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李槐有些懵。李宝瓶瞪大眼睛,望向林守一,“于禄不会是找那伪君子的麻烦吧?”
林守一半信半疑道:“不至于吧。”
谢谢纳闷道:“可我觉着挺像是找茬去的啊。”
————
李长英喜欢读书,也擅长读书,不但过目不忘,而且能够举一反三,是真正的读书种子。
所以山崖书院的崭新藏书楼,是他最喜欢待的地方。
书楼并无夜禁,这天深夜,李长英独自秉烛夜读,他突然抬起头,笑道:“你是于禄吧?找我有事吗?”
于禄双手笼在袖中,高大少年习惯性微微弯腰,笑眯眯点头,“有啊。”
一袭儒衫玉树临风的李长英站起身,满脸笑意,“请讲。”
于禄从袖中伸出一只手,高高抛给李长英一只袋子,装满了银子。
李长英疑惑道:“这是?”
李长英骤然间身体紧绷,如临大敌。
只见那个给人印象,一直是彬彬有礼、人畜无害的高大少年,缓缓前行,笑容灿烂,“你买药的钱,如果不够,容我先欠着啊。”
txthtml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先生有事当如何
李长英看到向自己走来的高大少年,虽然内心充满警惕,体内一股浩然气油然而生,充沛双袖,微微鼓荡,这位大隋最年轻的儒家贤人,仍是和颜悦色道:“我知道你与李槐他们是一起远游的同乡学子,你如果是为他们打抱不平,可以,但是能否说完道理再打?你若是说赢了我,我便是不还手,任你打上两拳,也心甘情愿。”
但是于禄依旧脚步不停,笑脸不变,不过说了一些让李长英莫名其妙的言语,“负笈游学时的守夜,向来是我守后半夜,所以说道理这件事,先放着,以后你若是有机会,遇见了李宝瓶的小师叔,自己问他,我今夜不跟你讲这些。”
仅有五步之隔。
于禄一步踩出,步伐稍大,同时笑道:“开打了,小心点,别给我轻轻松松一拳打得半死,到时候害我赊账太多,跟某个家伙借钱,想要不还,得是他很要好的朋友才行,我还不够格。”
跋扈至极的话音刚落,随着于禄第二步重重踏出,李长英感觉到地面传来一下沉闷声响,由于劲道只往地底下渗透,全然不在地面流散,所以显得台面上的气势并不惊人,但越是如此,李长英越感到震撼,这一步,就看得出眼前高大少年的斤两了,绝对是一位最低四境的纯粹武夫,不容小觑。
虽然心思流转,不耽误李长英体内气机如洪水决堤,迅猛倾泻,练气士养气、炼气两者合一,天生拥有武道内家拳的优势,兼具修身养气,故而远比武人长寿。尤其李长英自幼便有一桩大福缘,崭露峥嵘后,很快得到一位大隋练气士宗师的青睐,授以长生秘术,境界攀升一日千里,如今尚未及冠,已是第六境洞府境的卓然修为,如果说山崖学院内的林守一,只是一块尚待验证、仍需雕琢的上好璞玉,那么李长英就是一块已经成形的玉璧,内外晶莹。
练气士的五六、九十之差,武夫的三四、六七之别,皆是巨大的鸿沟。
眼见着于禄杀至眼前,李长英先做了个隐蔽手势,然后潇洒后退数步,双指并拢,立于胸前,如剑修摆出立剑式,简简单单一个手势,李长英用出来之后,隐约之间,已经有了几分宗师风范,给人感觉,正大光明。
不但如此,书楼之内,丝丝缕缕的淡青之气,突然之间活了过来,如鱼得水,疯狂涌向李长英。
第六境洞府境,即是府门洞开,即开窍纳气,开始从天地间汲取灵气,人体三百六十五个窍穴,就像三百六十五座天然而生的洞天福地,这也是为何说人是万灵之长。为何世间精魅妖怪,个个削尖了脑袋先变幻人形,才继续修行?
根源在此。
除去人诞生之际就自然而然开窍的“七窍”,男子只需要再开九个窍穴就可以跻身下一个境界,女子却需要开窍十二才能进阶,很多女子修士境界不会太高,中五境靠后的数量相对稀少,就因为很多人被挡在这里,不过福祸相依,女子一旦在此境界开窍多,在之后中五境的收益就越丰。
李长英轻声道:“起阵。”
随着这位书院贤人的出声,年轻人四周出现一把把晶莹剔透的无鞘长剑,环绕一圈,高低不同,十数道剑气缓缓旋转,这些“三尺青峰”由李长英的灵气凝聚而成,虽然尚未凝为实质,但已是枪戟森然,令人望而生畏。
于禄的应对既简单又霸道,拳走直线。
如铁骑凿阵。
李长英一笑置之,双指指向于禄。
身前三道剑气随之倾斜,想要以剑尖抗衡高大少年。
之前表露出四境修为的于禄骤然加速,一步踩得地面砖块崩碎,一拳破空。
剑气瞬间崩碎。
三道剑气还没来得及列阵示威,就在“变化阵型”的途中给于禄三拳打烂。
李长英心中微动,横向移去数步,依然不急不缓,挪步之间,充满了儒家书生的写意风流,与此同时,剩余剑气同时列阵于身侧,
于禄一记鞭腿横扫而至。
所有剑气在李长英左侧同时炸开,空气中涟漪流荡,使得李长英有些视线模糊,如同对着市井百姓家常所用的劣质铜镜。
李长英有些恼火,这于禄何至于如此痛下杀手,咄咄逼人?
