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崔瀺:“继续。”于禄想了想。
崔瀺笑问道:“不然我来帮你说?”
于禄苦笑道:“我只要不死,以后陈平安就会觉得欠我一个人情。”
于禄有些紧张,但不敢奢望自己可以蒙混过关,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公子之前说我和谢谢,性情跟陈平安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这辈子都当不了陈平安的朋友,我知道多半是对的,可心底还是有些不信,哪怕公子你现在站在我跟前,我还是那句大不敬的话,要试试看。如果能够证明公子你是错的,就最好了。”
于禄站起身,认命道:“实在没有想到公子会去而复还,请公子责罚。”
崔瀺伸手往下按了按,“一举三得,做得很漂亮啊,我有你这样的仆役,高兴还来不及呢,责罚什么。”
于禄大大方方坐下。
估计这就是他跟谢谢最大的不同。
那个少女一样聪明,只是她想要很多可能一辈子都争取不来的东西,反观这位高大少年,什么都放得下,想要拿起来的东西,又不会太重,而且从来无关崔瀺的大局,所以过得更加轻松。
大骊国师崔瀺,公认棋术极高。
于禄和谢谢,与白衣少年朝夕相处,实则无时无地不是在与之手谈,谢谢下棋下得太用力了,反而会让崔瀺觉得愚不可及,眼皮子都懒得搭一下。
于禄就像是只在无关痛痒的小地方,抖搂一下他的聪明机智,玩几手崔瀺早就玩腻了的小定式,这样就会让崔瀺点点头,觉得还凑合。
谢谢心里的负担太重,看得太远,其实极为坚韧可敬,但是才逃过大骊娘娘的掌控,又沦为崔瀺的牵线木偶,则是她的大不幸。
于禄却看得清最近处的细微人心,所求不多,反而活得一身轻松。
崔瀺袖中飞出那柄形状如麦穗的“金秋”,围绕着灯火飞速旋转。
于禄面不改色,笑问道:“公子这么走入书院,不怕身份泄露?”
崔瀺仔细盯着那柄飞剑,轻声道:“以杀止杀,以恶制恶,知道吧?”
于禄点点头。
崔瀺始终凝视着飞剑带出的金色轨迹,丝丝缕缕,由于飞掠太快,剑气消散的速度远远低于生成的速度,缠绕在一起,最后像是一个金色圆球,最中央是那粒灯火。
崔瀺说道:“一样的道理,给大隋一个看似荒诞的理由,一个不够就两个,只要事不过三,两个应该恰到好处。”
于禄犹豫了一下,苦笑道:“第一个,不然换成我?”
崔瀺斜瞥他一眼,“怜香惜玉?”
于禄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崔瀺笑道:“你看得清楚,是因为太近,但是你要记住,一叶障目,只看清楚一片叶子的所有脉络……”
崔瀺不再说话,闭上眼睛,说了一句让于禄出乎意料的话,“如果真能看透彻细微的最深处,也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要知道,这其实就是我的大道……之一!”
于禄似乎全然无法理解,就不去多想。
崔瀺站起身,默然离开学舍。
在崔瀺离开很久后,于禄伸出袖中的一只手,低头望去,手心都是汗水。
那位大骊国师曾经笑言,天底下已经立教称祖的三大势力,各自的宗旨根本,无非是道法极高,规矩极广,佛法极远。
那么这个极小?!
世人所谓的一叶障目。
若是有人真真正正、彻彻底底看清楚了这一叶,当真还会障目?!
于禄猛然抬起一条手臂,手背死死抵住额头,满脸痛苦,呢喃道:“不要想,先不要想这些。”
————
崔瀺来到之前打死不走入的文正堂外,直接一步跨过门槛,拿起一炷香,只是一炷香,而不是按照规矩的三炷。
一手持香,另外一只手捻动香头,瞬间将其燃烧点亮。
崔瀺不去看至圣先师,看了眼齐静春的挂像,最后转移视线,望向那个老秀才的图像,双手捧香在额头,在心中默念。
然后睁开眼睛,崔瀺可没有半点烧香人的虔诚肃穆,将手中那炷香插入神坛上的香炉,扬起脑袋,对着那副画像嬉皮笑脸道:“老头子,跟你借一下而已,可别太小气啊,不多,就三境,三境而已,而且只在东华山管用,这总行了吧?我如今已经五境修为,由此可见,跟在你安排给我的先生身边,我崔瀺是学有所成的,对吧?如今你最得意弟子的最得意弟子,遇上了麻烦,我又被自己先生托付重任,你不表示表示,说不过去吧?”
崔瀺耐心等着,没有动静,香炉那炷香点燃之后,竟是半点不曾往下烧去。
崔瀺破口大骂道:“老头子,你当真半点不管我了?!就连报上齐静春的名字,都不管用?你他娘的怎么当的先生!老王八蛋,喂喂喂,听见了吗?我骂你呢,你大爷的真是无情无义啊……”
毫无用处。
崔瀺急得团团转,最后再度闭上眼睛,试探性重复了一边,只不过这次加上了“陈平安”和“李宝瓶”两个名字。
片刻之后,香炉之内的那炷香,以极快速度燃烧殆尽。
崔瀺反而默不作声。
他沉着脸转身离去。
出门之时,从崔瀺跨过门槛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练气士第九境了。
足足高出了四个境界,而不是崔瀺原先讨要的第八境龙门境。
而是“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的金丹境!
崔瀺站在门槛外停下脚步,仰头望向高空,怔怔出神。
很快崔瀺就恢复玩世不恭的表情,做了个自戳双目的动作,继续前行,“先前认你做先生,算我崔瀺瞎了眼。今儿起,老子叫崔东山,只是陈平安的学生!”
