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老人收敛表情,眼眸透出冰冷本性的残酷意味,“本来一桩天大好事,国师大人就不怕鱼死网破?双方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崔瀺死死盯着老人那双尚未撤去障眼法的眼眸,措辞愈发气势凌人,但是语气反而极其平缓,如同世间最宽广浩瀚的江水,功力全在水面之下,“你不配跟我讲你们那套道理,你得用心揣摩我崔瀺的道理,懂吗?接下来,我会用上古雷霆之法击打那方砚台的酣睡老龙,也就是你的真身,直到差不多打散你三百年道行为止。所以你看看,我根本不用亲自理会你家小杂种,到最后你自然而然就会迁怒于他。”
老蛟视线之中杀机重重,低喝道:“崔瀺!你不要欺人太甚!”
崔瀺大笑道:“欺人太甚?你这条老爬虫是人吗?你们一家都不是人啊。看看你这副德行,再看看你那个杂种幼子,还光耀门楣?尤其是外边那位紫阳府的开山鼻祖,见着了身负浓郁龙气的于禄,连路都走不动了吧?就你这么一家子,我就算敢把你们扶持到很高的地方,可你们坐得稳站得住吗?!”
崔瀺伸出并拢双指,在自己身前晃了晃,“你们不行的。”
不等老蛟说话,崔瀺双指指向窗外,“出去,看着你我脏眼睛。三天之内,我如果没有收到一个满意的答案,我就不会给你任何回复了,到时候你尽管来杀我。”
老蛟沉默许久,终于弯腰作揖,倒退出去。
从头到尾,崔瀺的心湖之间,几乎没有泛起任何涟漪,至于色厉内荏更是谈不上。
当马车略作停歇然后继续向前,崔瀺闭上眼睛,意气风发。
崔瀺嘴角翘起,喃喃道:“三。”
车厢内,毫无征兆地清风拂动,少年身上一袭大袖白衣,表面如溪水缓缓流淌。
道路旁,看到老人离开马车后,与孩子们言笑几句,便独自留下,目送一行人离开郡城。
后边马车走下青袍男子和雍容女子,有些疑惑不解。
老人一直望着那辆马车,到最后,老人颓然收回视线,非但没有找出任何破绽,反而看到了匪夷所思的恐怖一幕。
跳境界!
儒衫老人转头望向一女一儿,笑眯眯道:“只少了一个,算是一家小团圆,为父很开心。”
身为紫阳府开山祖师爷的女子,显然要更加直觉敏锐,蛟龙之属,对于其它种类的心湖动静,大概是沾了湖这个字眼的光,本就天生拥有一种窥探神通,她已经意识到老蛟的心境不太对劲,毫不犹豫,拔地而起,化作一道虹光就要逃离郡城,但是她忘记了,自己与这位父亲的差距,不止是辈分而已。
儒衫老人显然已经怒火滔天,根本不管郡城方面是否会被波及,再者,别说是一座小小郡城,就是整个黄庭国,又有什么资格谈卧虎藏龙?小猫小蛇倒是真有一些,可哪里能够让老蛟刮目相看。如今大骊铁骑南下,已成定势,他原本就已经无需太过隐匿身形,但这是建立在他跟大骊建立稳固盟约的前提之上。
这次之所以多此一举,使得节外生枝,惹恼了国师崔瀺,其实说到底,老人的确是太过惊悚,心境起伏之大,失了分寸,比起寒食江水神的幼子,好不到哪里去,毕竟他和观湖书院的崔明皇,在崖刻之巅,亲眼见识过那座“雷池”,和那位一挥袖就让他们离开雷池的老秀才,事后掌心更多出了一串金色文字。
青袍男子寄出的那封大水府密信之中,为父亲说到了少年相貌的大骊国师,详细讲述了崔瀺的种种所作所为,还说如今境界全无,修为半点不剩,寒食江水神的言语之中,其实并无半点歹意,只是希望父亲来帮着试探一二,能否帮着大水府捞取更多利益,毕竟一座大水府,哪敢跟崔瀺掰手腕?便是打杀了崔瀺,有何好处?大骊南下之际,岂不是大水府覆灭之时?
青袍男子颤声问道:“父亲,这是为何?可是大姐做了错事?”
老人伸出一只干枯手掌,五指成钩,一点一点向下划拉,脸色冷漠道:“跟你姐关系不大,主要是因为你的画蛇添足,害我白白少去三百年修为,害得接下来多出诸多波折,为父心情不太好,这个理由够不够?!”
老人五指之间绽放出一朵朵猩红血花,看着小巧可爱,可事实上绝不温情可人。
因为高空之中,如出一辙,女子身上被划出五条巨大血槽,简直比砧板上的猪肉还凄惨,一刀下去,剐出深可见骨的伤痕。
不但如此,本来已经转瞬逃出百丈距离的女子,被迅速拉回郡城这边。
不过由于惨况发生在无声无息的高空,郡城百姓并无察觉,除了寥寥无几恰好抬头望天的,一个个目瞪口呆之外,其余并无掀起太大波澜。
最终,女子砰然摔回地面,浑身血肉模糊,一袭原本品相极好的符箓法衣,破败不堪,衣不遮体,女子蜷缩在地上,痛苦哀嚎,向老蛟苦苦哀求。
堂堂紫阳府府主,黄庭国屈指可数的练气士,有望跻身十境修为的大神仙,就这么满地打滚。
儒衫老人随手一挥,女子整个身躯横着摔向道路旁的铺子,撞断了一根梁柱后,烂泥似的瘫软在墙脚。
青袍男子脸色发白,“是那国师生气了?这点微不足道的试探,便是儿子确实错了,可是值得他这般兴师动众吗?难道就不怕我们干脆倒向大隋?”