李长英冷哼一声,在方寸之间脚踏罡步,在那记迅猛凶狠的鞭腿扫中肩头之前,就已经移形换位,来到了先前于禄起步的地方,两人位置颠倒。在空中身形旋转一圈的于禄,气海下沉,瞬间落地,脚尖一点,蜻蜓点水似的向前飞掠,悄无声息。
速度快到超乎想象,以至于李长英想要向天地借取气机都成了奢望,只得暂时以体内自身孕育的灵气,不再避其锋芒,不退反进,双拳轰向那个不依不饶的高大少年,虽是练气士,可此刻的李长英气势如虹,无论是杀伐气势,还是体魄雄厚,完全不逊色四五境纯粹武夫的倾力一击。
李长英先是以剑修手段防御,又以道家缩地神通转移,当下干脆再以兵家技击正面迎敌,让人大开眼界。
走的路数,仿佛是集百家之长,熔铸于一炉。
野心很大,志向很高。
朴实无华的两拳对撞,拳头硬撞拳头。
空中只有一声巨响。
于禄岿然不动,李长英倒退数步,双臂下垂,脸色微白,满脸匪夷所思。
于禄继续欺身而近,根本没有见好就收的迹象。
书楼内响起一声苍老叹息。
距离两人交手的地方不近,足足有二十余丈距离,隔着许多书架,起始于一堵墙壁下。
之后一道雪白剑光亮起,三尺白光急速前行,绕过一排书架,在走道自飞之后,又绕过书架,风驰电掣地越过李长英身侧,直扑于禄。
高大少年脚步不停,在千钧一发之际整个人侧身,躲过那把白虹飞剑,以一种诡谲姿势继续前奔,
那个苍老嗓音透出一丝怒意,“还不收手?”
与高大少年擦肩而过的三尺虹光微微停滞,并不调转剑尖,就那么以剑柄为剑尖,倒退而飞。
显而易见,那名身形隐匿于暗处的年迈剑修,知道哪怕是他娴熟如意的御剑神通,一旦掉转飞剑,这些许时光的耽搁,依然极有可能会贻误战机,害得那名大隋的读书种子真正受伤,所以顾不得讲究什么剑术风范,飞剑以更快速度掠向高大少年后背。
于禄身形跃起,一脚踩在右手边的书架上,借势向前,不但躲过了后方笔直而至的凌厉飞剑,对着李长英的脑袋就是一拳砸下。
李长英在剑修果断出剑之后,就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心中默念一句出自礼圣的儒家经典,在于禄踩中书架的那一刻,这一层书楼内,许多书架同时微微震动,零零散散,四面八方,所有记载有那句圣人教诲的古书之内,全部飞出一串白色文字,瞬间就来到,文字或大或小,字体或楷或篆或行书,刹那之间,全部来到李长英身前。
最终在李长英身前变成一条文字溪流,缓缓流淌,熠熠生辉,溪水虽小,却散发出神圣浩大的气息。
身材在空中迅猛坠落的高大少年,脸色如常,依旧是当头一拳。
直接打断了溪水!
一拳打得溪水拦腰截断,打得所有文字粉碎!
于禄一脚踹中李长英的腹部,无论学识还是修为,都是书院学生公认第一人的李长英,就这么被一脚踹飞出去数丈外,摔在两排书架间的过道,落地后仍然倒滑出去一丈多,足可见这一脚的力道之大。
一名灰衣老者出现在李长英身侧,那名无功而返的飞剑,在老人肩头附近悬停,剑尖指向过道对面的凶手,老人蹲下身,脸色慌张,赶紧为李长英把脉,伤得不轻,好在并无性命之忧,可倒地不起的年轻贤人,可是大隋中枢重臣都要以礼相待的后起之秀,将来更是毋庸置疑的大隋栋梁!
他忍不住抬起怒目望向那高大少年,“年纪轻轻,怎的如此心肠歹毒?!你知不知道……”
老人很快停下训斥。
因为那个高大少年依旧缓缓前行,哪怕伤了人,哪怕老人已经现身,依旧没有停手的意思。
于禄抖了抖手腕,袖子微微晃动,这才继续双手拢袖,就这么闲庭信步于过道之中,微笑道:“道理啊,在于李槐尚未找到的泥人儿,在于李宝瓶听入耳朵的那些辱骂,在于该道歉的人,一个屁都没有放。”
于禄略微停顿,看似步伐缓慢,实则距离以极快速度拉近,“而不在于洞府境李长英一句轻描淡写,所谓的莫要做意气之争,当然更不在于观海境老前辈你这把……总是姗姗来迟、慢上一步的飞剑。”
老人给高大少年这些混账话挑衅话,气得须发倒竖,赶紧给李长英喂下一颗丹药,这才站起身,气极反笑,“好好好,老夫倒要看看等下你小子躺在地上了,还有没有道理要讲。”
于禄笑眯眯摇头道:“我输了,当然不会废话半个字,到时候自然有个家伙来帮我讲道理,嗯,可能就是会稍晚一点,谁让他暂时不在这儿呢。”
随着老人的站起身,那柄飞剑亦是缓缓攀高,继续悬停在这位大隋著名剑修的肩侧。
不过老人似乎还是不太放心李长英,低头看了眼,充满忧郁。
少年拳法极其古怪,起先李长英看似没有伤及筋骨元气,就是老人都觉得不算重伤,可是当喂下那颗品相极高的丹药后,才真正见到了玄机,李长英的气海竟是依然没有放缓速度,反而有愈发汹涌不可控制的迹象。
海水倒灌,凶险至极!