手心突然传来一阵痛彻心扉、直达神魂的剧痛。
把崔瀺给疼得当场跳起来,然后就这么一路蹦跶着跑远,等到他跑到山顶后,才终于消停下来。
崔瀺倒抽着冷气,浑身直哆嗦,在原地使劲甩动手臂。
这把一个晚上睡不着觉、跑来山巅赏景的书院学生,给看得呆若木鸡,心想这哥们是发羊癫疯啊?
崔瀺龇牙咧嘴,对那个不长眼的家伙怒道,“一边凉快去,要不然老子干你娘!”
不曾想那个貌不惊人的哥们,也是个愿意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狠人,“早去世了。”
崔瀺刚要一巴掌扇死这小王八蛋,高大老人出现在山顶,那个书院学生连忙对老人作揖,飞快下山。
崔瀺怒道:“姓茅的,这兔崽子姓甚名甚,家住何方!”
茅小冬打量着崔瀺,观其气象,看出深浅后,板着脸走下山去,与崔瀺擦肩而过的时候冷声道:“既然如此,你就老实一点在书院待着,我茅小冬就当捏鼻子忍着粪臭了,别忘了这里是大隋京城,做事情三思而后行!”
崔瀺一步飞掠到那棵千年银杏树枝头,四处眺望一番后,定睛望去,最终对着东华山附近一栋幽静宅子,开始破口大骂:“那个叫蔡京神的老乌龟王八蛋,对,就是喊你呢,快来认祖归宗!你十八代祖宗我今儿要跟你讲讲家法祖训!快点沐浴更衣,磕头听训!”
茅小冬深呼吸一口气,加快步伐下山。
白衣少年犹然骂骂咧咧,“孙子蔡京神,别当缩头乌龟,快点回家喊上你儿子孙子,一起来给祖宗磕头,赶紧的,祖宗在这儿等着呢!”
东华山附近那栋宅子,一道虹光平地暴起,升至与东华山山巅齐平的高空,一道魁梧身影怒吼道:“找死!”
白衣少年以更大的嗓门答复道:“老祖宗在这里找龟孙子,不找死!”
魁梧老人吼道:“滚出来!”
当老者升空之后,以东华山为中心,四周不断有灯光亮起,由近及远,越来越多。
白衣少年在众目睽睽之下,嘿嘿笑道:“乖孙儿你快点滚进来!”
老人似乎被那个小疯子的言语给震惊到了,竟是一时半会儿有些发愣。
白衣少年趁胜追击道:“他娘的谁接给你的狗胆,敢欺负老子的门下弟子?蔡京神,手脚利索点,快点拿刀砍死自己,记得砍得心诚一些,砍出十境修士该有的风采!那么祖宗我就当你认错了,说不定还能既往不咎……”
那名享誉大隋的魁梧老者,愤怒的咆哮声,几乎响彻方圆十里,“茅小冬!你们书院不管这混账疯子,我蔡京神来帮你管!你只管收尸便是,陛下那边,我后果自负!”
老人御风而立,面朝山崖书院,一脚重重踏出,抡起手臂,最终做出一个丢掷姿势。
一根雷电交织的雪白长矛,呼啸而去,直刺东华山之巅的那棵银杏树。
那白衣少年哈哈大笑,“来得好,乖孙儿总算还知道孝敬你家祖宗!来而不往非礼也,老祖宗打赏,孙儿蔡京神好好接着!”
电矛扑向山巅大树,很快闯入书院地界的上空。
这座历经坎坷的新山崖书院,虽然已经不是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但毕竟还有茅小冬坐镇其中,很大程度拥有一方圣人小天地的地利优势,不过不知是书院自觉理亏,还是茅小冬不愿与蔡京神敌对,竟是毫不犹豫地撤去了地界防御,任由山上山外两人,展开一场公平公正地捉对厮杀。
银杏树这边,亦是有一抹细微金光当空炸起,相对长达两丈、气势威严的巨大电矛,那点金光实在是小到忽略不计。
但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随着那抹金光的飞出山顶,迎向那支电矛,许多原本心存轻视的行家,就开始真正小心凝神了。
那柄破空而去的袖珍飞剑,割裂出一条轨迹,四周竟然出现昏暗到极致的缝隙,这是传说中世间实物与光阴长河的激荡碰撞,飞剑的掠空速度,本身材质的坚韧程度,其中蕴藏剑意的雄厚,三者缺一不可。
到了这个层次的本命飞剑,号称剑光一闪,万物可斩!
果不其然,那支试探意味多过一击毙命的电矛,被金光瞬间击碎。
空中电光四溅,如一场绚烂火雨。
蔡京神狞笑道:“还有点道行,再来!”
这次老人终于放开手脚,一根根电矛迅猛掠向东华山。
金色剑光随之大放光彩,在山巅之外划出一抹抹璀璨流萤。
崔瀺盘腿坐在银杏树高处枝头,优哉游哉,手心托着个方方正正的玉玺。
崔瀺没有半点大战正酣的兴奋,反而略显惫懒无聊,心中冷笑不已。
我先生不多,如今就一个,师兄弟看得上眼的不多,一生知己朋友不多,入眼的美人不多……可我法宝多啊!
那一夜,真是精彩纷呈,跌宕起伏,最后小半座大隋京城人家都给惊醒,披衣出门,要么在院子里远望东华山,要么干脆爬上树、墙头甚至是屋顶,一场漫长的神仙打架,看得十分过瘾,尤其是孩子们一个个欢天喜地,只恨家里瓜子糕点不够吃。
两位神仙,一直从大半夜打到拂晓时分,害得一宿没睡的大小官员们,几乎人人是神情萎靡地去参加朝会。
事后有高人粗略统计,东华山那位来历不明的白衣仙人,除了最开始的金色飞剑,之后光是露面的法宝,就多达二十六件之多,无一不是流光溢彩,品相惊人,真是次次出手都不带重样的!