儒衫老人盯着这个满脸惶恐的幼子,叹了口气,拂袖离去,竟是没有出手教训,只是撂下两个字,“废物。”
那位寒食江水神老爷,去抱起奄奄一息的姐姐,返回马车,车夫正是那位大水府麾下的河伯文士,青袍男子掀起帘子的时候,背对着文士,有些悔恨道:“隋彬,你是对的,我不该如此莽撞。”
文士挥动马鞭,缓缓驾动马车,返回秋芦客栈,轻声道:“福祸相依,也不全是坏事,知道了那位国师的底线,以后打交道就会容易一些,现在吃些小亏,总好过以后水神老爷得意忘形,给人宰了都不知缘由。”
青袍男子将姐姐放在车厢内,坐在文士身后,恼羞成怒道:“小亏?!我爹少了三百年修为,就他那臭脾气,接下来我有得罪受!别人不知道,你隋彬不知道我那七八个兄弟姐妹,是怎么死的?”
文士隋彬淡然笑道:“死了好,死得只剩下只剩下三个,活着的就不用死了。换成以往,我就需要帮水神老爷收尸了,嗯,说不定还需要拼凑尸体,东捡一块,西拾一块,有些麻烦。”
如果隋彬这位幕后军师一个劲儿出言安慰,青袍男子可能会越来越惴惴不安,连郡城都待不住,说不定大水府都敢逗留,要先跑出去几千里避避风头,如今听着隋彬的刺耳风凉话,青袍男子反倒是心安几分,瞥了眼这位水鬼之身的河伯背影,心想难怪会和郡守魏礼一起,被那少年国师器重。
“你别一口一个水神老爷的,我不习惯,这么多年,我对你额外青眼相加,你对我也从不卑躬屈膝,挺好的,可别共患难而不能同富贵。”
青袍男子最后愤然感慨道:“隋彬,你说我爹读了那么多年,不比儒家圣人少了,私家书楼藏书之丰,更是冠绝黄庭国,怎么脾气还是这么差啊。”
隋彬笑道:“你爹对那些小小年纪的读书人,不就脾气好得很,而且还是真的好。”
青袍男子对此无可奈何。
隋彬犹豫了一下,“其实你爹之所以如此火大,恐怕还是涉及到大道契机的关系,虽然你刻意隐瞒了这个,可那位大骊国师,料定你爹是知情的,看得到那么远的事情,未必没有以此离间你们父子关系的想法。”
青袍男子心中悚然。
车厢内,传出一个意料之外的沧桑嗓音,“隋彬,你这么聪明,未必是好事啊。”
隋彬哈哈笑道:“老先生,我也曾是读书人,嗯,如今沦为读书鬼了。既然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神出鬼没的老蛟微笑道:“这个草包有你的辅佐,我就放心了。”
青袍男子微微窒息。
良禽择木而栖啊。
如果说以前是爹看不起小小河伯,或者说小心蛰伏,根本不需要外人,那么从今以后就要开始“打江山”了,手底下的“文臣武将”岂不是多多益善。
隋彬似乎看穿寒食江水神的心思,微微一笑,打趣道:“放心,我可不会变节,哪怕当了鬼,这点骨气还是有的。”
坐在车厢内的老蛟冷冷瞥了眼蜷缩坐在角落的女儿,转头望向车帘子那边,便换上了发自肺腑的和煦笑容,“你那个女儿的事情,我听说过,要不要我出点力,帮她成为横山的山神?”
隋彬摇头道:“那个猪狗不如的孽障,由着她自生自灭就好了。”
老蛟爽朗大笑,“这份脾气像我。”
外边的青袍男子和车厢内的重伤女子,同时满心凄凉。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寒食江水神也好,紫阳府开山鼻祖也罢,距离十境修为只有一步之遥,在各自地界,高高在上,生杀予夺,比世俗君王还要逍遥自在。
可是这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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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郡城,队伍和马车一路向西。
崔瀺走下马车,来到陈平安身边,先对李槐笑道:“想不想去坐坐我那马车?宽敞舒服,躺着睡觉都行。”
李槐跃跃欲试,但是不敢擅作主张,陈平安会心笑道:“去吧。”
崔瀺低声道:“先生,学习你的为人处世,果然对我有用,受益匪浅,需要我怎么感谢吗?”
陈平安点点头。
崔瀺大喜,“先生怎么说?我如今虽然打不开方寸物里头的宝库,暂时取不出任何东西了,可是上次入城,跟那个败家子买下了他的家当,其实是有两件好物件的,比如那琉璃小人儿,其实暗藏玄机,只要向它灌输灵气真气,就会翩翩起舞,栩栩如生,它还能够婉转歌曲……”
陈平安对他说道:“消失。”
崔瀺大悲,默默离开,跑去纠缠林守一和李宝瓶,结果都吃了闭门羹,最后只好悻悻然返回车厢,看到在车厢里欢快打滚的李槐,崔瀺蹲在一旁,打开一个包裹,掏出那个色泽晦暗的琉璃小人,对李槐晃了晃,“想不想要?”
李槐死死盯住那精美绝伦的琉璃女子,约莫半尺,孩子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一点都不想。”
崔瀺微微加重力道,琉璃从内而外,一点点散发出柔和光彩,崔瀺然后将它放在车厢地板上,很快琉璃美人就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片刻沉静之后,蓦然活了过来,竟然还是舞动起来,身姿婀娜,同时哼唱着一支不知名的古老歌谣,并非大骊大隋的官话,也不是宝瓶洲的正统雅言,所以李槐听不懂她在唱什么,但是这一幕实在赏心悦目,孩子忍不住趴在地上,痴痴望着琉璃美人的曼妙舞姿。
等到流溢在琉璃体内的光芒褪尽,琉璃美人重归平静,恢复成僵硬不动的死物姿态。
崔瀺循循善诱道:“白送给你都不要?你怕什么,你跟陈平安是朋友,我是陈平安的学生,关系这么近,我图你什么?再说了,你身上有什么值得我贪图的,对不对?”
李槐收回视线,看着崔瀺,气愤道:“放你个屁,我身上宝贝多得很!你有虫银吗?会变成蚂蚱蜻蜓哦!”
崔瀺哭笑不得,“那是我送给你的吧?”
李槐点头道:“对啊,现在是我的了,所以你没有啊?”