练气士的洞府境界,修成艰难,巩固起来更难,因为一旦决定开窍,就意味着人体窍穴要接纳体外灵气的同时,也会形成一种“海水倒灌”的险峻局面——因为体外灵气的攫取,必须从天地无数芜杂气机之中汲取,开窍就像是世俗世界的沙场,守城一方放弃仅有优势,主动开门迎敌,很容易被强大敌人一击而溃。
一旦出现海水倒灌,人体窍穴和经脉就像城镇和道路,深陷水灾,土地荒芜,从此一蹶不振。所以洞府境界,是修行路上,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道门槛,甚至比下五境破境跻身第六境,还要来得不易,许多修士、尤其是野路子修士、以及没有靠山背景的小宗门练气士,因为害怕洞府失败后,彻底丧失成仙的根骨,就一直滞留在下五境的最后一个境界里。
修行一事,悖理天道,逆流而上,尤其是逆流二字,当真是道尽了坎坷和辛酸。
老人作为大隋朝廷派遣给李长英的秘密贴身扈从,李长英境界受损,坏了大道前程,他第一个难辞其咎!
于禄笑问道:“老前辈是不是很为难?是先救李长英,还是打趴下我?”
老人气得牙痒痒,高大少年这个问题,如打蛇七寸,让见惯风雨的老人愈发恼羞成怒。
他是观海境的练气士,并且是一位剑修。观海二字,取自“我登楼观百川,入海即入我怀”之意,天地灵气开始扩大人体经脉,如同最终入海的江河、又如同人间扩充驿路官道,灵气渐渐凝聚、升华,开始反哺肉身,从而使得修士延年益寿。
寻常此境界练气士能够长寿至百岁高龄。
观海境的剑修,在宝瓶洲一洲之内,已经当得起剑道宗师的美誉。
在大隋,哪怕六部侍郎这个品秩的庙堂高官,有事离开京城,都未必会有这个境界的剑修保驾护航。
他深呼吸一口气。
老人下定决心,务必速战速决,三招之内分胜负。
“既然老前辈不知道如何选择,我来帮前辈选择就是了。”而那个高大少年更加嚣张蛮横,依然是欠揍的微笑嗓音,蓄势的三步踏出,一次比一次声势惊人,砖石被踩得发出崩开龟裂声响。
你不知道该不该打,我于禄逼着你不得不打,就这么直截了当。
老人瞳孔微缩,心湖大动,只见那高大少年本就不弱的气势,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神魂之雄壮,仿佛有古代战场杀神英灵坐镇其中。
饶是老人脸上都露出一抹惊骇,“六境武夫?”
练气士十五境,武道九境,练气士与纯粹武夫的“同境”之争,除去剑修和兵家修士这两种练气士里的怪胎变态,若是再摒除练气士一些逆天的法宝,那么胜负几乎毫无悬念,甚至低上一层武夫,重伤、以至于活活打死高出一层的练气士,也有。
但是老人震惊归震惊,畏惧丝毫也谈不上。
因为他是积攒多年底蕴的老资历剑修,是练气士境界第七层的观海境!
如果不留退路,执意杀人,即便面对一位六境武人。
当真是一招而已。
所以老人冷笑道:“你要找死,我碍于书院规矩,不会让你真的死了,但是让你只剩下半条命,无妨!”
前冲的高大少年,看似殊死一搏,实则眼神玩味,在心中默念,“我求你厉害一些。”
————
舍了官道驿路,陈平安带着俩孩子一起翻山越岭,准确说来是那青衣小童现出十数丈的庞大真身,驮着陈平安过山过水,意外之喜是陈平安发现在水蛇背脊之上,一样可以练习撼山谱走桩,一开始经常脚底打滑,走得不伦不类,久而久之,陈平安已经可以让水蛇故意晃动身躯,依然可以做到如履平地。
粉裙女童可没资格骑乘水蛇,只能背着书箱在一旁飞奔,为自家老爷拍手叫好。
这一天陈平安寻了个山顶休憩,三人一起凑在篝火旁,青衣小童又开始叨叨叨,“老爷,你年纪也不小了,想不要收几房小妾美婢、通房丫鬟?”
陈平安双手靠近火堆,火光映照在黝黑脸庞上,他摇头道:“不想。”
青衣小童伸手探入火堆,这条水蛇抓取一缕火焰,然后一点一点掐灭,发出黄豆崩碎的清脆嗓音,“为啥?老爷你放心,人家不但不收聘礼,还愿意自己带着丰厚嫁妆过来!这种买卖,老爷都不动心?”
陈平安笑道:“不动心。”
青衣小童一头雾水,掐灭了一团火焰,又抓来一把,“到底为啥啊?”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青衣小童啧啧道:“原来老爷有心爱的姑娘了啊。”
陈平安瞪了他一眼。
青衣小童小声嘀咕道:“老爷你喜欢姑娘,又不丢人,喜欢爷们才让人瘆得慌……”
他突然满脸异彩,矫揉做作,扭扭捏捏道:“老爷,你看我其实眉清目秀的……”
陈平安头皮发麻,伸手一挥,发号施令道:“消失。”
青衣小童一边跑向远处,一边对粉裙女童凶神恶煞道:“傻妞儿,有没有偷偷带着胭脂水粉,借我用一用!”
