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青衣小童哪里敢得寸进尺,接下来的溜须拍马就要真心许多,哈哈笑道:“我就当是老爷说的,老爷的高风亮节,完全配得上这句话!”陈平安笑道:“你哪里学来这么多马屁话,平时不修行吗?”
“修行啊,我认真修行起来,连自己都感到可怕……”
青衣小童哼哼道,“我勤奋得一塌糊涂,其实就是偶尔出来透口气,跟水神兄弟一起喝酒吃肉,下边的人都这么说我的啊,我不过是拿来借用一下。”
青衣小童看着陈平安,摇头晃脑道:“以前吧,我还会有一丢丢的怀疑,那些小家伙是不是纯粹讨要赏赐,才说得这么肉麻,但是我现在认识了老爷之后,就觉得他们肯定是真心的,因为我对老爷就是真心得不能再真心了。唉,早知道当初应该多赏一些好东西,哪怕跟水神兄弟赊账也行啊,唉,我这是寒了众将士的心啊。对吧,老爷?下边的人一片真心,上边的人需要珍惜啊!”
敢情拐弯抹角绕来绕去,兜了这么大一圈,就是跑陈平安跟前讨赏来了?
陈平安笑呵呵,“想要蛇胆石?我老家那边确实有,还不止一颗,但是不给你。”
青衣小童立即跪下,手捧饭碗在头顶,“苍天可鉴啊,老爷你老人家就可怜可怜我吧。这一路上,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每天强忍住不吃掉那傻妞儿,很辛苦啊!”
粉裙女童往陈平安身边躲了躲。
陈平安缓缓道:“行了,到了我家乡,你们一人一颗蛇胆石。”
青衣小童猛然抬起头,一脸不忿,“凭啥她也有一颗?老爷,如果一定要给她,那我得要两颗!”
她不敢反驳什么,只是满脸委屈,泫然欲泣。
陈平安对青衣小童伸出两根手指,“两颗是吧?”
后者小鸡啄米。
陈平安收回手指,“都没了。”
青衣小童放下饭碗在脚边,然后一个前扑,抱住陈平安的小腿,撒泼打滚,“老爷,我知道错了,一颗就一颗。”
陈平安不理睬青衣小童,望向小庙外的天色,喃喃道:“快要下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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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逆旅
有聚终有散,人生就是一场场折柳。
岁月长河里,仿佛存在着一座座杨柳依依的渡口,每一段光阴逆旅当中,会有人离船而去,有人登船作伴,然后在下一座渡口又有新的聚散离别。
就像那个任劳任怨的泥瓶巷少年,在上一座渡口,就已经远离众人而去。
拂晓时分,李二一家三口早已备好行囊,在东华山山脚与一行人告别,比起第一次在家乡小镇跟亲人们的分开,李槐这次不再没心没肺,不会只觉得没了拘束,可以整天吃糖葫芦和鸡腿,而是多出几分愁绪,孩子到底是长大了。
李宝瓶,林守一,于禄,谢谢,还有翩翩美少年的崔东山,都来送行。
妇人红着眼睛,不愿松开李槐的手,絮絮叨叨说着天冷加衣、吃饱喝足的琐碎言语,李槐便安安静静听着。李二始终憨憨傻站在旁边,李柳给李槐理了理已经足够崭新齐整的衣衫后,便回头望向山崖书院的匾额,对于谢谢和于禄两个同龄人的打量眼神,少女无动于衷。
妇人总算舍得离去,这一走出去,就狠着心不再转头。李二拍了拍李槐的脑袋,笑着跟上媳妇的脚步,李柳拍了拍弟弟的肩头,然后对众人施了一个万福,姗姗而去。
李槐轻轻踢了一脚林守一,后者手心满是汗水地攥着一封信,冷峻少年摇摇头,望着少女的背影,呢喃道:“下次吧。”
李槐不愿在他们面前流露出悲伤情绪,强忍着忧愁,找了个有趣的话题,嘿嘿笑道:“崔东山,如果说你是陈平安的学生,咱们都是齐先生的弟子,宝瓶又喊陈平安小师叔,你跟咱们辈分到底咋算?”
崔东山双手负后,玉树临风,洋洋得意道:“我可是我家先生的开山大弟子,辈分很高,比这东华山高出十万八千里。”
李槐愣了一下,“难不成得喊你大师兄?”
“大师兄?”
崔东山顿时急眼了,“你全家都是大师兄!老子才不要当大师兄,其它怎么喊随你们。”
李槐有些懵,“那喊你小师兄?有点拗口啊。”
崔东山眼睛一亮,“小师兄好,既尊重兄长,又透着股亲切,以后你们就喊我小师兄吧,于禄,谢谢,从今天起,你们也不例外,不用喊公子了,太生分,就跟着宝瓶他们一起喊我小师兄。”
李宝瓶冷哼道:“我可没答应!”
红棉袄小姑娘冲出牌楼下,李槐喊道:“李宝瓶,等下还有课呢!”
“罚抄文章,我昨夜已经挑灯写好了,怕什么!我要一个人先逛遍这里,以后好带着小师叔逛街。”李宝瓶高高扬起脑袋,一路飞奔,追逐着蔚蓝天空中掠过一群鸽子,鸽哨声此起彼伏,悠扬清越地响起于大隋京城。
李槐扯开嗓音喊道:“那带上我一起啊。”
李宝瓶置若罔闻,比起她那个远离书院牌楼的纤细身影,小姑娘的思念更已远在千万里之外。
————
已经走到了黄庭国边境的一座山岭,陈平安在山涧溪畔洗脸。
不同于只背着个别人书箱的粉裙女童,青衣小童身负一件方寸物,总有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一开始他倒是没想着在老爷面前显摆什么,后来对蛇胆石上了心,每天惦念得不行,就开始拿出来,求着陈平安拿蛇胆石给他换宝贝。
就像此事青衣小童就又拿出一堆格式模样的小瓶子,蹲在陈平安身边,给这位老爷讲解这些瓶子的有趣,拔出其中一只粉绿色瓷瓶的瓶塞,往溪水里一倒,很快就从瓷瓶里流淌出一大片柔和的月光,洒落在溪水上,如梦如幻。
青衣小童笑嘻嘻道:“老爷,好看吧,这是修行人颇为喜欢的月华瓶,除此之外,还有云霞瓶、日光瓶在内的林林总总,专门从五岳大山那边采撷云涛彩霞、日月光辉等等,其中蕴含的灵气呢,是不多,自然比不得那些洞天福地的丰富充沛且细水流长,可是敌不过这些瓶子倾泻-出来的风光好看呀,老爷你觉得呢?”