崔瀺靠着车壁坐下,捧腹大笑,“果然骊珠洞天的小兔崽子,尤其是你们这些个靠自己运气和福缘,最后成为齐静春仅剩一拨亲传弟子的家伙,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石春嘉和董水井两个,就差了一些,比于禄谢谢好不到哪里去。”
崔瀺仰起头,望向自己头顶上方,啧啧道:“好一个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
崔瀺收回视线后,看着躺在地板上发呆的孩子,好奇问道:“真不要?”
李槐嗯了一声,“不要了,昨晚睡觉前,陈平安跟我说了,以后到了大隋书院,不可以随便接受别人的好处。”
崔瀺打趣道:“可这距离大隋边境可还有好几百里路呢,哪怕进入大隋版图,到达那座新的山崖书院,一样还有七八百里路程,加在一起就是最少千里路途。李槐你急什么?”
李槐望着天花板,“陈平安说他不会留在书院求学读书,送我们到了之后,他就会返身回家了。”
崔瀺笑道:“这不是你们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情吗?”
李槐双手叠放当做枕头,轻声道:“走着走着,我就忘了啊。”
崔瀺愣了愣。
他幸灾乐祸地笑道:“没事,我不待在书院,到时候陪陈平安一起回小镇,李槐,羡慕不羡慕?”
李槐愕然转头,崔瀺满脸得意。
李槐猛然起身,掀开车帘子,满脸委屈,扯开嗓子吼道:“陈平安,崔瀺这家伙想骗我钱!”
崔瀺赶紧手忙脚乱地抱住小兔崽子,不让他继续血口喷人,对着陈平安哀嚎道:“冤枉啊!”
片刻之后,杀向车厢的陈平安带着李槐一起离开马车。
李槐小心翼翼道:“陈平安,我骗你的。”
陈平安低声道:“我知道,就是看那家伙不顺眼。”
车厢内,鼻青脸肿的白衣少年躺在车厢,龇牙咧嘴,非但没有颓丧神色,反而有些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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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庭国西北边境,一条江水的水畔,在参观过了规模远远逊色寒食江的水神庙后,一行人又走出二十余里,开始休憩整顿,准备午饭。
如今生火做饭有于禄,谢谢也不再那么万事不做,有他们搭手帮忙,陈平安就安心去江边钓鱼。春钓埂、夏钓深、秋钓荫、冬钓阳,这是小镇流传下来的谚语,深秋时节,陈平安一路小跑,专程找了个不大的江水回风湾,这才开始垂钓。
一刻钟后,陈平安成功钓上尾一尺多长的青色江鱼,但光是将鱼拖上岸,由于怕鱼竿折断或是大鱼脱钩,就又花了将近一刻钟。崔瀺就一直蹲在旁边目不转睛看着,回去的时候,一定要帮忙提着鱼,结果这顿晚餐多了一锅丰盛美味的炖鱼,自认功劳卓著的崔瀺下筷如飞,跟李槐争抢得面红耳赤。
吃过饭,和于禄一起收拾残局,空闲下来后,陈平安就开始沿着江水练习走桩。
于禄则借了鱼竿,自己去找地方钓鱼。
林守一和谢谢下棋,李宝瓶看书看得入神,李槐的书箱里多出了一个琉璃美人,是他跟崔瀺打赌赢来的,这还真不是崔瀺放水,两个人靠猜围棋黑白子的多寡,公平起见,背对着两人的于禄一把抓起,结果崔瀺两胜三负,输掉了琉璃美人,李槐不但保住了那颗虫银,麾下又多出“一员猛将”。
陈平安一路走桩,走出去很远,最后独自坐在江畔石崖上,迎着江风,在石崖上,配合十八停的呼吸法门,少年尝试着最慢的速度练习走桩。
动静之间,气定神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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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开水路后没多久,在一座远离人烟的山头,碰到过一伙不堪一击的山贼,林守一显露了一手刚刚入门的雷法,歹人就吓得屁滚尿流。
陈平安一次夜钓,钓起了一条半人长的大青鱼,下了水才成功抓获那尾稀罕大鱼,陈平安高兴得回到篝火旁后,看到守夜的于禄就咧嘴大笑,于禄望向满身湿漉漉的那个家伙,伸出大拇指。
之后途径一座布满戾气的乱葬岗,鬼魂围攻,雷法渐成的林守一大显威风,每次出手,隐约之间有雷声,尤其是满脸熠熠生辉,依稀有浅淡的紫气缭绕全身,宛如一尊雷部神将。阴魂鬼魅被雷法镇杀数十之后,乱葬岗深处,有灯火亮起,伴随着瘆人的呼喝声,一抬四角悬挂灯笼的极大轿子,阴气森森地飘然而来。
在陈平安和谢谢共同护在身边的形势下,林守一以并不娴熟的雷法,独力支撑片刻,仍是抵不过轿子里那位乱葬岗的地头蛇,一头修行百年、凝聚出真灵的鬼物。
结果被从未出手的于禄,蓦然向前掠去,轻轻松松一拳就打散鬼物全部灵气,打得它烟消云散。
在那之后,林守一翻阅《云上琅琅书》便愈发频繁。
就这样,众人终于来到了大隋关内,顺利过了那座并不雄伟高大的关隘城门,李槐念叨着这地儿真心不如他们大骊的野夫关,差太远了。
但是下一刻,关隘内的街道上,马蹄阵阵,从远及近,越来越震撼人心。
陈平安让所有人都待在路旁别动,让出道路。
只见有二十余精骑风驰电掣而至,以银甲持枪的魁梧武将为首,除此之外,还有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人,背负着一把桃木剑,一位肌肤白皙的无须老人,双手拢袖安然坐在马背上。这两位世外高人模样的老神仙,一左一右护着一位面如冠玉的少年郎。
陈平安看到那个少年后,心头一震。
怕什么来什么。
那个曾经出现在小镇的锦衣少年,瞧见陈平安一行人后,大笑着一马当先冲出骑队,在距离陈平安他们还有十数步的时候,就早早勒缰而停,动作娴熟地翻身下马,大步前行,扫了一圈,最后对陈平安笑道:“咱们又见面了!”
少年手握马鞭,敲打手心,自顾自说道:“你知不知道因为那条金色鲤鱼,还有那个我事后才知道叫‘龙王篓’的宝贝,害我差点死在大骊边境上?”