陈平安伸手扶住额头,这日子有点难熬。
之后陈平安像往常一般,找到青衣小童切磋武道,用以砥砺体魄。
别看青衣小童言行举止不着调,但是对付一个武道二境的陈平安,绰绰有余,哪怕陈平安的境界远胜寻常武夫,可对于天生体魄坚韧的蛟龙之属而言,陈平安打在青衣小童身上的雨点拳头,不痛不痒,倒是他的一拳,一旦打中陈平安,那就是山崩地裂的效果,起先青衣小童没拿捏好力道,害得陈平安被一拳打飞出去老远,直接撞断了一颗大腿粗细的树木,吓得青衣小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可是等到陈平安痊愈之后,依旧要青衣小童继续喂拳。
今天陈平安刚刚起了一个拳势,尚未真正出拳,青衣小童就已经满地打滚,能一口气滚出去几十圈。
青衣小童站起身,拍打满身灰尘,赞美道:“老爷好刚猛的拳罡,太吓人了。”
粉裙女童蹲在远处,看得目瞪口呆。
只听说这条御江地头蛇性情暴戾,想法简单,修为高深,没听说是这么个臭不要脸的家伙啊。
陈平安习以为常,叹了口气,认真道:“别闹了。”
青衣小童立即做了个金鸡独立的姿势,双手乱挥,口里发出咿咿呀呀的怪声。
陈平安黑着脸,转身坐回火堆。
青衣小童手忙脚乱地飞奔回他身边,赔笑道:“老爷别生气,等下我一定认真。”
陈平安摆摆手道:“跟你没关系,我就是想到一些事情,心静不下来。”
青衣小童哦了一声,“那等老爷心静下来再说。”
————
深夜时分,山崖书院,东华山山脚,有一位白衣少年开始缓缓登山,不断唉声叹气。
有个嗓音在他心头悄然响起,“你来做什么?”
崔瀺没好气道:“我家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
txthtml
第一百六十七章
我法宝多啊
(昨天5500字,你们说不算大章节……今天来一个大的。)
一位腰间别着红木戒尺的高大老人,站在半山腰的文正堂,眯眼打盹。
东华山在皇帝陛下那次御驾亲临之后,就已经撤去所有谍子密探,就连一位十境练气士,都只是在东华山近处隐藏,不可轻易踏足书院,这是大隋对山崖书院给予的尊重,或者说是大隋皇帝对老夫子茅小冬的信任。
文正堂内,香火祭祀着山崖书院这一脉尊奉的三位圣人,居中自然是至圣先师,天底下所有儒家门生一同顶礼膜拜的老祖宗,然后就是有意在挂像上隐去身份的文圣,以及第一任书院山主齐静春。
白衣少年在山脚书院门口递交过了通关文牒,一路走到此处,往大堂内探头探脑一番,便打死不往里走了,站在门槛外头,气呼呼道:“茅小冬,你是成心恶心我,还是想坑害我?你今儿撂下一句明白话,如果我不满意,这就拍拍屁股走人,以后再也不来这山头碍你的眼!”
茅小冬犹然闭着眼睛,满脸淡漠,开口道:“你要么进去敬香,要么把事情掰扯清楚,否则我只要看你一眼,我就是孙子。”
崔瀺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你就算愿意给我当孙子,那也得看我收不收啊。啧啧,也不知道当年是谁挂着两条鼻涕虫跟我学下棋,然后打了一万年的谱,到最后还是我让两子,依旧被我杀得脸色铁青、双手颤抖,恨不得举棋不定,拖延个一百年。”
茅小冬淡然道:“围棋只是小道。”
崔瀺讥笑道:“‘弈之为数,小数也’?呦呵,谁不知道你茅小冬在不成材的那拨记名弟子当中,学问做得稀拉,可最是尊师重道,侍奉老秀才比亲爹还亲爹,怎么开始推崇别家圣人的道理了?尤其这位圣人,可还是老秀才的死对头,怎么,你围棋学我,做人也要学我?”
始终闭目养神的茅小冬冷笑道:“我再跟你歪理半句,我是你儿子。”
崔瀺眼珠子一转,“我这趟来东华山就是无家可归,暂住而已,你茅小冬如今贵为书院山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不想看我就别看嘛,你眼不见心不烦,我也逍遥自在,皆大欢喜。”
茅小冬嗤笑道:“就你那无利不起早的性子,我怕过不了几天,书院就要被你害得给大隋拆掉,你要跟大隋较劲,我不拦着,但是你别想着在东华山这里折腾,书院就是书院,是做道德学问的地方,不是你崔瀺可以随便拉屎撒尿还不擦屁股的地儿!”
崔瀺皱眉道:“你没有收到我的那封密信?就是里头有一颗棋子的那封。”
茅小冬点头道:“收到是收到了,但是没拆开,赶紧丢火炉里,然后跑去洗手了,要不然我都不敢拿起筷子吃饭。”
这话说得足够难听,只是崔瀺半点不恼,站起身来到高大老人身边,嬉皮笑脸道:“小冬啊,我这次来真不是为了啥谋划来着,就是好好读书,没事晒晒太阳,陪你下下棋,顺便照顾那帮骊珠洞天来的孩子。”
茅小冬呵呵笑道:“信你?那我就是你祖宗。”
崔瀺这下子有些纳闷,指了指自己鼻子,“做我祖宗咋了?坏事吗?你占了多大便宜?”