有京城好事者,已经偷偷将其尊称为蔡家老祖宗。
蔡京神所在的那个京城豪门,从上到下,像是真的刚刚认了一位自家老祖宗,第二天就没谁好意思出门。
当天,李槐就收到了那套失踪已久的小泥人儿,以及原先三名舍友迟到至极的道歉认错。
那一刻,胆小怯弱的孩子,其实也就是七岁大的李槐,既没有喜极而泣,也没有嚅嚅喏喏。
孩子就是有些想念爹娘和姐姐了。
李宝瓶,林守一,于禄,谢谢,自称崔东山的白衣少年。
孩子一个一个谢了过去。
林守一又去了书楼,学舍里只剩下孩子一个人,这是他第一次翘课,虽然读书不行,可之前不管受了什么委屈,哪怕给人打得鼻青脸肿,孩子都没有缺过先生夫子们的课业,但是今天李槐蹲在学舍外,没去上课,而是晒着冬天的和煦太阳,轻轻用树枝写着一家人的名字。
孩子这次没哭。
————
大隋京城,穿着寒碜的一行三人问着路,缓缓向山崖书院走去。
身材丰满却眉眼泼辣的妇人,在女儿用蹩脚的大隋官话再一次跟人问过路后,气得一巴掌拍在自家男人脑袋上,“没用的玩意儿,到了书院,你就在山脚待着吧,省得给儿子丢脸!”
那个五短身材的窝囊男人,背着一只大行囊,难得稍稍硬气地跟媳妇反驳一回,“还是见见吧,咱们给儿子带着好些吃食呢,你们背着上山,很累的。”
妇人气不打一处来,叉腰怒骂道:“李二,你也就这点能耐了!好嘛,我们娘俩都狠得下心,说走就走了,你倒好,一个大老爷们,临了说要见一见儿子?”
妇人伸出手狠狠拧着男人的腰肉,拧了半天没动静,只得悻悻然作罢,“一身腱子肉,力气只会在晚上欺负老娘!”
男人嘿嘿笑着。
妇人一脚踢过去,妩媚道:“死样!”
男女身旁,一位身材抽条如柳枝婀娜的少女,没理睬爹娘的打情骂俏,只是笑意柔柔的,想到马上就能看到自己淘气弟弟,她便有些开心。
妇人突然一下子红了眼睛,“不知道槐儿是胖了还是瘦了,可千万别给人欺负了,我这个当娘的,可不敢在这里骂人啊。”
男人习惯性默不作声。
这个名字爹娘取得很不用心的闷葫芦男人,最后望向书院那边,咧嘴笑了笑。
欺负我儿子?
哦,如果真有,那我李二就去会一会那位英雄好汉。多大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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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世间父亲皆英雄
阿良曾经调侃李槐小兔崽子是窝里横,外边怂。这一点,李槐十有八九是跟他娘学的,这还没到东华山,还瞧见山崖书院的牌楼,妇人就开始怕了,在家乡小镇骂街巷战无敌的气焰,半点没剩下。
倒是她男人依然走得脚步坚定,跟上山下水没两样,女儿李柳也不差,该问路问路,该道谢道谢,便是大隋京城的百姓,在宝瓶洲北方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顶,遇上这样漂亮温柔的少女,仍是给予了最大善意。
山崖书院虽然搬离大骊,被摘掉了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头衔,元气大伤,可瘦死骆驼比马大,在大隋仍然是无数士子学生心目中的圣地。
而且书院这边的待人接物,挑不出任何毛病,便是三人穿着寒酸,浑身冒着泥土气,一听说是书院学子的家长亲人后,十分客气周到,有人亲自领着他们,去书院专门用来远方客人的住处,先安顿下来,然后又带着他们去塾堂找李槐,得知李槐今日缺课,就又辗转到了林守一的学舍,果然看到那个在地上拨弄树枝的孩子。
之所以能够直奔此地,在于李槐这三个孩子,毕竟是原山主齐圣人的嫡传弟子,近期又折腾出那么大风波,李槐这拨人在书院的动静,例如各自性格如何,品行如何,学问大小,住在何处,几乎人人皆知。
对于大多数不掌权的书院夫子先生们而言,在这件事上,依然看得比较淡,并无明显的好恶情绪,更多还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教圣贤书。
当李槐听到喊声,抬起头后,看到再熟悉不过的三个身影,有些懵,只当是自己做梦,狠狠揉了揉眼睛,这才丢了树枝站起身,一路飞奔,先与那位言笑晏晏的书院先生作揖致谢过,这才仰着脑袋看着爹娘姐姐,红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爹娘亲人不在身边,有些委屈,会觉得就那样了,可当爹娘真的出现后,反而就会觉得那个委屈比天还大了。
只不过李槐到底是走了好几千路的远游之人,哪怕年纪小,跟着陈平安见过无数的大山大水,从暮春走到了初冬,懂得了收敛情绪,没在小镇那么咋咋呼呼,一下子就又开心起来,用手臂抹了抹眼睛,问道:“爹娘,李柳,你们怎么来啦?!”
