊。”
陈平安没理睬他。
一路熟门熟路地翻山越岭,当三人遥遥看到小镇西边房舍的时候,陈平安轻轻叹了口气。
之前专门爬上了那座不起眼的真珠山,陈平安已经眺望了一遍家乡,给身边两个家伙指出了许多地方的大致位置。
例如自己家祖宅所在的泥瓶巷,齐先生当年教书的学塾,坐拥两间铺子的骑龙巷,送信最多的福禄街和桃叶巷,小镇外边的铁匠铺,东边的神仙坟和最北边的老瓷山等等。
唯独那座恢复原本面貌的石桥,陈平安只是在望向铁匠铺子的时候,眼角余光一瞥而过,不但没有介绍什么详情,甚至连明显的眼光停顿都没有。
亲眼见识过了外边的世道险恶和千奇百怪,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青衣小童大摇大摆道:“老爷,咱们等下是先去那骑龙巷,看看草头铺子和压岁铺子?”
陈平安轻声道:“先去我爹娘坟头。”
三人没有穿过小镇,而是沿着河水往下游走去。
默默走过那座已经不见老剑条的石桥,经过矗立起一栋栋低矮茅屋、高大剑炉的铁匠铺子,最后来到那座小小的坟头之前,陈平安摘下背篓,拿出那些还不如拳头大小的棉布袋子,为坟头添土。
少年那张黝黑脸庞上,既没有伤心伤肺的模样,也没有衣锦还乡的神情。
走过山走过水走过千万里的少年,回到家乡后的第一件事,只是默默打开那些袋子,为爹娘坟头添加一抔抔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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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恍如神人
(今天还有一章,会稍晚些。)
一大两小走下山,返回小镇,青衣小童见识过了落魄山和竹楼的富贵气象,觉得入乡随俗也不错,同时对家乡的眷念浅淡了一些,喜气洋洋道:“老爷,接下来咱们去哪?泥瓶巷祖宅?老爷,不然咱们把整条泥瓶巷买下来吧,如果老爷手头紧,没关系啊,我有钱!大钱不敢夸口,那些家当折算成金子银子的话,茫茫多哇,老爷可以拿蛇胆石来换,普通的就成!”
陈平安笑道:“买下泥瓶巷做什么?没这么糟践银子的。”
青衣小童不太服气,倒是没敢跟陈平安顶嘴,总觉得自己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精明得很,自个儿还不是冲着蛇胆石去的?
看到青衣小童吃瘪,粉裙女童有些开心,她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想着到了泥瓶巷,就帮老爷把祖宅拾掇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到了由溪升河的龙须河沿岸,陈平安给他们说了些之前关于这条溪水的故事,青衣小童听得心不在焉,猛然睁眼怒视河水某处,一跃而去,青衣小童虽然没有现出凶悍真身,可一手驭水神通,施展得颇有章法。
每次出拳击中河面后,就跟凿井似的,打出一个个河水激荡的巨大旋涡,原本一条缓缓流淌的祥和河水,给折腾得翻覆无常,青衣小童在河面上如履平地,像是在追逐隐匿于河底的某物,嘴上嚷嚷着:“不长眼的虾兵蟹将,也敢觊觎大爷我的美貌?!”
陈平安没有阻止,一来青衣小童的出手毫无征兆,已经来不及,二来因为离开小镇之前,有次他在岸边走桩,确实发现河中好像有东西凝视着自己,让他感到一阵后背心发凉,透着股让人不舒服的阴沉气息,只是当时陈平安刚刚练拳,不敢刨根问底,只能敬而远之。
再次见识到青衣小童的暴戾脾气,粉裙女童有些头疼,小声提醒陈平安,“老爷,大骊朝廷有对这条龙须河敕封神灵吗?比如河婆河伯什么的,如果品秩更高的河神,咱们可别这么不依不饶的,书上说过,县官不如现管,书上还说,远亲不如近邻……”
这还真把陈平安问住了,环顾四周后,认真想了想,“如果是河神,应该得有祠庙吧,一路走来,好像没看到。”
陈平安心中微微叹息,想起背篓里一块竹简上,自己亲手篆刻的“欲速则不达”,便决定放弃这种没头没脑的旁敲侧击,对那个愈战愈勇的青衣小童喊道:“回来!”