茅小冬扯了扯嘴角,“是你祖宗的话,还不得气得棺材板都盖不住?我自然不愿意当啊。”
崔瀺怒道:“茅小冬!你差不多就可以了啊!”
高大老人闭着眼睛摇头道:“不可以。”
崔瀺手指点了点茅小冬,“想打架?”
茅小冬蓦然睁开眼睛,气势惊人,如寺庙里的一尊怒目金刚,“打架好啊,以前在大骊,是打不过你,现在嘛,我让你一只手!”
崔瀺眨了眨眼睛,“你现在是我孙子了,孙子打爷爷不合适吧?”
茅小冬伸手按住腰间戒尺,“打死你之后,给你烧香便是。”
崔瀺赶紧伸出一只手,“打住打住,老秀才和齐静春都要我捎句话给你,你听过再说。”
茅小冬眯起眼,一身杀气浓重无比,比起睁眼瞬间反而有增无减,“小心是你的遗言。”
崔瀺嘴唇微动。
茅小冬听过心声之后,紧紧盯住一身修为不过第五境的白衣少年,尤其是崔瀺的那双眼眸。人之双眼,之所以被誉为灵气所钟,就在于若说心境如湖,那么眼眸就如深井的泉眼,身正则神气清,心邪则眼神浊。
如果茅小冬是在大骊的旧山崖书院,遇上大骊国师崔瀺,那么茅小冬根本不会多此一举,因为两人境界差距摆在那里,两境之差,云泥之别。让他看再久,也看不出明堂。可如今形势颠倒,换成了他茅小冬在修为上居高临下,当然就有些用处了,关键是他们曾经位于同一条圣人文脉,相对会看得更加清晰。
茅小冬收起视线,大踏步离去。
崔瀺笑问道:“你干啥去?不再聊聊?”
茅小冬冷哼道:“赶紧洗眼睛,要不然得瞎!”
崔瀺伸手弹了弹衣襟,沾沾自喜道:“我这副少年皮囊,确实是倾国倾城。”
茅小冬停下脚步,就要转身动手打人,毕竟老人想打死这个欺师灭祖的王八蛋,已经不是十年二十年了。
崔瀺袖中掠出一抹细微金光,蓄势待发,他震惊道:“你真要动手打人啊?咱们儒家圣人以德化人,君子以理服人,虽说你茅小冬被师门牵累,到如今还只是个贤人身份,可贤人也没用卷起袖子干架的说法啊。”
茅小冬大步离去。
崔瀺快步跟上,双手负后,飘逸非凡,纠缠不休道:“李宝瓶他们在这边求学如何了?有没有让书院鸡飞狗跳?”
茅小冬没好气道:“有。”
崔瀺脸色阴沉,“该不会是有人想要杀鸡儆猴吧?”
茅小冬冷笑道:“我还以为是国师你暗中作祟呢,试图离间书院和大隋的关系,让大隋皇帝下不来台,好彻底断了山崖书院的文脉香火。”
崔瀺有些尴尬,抬起手臂挠挠头,干笑道:“京城的老家伙做得出来这种勾当,我可不会。我如今时时将心比心,事事与人为善,改正归邪……哦不对,是改邪归正很久了。”
茅小冬叹了口气,仰头望向东华山之巅的凉亭,嗓音不重,但是语气坚定道:“崔瀺,你如果胆敢做出有害书院的事情,一次,我就出手杀你。”
崔瀺浑然不放在心上,“随你随你,你开心就好。你先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如今我比你惨,真不骗你,天底下谁敢跟我比惨?小冬你啥时候心情不好了,我可以给你说道说道,保管你心情大好。不过记得带上几壶酒,大隋皇帝是个不小气的,肯定赏赐下来不少好酒。”
茅小冬眼神古怪地斜瞥了眼白衣少年,摇摇头,继续前行,然后将大致情况说了一遍。
尤其是最后一场书楼之战,于禄一人对阵两人,结果双方两败俱伤,三人竖着进去,一位洞府境的年轻贤人,一位观海境的老剑修,一个武夫第六境巅峰的高大少年,到最后全部横着出来的。
这一下子,就算是副山主茅小冬都压不住这个天大消息。
当晚身穿公服的大隋礼部尚书,和一位身穿鲜红蟒衣的宫中貂寺,加上那位潜伏在东华山附近的十境修士,三人联袂登山。
只不过茅小冬面对三人,只说这件事情,他自会给大隋皇帝一个交待,其余人等,任你是藩王还是尚书,都没资格对书院指手画脚。三人其实上山后并没有半点兴师问罪的意思,可是茅小冬依旧不近人情,态度强硬至极,让三人碰了一个天大的钉子。
那名十境练气士当场就要动手,所幸被礼部天官给拦住了,一同火速下山,进宫面圣。
下山队伍中,多了老剑修和李长英两人,当时已经能走,但是气色糟糕,如大病未愈。
茅小冬最后问道:“你以什么身份待在这里?”
崔瀺毫不犹豫道:“如果你看过我的密信,就会知道于禄和谢谢两人身份,可以泄露一人,比如卢氏王朝山上第一大门派的谢灵越,我就以她的师门长辈现身好了,如果是于禄,那我就是卢氏皇宫的隐蔽看门人之一,放心,两个身份我都早做准备了,滴水不漏。”
茅小冬仍是不太放心,忧心忡忡道:“大隋的谍报,可不比大骊差。何况大隋与卢氏王朝世代交好……”
崔瀺一句话就让高大老人不再说话,“我是谁?”
