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小姑娘没来由说道:“小师叔,我总觉得先生在想念我们。”陈平安点点头。
小姑娘脑袋靠在朱漆亭柱上,闭上眼睛,侧耳聆听。
仿佛是世间最后一缕春风,吹动着檐下铃铛。
叮咚叮咚叮叮咚……
小姑娘等了很久,结果都没能等到第二串风铃声,猛然间跳下椅子,飞奔离去,一边跑一边转头挥手:“小师叔,我先去睡觉啦!”
陈平安笑着摆了摆手,然后返回老水井那边。
白衣少年始终待在原地,既没有从井底离去,也没有出现在井口。
————
龙泉西边山脉绵延,其中有一座山头叫落魄山。一位名叫傅玉的文秘书郎,作为县令吴鸢的头号心腹,之前在县城与外人起了纷争,吴鸢不愿在这个关头节外生枝,更不希望有人拿此做文章,便让傅玉负责盯着这座山神庙的建造,事实上算是避风头来了。
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深夜,这位大骊豪族出身却沦为浊流胥吏的京城年轻人,独自一人,找到了一个在落魄山搭建竹楼的奇怪家伙。
那位看到傅玉后,笑问道:“不应该是那位崔国师的学生,吴县尊亲自找我吗?”
傅玉脸色淡然,开门见山地解释道:“吴鸢是娘娘安插在他先生身边的棋子,而我是国师大人安插在龙泉县令身边的棋子。”
俊朗的外貌,世家子的风范,漠然的眼神,最后加上冷冰冰的措辞,与傅玉在衙署一贯给人温文尔雅的印象,天壤之别。
傅玉一语道破天机后,伸出一只手掌,摊开在对方眼前。
那人从傅玉手掌拿起一枚黑色棋子,伸手示意傅玉坐在一条竹椅上,满脸笑意:“明白了,那么咱们就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坐地还钱,在这明月清风之下,行蝇营狗苟之事?”
傅玉看着这位昔年的神水国北岳正神,点了点头,对于魏檗的冷嘲热讽,没有恼羞成怒。他坦然坐在小竹椅上,转头看了眼夜色里远未完工的竹楼,竹楼不大,耗时已久,却只搭建了一半还不到,因为魏檗并未花钱雇佣小镇青壮男子,也不愿意跟龙泉县衙署打招呼,借调一拨卢氏刑徒,始终亲力亲为。
因为如今只有落魄山在内几座山头,不设山禁,樵夫村民依然可以进入落魄山砍柴。其余山头都有各路神仙在让人打造府邸,热火朝天,每天山头上都会尘土飞扬。
传言落魄山有深不见底的山崖石穴,周边可以看到一条巨大的碾压痕迹。在落魄山建造山神祠庙的衙署胥吏和青壮百姓,很多人都说看到过一条身躯粗如井口的黑蛇,经常会去溪涧那边饮水,见着了他们,那头庞然大物既不畏惧退缩,也从不主动伤人,自顾自汲水完毕、游曳离去。
魏檗给自己打造了一柄精致素雅的竹骨纸扇,坐在竹椅上,翘着二郎腿,轻轻扇动阵阵清风。
今年整个夏季,几乎没有几天酷暑日子,如今就马上入秋,让人措手不及。
仿佛是福禄街那个红棉袄小姑娘,在地上跳着炭笔画出来的方格,一下子就从春天跳到了秋天。
傅玉犹豫了一下,先说一句题外话,作为开场白,“虽然阵营不同,可吴大人是个好人,以后更会是一个好官。”
魏檗满脸不以为然,笑了,“那也得活着才行。”
傅玉脸色有些难看。
魏檗对此故意视而不见,竹扇缓缓摇动,山风徐徐而来,鬓角发丝被吹拂得飘飘荡荡,真是比神仙还神仙。
魏檗懒洋洋道:“我手里头能拿出来做交易的东西,就那么点,不如你先说说看我能得到什么。”
傅玉深呼吸一口气,“成为大骊北岳正神!”
魏檗神色从容,微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们的北岳正神在那场大战之后,依然安然无恙啊,大骊皇帝总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拿掉这么一个重要角色的神位吧?”
傅玉放低嗓音,“之前陛下提议将此处的披云山,升为新的大骊北岳,后来被搁置,但是近期有了新的进展,陛下决定大刀阔斧地推进此事。”
魏檗问道:“当真?”
傅玉点头,“当真。”
魏檗玩味笑道:“是不是仓促了些?别说大隋高氏,你们大骊连黄庭国都还没拿下,就开始把北岳放在一国版图的最南端?”
傅玉坚决沉默,嘴巴很严实,绝不轻易评价皇帝陛下的决定。
魏檗收起折扇,思考许久,感慨道:“大骊画了这么大一个饼给我啊。”
他站起身,用折扇拍打手心,转头瞥了眼竹楼。
“哈哈,你们大骊皇帝眼光真不错,我魏檗可是被阿良捅了一刀、还能够活蹦乱跳的存在。所以当这个北岳正神,绰绰有余。”
最后他凝视着傅玉,眯眼道:“好了,你可以说说看,到底要我做什么?”