少年猛然大笑起来,“但是我还是很感谢你!哪怕我当时给了你一袋子金精铜钱,现在看来,仍是我占了你天大便宜。我发过誓,下次见面,我一定要给你更多的报酬……”
少年一拍脑袋,有些不好意思,自我介绍道:“我是大隋弋阳郡高氏子弟,你可以直接喊我高煊。”
那名同样见过陈平安的无须老人正要说话,名为高煊的少年摆摆手,“无妨,名字而已,本来就是让人喊的。”
少年望向他们,笑道:“我是来亲自接你们,去往我大隋山崖书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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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一天起,从高姓少年带来的三十余骑御林军,到两百多骑边军精锐,到最后一千多人的护驾队伍,浩浩荡荡穿过两州七郡的版图,快速赶往大隋的京城。
那支游学队伍,终于不再一步步跋山涉水,哪怕是李槐,都堂而皇之地坐上了马车,马车两侧和前后,皆是兵强马壮的大隋精骑,四周偶尔有一些投向马车的视线,都充满了李槐看不懂的敬畏和羡慕。
接下来一路,直到可以看到大隋京城的城墙轮廓,李槐都觉得自己像是被当成了菩萨供奉起来。
一开始李槐觉得很新鲜很好玩,可是越来越临近目的地,李槐越来越不自在。
李宝瓶越发沉默,每天都黏在陈平安身边。
林守一对什么都置若罔闻,每天躲在独自一人的车厢内,安心修行。
依旧给崔瀺驾车的于禄,看不出心情变化。
后边车厢里的崔瀺百无聊赖,每天不是睡懒觉,就是打哈欠,无精打采,只好把谢谢喊到车厢一起手谈。
最后,只有百余骑军得以驶入京城,李槐骇然发现那条宽阔至极的御道之上,站满了大隋百姓,密密麻麻,这座京城仿佛已经万人空巷,吃饱了撑着全来看他们的热闹了。
林守一睁开眼睛,不再潜心修行,掀起帘子一脚,望着窗外人头攒动的景象,少年叹息一声。
原来作为齐先生的亲传弟子,是这么不同寻常。
搬迁到大隋的新山崖书院,建立在大隋京城最风光秀丽的东华山,书院沿山而建,渐次增高,规模远胜当年大骊书院时代。
据说高氏皇帝不但请来了大隋最有学问的大儒,还向所有与大隋交好的王朝邦国,派遣出以左侍郎为首的半座礼部衙门,亲自去向各地大名鼎鼎的文人,发出一份份隆重邀请,最终请来了三十余位某国文坛宗主、享誉朝野的夫子硕儒,来到大隋京城东华山,担任新书院的授业先生。
但是从大隋皇帝到平民百姓,都知道山崖书院有无齐静春,几乎是两座山崖书院。
如今山主齐静春已经杳无音信,听说是病逝了,那么有无齐静春的嫡传弟子“坐镇”书院,就成了重中之重,否则就会名不正言不顺,完全难以服众。
现在,他们来了,雪中送炭一般地来到了大隋京城,所以大隋皇帝觉得如何礼仪隆重都不过分。
虽然只有三个孩子,但是足够了!
他们分别是林守一,李槐,李宝瓶。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并非亲传的学生,分量自然要远远不如前三人,不过也算是锦上添花。
于禄,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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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东华山的街道早已清空,不准许任何人擅自行走,所以哪怕是豪阀子弟都只敢在两侧高楼之上,远远看着那支意义非凡的车队。
大隋高氏皇帝,身穿最正式的正黄色坐龙朝服,站在山脚的书院门外,笑容和善地望着那五个分别走下两辆马车的孩子。
皇帝身后,是大隋最有权势的一小撮人。
整座东华山,气象森严。
光是原本早已与世无争的十境练气士,东华山附近就有六位之多,全部隐藏在暗处,以防不测。
李宝瓶问道:“小师叔呢?”
连同于禄在内,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于是这些孩子,就这么把大隋皇帝晾在了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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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京城的某条街上,一位丰神玉朗的白衣少年倒退而行,望着那个背着背篓的同龄人,好奇问道:“你都换上衣服、穿上靴子、别上簪子了,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进书院呢?”
终于不再穿草鞋的少年,默不作声,只是回头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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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
对于那些孩子的失礼,大隋从皇帝陛下,到身后的将相公卿,没谁觉得不妥,反而一个个面带笑意,觉得颇为有趣。大隋的文风鼎盛,可见一斑。
只见那拨远道而来的孩子们,围在一起窃窃私语,三只绿竹小书箱显得格外扎眼,有个红棉袄小姑娘最是瞩目,一副很着急的模样,个头最小的那个孩子,不知是人生地不熟,害怕大隋皇帝摆出的这个阵仗,当场呜咽哭泣起来。
大隋皇帝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烦躁,竟是转过头去,跟白发苍苍的礼部尚书闲聊起来。
到最后,千里迢迢赶来大隋京城的远游学子,同时转身望向街道尽头,迟迟不愿觐见皇帝陛下。
虽说大隋皇帝不催促不着急,可总这么拖着终究不是个事,新山崖书院三位副山主之一的一个大儒,大隋王朝的文坛名宿,不得不跟陛下告罪一声,独自走出队伍,去提醒那些孩子应该进入书院。
好在之后没有任何波折意外,孩子们虽然不知朝廷礼仪,但是胜在单纯可爱,儒家门生的作揖行礼,有模有样,这就已经很让大隋皇帝龙颜大悦,亲手赏赐五个孩子人手一块“正气”玉佩和一盒金龙墨锭,进入书院之后,除去必须要祭拜至圣先师的挂图之外,其余本该折腾半天的繁文缛节,一切从简,这让如临大敌的李宝瓶三人,如释重负,至于谢谢和于禄则相对习以为常,没有任何紧张。