陈平安确实有些震惊,茂盛山林之间,大白天仍是略显荫黯,此时看着溪水上缓缓流淌的月光,真是觉得世间确实无奇不有。
青衣小童循循善诱道:“一个小瓶子换取老爷的蛇胆石,肯定不厚道,我这里还有统称为绕梁瓶的三只瓶子,称呼源于‘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俱是装满了天地间各种美好的天籁之音,比如这只瓶子里的蛙鸣,这只的大潮水声,还有这只的高山松涛声,老爷,你想啊,睡觉的时候打开其中一只瓶子,枕头旁边就是潮水声,多惬意啊,就不心动?我这么多宝贵瓶子,才跟你换一颗蛇胆石!只换一颗!老爷只要点个头,这七八只瓶子就立马全归老爷你啦,这种买卖不做,要遭天打五雷轰……”
陈平安在心中默算了一下小镇那边的家底,品相极佳的蛇胆石还有不少,点头笑道:“好。”
粉裙女童在旁边使劲摆手,给自家老爷使眼色,想要劝阻陈平安不要答应这笔买卖。
青衣小童将瓶子一股脑推给陈平安,高兴得乱蹦乱跳,对着粉裙女童伸出两根手指,趾高气昂道:“比你多一颗,如今比你高出一个境界,到了老爷家乡,吃掉石头,大爷就要比你这傻妞多出两个境界,到时候你自己识趣一点,别留在老爷身边丢老爷的人了,老爷有我一个小书童就足够,哪里需要什么蠢丫鬟……”
粉裙女童撅起嘴,皱着粉扑扑的小脸蛋,风雨欲来。
陈平安无奈道:“你再欺负她,我就反悔了。”
青衣小童立即咳嗽一声,对她一本正经道:“以后照顾老爷衣食住行,要多用心,晓得不?比如吃过了那颗蛇胆石,赶紧变成一个黄花大姑娘的身段容貌,到时候老爷血气方刚,就会觉得长夜漫漫,你就自己主动一点去暖被窝……”
陈平安放好那些材质各异的珍稀小瓶,对着青衣小童的脑袋就是一板栗,“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青衣小童装模作样地作揖道:“老爷教训得是。”
陈平安重新蹲在溪畔石头上,拿出一块干饼嚼起来,随口问道:“你们知道龙王篓是什么吗?”
两个小家伙同时脸色微白,青衣小童更是身体僵硬,别说是插科打诨,就连路都走不动了。
粉裙女童小心翼翼道:“我在古书上见过记载,只要练气士将其丢入大江大水,就能抓获蛟龙,最可怕的地方在于蛟龙之属,原本在水中是占尽地利优势的,便是对敌比自己高出一两个境界的练气士,肯定不吃亏,但是如果对方拥有龙王篓,哪怕境界比我们还要低一两个境界,一样可以让我们束手就擒。”
青衣小童下意识远离陈平安几步,蹲在远远的地方,“没那么轻松,一旦被抓入龙王篓,不比凡人身处油锅好受,时时刻刻受那千刀万剐之苦,这是上古蜀国最大宗门的不传之秘,他们专门编织龙王篓,售卖给那些远道而来、试图擒获我们族类的练气士。”
他嗓音颤抖,握紧拳头,晃了晃,“这么大小的龙王篓,就能够抓住我了。”
陈平安伸出双手,在自己身前比划了一下,“如果是这么大呢?”
这下别说晓得龙王篓厉害的青衣小童,就是粉裙女童都吓得不敢说话了。
青衣小童哭丧着脸道:“老爷,别说见过,我听都没听说过有这么大的龙王篓,你该不会有一只吧?”
他强忍住不要第二颗蛇胆石的冲动,试探性说道:“如果真有这么夸张的龙王篓,任你是化蛟数千年的老祖宗,也要乖乖认命吧。老爷,是不是觉得那堆瓶子其实不太好看?没事,老爷留在手里玩便是,如果真不喜欢,到了老爷家乡再还我便是,至于蛇胆石,老爷看心情给不给……”
陈平安哭笑不得道:“我没有龙王篓,就算有,你们也不用怕什么。”
难怪大隋皇子高煊,当初买走那位金色鲤鱼和龙王篓后,会觉得过意不去,除了给出一袋子金精铜钱,这次在大隋京城还要表达谢意。
当时在小镇遇到那个提着鱼篓卖鱼的汉子,陈平安一眼就看出不同寻常了。怎么可能离岸那么久,鲤鱼还能活蹦乱跳。但一是实在没钱,朝不保夕的日子,哪里敢随着喜好花钱?当了窑工之后,多少还是能攒下一些铜钱的,陈平安从未有过额外的开销,对付柴米油盐就已经极其艰辛了。
二是被高煊和老人半路截下。
陈平安丢了一颗石子到溪水里,少年此刻有些忧伤,不是失落什么丢了好大一桩福缘机缘,而是觉得好几座金山银山跟自己擦肩而过了。
所以说到底,还是心疼钱。
事实上陈平安不知道那个汉子,正是李槐的父亲,李二,杨老头的徒弟之一。当时李二就已是武道九境的巅峰武夫,不同于负责收受金精铜钱的看门人,李二对陈平安观感很好,至于李二当时为何不直接赠送陈平安,是有大讲究的,师父杨老头这一条道路上的人,历来推崇“公道”二字,所以李二当时随口报了一个价格,是为了跟泥瓶巷少年讨价还价,显得更加真实。
只可惜半路杀出一个大隋高氏皇子,本就坏了规矩在先的李二顿时心中警醒,不敢再强塞给陈平安这份天大福运,事后杨老头也训斥过李二,告诉他一个残酷的真相,如果陈平安真收下了鱼篓和鲤鱼,那么能不能活着离开小镇都两说。
小镇上这些暗流涌动,陈平安至今尚未获悉全部。
大道之上,永远是福祸相依,一件事情,是朋友雪上加霜,还是敌人雪中送炭,短时间内谁都说不好,也说不定。
三人重新上路,夜宿山巅,虽然已经无需陈平安守夜,可是陈平安仍然习惯在走桩立桩之后晚睡,守着篝火一段时间才睡觉。
夜深时分,山顶万籁寂静。
篝火旁,青衣小童往火堆里添了添柴禾,对着粉裙女童勾了勾手指,“傻妞儿,你过来。”
女童在远处背靠崔东山留下的书箱,使劲摇头,“我不。”
青衣小童笑眯眯道:“我不吃你便是。”
女童打死不凑过去。
青衣小童怒道:“不过来,我就真吃你了啊!你怎么回事,好话不听,非得挨揍才行?”