这一刻的魏檗。
不再是那个在棋墩山石坪初次露面的白发苍苍土地爷。
也不是那个手捧娇黄木匣的俊美青年。
不是那个在山路上与某位少女擦肩而过的可怜人。
傅玉有些紧张。
因为眼前这位,极有可能是未来整座东宝瓶洲,最有分量的北岳正神,没有之一。
————
红烛镇往西两百多里的绣花江上游,江水中央有一座小孤山,俗称馒头山,土地庙的香火只能算凑合。
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走出”那座掉漆严重的泥塑神像,落地后,伸手从香炉里拎起一个朱衣童子,身高才巴掌高度,是这座土地庙硕果仅存的香火童子,汉子将它放在自己肩头,开始向外走去,江水滚滚,汉子直接踏江而走。
睡眼惺忪的朱衣童子趴在肩头,破口大骂:“你大爷的,干嘛打搅大爷睡觉?!之前那趟围剿无功而返,你整个人就有点怪怪的,是不是见过了红烛镇船家女的诱人,又没钱睡她们,把你给燥得?”
汉子难得没有拾掇这个嘴欠的香火小人,语气沉闷道:“我们去红烛镇找到那条鲤鱼精,送给他一颗来自骊珠洞天的蛇胆石,他很快就会成为冲澹江的水神。你要是愿意的话,以后就跟他混好了,水神祠庙的香火,怎么也比我这儿屁大的土地庙要旺盛……”
朱衣童子先是错愕,然后是大怒,跳起身来,一巴掌一巴掌狠狠打在汉子脸颊,只是这么点大的小家伙,对方好歹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土地爷,无异于挠痒,这位香火小人一边蹦跳,一边破口大骂道:“你大爷的,不许侮辱大爷我!”
朱衣童子最后颓然坐在汉子肩头,伤心哽咽。
汉子咧嘴笑道:“不愿意去享福就算了,喜欢留在家里受罪,就继续在孤山混吃等死好了,我才懒得管你。”
朱衣童子闻言后立即擦拭眼泪,破涕为笑,“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窝嘛,对了,你可别误会,我对你和那座破庙没有半点留念的,大爷只是舍不得那只香炉!”
汉子不置一词。
朱衣童子沉默片刻,轻声问道:“你是咱们州任职土地爷最久的,好些跟你辈分相当的昔年同僚,如今最差也是城隍爷了,你明明跟他们关系不差,好多人想要来孤山拜访,你为何死活不愿意见他们?”
汉子显然不愿提起这一茬,沉默不语。
跟他相依为命的香火小人,却不愿就此放过自己主人,喋喋不休道:“咱们的邻居,那个绣花江骚婆娘,每次偷偷看你,一双眼眸春水汪汪的,连大爷我都快把持不住了,你为何偏偏铁石心肠?她手底下那些虾兵蟹将,若是晓得你也是有这么些关系的,哪里敢成天欺负咱们,只要是通了灵性的水族,有事没事就往咱们孤山岸边吐口水,气死老子了!害得我每次出去城镇那边逛荡,族类从来都不爱带我玩,嫌弃我出身差,是穷光蛋泥腿子,都怪你!”
汉子心情不错,笑道:“子不嫌母丑,就你废话多。”
朱衣童子翻了个白眼,气哼哼道:“这些年我也听了许多小道消息,有说是你当初惹恼了大骊京城礼部的大人物,人家拖家带口来孤山烧香祭祀的时候,你不好好供奉起来也就罢了,还对他们很不客气。还有说是你祸害了某个仙家府邸的黄花闺女,使得情关难过,耽误了大道,门派掌门就给大骊朝廷施压,要你守着破庙当一辈子的土地爷。再还有……”
汉子笑道:“行了行了,陈芝麻烂谷子的糊涂账,我都已经忘了,你瞎猜什么,皇帝不急太监急的。”
朱衣童子一个蹦跶就是一耳光摔在汉子脸上,“你说谁太监呢?”
汉子对于小家伙的以下犯上,不以为意,突然从怀里掏出一颗晶莹剔透的嫩绿石子,放在肩上,
“这就是传说中的蛇胆石,让你见识见识。水族,尤其是蛟龙之属的水族,一旦吞食下腹,只要能够撑着不死,修为境界就能够突飞猛进,而且没有后患,等同于仙家一等一的灵丹妙药。”
朱衣童子赶紧双手扶好那块“半人高的巨石”,好奇问道:“谁给你的?为啥他不直接送给化名李锦的那条锦鲤?”
汉子摇头道:“当时懒得问,现在懒得猜。”
朱衣童子双手捧脸,欲哭无泪,“苍天老爷啊,我怎么摊上这么个不知上进的主人啊,天可怜见,作为补偿,赏给我一个活泼可爱、国色天香、知书达理、出身高门的小姑娘做媳妇吧?”
汉子取走蛇胆石,打趣道:“就凭你?下辈子吧。”
这朱衣童子怒气冲冲地爬上汉子的脑袋,坐在乱糟糟的头发之中,安静了片刻,就开始扭来扭去。
汉子问道:“你干啥?”
朱衣童子气呼呼道:“你刚才的话太伤人了,我想拉泡屎在你头上。”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汉子一怒之下,抓起小家伙,就往对岸猛然丢掷出去。
朱衣童子在空中翻滚,欢快大笑:“哇哦,感觉像是仙人在御剑飞行唉!”
踏江前行的汉子气笑道:“小王八蛋玩意儿。”
————
一道滚滚黑烟从地底涌出,出现在悬挂“秀水高风”匾额的恢弘宅邸前,凝聚成人形。
原本死气沉沉的大宅,千百盏灯笼同时亮起,红光冲天。
一名脸色雪白的女子从府内飞掠而出,悬停在匾额之前,厉色怒容道:“你还来做什么?怎么,先前你失心疯,差点坏我山根水源,是没打过瘾,还是如何?”