最后就是副山主亲自领着他们去往各自的学舍,交待以后的授课事宜,五人被分在了不同的学舍,由于书院占地极大,除去依山而建、鳞次栉比的建筑之外,其实整座东华山都被大隋划归山崖书院所有,所以许多学舍之间相隔并不算太近。
这座被大隋寄予厚望的书院,不到两百学生,却拥有三十位德高望重、学问艰深的夫子先生。
大隋礼部尚书亲自兼任山主,但是属于遥领,挂个名而已,执掌具体学务的首席副山主,是原山崖书院的教书先生,昔年文圣的记名弟子之一,名为茅小冬,有个酒糟鼻子,九十高龄,不过气色好,看着只有五六十岁。
老人这次并未露面迎接,理由是要在学堂授业,不可耽误学生的正常功课,大隋皇帝自然没有异议。
相传这位副山主腰间别着一支红木戒尺,刻着规矩二字。听说有人亲眼看到过,戒尺上在那个矩字之前,不知是谁刻上了“不逾”两个小篆。
这次大隋成功接纳山崖书院的残留香火,出乎意料,首先大骊皇帝愿意放行,至关重要,否则一切都免谈,不管是那位雄才伟略的皇帝对齐静春心怀愧疚,还是另有谋划,大隋朝野上下,都认为接手书院,是一桩美事。不过山崖书院的先生学生们,最初总计四十余人,最终能够顺顺利利离开大骊版图,这位老人居功至伟,一路行来,并非一帆风顺,反而可谓险象环生。
如果说之前的新山崖书院,在大隋投入那么多人力物力财力之后,仍然因为书院创始人齐静春的缺失,以及没有足够“正统”的人物存在,显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那么,从今天起,随着五个远游学生的到来,可谓东风已入东华山。
东华山半山腰,有一座文正堂,正中悬挂着儒家至圣先师图像,左右两侧分别是一位故意隐去名讳的肃穆老人,右边是山崖书院第一任山主的齐静春挂像,堂内,有一位腰间别有红木戒尺的老人,毕恭毕敬向三位圣贤敬了三炷香,持香时,老人低头默默道:“文以载道,薪火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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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静春坐镇的旧山崖书院,有条规矩是管住,却不管饭。
因此大骊时代的山崖书院,许多得以跻身书院求学的北地寒门子弟,就会帮着书院抄写经书,以此赚取伙食费。
如今的大隋山崖,这条规矩没有废除,但是多出了许多回旋余地,一来如今书院人数最多的大隋本地学子,由于是第一拨,大隋朝廷选择就近取材,所以几乎清一色全是大隋世族子弟,这些人不缺钱,二来新书院优待学子,仅是书籍笔墨、儒衫衣物在内的诸多书院赠送,就是一笔惊人的财富。
李槐在队伍里年纪最小,到了学舍住处后,由于舍友还在上课,尚未返回,孩子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屋子,才在山脚哭过一次的李槐,猛然蹲在地上抽泣起来,只觉得自己没了爹娘又没了朋友,天底下怎么有他这么可怜的孩子,可怜身上新衣裳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糊了又糊。
最后李槐哭着打开书箱,换上那双草鞋才安心一些,可是又害怕穿草鞋会给人瞧不起,再次换上新靴子,如此反复,孤苦无依的孩子哭了又哭,把那个自己打定主意却最终来不及喊出一声小师叔的同乡少年,把陈平安所有的好,想了一遍又一遍。
林守一放好书箱后,就独自出门散步,脸色冷漠的清秀少年,脚步坚定,最后被他找到一座高耸的藏书楼,由于是新建而成,还散发出淡淡的木香。
一路行来,总能听到熟悉的书声琅琅,比起当初在小镇学塾,读书声要多很多。
林守一深呼吸一口气,走向书楼。
听说在这里,看一万卷书都不用花一颗铜钱。
林守一突然有些伤感,如果那个财迷跟他们一起留下来的话,一定会拼命看书吧,毕竟那就等于挣钱啊。
李宝瓶坐在冷清的学舍,打开书箱后,找到了那封小师叔写给她的信,信上说了很多,说他要回家了,会帮她跟家里报个平安,一定跟她大哥说她这一路很听话很吃苦。说那枚金精铜钱被他打了个孔用红线穿起来了,以后一定要挂在脖子里,别丢了,万一需要着急用大钱的时候,可以拿它去换银子。
信上还说他给她还有林守一、李槐每人都准备一支玉簪子,算是离别赠礼了,分别刻有“宝瓶”、“守一”、“槐荫”,这一路上,他就没怎么帮过大忙,这就算一点心意,别嫌弃,如果觉得不好看,藏起来就是了。
李槐胆子小,以后多找他玩,别让他在书院被人欺负。林守一性子冷,也要多找他聊聊,关系也别就这么远了。于禄拳法很厉害,谢谢其实也是山上神仙,真有了冲突,宝瓶你千万别急匆匆一个人冲到最前头,可以找他们两个帮忙,不用难为情,哪怕欠了他们人情,以后小师叔帮你还就是了。
那块名叫斩龙台的磨刀石,小师叔给你留在书箱里头了,但是记住以后磨刀的时候,找个人少的地方,别吓到同窗们。还有就是记得收好那只银色小葫芦……
信上最后说,他这个小师叔最后不告而别,没有跟你们一起进书院,要跟你们说一声对不起,走了这么远的路,却没能善始善终,是他这个小师叔没当好。以后你们都要好好的,好好读书,以后有了出息,小师叔好跟人吹牛,说自己认识李宝瓶,认识李槐,认识林守一,他陈平安都认识。
信上写了那么多零零碎碎的内容,但是每一个字,都写得一丝不苟,一板一眼,既不灵气,也不飘逸。
就像那个泥瓶巷少年的为人和心性。
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好的就要珍惜,怎么珍惜都不为过。
读着读着,名叫李宝瓶的小姑娘脸庞上,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在信纸上,像是下了一场离愁的秋雨。
不大不小,可就是伤心。
倔强的小姑娘还不断告诉自己,“不哭不哭,小师叔如果看到,要伤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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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京城的宽阔大街上,白衣少年喋喋不休地笑问道:“既然这么不舍得,怎么就这么偷偷走了?”