遥远河面上大打出手的青衣小童,从袖中掠出一阵阵法宝飞掠带起的流光溢彩,大笑道:“老爷,稍等片刻,就一会儿,我马上就可以逮住这条滑不溜秋的小泥鳅!跟我比拼水战功夫,真是……哎呦,还有点家当的意思啊,这件法宝品相不错啊,可惜大爷只要沾着水,就天生一副横练无敌的体魄,臭八婆,你这点本事根本不够看啊,哇哈哈,抓住你后,就把你往我家老爷床上一丢,保准蛇胆石到手!”
青衣小童和那河底阴物打得有来有往,双方法宝迭出,龙须河上宝光熠熠,当然这是青衣小童心存戏耍的缘故,否则以他的强横体魄和不俗修为,哪怕不用出真身,一样能够以蛮力重创对手。
片刻之后,青衣小童转身一路小跑向陈平安,手里倒拽着一大把……黑色长发?
到了临近陈平安和粉裙女童的岸边,青衣小童松开手,得意洋洋道:“老爷,这婆娘长得不错,臀儿滚圆,一个能有傻妞儿两个大呢,不如收了当丫鬟吧?”
粉裙女童满脸涨红,羞愤难当。
青衣小童脚边的河面上,露出一颗脑袋和一段白皙脖颈,这位妇人模样的河水阴神,面目丰腴,神色楚楚可怜,一头鸦青色瀑布头发,铺散在水面上,随着剧烈晃荡的河水荡漾摇曳。
见着了陈平安,好像个子稍高了一点,穷酸依旧,就是不知怎的祖坟冒青烟,竟然收拢了青衣小童这么厉害的喽啰,妇人眼神晦暗不明,迅速收敛复杂思绪,微微垂下头,泫然欲泣道:“我是龙须河新晋河神,按例需要巡查所有途径河岸的各路人等,职责所在,若是无意冒犯了各位,还望三位神仙手下留情,莫要跟我一般见识。”
陈平安让青衣小童赶紧上岸,对这位面孔陌生的龙须河神抱拳道歉道:“是我们冒犯了河神夫人。我叫陈平安,就是龙泉本地人,不知河神夫人是何方人士?”
妇人眼神闪过一抹古怪,很快怯生生道:“既然当了一方山水神灵,就必须斩断俗缘,这跟僧不言名道不言寿,是一样的道理,所以公子莫要询问我的来历了。总之我不但没有害人之心,反而还会庇护这条龙须河的一河水运。”
青衣小童勃然大怒,“给脸不要脸是吧,欺负我家老爷好说话是吧?”
陈平安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脑袋,不让他重返水中跟一位堂堂河神撕破脸皮,对着妇人点头笑道:“有劳河神夫人了。”
妇人连忙抬起一截白藕似的手臂,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这次是不打不相识,陈公子无需多心,以后若是有事,公子让人到河边知会一声,我一定不会推脱。”
陈平安不再跟那位河神继续生硬地客套寒暄,这本就不是他的强项,而且对方口口声声陈公子,让陈平安浑身不自在,就带着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快步离去,很快就走近了那座河畔的铁匠铺子,陈平安犹豫是去跟圣人阮邛和阮姑娘打声招呼问个好,还是先回小镇泥瓶巷。
从河婆升为河神却无祠庙香火的妇人,缓缓潜入河水底,眼神阴森,满脸怒火,一脚踩死一只河底烂泥里的老王八,又补上一脚,踩得龟壳粉碎才罢休,心性不定的妇人随即有些后悔,磨盘大小的老王八,已经活了小两百年,加上如今骊珠洞天四散流溢,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一律雨露均沾,已经给老王八生出一丝灵性,说不定两三百年后,只要它成功开窍,就会成为妇人手底下的一员可用之兵。
妇人哀叹一声,弯腰对着那堆破碎龟甲,“你要怪就怪那个姓陈的小泥腿子,是他牵累了你,他才是罪魁祸首。陈公子,我呸!克死了爹娘的小王八蛋,跟你才是一路货色,怎么不干脆死在游学路上,给人踩得稀巴烂……”
妇人心中恨极了泥瓶巷少年,骂骂咧咧,身形曼妙地行走于水底,身后拖曳着长达一丈有余的青丝,如同豪阀贵妇的漫长裙摆。她不知不觉往下游逛荡而去,等到她回过神,已经来到龙须河和铁符江的交界处,脚底下就是疾坠而落的迅猛瀑布。
吓得她掉头就跑。
这一年当中,龙泉郡热闹纷纷,无数妖怪精魅从四面八方涌入,希冀着能够在此修行,汲取灵气。如果说她这个龙须河神,最多只是趁火打劫,跟妖物讨要一些过路费,给孙子帮着积攒点家底罢了,那么下边铁符江里头的那位凶神煞星,正儿八经的大江正神,真是好大的杀心好重的杀性,死在她手底下的野修散修,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奇怪的是大骊朝廷和龙泉郡府,对此从不过问半句,让妇人好生羡慕,于是愈发惦念起那座迟迟不来的河神庙了。
铁匠铺那边,陈平安正犹豫不决要不要登门,却看到石拱桥那个方向,出现一位青衣少女的身影。
她瞧见了他,确定无误是他后,她便停下脚步片刻,这才加快脚步。
陈平安带着两个小家伙迎向她,笑着远远打招呼道:“阮姑娘!”