那位先生笑着告辞离去,不耽误一家人团聚。
妇人在那位彬彬有礼的教书先生走后,顿时如释重负,一把抱住李槐,哽咽道:“我家槐子怎么这么黑瘦了,哎呦,娘亲的心肝都要碎了,都怪你爹,恁大个人了,都走到了老远的地方,突然说不放心你,怕你没钱吃饭,怕你生病没人照顾,咱们仨一合计,就想着还是来书院看看你……”
身材矮小结实的汉子就像一块黑黝黝的硬铁,此时还背着一座小山似的行囊,挠挠头,脸色尴尬道:“我只说了一句,说不知道槐子在大隋书院吃不吃得上鸡腿,你娘和你姐就都哭了起来,怎么劝都没用,后边他们娘俩就……”
被揭穿真相的妇人蹲在地上,转头狠狠瞪了一眼自己男人,“滚滚滚,就你话多,你要是不想槐子就自个儿去山脚待着。”
男人傻笑着,当然没挪步。
妇人蹲在地上,摸摸自己宝贝儿子的脑袋,揉揉小细胳膊,心疼道:“怎么这么瘦啊,是不是吃不饱睡不好?”
李槐立即满身豪气,咧嘴笑道:“吃得好睡得好,好得很呢。娘亲,我告诉你,这趟来大隋书院求学,我可是跟着陈平安他们后头,自己一路走过来的!走了好远的,几千里呢,从咱们老家,先走到棋墩山,红烛镇,绣花江,边境野夫关,再穿过黄庭国……瞧见没?”
孩子后退一步,抬起一脚,“草鞋,陈平安给我编织的,又结实又舒服,我后边想自己学来着,陈平安没让。娘亲,你猜我换了多少双草鞋?”
这个问题一抛出来,完全让妇人招架不住,哭得稀里哗啦,女儿李柳赶紧蹲下身,轻轻握住娘亲的手。
李槐也有些慌了神,不知道这怎么就让娘亲伤心了。古灵精怪的孩子赶忙收起草鞋,眼珠子滴溜儿转动起来,灵机一动,大声道:“娘亲,去屋子,我给你们看一样好东西!”
到了林守一学舍,李槐啪一下将那只绿竹小书箱放在桌上,学着李宝瓶双臂环胸,斜瞥一眼姐姐李柳,再学着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说话,得意洋洋道:“咋样,我的小书箱哦,好看不好看?羡慕不羡慕?”
李槐犹不罢休,熟稔地背起小书箱,穿着草鞋背着竹箱的孩子绕着桌子走了一圈,把李柳给看得又心疼又好笑,赶忙帮着摘下书箱放回桌上,泪花儿在她眼眶子轻轻打转,那张粉扑扑的鹅蛋脸上则柔柔笑意,灵秀少女独有的笑意,好似春江水暖。
汉子突然问道:“这一路,没被人欺负吧?”
李槐摇头笑道:“没呢。”
妇人一听到这个就来气,“儿子给人欺负了又如何,就你那窝囊样,在老家哪次儿子受了委屈,不是我这个当娘的骂回去,你能做啥?”
汉子缩着脖子小声道:“那不是在家乡嘛,街坊邻居的,大多心不坏,总不能伤了和气,到最后还是媳妇你难做人。”
妇人一拍桌子,“还敢还嘴!李二你是想造反啊?还是觉着出了趟院门,长见识了,想要抛家弃子、换个年轻漂亮的媳妇了?”
汉子无奈道:“怎么会。”
妇人大怒,“那是你有贼心没贼胆,知道别的女子根本瞧不上你。上回咱们遇上那个大长腿的妖精,穿得胡里花哨的,一看就不是个正经人家,你就没偷瞧?真是丢人现眼,臭娘们胸口连二两肉都没有,也敢跟老娘比姿色?”
汉子欲言又止,蹲在地上唉声叹气,愁啊。
那山上老妖婆看着是挺年轻,其实是七八百年的岁数了,好歹也算称霸一方的九境得道妖修,我要不瞧她一眼,让她晓得轻重厉害,她可就要杀人吃肉了。如果你们娘俩不在身边,我早早一拳打杀了便是。
可这些乌烟瘴气的玩意儿,他哪里敢跟自家媳妇说啊。
蹲地上的汉子,一直忘了拿下行囊,所以就像靠着一座小山峰。
妇人怒吼道:“东西还不快拿出来,怎么,不舍得给儿子?留着给外边的狐狸精啊!”
李二赶忙起身,忙着打开行囊,把一堆吃食、衣物、书本堆放在桌上。
李槐好奇问道:“咱家这么有钱?”
妇人笑着解释道:“你爹傻人有傻福,咱们这趟出远门,路上你爹找着了一些草药,拿去一卖,值不少钱,娘亲还是第一次见着金子哩,金灿灿的,瞧着就让人心生欢喜,如今娘亲攒下一些家底了,不过你小子先别惦记,那可是将来帮你娶媳妇用的。”
李槐看了眼一直坐在旁边不说话的姐姐,“先给我姐当嫁妆呗,我又不急。”
妇人气呼呼道:“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生下来就是赔钱的,给她作甚?”
少女习以为常,半点不生气,她打小就是逆来顺受的好脾气,这一点随她爹,完全不像李槐,一家四口人,相依为命,儿子像娘女儿像爹,倒也有趣。
李槐摇头道:“娘,你这样的话,以后我姐就算嫁了个好人家,也非得受气。你就是运气好,找到我爹这么老实的人,啥都顺着你,要不然就咱们舅舅那些人,你如果真被我爹欺负了,娘家人靠得住?那就是气上加气,能给人气出病来。娘,我说得对吧?”
妇人给噎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少女嘴唇抿起,偷偷笑着。
妇人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儿子的额头,悻悻然道:“呦,长大啦,就不帮着娘说话了?”