明摆着是在伤口上撒盐。
陈平安在那次长久回望之后,就不再继续,板着脸一直往回走。
崔瀺问道:“你这个当小师叔的,就不怕他们在书院给人欺负啊?到时候可没谁帮他们撑腰了。”
陈平安始终就是不说话。
大隋京城实在太大,两人好不容易才赶在夜禁之前走出城门,崔瀺手里多了一壶酒,边走边喝,每次只抿一小口,出了城倒是尚未见底。
一队精骑势如奔雷地冲出城门,追上官道上的两人,为首之人正是大隋皇子高煊。
这一次他身边没有宗师、神仙护驾,高煊下马后,来到陈平安身边,气笑道:“连报酬也不要了?你这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吗?”
陈平安笑道:“如果可以的话,帮我照顾一下他们,就当是你的报酬了。”
高煊摇头道:“两回事,书院那边,我就不跟你打肿脸充胖子了,因为哪怕是我都没办法掺和,所以我不会答应你。你只管放心,父皇肯定会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时不时关注书院的动静。所以我答应给你的报酬,必须要给,你要是不收,也得接过去再扔。”
高煊故意凶神恶煞道:“陈平安,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大隋皇子,总得有些颜面吧?”
陈平安点头,伸出手道:“拿来。”
高煊哈哈大笑,伸出一拳,突然松开,在陈平安手掌重重一拍,“从现在,你就是我高煊的朋友了!以后再来大隋京城,直接找我高煊。”
陈平安有些发愣,收回手后,还是点了点头,“好的。”
高煊不再拖泥带水,重新翻身上马,由于居高临下,高煊弯下腰,笑容灿烂道:“路途遥远,我帮你们准备了一辆马车,很快就会赶到,如果实在喜欢步行,卖了换钱也无妨,可别贱卖,七八百两银子肯定值得。”
高煊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带着那队精骑迅速回城,这一幕引来官道上许多过客的侧目。
陈平安和崔瀺继续前行,崔瀺问道:“是不是想不通一个皇子殿下,为什么对你陈平安如此客气热情?”
陈平安答道:“是想不明白,就不多想了。”
崔瀺不愿就此罢休,自顾自帮着解释道:“其实不复杂,因为高煊的身份特殊,近水楼台,黄庭国又是大隋的藩属,加上大骊境内肯定也有他们的谍子,不难知晓你们这趟游学的大致经历,再者宝瓶他们的身份,比你们自己想象得更重要。所以他乐得对你付出一点友善,放长线钓大鱼嘛,哪怕到头来钓不着,反正不亏。”
崔瀺撇撇嘴,“如果大骊皇帝换成任何一个其它王朝的君主,如果山崖书院换作齐静春之外的任何一个山主,就会如同一根被雷劈过的朽木,老老实实烂死在原地好了。当然了,大隋有胆量接下山崖书院,确实值得佩服,大骊皇帝对此亦是心情复杂,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于禄谢谢所在的卢氏王朝,虽然在覆灭之前,是公认的宝瓶洲北方第一强国,可是大骊皇帝心目中的敌人,只有三个,卢氏皇帝不在此列,反而国力略逊一筹的大隋高氏皇帝,占据一席之地。”
在崔瀺泄露这些天机的时刻,陈平安正忙着换上了草鞋。
这让媚眼抛给瞎子看的崔瀺有些挫败。
崔瀺试探性问道:“先生,回头也给我编织一双草鞋呗,小书箱也可以有的。”
陈平安小心收起那双靴子,重新背起大竹篓上路,没好气道:“穿草鞋不是为了好玩。”
崔瀺笑眯眯道:“我觉得挺好玩的。”
陈平安沿着官道一侧向前走去,直视前方,问道:“读书好玩吗?”
崔瀺破天荒犹豫起来,最后将酒壶系挂在腰间,跟那枚玉佩捆绑在一起,双手抱住后脑勺,“读书啊,从小就觉得不好玩。”
走出去很远,黄昏里,借着最后一点光线,陈平安回望大隋京城的巍峨城墙。
沉默一路的崔瀺骤然大笑起来,“哈哈,我就知道你会忍不住!”
陈平安没有理睬崔瀺的挖苦,认真问道:“我是不是应该在书院留几天的,好歹亲眼看过宝瓶他们读书再走?”
崔瀺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有点措手不及,想了想,“早走晚走都一样。”
崔瀺发现陈平安瞥了自己一眼,一脸“我问了白问,你说了白说”的嫌弃表情。
崔瀺着实有些郁闷,满脸委屈道:“我好心好意给先生排忧解难,先生这样不好吧?”
陈平安看了眼崔瀺腰间系挂的酒壶,快速收回视线,叹了口气,然后加快步子前行,埋头赶路。
崔瀺脸色不变,只是一肚子震惊,怎么,陈平安都有想喝酒的时候?
哦。原来少年已知愁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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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山水终有一别
高煊赠送的那辆马车姗姗来迟,在很晚的暮色中,才赶到陈平安这边,马夫是那个面白无须的老者,曾经跟随大隋皇子一起去往骊珠洞天,与陈平安有过两面之缘,只是比起高煊的热络殷勤,老人神色冷淡,交过马车后,便徒步返回京城,老宦官回头多看了眼崔瀺,崔瀺忙着打量那匹骏马的丰姿,啧啧称奇,对于老人的审视目光,浑然不觉。
崔瀺跳上马车,主动担负起车夫的职责,对陈平安招手道:“先生,马车没动手脚,咱俩安心上路。”
崔瀺给了自己一耳光,“什么上路,太晦气了,赶路赶路。”
陈平安环顾四周,天色昏暗,因为京城夜禁的缘故,白天川流不息的官道显得十分冷清,
陈平安摇头道:“我刚好练习走桩,你驾车就是了,只要别太快,我都跟得上。”
崔瀺知道陈平安的执拗性格,便不再浪费口水,缓缓驾车前行,喝了口酒,悠悠然高声道:“百事忙千事忧,到头来万事休,天凉好个秋呀好个秋!”