阮秀一个唉字应声,小跑向陈平安,站定后,柔声道:“回来了啊。”
陈平安点头道:“回了!”
一时间两两无言语。
青衣小童瞪大眼睛。
哇,不愧是风雪庙圣人的女儿,长得真是俊。
可惜可惜,就是人不可貌相,好像脾气不是很好,极有可能一言不合就打死自己,要不然自己肯定要喊一声夫人了。
粉裙女童眨着眼眸,充满好奇和仰慕,心想着自己长大以后,也要长得像眼前这位柔柔弱弱的青衣姐姐。
阮秀率先打破沉默,微笑道:“先去铺子喝口热水,然后放在我家那边的东西,我帮你一起搬回泥瓶巷?”
陈平安嗯了一声。
之后阮秀说着小镇的琐碎事情,说泥瓶巷那栋不知主人是谁的屋子,她已经帮着修缮好了。只是草头铺子和压岁铺子的生意,不是太好,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有些愧疚和难为情。她还自作主张地把陈平安邻居家的那笼母鸡和鸡崽儿,带回铁匠铺子这边养着,但是不小心给野猫叼走了两只,阮秀说起这个,就更加失落。把陈平安给乐呵得不行,赶紧安慰她,这才多大点的事啊,哪里需要上心,赶明儿杀了老母鸡炖锅鸡汤都成,他如今饭菜手艺大涨,肯定好吃。把阮秀给急坏了,说不能杀不能杀,它们乖得很,大大小小的,如今还都有了名字呢。
陈平安笑得合不拢嘴。
这才晓得是陈平安故意使坏,性情温婉的秀秀姑娘,轻轻瞪了他一眼。
青衣小童这才恍然大悟,敢情老爷一开始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这位姐姐哪里脾气差了?!
亏大了,青衣小童觉得这颗失之交臂的蛇胆石,别说撒泼打滚上吊投水,就算偷也要偷到手,要不然心气难平!
走入那座井然有序的铁匠铺子,原本走路飘忽的青衣小童立即吓得脸色雪白,粉裙女童更是躲在陈平安身后。
七口水井。
星罗棋布。
每一口水井,皆有剑气冲霄而去。
哪怕只是多看一眼,就让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觉得双眼生疼,几乎要忍不住刺痛落泪,恨不得现出真身,抵御那些无形的威压和磅礴剑意。瑟瑟发抖的两个小家伙,之前到了龙泉的那种兴奋和激动,立即烟消云散,只觉得这里处处凶险,简直就是一座人间雷池,最是镇压他们这些蛟龙之属的旁支遗种。
直到陈平安让他们俩坐在一栋茅屋前的竹椅上,他和阮秀去不远处那栋黄泥房搬东西,两个小家伙才略松一口气,面面相觑,发现对方额头都是汗水。
青衣小童翘起二郎腿,故作轻松,讥讽道:“傻妞儿,胆小鬼,没出息!”
粉裙女童小声道:“你又好到哪里去了。”
青衣小童双臂环胸,老神在在道:“我这叫示敌以弱,你懂个屁!”