不知为何,女鬼已经不再穿那件鲜红嫁衣。
阴神说道:“你想不想离开此地?如果想的话,你需要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比如换我来做这座府邸的新主人。”
女鬼一手捧腹作大笑状:“失心疯,你这次是真的失心疯了。”
阴神面无表情道:“你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你就不想去观湖书院,从湖底打捞起那具尸骨?就不想寻找蛛丝马迹,为他报仇?已经拖了这么多年,再拖下去,估计当年的仇人,都已经舒舒服服地安享晚年,然后一个个陆续老死了吧。”
女鬼骤然沉默。
她问了一个关键问题,“就算我愿意交出此处,你凭什么让大骊朝廷认可你的身份?”
阴神敷衍答道:“我自有门路,无需夫人操心。”
悬浮空中的女鬼转身望向那块匾额,又转头望向远方的山路。
曾几何时,就在那里,有位身材消瘦的读书人,在雨夜背负着一只破旧书箱,蹒跚而行,兴许是为了壮胆,大声朗诵着儒家典籍的内容。
进京赶考的穷书生,他的眼神很明亮。
她飘然落地,问道:“这块匾额能够不做更换吗?”
阴神点头道:“有何不可?至多百年,我就会将这座府邸原封不动地还给夫人。”
女鬼缓缓前行,与阴神擦肩而过,就这样走向远方。
她自言自语道:“山水相逢,再无重逢。”
她转头笑道:“府邸枢纽,就在匾额。我已经放弃对它的掌控,之后能够取得几分山水气运,就看你自己本事了。”
阴神疑惑问道:“你不恨大骊王朝?他们为了让你继续坐镇此地气运,故意对你隐瞒了实情真相。”
女鬼一言不发,飘然远去。
————
有一座别业,隐居于黄庭国北方山林之中,山水险峻,不过由于附近有一处风景胜地,江畔山壁之上,有晦涩难解的摩崖石刻,每一个字都大如斗笠,使得游人不断,加上这栋宅子修建了一条可供马车通行的宽阔山路,所以算不得人迹罕至,时不时就会有人路过借宿或是休息。
别业主人是一位精神矍铄的古稀老人,身份相当不俗,是黄庭国的前任户部侍郎,老人一向好客,无论登门之人是达官显贵,还是乡野樵夫,都会热情款待。
今夜月圆,山林和江水之上铺满月辉。
一年到头都无人问津的某处小渡口,有提着一盏昏黄灯笼的老人,腋下夹着一本泛黄古籍,独自从宅院走出,下山来到并无一艘野舟渡船的渡口,从袖中掏出一件拇指长短的小木舟模子,轻轻抛向小水湾中,在距离水面还有一丈高的时候,小木舟突然变大,最后变得与寻常舟船无异,它轰然砸在水面,溅起无数水花,在寂静深夜里,声势尤为惊人。
老人登上小舟,却没有木桨可以划水。
老人抬起手中灯笼,松开手指后,去抽出腋下书籍,那盏本该坠落的灯笼,诡谲地悬停在空中,散发出柔和的洁白灯光。
老人盘腿而坐,一手捧书,一手翻书,小舟自行驶出小水湾,去往水流相通的大江。
老人翻书的速度极其缓慢,今夜的江水破天荒地格外平静,小舟几乎没有任何晃动。
当老人乘舟来到那处石壁下,才抬起头,望向那些无人能解开谜底的古老文字。
准确说来,其实有人在不久之前,给出正确答案了,是一位大骊王朝的白衣少年,看着不过十五六岁,却能够一语道破天机,说那是“雷部天君亲手刻就,天帝申饬蛟龙之辞”。
哪怕老人见过了无数次的春荣秋枯,那一刻内心仍是惊涛骇浪,只是脸色没有流露出来而已。
老人收回视线,心情复杂,微微叹息一声。
树欲静而风不止。
被一叶扁舟压着的大江水面之下,所有鱼虾蛇蟹龟等等,一切水族活物,几乎全部匍匐在江底,瑟瑟发抖。
老人收起灯笼和书籍,人与舟一起沐浴在静谧月色里。
老人又变出一只酒壶,不急于马上喝酒,环顾四周,唏嘘道:“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喝酒喝酒!”老人哈哈大笑,开始饮酒,一口接一口,小小酒壶,瞧着不过一斤半的容量,但是老人已经喝了不下百口酒。
最后老人喝得酩酊大醉,脑袋晃晃悠悠,随手将那酒壶丢入大江,便向后倒去,扑通一声,直接躺在小舟之内,呼呼大睡。
小舟继续逆流而上,突然小舟头部微微上翘,离开水面,然后整条小舟就这样离开了大江,向高空飘荡而去。
越来越高。
小舟穿破了一层又一层的云海,大江早已变成了一根丝线,整座黄庭国变成了一粒黄豆,东宝瓶洲变成了一寸瓶。
当老人悠悠然醒来,已经不知小舟离开大地有多远,距离天穹有多近。
小舟轻轻摇晃。
又是一条大河,只是不同于人间,这条大河仿佛没有尽头,群星璀璨,无比绚烂。
老人神色悲怆,嘴唇颤抖,喃喃道:“酒呢?”