两人分别之际,积怨已久的茅小冬忍不住骂道:“你是谁?你是我儿子!”
崔瀺哎了一声,乐呵呵喊道:“爹!”
茅小冬愣了愣,气恼得咬紧牙关,身形直接一闪而逝。
崔瀺喊道:“那帮孩子住哪儿呢,爹你告诉我一声啊!”
夜深人静,无人回应。
崔瀺翻了个白眼,“我自己挨家挨户敲门找过去,谁怕谁啊。”
文正堂内,茅小冬去而复返,站在堂下,敬完三炷香后,伤感道:“先生,师兄,为何要如此,我如何都想不明白!我知道无论什么,都比不上你们二位,你们既然如此做,自然有你们的考虑,可……”
高大老人说到这里,沧桑脸庞隐约有些泪痕,悲苦道:“可我就是心里有些不痛快。”
————
崔瀺当然不会当真傻乎乎一扇门一扇门敲过去,脚尖一点,掠到一座学舍屋顶,环顾四周,看到有几处犹有灯火光亮,便向最近一处掠去,踮起脚跟趴在窗口,未见其面,已经听到了哗哗水声,崔瀺不急不缓戳破窗户纸,果然看到了一幅“美人沐浴图”,只可惜那女子身材实在是不堪入目,在崔瀺觉得瞎了自己狗眼后,屋内站在水桶内的少女尖声大叫起来。
崔瀺还不走,站在原地抱怨道:“干啥干啥,是我吃亏好不好!”
砰然一声,窗户上水花四溅,原来是水瓢砸了过去。
崔瀺已经揉着眼睛飘然离去,念叨着:“眼睛疼。”
身后是愈发尖锐的喊叫声,附近学舍不断有灯火亮起。
崔瀺凭借记忆,一座座学舍找过去,最后总算找到了要走的人,很凑巧,李槐,李宝瓶,林守一,于禄,四个人都在。
于禄侧身躺在床上,虽然脸色雪白,可是精神不错。
李槐坐在床头,低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草鞋,心事重重。
李宝瓶和林守一相对坐在桌旁,各自看书。
崔瀺推门而入,大笑道:“开不开心,意外不意外?”
李宝瓶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喜出望外道:“小师叔呢?!”
崔瀺跨过门槛,用脚勾门,砰然关上,坐在李宝瓶和林守一之间的凳子上,白眼道:“先生没来,就我孤苦伶仃一人。”
李宝瓶起身跑去门口,打开门张望了半天,没瞧见小师叔的身影,这才有气无力地坐回原位,趴在桌上,无精打采。
林守一放下那本《云上琅琅书》,小心翼翼用那根金色丝线捆好,收入怀中后,欲言又止。
崔瀺自顾自倒了一杯茶水,一口牛饮喝光,摆手道:“事情我都知道了。”
他对林守一笑道:“去把谢谢喊过来,就说他家公子需要人端茶送水。”
林守一犹豫了一下,崔瀺急眼道:“干嘛,你偷偷喜欢谢谢,怕我要她今夜暖被窝?是你眼瞎还是我眼瞎啊?”
林守一无奈起身,离开学舍去喊谢谢。
崔瀺望向病恹恹的李槐,微笑道:“李槐啊,别伤心啦,陈平安听说此事后,夸你呢,说你胆子大,有担当,是条响当当的好汉了。”
孩子蓦然抬起脑袋,“真的吗?!”
李槐顿时喜逐颜开,咧嘴而笑。
李宝瓶冷笑道:“你傻啊,小师叔离开大隋京城这么久了,怎么知晓书院近期的事情?而且小师叔会这么夸奖一个人吗?”
李宝瓶抬起头,“最多笑一笑,已经很好啦,最多最多就是朝你伸出大拇指。”
小姑娘突然直起腰,双手环胸,“小师叔的称赞褒奖,都留着给我呢!”
李槐有些黯然。
他犹豫了半天,低着头,像是在对那双草鞋说话:“我要不搬过来跟林守一住吧?”
李宝瓶转过头,“李槐你怎么还是这么怂?凭什么是你搬,要搬也是那三个家伙搬走!”
小姑娘突然也低下头,重新趴在桌上,“算了,我没资格说这些。”
于禄艰难起身,李槐赶紧帮着搀扶,于禄背靠墙壁,盘腿而坐,歉意道:“没办法迎接公子。”
崔瀺理也不理高大少年,打量着学舍内的简朴装饰,又沉默片刻后,对李宝瓶说道:“李槐搬来这里是对的,这跟胆小胆大没关系。李槐继续留在那边,是下策,搬来这里是中策,搬去李长英学舍才是上策。”
这个时候林守一带着谢谢回到这里,林守一坐下后,黝黑少女看到崔瀺后,显然充满了畏惧,只敢站在门口那边。
李宝瓶疑惑道:“为何是上策,我晓得。下策怎么说?”