粉裙女童只得壮着胆子坐在篝火对面。
他问道:“你说老爷很平常很无趣一人啊,怎么会有那么凶残那么可怕的弟子?”
她想了想,
“老爷心善,好人有好报。”
青衣小童冷笑道:“人好能当饭吃?”
她缩了缩脖子。
他讥讽道:“亏得是五境修为的妖怪了,而且还有一些特别的本事,你有点骨气行不行?”
她这次还真有了点骨气,轻声反驳道:“你给灵韵派太上长老御剑追杀两千里,怎么不见你有骨气?”
青衣小童破天荒没有恼火,耐着性子解释道:“我又不是怕那个一大把年纪的老妖婆,真是臭不要脸,恁大岁数,还往脸上涂抹胭脂好几斤,大爷我啊,是英雄难敌双拳,若是吃掉老妖婆,就要惹恼整个灵韵派,到时候连累了我水神兄弟遭殃,我这心里过意不去。”
粉裙女童悄悄转过头,偷偷翻了个白眼。
她只敢这么做。
青衣小童愤懑道:“你这傻妞儿是要造反啊?!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仗着有我家老爷撑腰,就不把你家大爷放眼里是吧?”
她吓得就要出声喊陈平安。
青衣小童赶紧摆手,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叹了口气,转移话题道:“咱们老爷才二境修为的武夫境界,虽说比起寻常的三境武夫也不差了,可你我心知肚明,还是很弱小,再者看他衣食住行、言谈举止,根本不像是大家门户里出来的孩子,当真在家乡那边坐拥五座山头?还能有那么多蛇胆石?会不会是那个凶残的家伙,故意骗我们?想要把咱们带到小山沟沟里头去啊?”
粉裙女童蜷缩起来,望向那些她天生亲近的火焰,整个人觉得暖洋洋的,喃喃道:“我是无所谓啊。芝兰府这两代曹氏子孙,居心不良,对不起他们祖辈辛苦经营出来的书香门第,我本来就不喜欢他们。跟着老爷回乡,挺好的。”
青衣小童脸色肃穆,不复见平时的嬉皮笑脸没个正行,轻声感慨道:“曹氏确实走了条歪路,不过也没法子,换成别人,也会这么做,能够当神仙,谁还乐意傻乎乎读书考取功名,什么独善其身兼善天下的,都是儒教圣人们骗人的,我在御江呆了这么多年,见多了读书人的不幸,不说其它,只说历任刺史、郡守遇见了我那水神兄弟,比见着了京城堂官还狗腿,只要是修行中人犯了事,一准连夜去求我兄弟帮忙斡旋,我兄弟若是心情不佳的时候,还要把他们晾在祠庙外边好几天,那些个当官的一个屁都不敢放,没劲。”
粉裙女童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默不作声。
青衣小童嘻嘻笑道:“老爷已经睡着了,可大爷还是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啊。春宵一刻值千金啊……傻妞儿,要不你给我当媳妇吧?”
粉裙女童顿时红了眼睛,骂道:“臭流氓!”
青衣小童瞪眼,“啥玩意儿?这是天大的福分啊,你祖坟冒青烟了,晓得不?!你以为我真喜欢你?我要不是贪图你那颗尚未到手的蛇胆石……”
她站起身,“我跟老爷说去!”
他只好再次退让,使劲招手道:“别这样别这样,咱们结为兄妹如何?义结金兰之后,你的东西是我的,我的东西还是我的……”
她干脆背着书箱跑了。
青衣小童站起身,叉腰大笑,收敛笑意后,撇撇嘴,意态阑珊,嘀咕道:“真是个傻妞儿。”
青衣小童一路飞奔到山崖畔,蓦然高声道:“人生天地间,你我皆逆旅!大爷带着傻妞儿跟着老爷回家喽!”
远处本该熟睡中的陈平安翘起嘴角,这才不再运行那十八停剑气流转,开始真正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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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今年大雪有大雪
一条源头在大骊境内的黄庭国大江之畔,陈平安钓起了一尾出人意料的大青鱼,粉裙女童煮出了一锅美味鱼汤。
一人两妖怪三个家伙,吃饱喝足之后开始闲聊。
陈平安问他们书上讲的神仙餐霞饮露,汲取沆瀣之气和日月精华,是不是真的很有用处。
真身是火蟒的粉裙女童使劲点头。
“聊胜于无,用处很小。”
青衣小童一边弯腰打着水漂,一边摇头道:“我们这些蛟龙之属,还是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融山根吞水运,才是大道根本,其它那些虚头巴脑的,没啥意思。”
陈平安笑问道:“既然还是有些用的,为什么不善加利用?你们俩都想要化蛟,以后还要尽可能挑选一条长过万里的大渎,走水入海,最终成就真龙之身,才算得道。难道不是更应该勤勉修行吗?”
青衣小童轻轻丢出最后一块石头,拍拍手笑道:“修行啊,靠天赋,不靠努力。”
陈平安又问道:“如果有了天赋,不是更应该努力吗?”
青衣小童愣了一下,然后装死道:“老爷,我突然有些头疼,可能是受了风寒湿气,我睡觉去了啊。”
陈平安笑道:“你一条水蛇……”
青衣小童纵身一跃,跳入了江水之中,身影转瞬即逝。
一条庞然大物的水蛇在浑浊江底恣意游荡,如君主巡视国土。
粉裙女童低声道:“老爷,他啊,就是懒。不过他资质出身都比我要好,先天肉身就更加强韧,我哪怕多苦修两三百年,都比不过他。”
陈平安安慰道:“那就别跟他比,先跟自己比,争取今天比昨天强一些,明天比今天强一些。”
斗志昂扬,“老爷说得对!”
粉裙女童诚心诚意道:“难怪老爷才武夫二境,还这么勤勉练拳,一点都不肯懈怠,原来是笨鸟先飞啊……”
说到这里,粉裙女童赶紧捂住自己嘴巴。
言多必失。
陈平安被逗乐了,“你说的没错,我确实笨,所以要更加用功。”
然后陈平安沿着江畔开始走桩。
便是性子安定如粉裙女童,看了这么多次,也觉得有些枯燥乏味了。
数天之后,陈平安拄着一根竹杖缓缓登山,期间郑重其事地抓了一捧土壤,小心翼翼装入早就准备好的一只小棉布袋子,一袋袋各色土壤,累加在一起,逐渐成为背篓里最沉重的分量。对此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默契地不去询问,只当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修行密事。
青衣小童一开始还觉得不用自己真身开路,十分闲散惬意,只是这么慢腾腾走久了,难免就有些厌烦,但是不敢对自家老爷的行程指手画脚,只好没话找话道:“老爷,之前路过那座郡城,咱们为啥不花钱豪迈一些呢?老爷身上银子不多了,可我有钱啊,别怕大手大脚。我就算现在花光了身上的银子,我只要随便找条江河,很快就可以捞出一些宝贝来,那可都是钱。”
陈平安说道:“我听人说过修行这件事,最耗金银……”
青衣小童立即改口道:“老爷,我是穷光蛋,我方才跟你吹牛呢!”