古稀老人重新仰面躺下,闭上眼睛,像是记起了最不堪的回忆,满脸痛苦,一遍一遍重复呢喃,“我的酒呢,我的酒呢,酒呢……”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
一位潇洒儒士站在大江畔的石崖之上,等待那一叶扁舟的返回。
正是观湖书院的崔明皇,作为宝瓶洲最著名的两大儒家君子之一,他曾经亲身参与过骊珠洞天收官。
他在收到两封密信后,就赶来此地,要替国师崔瀺和小镇杨老头,一起跟这条老蛟做笔买卖。
因为大骊如今拥有世间最后的半条真龙。
这是最大的筹码,其实也是唯一的筹码。
————
老城隍旧址,秋芦客栈。
井口和井底。
站着两位貌似年龄相近、但是身份绝对悬殊的少年。
陈平安轻轻跨上井口边沿,微微前倾,望向幽幽的水井底下,喊了一声:“崔东山。”
白衣少年双手负后,仰起头,笑眯眯道:“怎么,终于想通了?”
陈平安继续说道:“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自称什么来着?”
一瞬间,少年崔瀺猛然警觉,头皮发麻,心湖沸腾。
紧接着,一条雪白虹光从井口撞入井底!
剑气如瀑布倾泻,布满整座水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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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靠山和帮手
一条瀑布当头砸下。
白衣少年震惊之余,这副皮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多少影响到崔瀺一部分心性,加上古井之内,身体往下沉入水底的速度,注定快不过剑气临头,崔瀺早已退无可退,便没有半点退缩,一手在身前掐诀,一手掌心朝向井口,祭出了一份可谓压箱底的保命符。
只见少年洁白如玉的掌心出现一面镜子,镜面仅比井口略小一圈,镜面之上,散发出一层淡淡的黄晕。
有些白虹剑气顺着镜面边缘,流泻而下,井水瞬间蒸发干净。
整个镜面则挡住绝大部分剑气,一撞之下,镜面绽放出绚烂的刺眼电光。
砰一声。
白衣少年身形往下一坠,身形下落半丈有余,整条手臂颤抖不已,然后被剑气镇压得慢慢弯曲起来,最后手掌逐渐下降到与脑袋持平。
少年崔瀺脑袋开始歪斜,转为肩头扛起古镜,同时用双手使劲托住镜子下方,脑袋可以歪斜,可若是镜子倾斜,被剑气浇灌一身的话,那么就不只是被烧掉一副价值连城的无垢身躯,而是自己这个“少年崔瀺”,就此身死道消,世间只留下那个大骊国师崔瀺。
天然生就一副最上品“金枝玉叶”骨骼的身躯,所有关节都发出黄豆爆裂的沉闷声响。
少年崔瀺脸庞狰狞,肩头被镜子底部磨出血痕来,脸色苍白无色,井底的身形被一寸寸往下压去,仍是嘶哑笑道:“老子也有今天?老秀才,齐静春,你们两个王八蛋,害人不浅!一个害我从十二境掉到十境,一个害我从十境掉到第五境!有本事就让你们的徒弟和师弟,干脆让我崔瀺彻底沦为凡夫俗子!有本事就来啊!我不信一道武夫二境少年用出的剑气,就能打破这一口雷部司印镜!”
陆地剑仙一剑使出,往往气冲斗牛,起于大地,光耀天空。
陈平安这一剑,因为是往水井底下使出,相对不显山露水,可是井底通往大江的水道,已经遭了大殃,连累远处江畔的大水府邸,都开始气运摇晃。
身为寒食江水神的青袍男子,本以为今夜遭遇,是因祸得福,正在跟河伯文士隋彬、河神拦江蛤蟆两位心腹喝酒庆祝,结果天降横祸,来了这么一下,“大水府”匾额三个金字,已经开始龟裂出一丝丝裂缝,害得青袍男子赶紧掠空来到大门口,伸手扶住匾额两端,以免匾额金字就此崩碎,使得自己身上的一江气运,随之流荡离散。
井底下,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以肩抵镜,满脸痛苦道:“陈平安!你这次要是杀不掉我,我崔瀺就算拼着半条命不要,上去后也要亲手宰掉你!将你的魂魄一点一点剥离开来,让你生不如死一百年!”
在小镇上,姓崔的偷过了宋集薪家墙上的春联,陈平安之后到了杨家铺子后院,曾经跟杨老头说起过绣虎、师伯这些称呼,但是老人并未说话,陈平安便没有刨根问底,只当是杨老头对此不熟悉,或者完全不感兴趣。
因为眉心有痣的少年,之前在牌坊楼下自报姓名的时候,少年说了两字姓名,少年自己还说第二字很晦涩生僻,所以陈平安从头到尾只确定了一个崔字。
后来陈平安想起一件事,宁姚姑娘曾经无意间说起过,大骊有一个绰号绣虎的家伙,下棋很厉害,是唯一能够让大隋国手视为大敌的人物。
陈平安问过李宝瓶三人,可曾听说过“绣虎”,三个跟他一样在小镇长大的孩子,俱是摇头不知。陈平安后来还问过阴神这个问题,可是阴神分明知道答案,却说自己有规矩要遵守,不能说,一旦违反那些约定,就会平地起阴雷,让他魂飞魄散。陈平安当然不愿强人所难,就将这个问题搁置起来。
陈平安看阴神对待崔姓少年的态度,从头到尾,疏离而平静,最少没有把白衣少年当做敌人,陈平安就放心了一些,觉得崔东山也好,棋士绣虎也罢,不管贪图自己什么,终究是“两人之间的捉对厮杀”,哪怕自己“下棋”输了,大不了祭出剑气,来个玉石俱焚,一缕不够,就再来一缕,万一两缕剑气用光,都杀不掉白衣少年,那陈平安就只能听天由命。
但是当陈平安看出地图上那一条线后,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很怕起始于衙署的这条线,其实还要更远的源头,有着陈平安无法想象的阴谋。比如好端端的齐先生,突然逝世,之后学塾的马夫子,在带领李宝瓶他们去往山崖书院的途中暴毙。而他陈平安最后反而成了小镇最有钱的人,坐拥五座山头!