李槐嘿嘿笑着,转头望向身边的姐姐,坏笑道:“李柳,我这趟出门,帮你找了好几个姐夫……”
少女眨眨那双秋水长眸,似乎有些茫然。
妇人一巴掌拍在儿子脑袋上,气笑道:“怎么说话呢!你姐只能嫁一个,当然如果真没嫁好,受不了委屈,那么可以离了再换,但是没有一女嫁多夫的道理。”
李槐坏笑道:“李柳,我现在跟林守一住一起哦。”
妇人疑惑道:“就是那个爹在督造衙署当官的林守一?”
李槐点头道:“就是他,跟董水井抢我姐的那个,如今可厉害了,对我也很好,以前在家乡学塾吧,我还挺讨厌他的,如今才发现他其实人很好,就是脾气冷了点,耐心不太好,比不得我的未来小师叔陈平安。”
少女默不作声。
妇人哦了一声,笑问道:“你一口一个陈平安,又是谁?是不是家里更有钱?不会是你帮你姐挑选的姐夫吧?”
李槐摇头道:“陈平安啊,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跟阿良一样。不过他不是我姐夫,年纪其实刚刚好,但是李柳配不上他。”
妇人又是一巴掌打赏过去,“什么叫李柳配不上他,有你这么说你姐的吗?你姐哪里不好了,要模样有模样,脾气也不差,一看就是个相夫教子的好媳妇,明摆着嫁给谁谁都不亏。”
汉子坐在对面,脸色古怪。
李槐一本正经说着混账话:“我说实话啊,你看我姐啊,长得……还凑合吧,家世的话,唉,提这个伤感情。”
说到这里,孩子笑道:“不过爹娘是谁,由不得咱们,再说了,我们家穷是穷了点,可爹娘你们很好啊,陈平安有次跟我一起在在山上拉屎,咱们俩就随便聊,陈平安说他爹娘都走得早,就让我多念着你们的好,一开始我可没多想,只当他是拉不出屎来,跟我在那儿没话找话呢,后来跟陈平安走了一路,才晓得他说的是真心话。跟你们说啊,我跟陈平安关系可好了,你们也知道我最怕鬼了,晚上憋不住,一定要拉着陈平安一起的,他从没说我烦,真的,就连心里头都不觉得我烦,这样的人,我姐配不上。”
妇人冷哼道:“陪你拉屎撒尿就是大好人啦。”
李槐开始掰手指,“除了这个,陈平安还有给我做小书箱,编草鞋,做饭洗衣服,帮我养毛驴,我风寒了,他大半夜跑出去几十里山路,给我采药煮药,花钱给我买书,送玉簪子,教我打拳,跟我说以后要孝顺爹娘,出了事情不骂我,反而帮着我,挡在我身前,狠狠揍那些坏蛋……根本数不过来啊,我倒是他想当我姐夫来着,做梦都想。”
妇人愕然。
汉子看着那个神采飞扬到有些陌生的儿子,有些唏嘘,更多还是高兴。
妇人笑着拿出一双千层底布鞋,“这是你姐给你缝的,肯定比穿着草鞋舒服。”
李槐叹了口气。
妇人疑惑道:“咋了?”
李槐眼神忧伤地望着娘亲,“你们怎么不多生一个姐姐,生得更好看一些,我好送给陈平安,那我以后想喊他姐夫,喊小师叔就都可以啦。”
妇人拧着儿子的耳朵,“哪有你这样埋汰自己姐姐的人,气死老娘了!”
少女笑得眯起月牙儿,
她对这个自幼就无法无天的弟弟,是真的打心眼喜欢。
而且她知道,别管这个顽劣弟弟嘴上如何说自己的坏话,李槐对她,终究是很好很好的,只不过外人不知道而已。
“你家两孩子,女儿有天资,儿子有洪福。”
这是他爹在杨家铺子做事时的老师傅,杨老头亲口说的,当然其实还有半句话,少女听过就忘了,“还有个骂天骂地骂阎王的泼妇,是你李二家门不幸。”
房门口那边传来脚步声。
一位容貌俊秀的冷峻少年出现在门口,呆了呆,然后破天荒有些脸红。
李槐唯恐天下不乱,望着林守一,指了指自己姐姐,哈哈大笑道:“我姐李柳哦,她自己登门给你做媳妇来啦。”
妇人看林守一是挺顺眼的,知书达理,不光是当官有钱人家的孩子那么简单,偶尔几次登门,虽然言语不多,对她都很尊敬,也不会嫌弃他们家穷,而且妇人对于读书人,一向有好感,总觉得以后嫁女儿,一定要嫁个书香门第,哪怕女婿家里没什么钱也没关系。
李槐站在长凳上,玩笑道:“林守一,你坐我姐身边呗,以后反正就是一家人啦。”
妇人拧了一把孩子,“不许胡说八道。”
林守一深呼吸一口气,当然不敢坐在少女身边,跟李槐爹娘客客气气地问好之后,怀里捧着书坐在了少女对面。
相比林守一,同样是喜欢自己女儿的学塾孩子,汉子其实反而更喜欢董水井一些,不过对林守一,汉子倒也觉得不错,只是没董水井那么合自己脾气罢了。在这个家里,将来李柳嫁人,他说话最不管用,属于垫底,媳妇点头,李槐认可,李柳喜欢,最后才是他李二。
之后聊到书院和东华山,知道李槐爹娘三人要在这边住几天,林守一便提议带着他们出门逛逛。
李槐偷着乐,“呦,这就当上女婿啦。”
给他姐姐轻轻拧了一把胳膊,以及他娘亲一个结结实实的板栗。
东华山风景极好,这一逛就足足走了将近一个时辰,而且还只逛到半山腰,吃过午饭,书院两位先生主动登门来到林守一学舍,依旧是和和气气的,让妇人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毕竟在她看来,齐静春只是小地方的穷酸教书匠,人好是好,可如今到了大隋京城,真正有身份的读书人,怎么可能没点脾气?自己儿子怎么性子,她这个当娘的最清楚不过,她是真怕李槐给先生们视为读书没出息的眼中钉,每天除了呵斥就是打板子,李槐怎么受得了?