为了不听陈平安那套积少成多的泥腿子道理,也算不择手段了。
青衣小童到底是耐不住寂寞的主,在陈平安沉默之后,他又主动开口劝道:“老爷啊,不是我说你,咱们修行啊,为的就是千金散尽还复来,一言不合大杀四方,多英雄好汉,多气概非凡?可不是为了蝇营狗苟,窝窝囊囊,小家子气……”
陈平安没有反驳什么,只是缓缓走在山路上。
不一样的。
哪怕是走在同一条道路上,一定会在某一天某一处分岔离别。
这是陈平安这趟出门,护送李宝瓶他们远游求学的最大心得之一。
————
在黄庭国和大骊接壤的边境上,陈平安遭遇了一场山颤地动的大异象,在一座山巅眼见着远处某地尘土四起,为此陈平安专门拉着他们往那边赶去,结果在这座黄庭国小城内,看到一番人间惨剧,城墙、屋舍和祠庙,倒塌无数,几乎半城百姓都身着缟素,家家户户悲恸,不断有老少道士进进出出,脚步匆匆,既有少年道童的悲天悯人之色,也有老道人钱财到手、腰包鼓鼓的喜悦神情,众生百态。
好在城内秩序并未大乱,只给陈平安撞见了一伙地痞流氓,要欺辱一户爹娘刚刚死于异象的少年兄妹,给陈平安拦了下来,不让他们强掳少女去卖身,那伙人本就是趁火打劫,根本不占理,给陈平安一拳一脚打退两人后,便悻悻然溜走。
陈平安给贫寒兄妹留下二十两银子就离开,最后在一座无人问津的武圣庙歇脚,发现这座给人单薄感觉的小祠庙,竟然在大地震中屹立不倒,毫发无损。
一尊彩绘武圣泥塑像,高高在上,张须怒目人间。
青衣小童只是瞥了眼武圣像,就看穿玄机,“这儿香火不净,地方又小,香火分量明显不够,吃不饱饭就要饿死,人神都这样,所以坐镇此方的神祇早早就没了,自然无法庇护县城,只能勉强维持住这一亩三分地的安宁。”
粉裙女童没青衣小童的眼力和阅历,心性更加纯澈无暇,反倒是毕恭毕敬对着那尊武圣像鞠躬致敬,之后看到陈平安已经开始清扫地面,她就帮着擦拭神台上的灰尘,
青衣小童不敢嘲讽自家老爷,只好对她讥笑道:“你一条读了点破书的火蟒,跟这类神祇套什么近乎?再说了,当年那场波及所有天下的大战,好大的一次改天换地,咱们作为蛟龙之属,那可是实打实的叛徒。亏得这位小小神祇不在了,要不然你这一拜,肯定会被视为挑衅,说不定神灵老爷就会真身出窍,以金身姿态神游人间,然后一拳打烂你的脑袋,砰一声,哇,我到时候一定拍手叫好。”
陈平安好奇问道:“为什么你们蛟龙是叛徒?”
青衣小童自知失言,赶紧闭嘴,使劲摇头。
粉裙女童更是双手捂住嘴巴,可怜巴巴望向陈平安,一副老爷你千万别问我、我知道也不敢说的可爱模样。
天边铺满了火烧云,陈平安和粉裙女童接下来就在庙内生火做饭,青衣小童百无聊赖地等着开饭,在高高的门槛上走来走去,他突然跳下去,快步走下台阶,走到一对兄妹跟前,润了润嗓子,拿捏架子道:“可是有事找我家老爷?说吧,什么事儿,若是妄想老爷帮你们更多,我劝你们赶紧打道回府。若是……”
青衣小童贼笑兮兮打量了一眼妙龄少女,穿着寒酸,跟自家老爷是一路人,她颜色不过中人之姿,但是小姑娘家家的身段好哇,小小年纪就有丰满妇人的韵味,多难得。青衣小童收敛笑意,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若是觉得救命大恩难以报答,有人要对我家老爷自荐枕席,我这就帮你们去禀报……”
年纪稍长的少年有些脸色阴郁,就要愤而转身,却被少女轻轻拉住袖子,才发现那个恩人已经走出武圣庙,给了青衣小童一个板栗后,歉意道:“你们别当真,他就喜欢开玩笑吓唬人。”
少女腼腆道:“没关系,哥哥和我不会当真的。”
原来是兄妹二人送来了一些吃食,陈平安接过之后,双方都是不善言辞,少年很快就回去,少女生疏蹩脚地施了个万福,这才跟萍水相逢的恩人告辞离去。
陈平安叹了口气,走回武圣庙,看到在门槛上蹦蹦跳跳的青衣小童,轻声道:“我知道你没有坏心,但是以后不要跟所有人说话都没个正行,一些无心言语,是会伤到人的,有些人会惦记很多年。”
青衣小童那双细看之下充满诡谲的深青色眼眸,流露出些许不耐烦,只是掩饰很好,低头哦了一声,就没有下文。
陈平安也不再说什么,在武圣庙内坐着练习剑炉立桩。
住在泥瓶巷一端尽头的顾粲,小小年纪,就记住了茫茫多的“仇家”,跟陈平安私下相处的时候,说起那些家伙,顾粲就总是咬牙切齿,杀气腾腾,那么点大的孩子,就已经有了偷偷刨掉人家祖坟的念头。
这里头的是非对错,很难说清楚。
但是按照文圣老爷的说法,若是按照顺序来说,其实很多顾粲的心结,起源就来自于那些看似加在一起还不足一两重的冷嘲热讽。
青衣小童看着屋内忙碌的粉裙女童,以及凝气精神的陈平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言语咽回了肚子,只是好像有些积郁难消,在门槛上逛荡来逛荡去的步伐就急促一些,最后他实在是觉得不吐不快,双脚钉在门槛,矮小身体如秋千一般大幅度晃动起来,一下子倒向庙内,一下子后仰庙外,对陈平安说道:“那陋巷少年忒不知好歹了,一两句玩笑话都经受不起,死了算数!屁大本事没有,心气比天高,活该那少年一辈子受苦遭灾!”