崔瀺手指旋转白瓷茶杯,缓缓道:“偷窃东西,欺辱李槐,这是不懂事孩子的人之常情,而且少年血性,最不讲理,你们没接触过真正的江湖,那些个愣头青游侠儿,一言不合就能杀人全家,事后被官府抓起来砍脑袋,猜猜看他们会怎样?在刑场上,刽子手哪怕已经盯着他们的脖子,想着如何下刀可,那些个家伙仍然一个个得意洋洋,毫无悔意,你以为他们怕死吗?杀人不手软,被杀不低头,人家就是这么厉害。”
李槐听得入神,只觉得这些人脑子是不是坏掉了?世上真有这么不可理喻的人?
崔瀺笑道:“所以那些个孩子哪怕认了错,回头再给父辈们揍得屁股开花,说不得哪天一气之下,觉得愤懑难平,始终憋着口恶气,给旁人不怀好意地激上几句话,说你某某可是国公、侯爷之子,这般憋屈,对得起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吗?你可是大隋开国元勋之后,你们家那幅祖宗挂像如今还挂在大隋的紫霄阁里头呢。”
于禄微微点头。
身为卢氏王朝的太子殿下,对此并不陌生,可能是屋内所有人里最理解崔瀺说法的一个。
崔瀺呵呵笑了两声,继续道:“然后他们就觉得对啊,咱们在自家地盘还这么孬,以后怎么混?岂不是连累家族一同沦为整个京城的笑话?于是就某天大半夜,直接拿刀抹开李槐的脖子了。可能那三个钟鸣鼎食的世家子弟,做不到游侠儿的死到临头,还觉得英雄好汉,可是真到了那一步,李槐都死翘翘了,他们反悔与否,是不是吓得尿裤子,还有意义吗?”
李槐听得面无人色。
于禄伸手拍了拍孩子的肩膀,以示安慰,孩子转过头,只可惜脸上笑容比哭还难看。
崔瀺放下茶杯,轻轻一磕桌面,“至于那些真正的意气用事之外,注定有很多盘根交错的利益之争,有人投石问路,有人煽风点火,有人浑水摸鱼,都有,但是没关系,我来了嘛,接下来你们就安安心心求学,其余事情,都不用管了。”
学舍内所有人都心情复杂。
崔瀺哈哈笑道:“怎么,不信啊?是不信我有这个本事呢,还是不信我有这份好心?如果是前者,你们大可以拭目以待,如果是后者……好吧,我先生陈平安因为担心你们会被欺负,这一路走得就没真正静下心来,所以跟我做了一笔划算买卖,要我来看着你们在书院求学。现在总该相信我了吧?”
崔瀺望向李宝瓶,“真正的江湖侠气,从来不在于逞一时之快。”
又望向林守一,“山高水流,来日方长。这辈子跟人结仇,真要觉得不舒坦,那就先对付了仇家,然后接着欺负人家的儿子孙子曾孙子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最后望向李槐,“记住喽,修行之人报仇也好,报恩也罢,一百年都不算长。”
崔瀺自顾自拍了拍手掌,“好了,正事我已经说完了。”
崔瀺一拍脑袋,“对了,小宝瓶,我和先生路过一座山岭的时候,运气好,遇到了一大群搬家的过山鲫,然后我那位先生听说万条过山鲫之中,就有可能出现一条通体金黄的过山鲫老祖宗,先生愣是拉着我傻乎乎蹲在树上,就那么干瞪眼,苦等了一个多时辰,才找着了一条故意滚满泥土的金黄过山鲫。”
李宝瓶瞪大眼睛,站在了凳子上,然后蹲下,好像这么一来,就可以距离小师叔和那条过山鲫更近一些。
崔瀺摇头晃脑道:“他下了树后,一路摸爬滚打,好不容易抓住这尾珍稀鲫鱼后,本来是想着赶紧送给你的,可是过山鲫离水最多半个月,便是手中那一尾,撑死了也不过月余,若是跟驿站那边的人实话实说,求着他们隔三岔五放入水中饲养一段时日,陈平安实在不放心驿站,怕他们见财起意,担心送着送着就连人都跑了,让你白欢喜一场,所以他说到了家乡后,去拜访你大哥帮你报平安的时候,先放在李希圣那边养着。”
李宝瓶两眼放光,哪里还有先前半点颓丧神色,一下子又变成了那个初出茅庐、负笈游学的小姑娘。
崔瀺叹气道:“小宝瓶啊,我家先生对你那是真好,什么好东西都念着你。嘿,我就不明白了,就先生那炖肉煮鱼连油盐都不肯多放的吝啬脾气,到了你们这边,咋就这么不把真正的宝贝当宝贝?他也不傻啊。”
好嘛。
红棉袄小姑娘使劲皱着小脸,嘴角用力往下,这是要哭。
崔瀺赶紧解释道:“别哭别哭,过山鲫是不能通过驿站送来书院,书信还是可以的,在大隋边境的驿站,陈平安给你们都写了信的,估摸着十天半个月就能到这儿,到时候是是哭是笑,你们这些小祖宗们自个儿看心情。”
崔瀺最后无可奈何道:“陈平安还说啦,我的学生崔瀺呢,还是个大坏蛋,千万别信任他,但是遇上事情,找他帮忙是可以的。”
崔瀺这番话说出口后,李宝瓶三人便信了大半,便是于禄和谢谢都信了四五分。
李槐跟着林守一去学舍休息。李宝瓶回自己的,半路跟两人分道扬镳。
崔瀺在三人离去后,稍等片刻,又喝过了一杯茶水,这才带着谢谢离开于禄住处。
少女紧绷心弦,小心翼翼跟在白衣少年身后,她当下比面对那个“死了爹的大隋将种”,还要紧张万分。
没了李宝瓶三个孩子在场,崔瀺面无表情,头也不转,冷声问道:“为什么面对李长英,没有出手?是不敢还是不舍?”