粉裙女童看到一个大步走来的中年汉子,其貌不扬,出于礼貌,她赶紧起身道:“叔叔好,我是老爷陈平安家的婢女。”
汉子点点头,搬了条椅子坐在不远处,望向泥屋那边,脸色不太好看。
青衣小童打量一番,没看出门道,只当是铁匠铺子的青壮劳力,“瞅啥瞅,我可警告你,秀秀姑娘是我家老爷的老相好,你要是敢动歪心思,我就一拳打死……算了,老爷叮嘱我要与人为善,算便宜你了,只是一拳打得你半死!”
汉子脸色愈发难看,没说话。
青衣小童自以为看出一点苗头,因为中间隔着一个碍眼的粉裙女童,他探出身,扭过头望着汉子,“你真对我家老爷的未过门夫人,有念想不成?他娘的你多大岁数了,真是气死我了,大爷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真没见过你这么厚颜无耻的腌臜汉子,来来来,咱们过过招,我准许你以大欺小……”
陈平安身后那只空去大半的背篓里,现在已经填入一只沉重的棉布行囊,跟阮秀并肩走来。
看到中年男人后,陈平安恭谨喊了一声阮师傅,汉子根本没搭理。
阮秀笑着喊了一声爹,汉子才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
爹?
青衣小童就像被一个晴天霹雳砸在脑袋上,二话不说就蹦跳起来,跑到中年汉子身前的地面上,扑通一下跪下磕头,“圣人老爷在上,受小的三磕九拜!”
这条御江水蛇砰砰磕头,毫不犹豫,只是一肚子苦水,腹诽不已,你一个高高在上的兵家圣人,好歹有点圣人风范行不行?就该在那山岳之巅吞吐日月才对啊,要不然在大水之畔出拳如雷?结果一声不吭,跑来我身边坐着跟块木头没两样,闹哪样?
堂堂十一境的风雪庙大佬,坐镇骊珠洞天的兵家圣人,享誉东宝瓶洲的铸剑师,你不在额头刻上阮邛两个大字就算了,咋的长得还这么普普通通?退一万步说,走路好歹要龙骧虎步吧?坐着就要有渊渟岳峙的气势吧?
觉得自己瞎了一双狗眼的青衣小童磕完头后,仍是不敢起身,一副慷慨就义的姿态,只是哭丧着脸,眼泪哗哗往下流,眼角余光瞥了一下自家老爷,希冀着老爷能够为自己仗义执言一下。
他这次是真有投水自尽的心思了。
有些疑惑青衣小童的古怪作态,阮秀不明就里,也不愿多问什么,“爹,我陪着陈平安去趟小镇。”
阮邛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早点回来打铁。”
阮秀问道:“爹,开炉铸剑的时辰不对啊,怎么回事?”
汉子站起身,“我说了算,你别多问。”
阮秀哦了一声。
直到阮邛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青衣小童这才有胆子站起身,摇摇晃晃,擦拭着满脸泪水和额头冷汗,心有余悸,默默念叨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一行人走出大有玄机的铁匠铺子,走过千年又千年横跨河水的那座石拱桥,陈平安突然跟身边的青衣姑娘,道了一声谢。
阮秀转头笑道:“变得这么客气啊。”
陈平安诚心诚意道:“到了外边,才知道一些事情,所以真不是我客气。”
阮秀笑问道:“是在夸我吗?”
陈平安笑容灿烂,“当然!”
阮秀凝望着少年的笑脸,收回视线后,望向小镇那边,她说了一句让人一头雾水的话,“没有变,真好。”
恐怕只有圣人阮邛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和深意。
或者前一任圣人齐静春知道一切,可能某个老人也依稀看出些端倪,但是都不会说什么。
阮邛的女儿阮秀,自幼就是天赋异禀,真正的千年不遇,绝对不是寻常的修行天才可以媲美,以至于阮邛不得不自立门户,脱离风雪庙,跑到骊珠洞天遭罪,为的就是借助这方天地的术法禁绝,来遮掩隐蔽阮秀的出类拔萃,或者说是在尽量拖延女儿“木秀于林,峰秀于山”的时间。
这位手腕上有一尾火蛟化作镯子盘踞环绕的青衣少女,不单单是火神之体那么简单。
因为在少女的眼中,她所看到的世界和人事,跟所有人都大不相同。
她可以直接看到人心黑白,看清楚因果善恶,看出气数深浅。
少女眼中,天地之间,色彩斑斓。
这意味着阮秀的证道之路,会更加坎坷难行,当然一旦证道,阮秀的成就之高,大道之大,根本就是不可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