姓崔的白衣少年,今夜进入水井之前,在屋子里,亲口说起过一方“天下迎春”印章,而陈平安手里刚好有一枚齐先生赠送的“静心得意”。
一定与齐先生有关。
一定与李宝瓶三人有关!
说不定就是会死人的局面。
陈平安在小镇,就已经亲身经历过修行之人的冷酷无情。
陈平安实在无法想象,一旦可爱的李宝瓶、胆小的李槐和聪明的林守一,死在自己眼前身边,而自己又无能为力,到时候自己心中会有多少悔恨?
陈平安下棋的水平,下得又慢又不灵气,自认给林守一提鞋都不配。
他虽然最后也没有梳理出完整的来龙去脉,但既然已经想到最坏的结果,那么就绝无可能让下棋厉害至极的“绣虎”,步步为营,到时候陈平安怕此人收网的时候,他哪怕身负两缕剑气,都无法改变结局。
如果只是谋划他陈平安身上的物件,或是林守一所谓虚无缥缈的大道,陈平安不会有这么大的决心,先下手为强!
此时此刻,陈平安使出这一缕剑气之后,剑气栖息的那座气府一扫而空,什么都没有了,于是身躯自己孕育的气机乘隙而入,疯狂涌入其中,这一去一来,带动附近窍穴的气血,一起出现剧烈动荡,让陈平安心口出现一阵绞痛,痛得少年跌坐在井口沿上,赶紧大口喘息。
由于受到古镜的阻挡,剑气虹光在水井内久久没有散去。
陈平安死死盯住水井底下,赶紧调整呼吸,试图强提起一口气,失败,再次尝试,如此反复,
少年两眼通红,两耳嗡嗡作响,心脏有如擂鼓,体内所有经脉,像是暴雨过后的一条条江河溪涧,一同奔泻起来,只剩下一个念头的少年,摇摇晃晃站起身,在心中告诉自己:“再来,一定要再来一次,一定要让最后这一缕剑气,做到在气府内蓄势待发,要不然一旦那人犹有余力反扑,会害死所有人的!我答应过齐先生,他们一个都不能出事情,我一定要说到做到……”
意识模糊的草鞋少年凭借着一股执念,先是摇晃着站起身,然后一步跨上井口,紧接着是另外一只脚。
不管少年上半身如何晃荡,陈平安的两只脚如扎根井口之上。
可惜这一幕,无人得见。
少年双指并拢作剑,颤颤抖抖,指向水井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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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瓶洲西边,一处大海之滨,有个穷酸秀才正打算离开宝瓶洲,返回极其遥远的中土神洲,临时感知到某处的情况后,无奈道:“你这娃儿,真是年纪越小越作死啊。教不严,师之惰,罢了罢了,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屁股。”
“让我看看在哪里,黄庭国北边,还没到大隋,咦?距离那条江很近嘛,很好很好,之前凑巧去过那座打雷崖,可以省去很多时间。”
“本事太大,本领太多,也不好啊,做选择的时候就是麻烦,容我想一想,嗯,就用道家缩地成寸好了。”
老秀才颠了颠背后行囊,唉声叹气,伸出脚尖,在身前撮出一堆沙土,一番念念有词,然后一脚将那个小沙堆踩平。
与此同时,老人身形消失不见。
转瞬之间,那座写有“天帝申饬蛟龙之辞”的古蜀国遗址,大崖之上一个老秀才踉跄出现,前后脚轻轻踩在山顶,站稳后看了眼远方,神色满是自得,感慨道:“没了这副皮囊当累赘,是要厉害一些。”
整座山崖轰隆隆摇晃起来,一条大江之水,更是宛如一根铺在桌面上的绸缎,被人一手扯住使劲抖了几抖,附近江水,每隔数十丈距离,就涌起高达数层楼的大浪头,
老人不愿因此坏了两岸风土,赶紧伸手往下压了压。
如有恶蛟兴风作浪的江水,一瞬间就安静下来。
这个时候,老人才发现崖畔最边缘的地方,有一老一小两位儒士模样的游客,正瞪大眼睛望向自己,老秀才只得尴尬笑道:“月色不错,月色不错,我就不打搅你们欣赏风景了,你们就当我没来过。”
老秀才随即眺望远方一眼,点点头,“是那里了,还好不远。”
老秀才一脚刚要跨出,鞋底距离地面只差分毫,可就是这样停在那里,穷酸老人突然神色凝重起来,“咦?”
以这座江畔大崖为圆心,约莫十里之外的圆线之上,一缕缕一道道剑气凭空出现,千丝万缕,不知多少剑气集结而成,凝聚成一座惊世骇俗的巨大圆形剑阵。
触及剑气丝毫者,必成齑粉。
这是观湖书院崔明皇的第一感觉。
雷池绝对不可逾越。
这是从星河之中返回人间的老人,此时脑海里的想法。
然后两人面面相觑,都是苦笑和惊疑。
都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可他们两个已经算是货真价实的山上神仙了,现在又算怎么回事?