谢谢老老实实回答:“回禀公子,两样都有。”
崔瀺停下脚步,对着少女就是狠狠一耳光,“一路白吃白喝,到最后就出手揍了个大隋死了爹的将种子弟?你有出息啊!你这么出息,怎么不上天啊?”
脸颊红肿的少女鼓起勇气,与崔瀺对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为什么要做!公子,你告诉我!”
崔瀺又是一耳光摔过去,“因为你的命不值钱,还比不上李槐的一根手指头之前!在我眼中,你更是一文不值!”
少女满心凄凉,咬紧嘴唇,渗出血丝。
崔瀺抬起手臂作势要打,少女对他畏惧至极,不敢挪步,但是转过头去。
崔瀺笑了笑,竟是收回手,最后缓缓伸出去,动作轻柔地拍了拍少女脸颊,“这么怕我啊,好事情,我还以为一段时间不见,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婊子翅膀就硬了几分,公子我是既失望又欣慰啊。”
少女神色麻木。
崔瀺继续转身前行,突然说道:“你体内那些牢牢钉入魂魄的困龙钉,我可以帮你取出一半,那么你很快就可以恢复到洞府境。”
谢谢低声问道:“为什么?”
崔瀺并未转身,毫无征兆地一腿向后踹去,踢中少女腹部,措手不及的少女差点后仰倒去,一时间绞痛难忍。
崔瀺神色自若道:“刚想通一个道理,跟陈平安学的,他呢,手里攥着的一颗铜钱,恨不得当一两银子去开销,既然你是一两银子,我为何要当做一颗铜钱花掉?”
少女眼眶泛起一些晶莹泪花。
铜钱,银子。
直白俗气的说法,而且还是全部的身家性命,仅仅与一颗铜钱,一两银子挂钩。
哪一个能够享誉王朝的修行天才,为了境界攀升,花销掉的金银,不是按座、山二字来计算的?
崔瀺边走边揉着下巴,陷入沉思,回过神后,转头灿烂笑道:“想不想撕掉那张面皮,以真面目示人?公子今儿心情好,难得大发慈悲,以后你的名字就改回谢灵越好了,怎么样,是不是要对你家公子感激涕零?”
一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少女不知哪里来的胆气,尖声道:“不要!”
崔瀺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那个失魂落魄的少女,发出一连串的啧啧啧,“还会难为情啊。”
少女满脸泪水地跪在地上,断断续续呜咽道:“恳请公子不要这么做……我愿意继续做普普通通的谢谢……不要撕掉这张面皮,求你了公子……”
崔瀺伸出两根手指,“二选一,撕掉脸皮,或者公开谢灵越的身份,你自己选,赶紧,小心我连选择都不留给你。”
少女缓缓抬起头,这一刻的凄厉眼神,如一头濒死的年幼麋鹿,她颤声道:“我选择改名字。”
崔瀺摇头道:“看吧,说你是小婊子还不承认,什么家国师门,原来都比不过自己的脸面啊。行了,很快你就是卢氏王朝第一仙家府邸的谢灵越了。谢谢,快点谢谢你家公子啊。”
少女凄苦道:“谢谢公子。”
崔瀺快步向前,一脚踹得少女歪斜倒地,怒道:“应该说谢谢谢谢公子!”
少女趴在地上,肩头微颤,“谢谢谢谢公子。”
崔瀺翻了个白眼,“没劲,自己回去。”
他原路返回,独自走向于禄学舍,把泣不成声的少女一个人晾在那边。
但是离去之前,崔瀺撂下了一句古怪言语,只可惜少女已经听不进去,“改了名字就等于改了命数,接下去谢灵越会一路走狗屎运的,不信的话,就走着瞧,哈哈,摊上我这么个散财公子,真是你十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少女痴痴坐在原地,甚至忘了去擦拭泪水。
冬天里的夜风十分冰冷。
风起于青萍之末,只是不管如何,在少女这边,吹来吹去,都是死灰。
————
等崔瀺回到学舍,于禄已经坐在桌旁,脸色红润,精神焕发,见到崔瀺后笑着起身,“公子恕罪。”
崔瀺说道:“坐吧,看在你比谢谢聪明许多的份上,嗯,天赋也好一些,就不跟你计较了。”
于禄乖乖坐下,还给崔瀺倒了一杯茶,动作自如,根本就没有半点重伤卧床的样子。
崔瀺接过茶杯,笑问道:“说说看,为什么会出手收尾。”
于禄坐在那里,双手拢袖,像是在取暖,又因为自己身材高大,而对面的白衣少年又比他矮许多,所以便有些耷拉着肩头,显得缩成一团,他缓缓说道:“头一个原因,当然是原本觉得活着没盼头,但是这一路求学,突然觉得有件事情,还是很有意思的,所以一冲动,就做了。”
“第二,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一路行来,有些不甘心,总想着学以致用,可是陈平安境界太低,公子架子太大,那些魑魅魍魉都给林守一收拾掉了,其实道行也不够看,怎么办?刚好借这个机会,把那个大隋剑修,当做自己在武道上向前走一步的磨刀石。反正活着无聊,看一看更高处的风光,又不少一块肉。”
崔瀺笑道:“垫脚石更确切一点。”
于禄笑着点头,“公子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