陈平安依旧席地而坐,闭目练习剑炉,不闻不问不言不语。
青衣小童沉默片刻,嗓音低沉,一双泛起冰冷水雾的深邃眼眸,死死凝视着陈平安,尽量用玩笑的语气说道:“老爷,咱们出来混江湖,要帮亲不帮理,才能吃得香混得开啊。更何况我可不怎么着他们兄妹,老爷这么大一份恩情,同样是兄妹,妹妹就是个明事理的,至于那少年之所以把愤懑摆在脸上,一方面是觉得我调戏了他妹妹,我害他丢了颜面,其实更多还是骨子里的自卑作祟,因为他在心底知道自己就是个废物,哪怕不是身处乱世,一样护不住他妹妹,这种人如果将来还这么死犟,不愿半点低头,以后只会吃亏更大的,所以老爷啊,我这是为他们兄妹二人好。”
陈平安睁开眼睛,在心中认真思量过后,点了点头,然后缓缓道:“你说得没有错,但是对错分先后,你不能用一个后边的对,来否认前边的对。错误更是如此。”
青衣小童双拳紧握在袖中,眉眼低敛,似乎是生怕自己的神意泄露,被陈平安透过“水井”看出自己心湖的兴风作浪,这条在御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得道水妖,只觉得内心怒火燃烧,恨不得一拳打死了那位无趣的“自家老爷”,再一口吃掉那条火蟒来进补修行,成为自己大道登天的垫脚石。
青衣小童转过身去,跳下门槛,嘿嘿笑道:“少爷,那我去道歉了啊。”
笑声已经传入武圣庙,但是背对祠庙的青衣小童,则是满脸暴戾杀气。
在青衣小童远去之后,粉裙女童怯生生道:“老爷,他真的很生气,如果在御江的话,依照他的性格,指不定就要水漫两岸了,按照郡县地方志的记载,这几百年里,出现过好多次洪水泛滥的‘天灾’,御江水神非但不会压制,反而会推波助澜。”
陈平安摸了摸她的脑袋,“既然不愿意听,以后不跟他讲道理就是了。”
陈平安说不再讲道理,那就是真的不再跟那青衣小童讲这些无聊道理了。
本以为一路相伴而行,关系亲昵了,陈平安才愿意稍微说一些,既然他不爱听,那么陈平安绝对不会自找没趣,重新返回原点就是了,之后青衣小童只要不做超出陈平安底细的事情,一切听之任之,就像今天这点小事,如果在刚刚认识之初,陈平安肯定会冷眼旁观,哪里还会说这些心里话,陈平安跟崔东山走了那么远的路,又讲了多少?
粉裙女童一脸天真烂漫,“老爷那你可以跟我讲,我爱听这些。”
陈平安会心一笑,“有说得不对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诉我。”
她在这一刻蓦然灵犀一动,脱口而出道:“老爷的顺序一说,茅舍顿开,说得对极了!”
她很快有些脸红,赶紧声明道:“老爷,我不是学他,不是拍马屁!”
陈平安看着火候,米饭就要煮熟了,粉裙女童气鼓鼓道:“老爷,咱们不给他留,让他饿着,老爷一心为他好,还要发火生气!如果不是真身拘押于那方砚台之中,他今天真的会对老爷出手,刚才我都快吓死了。”
陈平安摇头笑道:“这可不行,饭还是要留的。”
粉裙女童灿烂笑道:“我听老爷的。”
陈平安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那青衣小童当然不是去跟蝼蚁道歉的,忍着不一巴掌将兄妹拍成肉泥,就已经是他宰相肚里能撑船了。
青衣小童双手负后,远离武圣庙,脚尖一点,跃上一座屋脊,矮小身影化作一道浅淡青烟,往城外飞掠而去,最后一次迅猛拔高,冲入云霄,在天空划出一个极其巨大的弧度,落在一座深山后,恢复真身的水蛇轰然砸在地面,震动之大,就连县城都能够感受到清晰的颤动。
水蛇一路扭摆庞大身躯,过境之处,树木崩碎,山石翻滚,之后沿着一条溪涧逆流而上,水花四溅,最后来到一座宛如一枝独秀的灰白山崖,身躯围绕山崖,盘旋而上,当头颅来到山崖之巅后,尾巴犹然搭在山崖底部。
山崖上本就不多的树木全部搅烂,滚滚而落。
一身暴戾气焰的水蛇,身躯不断加重力道,最后竟是将整座山崖都给挤压得崩断了。
他这才在遮天蔽日的尘土中恢复真身,缓缓下山而去,健步如飞,快若奔雷。
青衣小童并不知道他的一切所作所为,全部落在了两人眼中,在百里之外的一处山头,儒衫老人临风而立,手里托着一方老蛟酣眠、呼声如累的砚台,正是黄庭国的老侍郎,或者说是上古蜀国硕果仅存的蛟龙之属。
老蛟先得了文圣的掌心金字后,又跟大骊国师达成了一桩秘密盟约,将那位少年皮囊的崔瀺送到大隋境内后,老人就开始返身在黄庭国境内,悄悄捕捉一切蛟龙孽种,全部拘在砚台内,他当真是以大神通刮地三尺,入水千丈,除去崔瀺亲手抓获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如今砚台内,又多出了十余条小物,游曳其中。
此刻老人身边站着一位背脊隆起的驼背老妪,真身正是一条成长于山野的赤练蛇,得到一桩修行机缘后,又辛苦修行五百年,才有今日光景,刚刚跻身七境修为,这次被老人找到了藏身之处,直接凿开大山百丈深,揪出了老妪真身,她这才不得不寄人篱下,但是臣服于大名鼎鼎的儒衫老人,老妪只是觉得不够逍遥快活,并不会觉得委屈窝囊。
老人淡然问道:“觉得如何?”