老秀才叹了口气,有些头疼,嘀咕道:“这是弄啥咧。”
有女子嗤笑的嗓音响起,“怎么,只准你们有帮手有靠山,就不许我家小平安也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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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请破阵
这一处崖刻有天帝申饬蛟龙的山顶,此时站着三人,还有那剑术通神的女子,不知身在何处,只闻其声不见其面。
其中以修为最低的观湖书院崔明皇最头疼,在别处,他崔大君子怎么都该是一等一的神仙,尊为座上宾,阿谀之词能够听得耳朵起茧子。可惜在今夜在此地,崔明皇却沦为最不起眼的那个蝼蚁,甚至有可能是连蝼蚁都不如。
这种糟糕感觉,让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崔明皇满腹气闷,不得不默念儒家经典,压抑杂念。
他看了眼那位乘舟从天上星河返回人间的老人,老人如今台面上的伪装身份是黄庭国前侍郎,事实则是一条年纪大到吓人的老蛟。
老人此时比崔明皇要镇静许多,一手捻须,饶有兴致地观看那座剑气牢笼,自言自语,啧啧称奇。
崔明皇此行是奉国师之命悄然南下,要来跟此地蛰伏老蛟商议密事,大骊国师想要这位暂时化身为前黄庭国户部侍郎的老人,出任建造在披云山新书院的首任山主,而他崔明皇会依旧是之前约定的副山主,再加上一位声望足够的大骊文坛宗主,三人共同执掌那座填补了山崖书院空缺的新书院,相信以大骊皇帝的野心和魄力,尚未命名的披云山新书院,一定会比齐静春的山崖书院更加规模宏大、文气郁郁。
至于原本答应观湖书院的新书院山主位置,据说大骊皇帝私下另有补偿。
崔明皇在收到国师崔瀺密信之前,根本不知道小小黄庭国,一座小池塘,竟然还隐匿着这么一条大蛟,以蛟龙之属得天独厚的坚韧身躯、天生掌握水法神通,哪怕是十境修为,战力绝对不输十一境练气士。
国师崔瀺的密信里披露,自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斩龙一役之后,以蛟龙众多著称于世的上古蜀国,山川江河之中,血流千万里,处处是蛟龙的残肢断骸,惨不忍睹。
随后在漫长的岁月长河里,这条高龄至极的老蛟隐蔽极好,一直不断幻化相貌,当过将相公卿、贩夫走卒、武将豪侠,可谓历经人世百态,山河沧桑。
老蛟对于繁衍生息并不感兴趣,子嗣极少,整个黄庭国周边山水,不过是一女两子而已,其中就有幼子正是大水府的寒食江水神,而长女则是秋芦客栈刘嘉卉所在紫阳府的开山祖师,只不过她的真实身份,对外一直秘不示人,哪怕是她的紫阳府第一代嫡传弟子,知道此事的人也寥寥无几,如今随着那些紫阳府老祖的逝世,真相早已湮灭。至于老蛟的长子,性情纯良,异于蛟类,且自幼喜欢云游四方,如今杳无音信,还在不在宝瓶洲都难说。
背着行囊的穷酸老秀才,刚刚从海滨以道家缩地成寸的神通,来到这里的山顶,如何都没有想到会被人拦阻,关键是麻烦还真不小,这让老秀才愈发愁眉苦脸,因为被冲天而起的剑气城墙阻绝了天地气机,哪怕是老人暂时都无法感应外边。
老秀才揉了揉下巴,“我滴个乖乖,如今外边的婆姨都这么厉害啦?”
老人叹了口气,抬起手臂,屈指虚空一叩,轻声道:“定。”
天地瞬间万籁寂静,再无江水滔滔声,也无阵阵山风撞上剑壁的细微粉碎声。
这十里山河之内,光阴不再流逝。
儒圣气象,浩浩荡荡。
崔明皇由惊惧变成狂喜,开始在心中大声朗诵圣人教诲,以此增加自身的浩然之气。
这对一位志在成圣的儒家君子来说,是千载难逢的际遇。
这一刻就连见多识广的老蛟都给震惊到了,下意识后退数步,跟那个其貌不扬的老秀才拉开距离,哪怕这点距离根本无济于事,可老蛟还是做了,为的是表露出一个谦恭态度。
在上古时代,斩龙之前,老蛟尚且年幼的时候,听闻族类长辈说起,文庙神位仅仅在至圣先师之后的一位儒教圣人,曾经跟四方龙王订立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蛟龙在岸上陆地,需要见贤则避,遇圣则潜。
曾有仅次于四方龙王的湖泽大龙,自恃身处大湖之中,当着游历岸边的圣人的面,兴风作浪,故意将浪头抬高到比岸边城池良田还要高的天空,恫吓沿岸的百姓苍生,以此挑衅圣人,此举意思是说我不曾上岸,不曾违反规矩,你便是儒家圣人,能奈我何?
当时还年幼的老蛟刚刚觉得此举大快人心,结果就听长辈心有戚戚然说出了后边的惨事,那位儒家圣人便是伸出一根手指,说了一句类似今晚老秀才的敕言,以指点江山定风波的莫大神通,将那条真龙定身于空中,令湖水倒退数十里,于是真龙便等同于擅自上岸了,并且遇圣人而不潜,所以圣人将其剥皮抽筋,镇压于水底一块大如山岳的湖石之下,罚其蛰伏千年不得现世。
那一次,长辈语重心长地叮嘱年幼晚辈,那些个儒家圣人的脾气,尤其是在文庙里头有神坛神像的,脾气其实都不太好,要不然为什么会有“道貌然安”这个说法?