在一家四口陪着两位先生闲聊的时候,外人林守一安安静静坐在旁边。
李槐经历过这桩比天还大的风波后,性子变了许多,沉稳懂事多了。
那个少女,好像是再过一千年一万年都不会变的娴静性子,她有一双特别好看的眼睛,林守一百看不厌,当然是偷偷看。
李槐的娘亲,没那么大大咧咧了,说话细声细气,跟小镇那边截然不同,还显得局促不安,这一点,甚至不如她女儿来得大气。这也是林守一喜欢少女的原因,少女李柳没有上过学塾,但是会经常去学塾接李槐放学,哪怕是遇上先生齐静春,少女依然会不卑不亢,待人接物,透着一股天然的慧根灵秀,少女对谁都会客气而礼貌,给林守一她离你很近却又很远的奇怪感觉,同时哪怕她离你很远,在看不见的远方,却又仿佛就俏生生站在自己心头。
所以林守一很喜欢她。
哪怕只是这样偷偷看着她,林守一的心情就会尤其平静祥和。
看过了一重重的秀美山水,可只要她不在那儿,就都不是最好的山水。
至于李槐他爹,那个木讷汉子,对那两位先生是客气到了极点,恨不得端茶送水,说话的时候就一直弯着腰,本就个子不高,愈发显得矮小敦厚了,比起坐立不安的媳妇还不如,只会劝说李槐的先生们吃东西,可问题是两位先生虽然在书院地位平平,可能够在书院教书的夫子,哪一个会差了?圣人教诲,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桌上那些吃食,人家真的未必愿意多吃的,略微吃一些是礼数不假,可哪有当真把自己吃撑着的道理。
如果换成是以前,李槐看到自己爹这样,会觉得丢脸,但是这一次,李槐没有。
他爹是没本事,但是他爹这辈子,把能给他李槐的,已经都给了。
如今李槐觉得他爹不管做什么,都不会丢人。
不太愿意跟他和林守一说什么闲话的陈平安,教过李槐类似的道理,然后一路上发生那么多的事情,让李槐不当回事地听过之后,又在心里大致懂了一些。阿良也曾经私下无意间跟李槐说过,有钱人随手送你一千两银子,跟陈平安送你十两银子,谁更好心好意,自己掂量掂量。你如果对前者轻易感恩戴德,可以,是因为你还没长大,见识不多,问题不大。但如果对后者视而不见,那就是你小子根本没良心,是傻。
看着忙前忙后傻笑着的男人,李槐突然有点心酸,就开口让他休息会儿。
汉子起先是觉得自己做得不讲究了,可是看到儿子的眼神后,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就笑着站到一边,想要蹲下,似乎觉得这样很粗鄙不堪,蹲了一半又连忙站起身,看到自己儿子背对着两位夫子朝他做了个鬼脸,汉子便憨憨笑了起来,搓了搓手,他原本跟自己孩子的先生相处,确实紧张,这会儿就好多了。
聊完之后,两位先生就离去,毕竟下午还有授课,一家四口加上林守一,一起送到门外。
李槐下午有课,但是孩子说今天就陪陪爹娘,他保证明天开始读书会更努力更用心,书本总归没长脚,先生们肚子里的学问也跑不掉,只要好好念书,肯定是能读回来的,但是爹娘在书院待不了几天,得多陪陪。
这番乖巧懂事的言语,把妇人给说得怔怔出神,看着那个满脸认真的孩子,当场就哭了起来,然后对着男人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埋怨他非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把儿子一个人留在这里吃苦。
汉子对于这些飞来横祸,当然是一声不吭受着。
林守一壮起胆子,小声询问李柳想不想去书楼那边看看,说书院这里的藏书,是大隋王朝最丰富的。
少女笑着摇了摇头,说要陪弟弟。
接下来整个下午,李槐就在爹娘住处玩闹,没忘记背上那只小书箱,神秘兮兮地掏出那只彩绘木偶,说这可是他珍藏已久的宝贝,然后故意一脸心疼地送给姐姐。李柳当然不肯要,只是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就还给李槐,李槐问她真不要,李柳点点头。李槐有些郁闷,说她是头发长见识短,不识货。
少女摸了摸弟弟的脑袋。
林守一没好意思厚着脸皮待下去,去书楼看书,只是怎么都看不进去,然后就干脆放下书,站在窗口苦等,眼巴巴等着日头西斜。
临近黄昏,李槐突然说要跟爹说点事情,妇人就说什么事情不能当着她的面讲,总不会是给李柳找了姐夫,顺便给你爹也找了后娘吧?李槐笑着说我爹到掉坑里这辈子都爬不出来了。妇人笑着作势要打,看到一大一小走向房门口的身影,屋子没了男人,妇人这才叹了口气,默默流泪,少女虽然长得柔弱,却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但是看到娘亲这样,李柳也有些难过。
她们都不傻,不真正吃过苦头,李槐不会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只是已经懂事的孩子,不愿意说那些不开心的事情而已。
李槐带着汉子走出门口,门外没多远就是一座小湖,两人沿着湖边小路缓缓而行,李槐问道:“爹,这座东华山,有你去过的老家那些山大吗?”