老妪恭谨答道:“启禀老祖,这条水蛇,到底还是顽劣心性,不过他的根骨血脉,便是我也有些羡慕。”
老人点头道:“出身尚可,只可惜资质愚钝,心性不定,不堪大用,白白挥霍了一场隐秘的蜕皮机缘。”
老妪错愕,不知老人为何如此讲。
之前县城那座荒废武圣庙内的首尾,两人位于高空云端,老蛟以一手掬水观天地的术法,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青衣小童胆敢对陈平安出手,哪怕只是挑衅,就会瞬间暴毙,老蛟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事实上,老蛟对于青衣小童先天有些厌恶,跟性情无关,纯粹是血脉上的冲突,世间众多的蛟龙遗脉孽种之中,青衣小童这一脉,往往修行迅猛,颇为得天独厚,但是又最被真正的蛟龙所排斥,就像中等世族里冒出头一个私生子,偏偏捞了个不高不低的举人身份,大出息没有,却碍眼得很。
老妪道行低,眼界窄,可没看出任何明堂。
至于水蛇的那点暴躁脾气,老妪更不会觉得有大错了,她之所以背脊隆起,就在于初次开窍之后,尚且力弱,曾经被山野捕蛇人抓获,搏斗过程中给那人砸伤了元气根本,这才使得她哪怕化为人形,便是天生的驼背姿态,之后她找到那位捕蛇人的后裔子孙,一场迟到两百多年的血腥报复,郡城一位中等门户之家,一夜之间就全部暴毙,不管妇孺老幼,都没能逃过一劫,彻底断绝了香火。
老妪事后犹然觉得不解气,只恨那捕蛇人不是修行中人,否则非要让他品尝一下生不如死的滋味。
所以水蛇能够从头到尾都隐忍不发,面对那个婆婆妈妈的穷酸少年,青衣小童当时没有一个字的恶语相向,一直深入荒山野岭,才开始释放阴鸷杀机,在老妪眼中,已经算是修心养性的功夫相当不俗了。
老人摇摇头,“你比那条小水蛇差了根骨,比起条小蟒更差了悟性和慧心,差得太远了。”
老妪仓皇失色。
唯恐老人一个不开心,就将自己打杀了。
毕竟这一路相伴,不是没有不开眼的同类,不愿接受约束,无一例外全部给老人出手击毙,死后所有精元魂魄,根本无所遁形,全部被攫取融入古砚之中,沦为一层纤薄的“淡墨”而已。
老人感慨道:“大道之上,人人争先,可一步慢步步慢,兴许别人一直打瞌睡偷懒,还是境界一日千里,你没日没夜苦修,到头来还是个废物,修行就是如此无奈。”
老妪赶紧亡羊补牢道:“老祖,那少爷如此了不得?”
老人失笑道:“不是少年本身如何厉害,而是少年的领路人,太了不起。如果少年只是少年,不管他如何努力勤奋,武道境界仍然不会太高的,大概撑死了就是六境七境的样子,仅此而已。”
走江化蛟,入海为龙,是蛟龙之属梦寐以求的两次大磨砺,在这个过程当中,必然极其坎坷艰辛,必然血肉模糊不说,还要经受住脱胎换骨的煎熬,之前境界攀升的蜕皮,是为小蜕,次数众多,之后两次,才会被誉为“大蜕”。
老人御风而行,一步步走出山顶,老妪只得现出真身才能跟随,一条七八丈的赤练蛇在儒衫老人身边摇头晃尾。
老蛟笑道:“我不是说少年的道路一定是对,有可能是条通天登顶的大道,也有可能是条没有大前程的断头路,但话说回来,哪怕是条断头路,也绝对足够让那小水蛇化蛟了,只可惜身在福中不知福,自绝前路,怪不得老天爷不赏饭吃,只是赏了,自己没本身端住饭碗罢了。”
赤练蛇口吐人言,“老祖修为艰深,早已看遍了山河变色,沧海桑田,眼光自然深远,我们只需按照老祖宗的吩咐去做,就心满意足,对我们而言,这已经是一桩莫大的福缘。”
儒衫老人笑而不言。
其实还有很多话,老蛟没有跟这条赤练蛇泄露天机,甚至还故意说了些有违身份的言语。
那少年的武道天赋确实算不得出类拔萃,但是名叫陈平安的小家伙,老蛟绝不是像他所说的那样“不起眼”,当初在自家宅邸别业,第一次见到那伙远游学子的时候,老蛟在家中以神通第一眼望去,陈平安是最后一个落入法眼的人,但是看着看着,老蛟就发现,所有人都围绕着陈平安打转,不单单是言行举止而已。
而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气势。
那次的雨夜之中,有丰神玉朗的白衣少年,背着小书箱的红棉袄小姑娘,已经走在修行路上的冷漠少年,根骨精彩的苗条少女,修为隐秘且一身龙气更为隐晦的高大少年,虎头虎脑的孩子。
分明最后才是手持柴刀、领头带路的草鞋少年,乍看之下,真是最不起眼的存在。
可是老蛟凝神望去一遍遍,却看出了大不同寻常。
如众星拱月,又如山峰朝拜大岳。
那个少年一头当先,好像在说你们放心尾随其后便是了。
因为天大地大,我已经一肩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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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小童回到武圣庙后,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德性,陈平安依旧以平常心待之。
起先青衣小童还有些担心陈平安会反悔,将答应自己的那两颗蛇胆石给忽略不计了,试探了两次,得到准确答复后,青衣小童就有些如释重负,只是在那之后的相处过程当中,哪怕陈平安没有半点异样,该砥砺武道就继续让他喂拳,该骑乘赶路就继续让他现出真身,对于他的撒泼打滚和无理取闹,陈平安仍然是无可奈何,没有半点厌烦。
可是青衣小童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到底是什么,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随着距离老爷家乡越来越近,青衣小童只知道粉裙女童越来越开心,这就让他越来越不开心。
于是他在翻山越岭正式进入大骊国境后,青衣小童使出了一份压箱底的杀手锏。
黄昏之中,在一条荒废无数年的崖壁栈道上,三人在一座稍稍宽敞的凹洞内生火歇脚,他小心翼翼地从方寸物中祭出了一只大瓷碗,碗中有小半碗清水,灵气弥漫,不同于世间寻常无根水。
粉裙女童眨了眨水灵眼眸,一下子就看出了门道,可又不好意思凑过去近看,好在青衣小童已经屁颠屁颠双手端碗,来到陈平安身边坐下,神秘兮兮道:“老爷,给你看点好东西,就快了,还剩下一刻钟。”
青衣小童转头对粉裙女童咧嘴一笑,伸出一张手掌,“这样的水,我如今还有五碗,来自五座不同的仙家府邸,其中还有取正阳山滚雷潭的一抔水,知道花了大爷多少钱吗?把你这傻妞卖了都不够。我最多的时候,有七大碗!当然了,你是火蟒,类似物件,应该是一截特殊柴禾、一炷香才对,不过你肯定一样都没有吧?”
陈平安看着趾高气昂的青衣小童,还有自行惭愧的粉裙女童,问道:“通过这小碗水能看到什么?”