老蛟当时疑惑询问,儒家圣人此等行径,不是不守规矩吗?
长辈愤懑回答,蠢货,你忘了规矩是谁亲手订立的?
此刻崖顶的老蛟不知记起了什么陈年往事,有些感伤,喃喃道:“龙蛟之流,替天行道,行云布雨,贵不可言,几乎可算是听调不听宣的藩镇割据,最终沦落至此,几乎绝种,怨不得圣人们,实在是野心使然,咎由自取。”
老秀才咦了一声,转头望向古稀文士模样的老蛟,微笑点头道:“知过能改,善莫大焉。难怪上次途径此地,看过了大好风光,仍是觉得缺了点什么,原来是你的缘故。嗯,还有位君子,君子啊,小齐当年……好吧,相逢是缘……可惜暂时顾不上你们,去。”
老秀才一番自言自语,然后手指轻轻向外一抹。
老蛟和崔明皇被强行搬出山崖之巅。
一人一蛟落在远处江面上,各自摊开手心低头一看,然后几乎同时手掌紧握,藏好了各自手心的那些个金色文字,当然不愿公之于众。
山崖剑阵之中的老秀才环顾四周,大笑道:“藏藏掖掖,可算不得英雄好汉!”
老秀才很快察觉到自己这话说得没道理,嚅嚅喏喏,一时间不知道如何给自己解围。
山崖临水那边,出现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手里撑着一支大荷叶,权且可以视为是一把荷花伞,不过荷叶荷柄皆是雪白色,与白衣白鞋相得益彰,纤尘不染。
老秀才看到荷叶之后,皱了皱眉头,迅速开始心算推衍,最后神色黯然,喟然一叹,抬头望向天上,久久不愿收回视线,喃喃道:“最后一趟是去了那里啊?想当年那个朝气勃发的少年,口口声声君子直道而行,宁折不弯,玉石俱焚,到头来……难为你了。”
老秀才望向那高大白衣女子,“陈平安如果打死了少年崔瀺,不是好事。”
她微笑道:“这样啊,可我管不着,你有本事出了剑阵再说,道理什么的,跟我讲没有用,你去跟我家小平安说,可能还有点用处。”
她言语一顿,冷笑道:“可前提还是你走先要走出去。那两个家伙能被你顺利送出去,是我懒得拦而已。”
老秀才无奈道:“我在世的时候,打架本来就不擅长,如今就更不济事了,你何必强人所难,再说了陈平安和少年崔瀺,如今一个是我……半个弟子吧,一个是半个徒孙,你说我更帮谁?我这趟去那边,虽说是帮着崔瀺活命,可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陈平安好?”
白衣女子点头道:“道理很有道理。”
随即她摇头道:“可我这趟出来,根本就不是为了跟人讲道理的啊。”
老秀才愈发无奈,“看在你家小平安的份上,给我一个例外呗?我就是一个教书匠,你不听道理,我就空有一身本事没了用武之地,而你又是四座天下最会打架的几个人……几把剑之一,说剑也不全对,算了算了,不纠结这个称呼,总之这样对我很不公平啊!”
高大女子手持古怪大伞,脸色漠然,“破阵吧。”
老人万般无奈,只得小心翼翼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白衣女子嘴角翘起,“知道啊,文圣嘛。”
老人愕然,心想敢情是知道自己底细的,还这么不给面子,这就有点过分了啊。
如今这座浩然天下的至圣,礼圣,亚圣。
分别是指儒教教主,这位老人家,是天底下所有儒家门生尊奉的至圣先师,坐在文庙最高最正中。
接下去就是神像分列左右的儒教第二代教主,礼圣,和为整个儒家文脉继往开来的亚圣。
前者获得至圣先师最多的赞誉和嘉奖,被儒家视为道德楷模、礼仪之师,制定了儒教最严谨繁密的一整套规矩。后者公认学问之深广,最接近至圣先师,而且别开生面,让儒家得以真正成为天底下唯一的“帝王师学”。
接下去,文圣便是位居文庙第四高位的儒家圣人。
当然这已是陈年往事,如今这个位置已经空悬很久,因为神像一次次被降低位置,最后文庙都待不下去了,被搬了出去,堂堂第四圣人,从儒家道统里卷铺盖滚蛋,这也就罢了,最后连神像都没能保全,给一拨性子执拗极端、以卫道士自居的儒家门生,将那尊已经凄惨到需要寄人篱下的神像给打成粉碎,这才扬长而去。
老秀才伸手绕到身后,拍了拍行囊,行囊消失不见。
老秀才又耐着性子问道:“不然咱们有话好好说?不打行不行?”
女子略作思量,点头道:“那我就客气一点?”
老秀才欣喜点头,笑呵呵道:“如此最好。”
一瞬间,那座剑阵的剑气愈发浓烈磅礴,那股不可匹敌的剑势,简直拥有割裂天地大道的迹象。
相传上古剑仙众多,豪杰辈出,敢向三教祖师不低头,肆意纵横各大天下,以止境剑术,至境剑道,无敌剑灵,仗剑人间。
女子扯了扯嘴角,“请文圣破阵!这么说,是不是客气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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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少年有事问春风
老秀才一跺脚,气呼呼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古人诚不欺我!”
高大女子拧转那株不知何处摘来的雪白荷叶,杀机重重,虽然她脸上笑意犹在,可怎么看都寒意森森,“打不过就骂人?你找削?!”