陈平安默默跟在马车身后,不断重复撼山拳谱的六步走桩,走桩立桩两事,早已烂熟于心。
大半夜的崔瀺一直胡言乱语,儒家经典也读,诗词曲赋也念,五花八门,嘴巴就没有闲着。
最后连“我有一头老毛驴,从来也不骑”也给念叨上了,听到这里,坚持了将近一个时辰的陈平安吐出一口浊气,停下走桩,出声道:“我上车休息会儿。”
上了车,将背篓放在车厢,陈平安这才发现角落放着堆积成小山的瓶瓶罐罐,只是光线昏暗,看不清为何物,驾车的崔瀺笑道:“有几坛子好酒,有道家炼气、疗伤的丹药,连胭脂水粉都有,这个高煊也是够好玩的,说实话不谈敌我阵营,同样是皇子殿下,高煊比你朋友宋集薪的亲弟弟,也就是我曾经的弟子,要更……礼贤下士?”
陈平安坐在崔瀺身后,侧身而坐,双腿挂在外边,摇头道:“宋集薪从来不是我的朋友。”
崔瀺拆台道:“那如今已经改名为宋睦的宋集薪,可就要伤心喽。他在离开泥瓶巷之前,齐静春送给赵繇一方‘天下迎春’印章,送给他宋集薪的则是六本书,三本杂书,术算《精微》,棋谱《桃李》,散文集《山海策》,三本齐静春挑选出来的蒙学书籍,《礼乐》,《观止》,《小学》,宋集薪呢,对先生你的态度很复杂,他大概为了求一个心安,走的时候在屋子里桌上留下了后边三本书,本意是送给你陈平安,但人心复杂就在于,宋集薪其实心知肚明,哪怕先生你拿到了丢在你家院子里的房门钥匙,你也绝对不会私自拿走书籍,却不耽误他宋集薪良心过去一个小坎,先生,这个家伙是不是很聪明?”
崔瀺说了一大通不为人知的秘密,但是有一件事他没说出口。
他猜测书的事情,其实是齐静春早早料定的,宋集薪会瞧不上那三本蒙学,会选择留下来送给陈平安。
下棋、布局、算心这类事,崔瀺以前自认远胜齐静春,如今回头再看,当然是大错特错。
陈平安低声道:“宋集薪一直很聪明。”
崔瀺好奇问道:“你跟他关系那么僵,是因为他骗先生你违背誓言?”
陈平安不说话。
崔瀺笑道:“别怪我多嘴,也不是故意要为宋集薪开脱,我只跟你说个事实,不论对错,宋集薪在这件事上,是有其根源的,其实道理很简单,宋集薪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样样都比先生你强,后来还有了个婢女伺候起居,读书下棋书法样样精通,但是越是这样,他的某个心结就会越大。”
陈平安终于开口,“当时他被误会成是督造官的私生子,从小就被街坊邻居戳脊梁骨,很多人背后骂得很难听。”
崔瀺点头道:“所以啊,宋集薪每天看着先生你这么个家伙,就会想‘凭什么你陈平安这么个差点饿死的穷酸泥腿子,好歹能够有爹娘,而我宋集薪却没有?甚至连娘亲的姓氏名字都不知道?’”
崔瀺晃了晃脑袋,“最让宋集薪受不了的一件事,是先生你身世如此凄惨,但是在宋集薪这个邻居眼里,像是每天都活得比他还要快活,吃饱了倒头大睡,睡饱了起床做事,这简直会让宋集薪抓心挠肝,浑身不痛快。所以啊,他不痛快,就想着要你不痛快,他知道你最在乎什么,就要你失去什么。”
陈平安记起那个泥瓶巷的大雨夜,那是他第一次想杀人,当时宋集薪差点就被他掐死在墙壁上。
跟着他一起从窑厂偷跑出来的刘羡阳,可能躲在远处,不小心看到了那一幕场景,所以之后一个月,刘羡阳都没怎么敢跟他说话,让陈平安郁闷了很久。
崔瀺自顾自感慨道:“有些孩子心性,牵扯出来的事情,既可怕可笑,又可恨可怜。因为不是只有孩子,才有孩子心性,许多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一样会在某些大事情上幼稚得不可理喻。”
陈平安双手摆出剑炉桩,并未练习,纯粹是自然而然为之,脸色平静道:“这件事情,我当然恨死了宋集薪,但是真正让我不喜欢宋集薪的事情,不是这个。”
崔瀺大奇,忍不住转头问道:“怎么说?”
陈平安缓缓道:“刘羡阳差点被打死的那次,宋集薪竟然会蹲在墙头上,煽风点火,恨不得刘羡阳被人活活打死,这样的人,很……可怕。”
崔瀺默然。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远方,“我们老家那边有句方言,叫看挑担的不累,我觉得这没什么,但是如果就因为觉得好玩,就坏到往人的担子上加石头,这种人,怎么做朋友?”
崔瀺打趣道:“宋集薪又没往你肩膀的担子上加石头,事实上,宋集薪可能内心深处,很希望跟你成为朋友的,因为他足够聪明,无比清楚应该跟什么人做朋友,比如他打心眼瞧不起不如自己聪明的赵繇,可一样会拉关系套近乎。”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喜欢这样人。”
崔瀺没来由说了一句真心话,良心话,“你这样的人,以后也会有很多人不喜欢你。”
陈平安笑道:“我要那么多人喜欢我干什么,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我又不图别人什么。”
崔瀺转身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先生你这叫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学生我佩服佩服!”