青衣小童只是咧嘴笑,故意卖关子。
粉裙女童小声解释道:“老爷,我在书楼一些前人读书笔记上看到过,山上修行,需要消耗太多钱财,许多仙家宗门便生财有道,适当对外开放一些有趣的画面,比如说某些可遇不可求的门派奇景,还有一些著名修道天才的生活起居,或是一些修行长辈的御空风采,外人不用去那些门派的山头,就能够在千万里之外一览无余,省心省力,嗯,就是半点也不省钱。”
粉裙女童嘴上念叨着,其实一直偷偷看着那碗水,眼眸里满满的艳羡,扳着手指头轻声说道:“老爷,这种事情真的很神奇的,需要那些仙家先拿出一些山水气运相接连的小玩意儿,比如说凿出的一小块影壁石头,山门内砍伐下来的灵秀树木,或是这白碗承载的正阳山深潭之水,在有奇景异士对外开放之前,就会出现一行文字提醒买家,至于愿不愿意消耗物件灵气来遥遥观览,买家自行决定便是了。如果愿意,只需要灌注一点灵气,就能够通过对方宗门的开启的术法神通,让买家们看到文字显示的诸多画面,有趣极了!”
粉裙女童越说越失落,“我早年在笔记上看到后,曾经祈求芝兰曹氏帮我重金寻觅一块这样的木头,只是我按照约定早早给了他们好处后,之后曹氏便一直搪塞我,说了各种借口拖延,最后我便不好意思再开口,只当没有这回事了。”
青衣小童得意洋洋道:“那是你本事低微,换做是我,你看芝兰曹氏敢不敢收钱不干活?”
她脸色黯然。
陈平安拍了拍她的丫鬟小发髻,柔声安慰道:“吃亏是福,亏先吃着,要相信以后不会总是吃亏的。”
粉裙女童抬起头,点头而笑。
青衣小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大一小两个傻瓜。
片刻之后,他惊喜道:“好戏来喽!”
碗中清水,泛起涟漪。
青衣小童打了个响指,清水从碗中缓缓升空,如泉水喷涌,最后变成一张大如山水画卷的水幕。
水幕画卷之上,先是出现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四周有群峰环绕。
然后是一位白衣女子御剑破空而至,倩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画卷中,女子腰间系挂一只古朴葫芦,驾驭飞剑迅猛拔高往山顶飞去,在水幕中最初不过米粒大小的渺小身影,逐渐变成了一位巴掌高度的小人儿,容颜清冷,气质出尘。
距离山顶尚有一小段距离,剑气凝聚实质,似云非云似雾非雾,古怪神奇,妙不可言,女子仙人不再御剑登高,而是立于飞剑之上,开始眺望那些剑气中蕴藉的充沛剑意,哪怕是隔着千万里,隔着这个水幕画卷,山顶剑意蕴含各种绵长意味,仍是扑面而来,或古老沧桑,或朝气勃勃如一轮旭日东升大海,或密集攒簇如一场瓢泼暴雨。
青衣小童可不看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剑道意气,只是对着那位御剑女子流着哈喇口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贼笑道:“这位正阳山苏稼仙子,可是大爷我的心头好,排名只在一位仙子之后,你瞅瞅,这身段这气质,我那水神兄弟,粗鄙不堪,虽然也仰慕苏稼仙子,不过仍是喜欢体态丰腴一些的仙子,肉食者鄙,圣贤说话,就是一针见血。”
他手指一转,还将画面稍稍扭转方向,变成了正阳山苏稼的背影,然后轻轻一抓,仙子背影就蓦然扩大,青衣小童呵呵傻笑着,伸手抹嘴,恨不得把整张脸贴在苏稼的背上,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场,估计早就这么做了。
青衣小童眉飞色舞道:“不过我的头号心肝,还是道姑贺小凉!那可是仙子里的仙子,神仙中的神仙,若是她给我摸一下小手儿,我便是折寿百年也愿意,绝不骗人,谁要是能够帮我引荐,让我跟贺小凉说上一句话,我给他当儿子当孙子都成啊……”
陈平安看着那些化作云雾的剑道意气,不管如何用心去看,只觉得气象万千,但都看不出真正的端倪,陈平安很快就收起心思,希望从水幕中寻找到一个身影,那头在家乡小镇行凶的搬山猿,只可惜画卷之上,始终只有苏稼一人,如果没有记错,风雷园那个叫刘灞桥的家伙,就一直偷偷暗恋着苏稼?
一炷香的功夫过后,水幕淡去,趋于模糊,凝聚下坠,最终重新变成一小碗清水。
但是碗里的清水明显水位下降了一些。
青衣小童收起白碗和清水,搓手踱步,乐哈哈道:“这次观赏,因为有正阳山之巅的剑气场景,所以折耗挺多,但绝对不亏!之前那么多次遥看正阳山的各种风景,苏稼仙子只有惊鸿一瞥出现过几次,这次……啧啧,苏稼仙子不曾想还是个好生养的,之前哪里看得出来……”
陈平安默然起身,走到洞外的栈道上,山风阵阵呼啸而过,吹拂得他衣衫一边飘荡倒去。
不过如今扎实的二境修为,加上一次次翻山越岭,一次次收壤入袋,让陈平安此刻身形不动如山,隐隐约约之间,仿佛已经与身后的陡峭山壁浑然一体。
陈平安突然惊喜道:“下雪了!”
他伸出手去,等着大雪的落在手心,保持这个姿势,只是猛然转过头,对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欢快报喜道:“你们快来看,下雪了!”
一场鹅毛大雪,不约而至。
今年的尾巴上,一年二十四个节气,已经一个接着一个走了,哪怕是三人返乡的道路上,小雪时节,唯有风雨。
但是今天恰好是大雪时节,真有大雪。
陈平安跟他们打过招呼后,继续伸手接着雪花,扬起脑袋,开心喃喃道:“下雪了下雪了。”
粉裙女童从未见过这么开心的老爷,她欢快蹦跳着凑过去。
青衣小童从未见过如此幼稚的家伙,他留在原地,嘟嘟囔囔,觉得人生好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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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敕令
陈平安接了两捧白雪,相互搓着手,笑着回到小崖洞,伸手烤火之后,这才从背篓里拿出一本书籍,开始借着火光端坐看书,是一本文圣老先生赠送的儒家典籍,陈平安的记性很好,一路勤于翻阅,内容早已烂熟于心,只是陈平安还是喜欢像当下这样翻书,轻轻诵读。
李宝瓶曾经说过,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陈平安觉得这句话讲得实在太好。
所以如今每次按照撼山谱记载,走桩立桩前后,便化用此句,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读书是如此,想来拳法也差不离,说不定练拳百万,拳意就会自来。毕竟如此勤勉练拳,日夜不休,每天都会花上七八个时辰,缝缝补补原先破屋破窗似的体魄,效果显著,尤其是杨老头传授的吐纳方式,配合十八停的运气方式,陈平安能够清晰感知体魄的逐渐强健,所以活命已经不再是唯一的目的。
陈平安想要得更多了一些,比如如果有机会再次相逢,为某个姑娘展示走桩,她不至于像在泥瓶巷祖宅里那般一脸痴呆,仿佛是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笨蛋,而是会朝他伸出大拇指,再一次说出口那两个字,“帅气”!