汉子笑道:“比有些大,比有些小。”
答案跟汉子的人一样无趣乏味。
李槐翻了个白眼,蹲在湖边,捡起一粒石子丢入湖中,“爹,就冲你对我娘这么好,就很好了。”
汉子不善言辞,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李槐突然低声道:“爹对我也很好。以前,对不起啊。”
汉子蹲下身,轻声道:“哪有当儿子的跟爹说什么对不起,用不着。”
汉子很快苦着脸道:“你这么说,爹心里慌,不踏实。”
李槐咧咧嘴,转头看着这个曾经害自己在学塾被同窗瞧不起的男人,轻声道:“爹,我胆子小,是随你还是随娘亲啊,照理说你还敢自己去山里呢,我就不敢,以前跟陈平安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什么,在家里待惯了,就觉得谁对我好,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现在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么个事儿,外边的坏蛋多着呢。陈平安虽然不爱说话,跟爹你差不多的性子,对谁好吧,那是真的恨不得把身上所有好东西都拿出来,嘴上从来不说什么,就只会埋头做事……”
李槐说到这里,有些伤感,“陈平安唯一一次对自己好点,是答应我们一起进书院的时候,他会穿上新衣服,换掉草鞋,可惜他最后没露面,偷偷走了,我很想他啊。”
汉子伸出粗糙宽厚的大手,轻轻放在孩子脑袋上,“长大啦。”
李槐伸手拍掉汉子的手掌,没好气道:“没呢,离开家的时候是七岁,这还没过年呀,所以还是七岁。”
汉子双手叠放搁在腹部,蹲着望向湖水,开始发呆,最后愧疚道:“爹这辈子没啥本事,没让你们仨过上半天好日子,尤其还让你给人瞧不起,读书读得不开心,爹心里头……”
李槐摆摆手,打断汉子的言语,老气横秋道:“爹不是我说你啊,多大人了,还说这些有的没的。”
孩子沉默片刻,耷拉着脑袋,“爹,其实看到你在先生面前那个样子,我挺难受的。”
铁打的汉子也给自己儿子这句心里话,给说得狠狠揉了揉脸颊,总觉得自己是真对不住这么懂事的孩子。
李槐最后站起身,笑道:“爹,这两天好好带着娘亲和姐姐一起逛逛大隋京城,哪怕买不起好东西,看看也好。以后等我读书有些出息了,回头我给你们买!走啦走啦,娘亲胆子小,没我们在身边,肯定要担心的。”
李槐很认真道:“爹,以后对娘一定要好啊,她就那脾气,说话是不中听,但你是男人唉,多担待着点呗?”
汉子使劲点点头,站起身后,却说他一个人待一会儿,看看风景。
李槐一路小跑回去,蹦蹦跳跳,无忧无虑,明显还走着稀里糊涂的拳桩架势。
汉子突然喊住自己儿子。
李槐在远处转过身,纳闷道:“爹,咋了?要找茅厕?”
汉子朝他伸出大拇指,“好样的!”
“还要你说?!”
孩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跑了。
————
在李槐走后,汉子抖了抖手腕,环顾四周后,沉声道:“姓崔的,出来!”
一位玉树临风的白衣少年从一棵大树后缓缓走出,赔笑道:“李二大爷来了啊,幸会幸会,事先声明,如今我可不是啥大骊国师,已经是崔东山啦,跟你家宝贝儿子李槐,算是半个同门师兄弟吧,你可不能胡乱打人。”
名叫李二的汉子面无表情,“你就说怎么回事!一,事情过程,别偷工减料,二,我不保证不会打死你。”
少年崔瀺,或者说崔东山仔细打量着汉子,看着这位差点活活打死藩王宋长镜的纯粹武夫,少年心情极为复杂,还有些感慨,叹了口气道:“那就容我娓娓道来。”
当时在骊珠洞天内,那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九境巅峰之战,事后宋长镜成功破境,跻身传说中的武夫十境,成为东宝瓶洲第二位货真价实的止境大宗师,关键是宋长镜如此年轻,用“如日中天”来形容也不为过,但是为何宋长镜能够在不惑之年,就成功破开瓶颈,外界根本无从知晓。
但是武人七境之后的破境,每一次都是说死则死的巨大生死关,几乎全是在生死绝境中逆势破开,这已经是天下武道的常识,而这意味着那块磨刀石,那个对手,最差也是旗鼓相当的巅峰强者。
为何宋长镜升入第十境,而明明占有的李二没有?为何杨老头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能够跟宋长镜做买卖?要知道两位九境巅峰的纯粹武夫,一旦交手,必然是天翻地覆的场面,打到最后,不是谁想收手就能够收手。以杨老头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格,为何要冒着李二打死宋长镜、与整个大骊王朝成为死敌的风险?也要让宋长镜被迫接受这场不得不接手的破境机缘?
对此崔东山一直很奇怪。
直到现在近距离看到气势外露的李二本人,崔东山才有些明悟。
因为李二的九境底子,打得比宋长镜更加坚实,更加雄厚!
所以李二跻身第十境,就需要更多的磨砺。一旦成功,同样是第十境,不管宋长镜如何天赋异禀,下一场生死之战,十之八九,仍是会输给这个整座东宝瓶洲几乎无人听闻的李二!
崔东山将近期的波折一一说过,从头到尾,汉子的脸色看不出有丝毫变化。
崔东山笑道:“大隋底蕴深厚,不容小觑,可别胡来,再说了,我已经替所有孩子出过气,教训了那个十境练气士蔡京神,接下来他们的求学之路,会一帆风顺,而且有我照顾,不会有任何麻烦。”
但是崔东山又居心叵测地火上加油,“不过呢,李槐的三个舍友,那三个兔崽子是道歉了,东西也还给李槐了,可是他们家长辈如今还一声不吭呢,这样是不太好,你要是真气不过,倒是可以找他们家说道说道。”
汉子看了他一眼。
白衣少年赶紧举起双手,无比幽怨道:“这一切,跟我崔东山没有一颗铜钱的关系。就算有,也是跟京城那位国师有关,就比如你这次来大隋京城,我不否认,极有可能是他和杨老头的意思。所以我比谁都更加委屈啊,如今神魂分离,说不得以后还要自己跟自己下棋作对,你说我惨不惨?你李二忍心对我出手?”