陈平安轻声道:“我知道你套我话,是想探究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不过没关系,说了这些,我心里好受多了。”
崔瀺嘿嘿笑道:“先生你是大智若愚,学生我是大愚若智,咱俩相互切磋学问,以后联手,一定无敌于天下。”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认识阿良吧?老毛驴那段,阿良以前就哼唱过。”
崔瀺脸色微变,嗯了一声,“很早就认识了,比齐静春认得还要早一些,比马瞻茅小冬之流就更早了,我陪着老头子喝闷酒的时候,他们指不定还在哪儿玩泥巴呢。”
月明星稀,清风拂面。
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那张俊美无暇的脸庞上,泛起淡淡的愁绪,苦笑道:“我离开家乡后,也是像你们这般远游求学,只是比你走得要远太多了,由于心高气傲,终于狠狠丢了次脸,最后一气之下,拜在了老秀才门下,当时老秀才名声不显,学问也有被视为异端的苗头,所以我是他的第一个弟子。”
“姓左的,齐静春,这些人陆陆续续进入老头子门下,入室弟子,其实不多,老秀才是个事无巨细都想要说清楚的人,传授学问,简简单单一个道理,三言两语能够讲解清楚的,他能说上一整天,实在没有精力收取太多贴身跟随的弟子。记名弟子,相对多一些,至于不惜自称文圣门下走狗的那些,可就浩浩荡荡,如过江之鲫了,不计其数。”
“而阿良呢,又比我更早认识老秀才。一开始阿良是上门要打老秀才的,老秀才谁啊,那张嘴皮子,厉害得很,每一甲子一届的儒释道三教辩论,天底下最凶险的事情,没有之一!有多少佛子道胎因此堕入旁门左道,沦为各自道统内的可怜异端,之前之风光,之后之凄惨,惨绝人寰。我叛出师门之前,信心满满地提出自己的那个见解,何尝不是想要帮着……不说这个,好汉不提当年勇。事实就是也就老秀才一个人,在历史上接连参加了两次辩论,关键是还给他吵赢了两次,算了算了,先生你暂时不需要知道这个,反正那会儿的老秀才,啧啧,说是天底下独一份都不为过,那种被誉为‘一家之学,明月当空’的绝世风采,不是读书人,是绝对无法领略的。要不然你以为老头子不过可怜兮兮的秀才功名,能够给人请进文庙供着?还一个劲儿往前往上挪位置?老秀才所在的那个小国,后来都快恨不得把他封为‘状元祖宗’了,老秀才偏不要,可劲儿憋着坏呢。你以为?”
“总之老家伙一来二去,就把阿良说得迷糊了,两个仇家反而成了最好的酒友,老秀才的地位越来越高,阿良的修为越来越高,两人相得益彰,关系一直很好,阿良跟我、齐静春,还有姓左的,三个人关系最好,阿良为了我们三个,没少折腾,尤其为了齐静春和姓左的,打得那叫一个天翻地覆、荡气回肠!”
说到这里,崔瀺会心笑道:“每次阿良回到我们跟前,就要开始吹嘘了,什么‘给你们三个兔崽子擦屁股都这么猛,我阿良是真猛啊’,什么‘你们是不知道,我今儿去大杀四方的宗门里头,那些个仙子一个个只恨修为不够高,否则一定要生吞活剥了我阿良,唉,最难消受美人恩,你们年纪小,不会懂’。”
崔瀺喝了口酒,“阿良有一点很好,说话从不吹牛,不像我们读书人。”
崔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最后背对着陈平安笑道:“好了,跟你一样,我心里也痛快多了。”
陈平安早已闭上眼睛,默默练习剑炉桩,但是显而易见,所有话语,少年都仔细听着,一字不漏。
崔瀺脸色平淡,“敞开了聊过,不耽误之后我还是坏人,你还是好人。”
陈平安睁开眼,“我下去继续练习走桩。”
崔瀺大笑道:“好嘞。”
陈平安跳下马车后,继续默默快步走桩。
崔瀺一点点收敛笑意,腾出手来喝完酒壶最后一口酒,破天荒有些失神,喃喃道:“陈平安,你以为你这种人,就不可怕吗?”
马车后边有个嗓音响起,“我听到了。”
崔瀺哈哈大笑,“先生好耳力,不愧是千载难逢百年难遇的习武奇才,以后一统江湖,天下无敌,指日可待!”
草鞋少年没好气地还给他一句话,“我谢谢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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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乡的路上,依然是走过山又走过水。
那辆马车已经连车带马一起卖出去,崔瀺卖出了一千五百两的高价,然后给自己添置了一个精美书箱,把原本车厢里的值钱东西都给装了进去。
相较之前的求学远游,陈平安可以更多的闲暇时间来练习撼山拳,以及用水磨工夫去砥砺十八停的运气法门。
只要不是大雨天气,每天早晚两次,陈平安的走桩会格外缓慢,就像是仍然带着李宝瓶李槐他们一起练拳。
身边会站着一位白衣少年,跟着他一起打拳,打得比陈平安更加行云流水,更加神仙丰姿。
每逢高山和大水,崔瀺就会大声朗诵圣贤典籍,陈平安虽然不出声,但是会下意识跟着在心中默念。
两人不再像那夜大隋京城外的官道,那样说着真正的心里话,更多时候,是一天到晚的两两无言,崔瀺偶尔会悄然离开陈平安的视野,回来的时候心情有好有坏,陈平安也从不追究。
就这样在不急不缓的车轱辘声里,名义上的师徒两人,平淡无奇地从秋天走入了冬天。
路线跟来时大不相同,是崔瀺挑选的,陈平安没有异议。
两人也凑巧见识过一些光怪陆离的趣闻轶事,或远远旁观或身临其境,让从大骊走到大隋的陈平安,依然会感到匪夷所思。
在大隋东边的一座大湖,两人夜行赶路,月色下,有远远看到一伙御风凌空的飘逸仙人,分别手持一根巨大铁链,最后湖水大震,掀起阵阵滔天巨浪,仙人们竟是从湖底提起了一块巨石,大如山峰,就这么硬生生从湖中拔起,悬空搬去了自家门派。
崔瀺解释说山水之间,皆有诸多灵秀之气的荟聚之物,山上的仙家势力,一旦发现,素来喜欢运用神通将其攫取,搬回宗门帮派之内,视为禁脔,用以帮助镇压山水气运。崔瀺还笑着说,那股仙家势力还算有点良心的了,选择夜间行事,而且舍得下本钱,高价购置了精铁锁链,若是一般仙家,哪里管这些,随便购买大量的便宜铁链,至于山峰中途坠地,是否有凡人遭殃,当地官府哪敢计较,除非是砸在大城之中,实在无法隐瞒,最后多半也是仙家势力象征性赔钱了事。
在大隋和黄庭国交界处的雄山峻岭之间,陈平安看到一大群鲫鱼模样的鱼类,竟然沿着山路浩浩荡荡迁徙,浑身泥泞也不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