陈平安手中的书本,被一页页缓缓翻过,看得极其认真,摇曳的篝火映照着少年黝黑的脸庞,旁人若是久看之后,别有神采。
粉裙女童虽是火蟒真身,却是孩子心性,在芝兰曹氏书楼,深居简出,不敢轻易露面,唯恐遭受横祸,此次跟随陈平安返乡,越来越恢复活泼天性,此时正在栈道那边忙着堆雪人,只恨老天爷不多打赏一点鹅毛大雪。
青衣小童虽是水蛇,天生亲水,但是对于一场稀拉平常的隆冬大雪,实在提不起兴致,无精打采地缩在篝火旁边,感伤自己的遇人不淑和命途多舛。
粉裙女童堆了个自家老爷的雪人,栩栩如生,正想着跟陈平安邀功,蓦然变色,一溜烟跑回崖洞,神色慌张道:“老爷老爷,栈道那边来了一双男女,男子瞧不出什么,可女子好大的妖气,咱们怎么办啊?”
青衣小童使劲嗅了嗅,立即精神焕发,“呦呵,还真是个大妖,满身的狐狸骚-味,老爷,我跟你说,世间妖狐多姿容绝美,瞧我的,这就给你抓个暖被窝的通房丫鬟,保管比瘦竹竿似的傻妞儿强太多!”
陈平安合上书,说道:“他们如果只是路过,我们就让出栈道,如果想要伤人,我们再出手不迟。”
满怀热忱的青衣小童叹息一声,乖乖坐回原位,惋惜道:“老爷你倒是给我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啊。”
陈平安笑道:“安安稳稳回到家乡,就是大功一件。”
青衣小童委屈道:“这都进入大骊国境了,一直这么稳稳当当,我牛年马月才能让两颗变成三颗?”
在峭壁之中开凿出来的古老栈道上,一男一女一前一后行走于风雪之中,女子身穿锦缎宫装,婀娜多姿,头戴帷帽,遮掩容颜。男子面容清雅,身材修长,身披一件雪白貂裘,腰挂一只朱红色酒葫芦,整个人像是融入了天地风雪夜。
两人途径崖洞的时候,女子转头看了眼洞内三人,便不再多看。
这轻描淡写的一瞥,就让之前跃跃欲试的青衣小童如遭雷击,坐得比陈平安还正襟危坐,反而是道行逊色一筹的粉裙女童,尚未知道轻重厉害,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男女。陈平安则将书本放在腿上,伸手烤火,神色自若,目不斜视。
男子路过雪人的时候,眯眼微笑,觉得颇为有趣,犹豫了一下,径直转身走向崖洞,却不得寸进尺,在“门口”外停步,直接望向陈平安,用娴熟流利的东宝瓶洲正统雅言问道:“雪夜赶路,我与侍女委实疲惫不堪,这位公子能否让我们休憩片刻?”
陈平安转头望去,是一位气质温和的男子,陈平安心知肚明,这场狭路相逢,是福是祸躲不过,如果对方真有歹意,他点不点这个头并无两样,所以干脆就笑道:“可以。”
男子入内,被他称呼为侍女的帷帽女子却没有跟随,站在崖洞门口,直腰肃立。
男子大大方方盘腿而坐,背对着崖洞,摘下酒葫芦准备喝酒,喝酒之前,开诚布公道:“我那侍女是狐妖,之前她感知到三位的存在,我便让她释放出一些妖气,算是打招呼了,以免发生不必要的冲突,我们并无恶意。”
陈平安在发现青衣小童的拘谨惶恐之后,就知道事情不妙,但是事已至此,陈平安反而不去多想什么,只是屏气凝神,随时应对男子和他侍女的暴起杀人。山上神仙也好,精魅妖怪也罢,好坏难测,一旦大敌当前,往往生死立判,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小巷对峙蔡金简、老龙城苻南华,之后与搬山猿纠缠厮杀,在神仙坟跟马苦玄打了一场,棋墩山对敌白蟒,枕头驿面对朱鹿的刺杀,等等,一系列风波,陈平安之所以能够活到现在,心定二字,至关重要。
男人喝了口酒,眼神清明如月华,望向陈平安,开门见山地笑道:“公子的武道境界不高,拳意却很扎实,实属不易,若是能够坚持下去,止境可期。”
青衣小童咽了口唾沫,不敢动弹。
大妖大妖,真他娘的大啊,比天还大了!
原因很简单,世间狐妖之所以出名,除了擅长蛊惑人心之外,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狐妖相比其它山妖精怪,更难遮掩妖气,所以修士那些个广为传唱的斩妖除魔,对象往往是不成气候的狐妖。
照理说,崖洞外的狐妖越走越近,一身狐妖气息就该愈发浓郁,但是她路过洞口的时候,已经是一身醇正人气,给青衣小童的感觉,简直比凡夫俗子还肉眼凡胎,像是一根手指头就可以掐断她的曼妙腰肢,青衣小童本就是世间妖物之一,化作人形不过是山泽妖修得道的第一步,距离真真正正的成为一个人,还隔着大隋到大骊这么遥远的距离。
能够让他这位修为六境、战力堪比七境的御江地头蛇,都感知不到任何异样,青衣小童掂量了一下,觉得装孙子最合适,如果这位貌似和和气气的过江龙,觉得孙子还不够,曾孙子都行。
青衣小童判定那宫装妇人最少九境,甚至有可能已经是十境的通天大佬,好在这个可能性并不大。
浩然天下的妖物,能否跻身十境,是一道巨大的风水岭,丝毫不弱于人族修士破开十境瓶颈的难度。这意味着已经被这座天下的大道所认可,何其艰难?其中需要多大的机缘和磨砺,可想而知。
所以那条身份隐蔽的老蛟,寒食江水神的父亲,十境修为,已经足够媲美十一境的修士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