原先遍布于十里之外的圆形剑阵,瞬间收拢,变成只围困住河畔山崖这点地方,与此同时,剑气愈发凌厉惊人,剑气凝聚而成的剑阵墙壁,以至于天地间无形流转的虚无大道,
老秀才缩了缩脖子,灵光乍现,立即有了底气,大声问道:“打架可以,但是咱俩能不能换一个打法?你放心,我这个要求,能够顺带捎上陈平安,保证合情合理,合你心愿!”
高大女子沉默不语,突然看到老人在可劲儿使眼色给自己。
她犹豫片刻,点头道:“可以。”
————
客栈内井口上,少年双指并拢作剑,指向井底。
第一缕剑气造就的虹光,在老水井内渐渐淡去大半,不再是那般让人完全无法直视的耀眼刺目,借着光亮,陈平安依稀可见这一缕被说成“极小”的剑气,在离开气府窍穴后,凝聚实质,如同一场暴雨,疯狂砸在一块“地面”上,而这块承受暴雨撞击轰砸的地面,好像是一块圆镜的镜面。
陈平安当然不会知道,那叫雷部司印镜,来历不凡,大有渊源!
在上古一位职掌雷法的天帝陨落后,雷部诸神随之趁势而起,瓜分掉了万法之祖的雷霆权势,各自掌握一部分雷霆威势,再往后,就更加处境不堪,除了司职报春的那位雷部神祇之外,其余众多神灵,早已沦为山水河神之类的存在,要么受三教圣人约束敕令,不得跨出“雷池”,要么经常被类似风雪庙真武山之流的兵家势力,或是一些道家宗门,以雷法符箓、请神之术,将其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而这块雷部司印镜,主人曾是雷部正神之一,虽然屡遭劫难,从镜面到内里,早已破败不堪,里头的雷电光华几乎消磨殆尽,但绝不是恩和中五境修士能够打破的。
古井内的白衣少年,身形已经被镇压向下一丈多,仍是用双手和肩膀死死抵住镜子底部,被剑气冲撞,镜面震动不已,不断崩开碎裂,但是很快就被镜子内蕴含的残余雷电,自动修复为完整原貌。
剑气攻伐如铁骑凿阵,镜面抵御如步卒死守。
两者相互消磨,就看谁更早气势衰竭。
少年崔瀺咬紧牙关,满脸鲜血,模糊了那张俊美容颜,此时已经没有多余力气撂狠话,只能在心中默念道:“熬过这一场剑气暴雨,我上去后一定百倍奉还!一定可以的,剑雨气势由盛转衰,我只要再坚持一会儿,陈平安你等着!”
虽然井底少年心气不减,可这般浑身浴血的模样,实在是凄凉了一些。
哪怕是叛出师门的惨淡岁月,一路游历,离开中土神洲,去往南边那座大洲,最终选择落脚于疆域最小的东宝瓶洲,昔年的文圣首徒崔瀺,远游不知几个千万里了,一路上何尝不是逍遥自在,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有谁能让他如此狼狈?
要知道,成为大骊国师之前的游士崔瀺,曾经有句难登大雅之堂的口头禅,只凭喜好一番斩妖除魔之后,就会来一句“弹指间灰飞烟灭,真是蝼蚁都不如。”
扛着镜子的少年崔瀺身形继续下坠,只是幅度逐渐变小。
镜子还能支撑下去,可是镜子外围不断有剑气流泻直下,被持续不断的剑气浸透,少年身躯已经摇摇欲坠。
他只得心念一动,从袖中滑出一张压箱底的保命符箓,珍藏多年,此时用出,心疼到脸庞都有些狰狞。
金色符箓先是黏在白衣袖口之上,然后瞬间融化,很快崔瀺那一袭白衣的表面,就流淌满金色符文,细听之下,竟有佛门梵音袅袅响起,白衣如水纹滚动,衬托得少年崔瀺宝相庄严。
这张符箓极其特殊,若说金粉、朱砂是最主要的画符材料,那么有一些可遇不可求的材料,一旦制成符箓,符箓蕴含的种种效果,妙不可言,比如崔瀺这一张,就是以一位西方佛国金身罗汉的金色鲜血,作为最主要的画符材料,而且这位得道高僧差点就形成了菩萨果位,因此血液呈现出金色,浇注在金粉之中,在符箓之上书写《金刚经》经文,即可化为一张佛法无穷的金刚护身符,便是陆地剑仙的倾力一击,都能够抵挡下来。
少年崔瀺如何能够不心疼?
祭出这张价值连城的保命符后,少年心中略作计算,便轻松算出剑气至多让镜面崩碎,而镜子本身不会损坏,以后只要每逢雷雨之夜,去往电闪雷鸣的云海之中,接引雷电进入镜面,过不了几年,这柄雷部司印镜就可以恢复如初。
如此一来,崔瀺心中大定,略微歪斜手臂,胡乱擦拭了一下脸上鲜血,“奇耻大辱,差点坏了我这副身躯金枝玉叶的根本!”
崔瀺闭上眼睛,开始默默蓄势。
只等这道剑气将散未全散的某个关键瞬间,就是他杀上井口的时机。
他当然不会等待剑气全部散尽。
若是等到剑气彻底消逝,一旦被上边的陈平安发现自己没死,那泥瓶巷的泥腿子说不得,还真有后续的阴招险招。
毕竟此时的自己,无论是修为,还是身躯,都经不起任何一点意外“推敲”了。
真是大道泥泞,崎岖难行!
少年心中大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