李二不耐烦道:“少跟我来这一套,你们怎么谋划,是你们的事情,只要别惹我,别惹到我家,我管你们在想什么?但是现在,我儿子给人欺负成这样,给人欺负得……都他娘的不敢跟自己爹娘说半个字!”
汉子吐出一口唾沫,这么个天大的闷葫芦窝囊废,冷笑道:“干你娘的大隋!”
崔东山感到如芒在背。
九境之巅的纯粹武夫,尤其是李二这种在骊珠洞天活蹦乱跳的怪物,哪怕站着不动让寻常十境修士狂砸法宝,也要砍上大半天啊,说不定李二没如何,练气士自己已经累得够呛了。
汉子大踏步往山顶走去。
白衣少年赶紧跟在他身后,好奇问道:“这是要做啥?”
汉子撂下一句,“去山顶看一圈,找到了大隋皇宫,先去一趟,回来后顺便收拾那个蔡京神。”
这话说得……就像是我先去趟茅厕,回来再洗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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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来个能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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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一后到了山顶,茅小冬神情凝重地站在凉亭外。
整个东宝瓶洲,九境武夫比十境练气士少得多,这也是为何大骊出现一个宋长镜,就能够震慑群山的理由。
九境武夫几乎已经将体魄淬炼到人间极致,号称万法不侵,茅小冬虽然知道没有外界传闻这般夸张,毕竟还有那些上五境修士,神通广大,力可搬山,气能倒海。可是单看跻身八境之后的藩王宋长镜,那几场与顶尖修士的生死厮杀,确实当得起这个评价,毕竟如神龙隐于云雾的上五境修士,何其罕见。
崔东山笑呵呵介绍道:“这位老夫子名叫茅小冬,以前是齐静春的师弟,如今是山崖书院真正管事的副山主。”
原本李二瞧也没瞧一眼腰间悬戒尺的高大老人,闻言后立即主动笑道:“茅夫子,我是李槐他爹。”
老人惊讶,崔东山一样奇怪。以李二那种直愣愣一根筋的臭脾气,对山崖书院哪怕没怨言,肚子里应该还算有些怨气的,毕竟书院在这次风波里什么都没做,看似中立公正,其实是有些不近人情的,别说李宝瓶这伙当事人,就连当时追随茅小冬一起离开大骊的书院学生,都觉得不理解,为何老先生没有仗义执言,跟大隋朝廷讨要一个说法。
就像当初坐镇骊珠洞天的齐静春,深陷死局,绝无活着离开的可能了,大骊宋氏皇帝虽说没有对齐静春本人落井下石,可也没敢对那些势力提出任何异议,事后让许多老山崖书院走出去的读书人,都感到失望不已。
李二洒然笑道:“在小镇那边,齐先生有次找我喝酒,就提到过茅老先生,齐先生认可的读书人,我李二就觉得肯定是真正的读书人,所以这次的事情,我相信老先生管着这么大一座书院,肯定有自己的难处,我李二没读过书,但是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看来不在家里,这个粗朴汉子不是真的闷葫芦
估摸着是能够让他开口说话的外人,不多而已。
而茅小冬显然是沾了师兄齐静春的光。
高大老人喟叹一声,无奈道:“愧不敢当。”
李二客套话说完之后,便开始环顾四周,凌厉视线如潮水一般涌去,随着水流涌去,偶有几点浪花激荡而起,如江水之中的砥柱石头,但是很快就纷纷心存惊骇地迅速沉寂下去,避其锋芒。距离东华山最近处一位名为蔡京神的十境练气士,亦在此列。
李二找到了那座占地广袤的宏伟建筑,红墙绿瓦,龙气浓郁,典型的皇家气派。
茅小冬问道:“你是想要找人理论?”
李二原本已经准备离开这座山头,老人开口后便停下体内气机运转,点头道:“直接找大隋皇帝,他如果好说话,就让他把什么楠溪楚家、上柱国韩家、怀远侯请出来,我不欺负人,可以答应让他们各自家族最能打的人出面,是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上,随他们高兴。”
矮小壮实的汉子脸色沉静,语气平淡无奇。
崔东山啧啧称奇,他这个看热闹的,不怕老天被捅出个窟窿。
茅小冬一阵头大,刚要劝说什么,那汉子咧了咧嘴,露出雪白森森的牙齿,“如果大隋皇帝不好说话,那就更简单了,讲道理有讲道理的打法,不讲道理有不讲道理的打法。我李二今天不拆掉半座大隋皇宫,以后就跟高氏皇帝姓。”
崔东山一肚子坏水荡漾,在旁边居心叵测地“善意提醒”道:“大隋京城的那座护城阵法,虽然强在防御攻城外敌,对内平平,威力更远远比不得大骊那座攻守兼备的白玉京楼,可这里毕竟是大隋版图的中枢重地,皇宫更是重中之重,哪怕你是九境之巅的纯粹武夫,一旦陷入围攻之中,但未必能够全身而退啊。”
李二扯了扯嘴角,眼神阴沉地盯住白衣少年,“那是我该担心的事情,你不用在我李二耳边吹这邪风,你又不是我媳妇,她可以吹枕头风,你算个什么东西。丑话说前头,我是不在乎你们那些狗屁倒灶的谋划,但这不意味着你可以当我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