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42章

    少年崔瀺走向马车,神色隐隐不悦,忍不住腹诽,你陈平安哪怕背着一座金山银山,可这是花钱如流水的勾当,最后还是给别人作嫁衣裳,至于如此殷勤吗?

    白衣少年弯腰掀起车帘子的时候,转头看了眼蒙在鼓里的林守一,眼神阴郁的少年,在这一刻,突然有些嫉妒。

    (本章完)

    txthtml

    第一百三十八章

    拔河

    陈平安最后只问到了城隍庙旧址,没有谁听说过崔瀺嘴里的那座客栈,这座郡城是黄庭国北部的大城,要赶到老城隍旧址,几乎要走过半个郡城,等到众人顺着最后一位行人的指点,已是临近黄昏,只发现了一堵朱红高墙,又花了很久,才好不容易找到一条入口不显眼的巷弄,勉强能够通过两辆马车。

    越往里走,越给人别有洞天的感觉,脚底下青砖路的缝隙之间,时不时散发出一阵浅淡的雾气,飘入两侧高墙后,悠悠然汇聚,如清泉在墙面缓缓流淌,隐约间有流水声响。

    少年崔瀺见陈平安他们疑神疑鬼,解释道:“这条巷子,是这家客栈的招牌之一,名为行云流水巷,接下来进了宅邸大门,应该马上就能见到一座明月影壁,因为影壁中栖息有来历不明的精魄,形态不定,大体上与月相相符,阴晴圆缺,全部在影壁上显露出来。不过真正值钱的影壁,还得是日月合璧,如果万一能加上点星象,恐怕宗字头的仙家府邸,都会舍了颜面出手疯抢。”

    巷子尽头,是一扇大门,门上雕刻有两尊高大彩绘门神,比青壮男子还要高大,威猛凛凛,身材魁梧,皆披挂金色甲胄,一人骑虎持剑,一人乘蛟扬刀,两尊门神瞠目怒视小巷,因为是阳刻木雕,而不是普通人家的纸质,所以给人一种呼之欲出的强烈压迫感。

    李槐偷偷咽了口唾沫,觉得自己还是露宿山头,更加自在舒坦一些。

    大门缓缓打开,一位生有一双桃花眸子的美妇人,扭动腰肢跨过门槛,姗姗走出,身后两位梳着双鬟的妙龄女子,腰间各自悬佩有一把青鞘长剑,她们没有跟随妇人走向那拨客人,而是站在门口。

    美妇人施了一个仪态万方的万福,“奴家刘嘉卉,嘉庆的嘉,花卉的卉,名字实在难登大雅之堂,诸位贵客喊我嘉卉就可以。敢问贵客们,可是要在咱们秋芦客栈下榻?之前可有预约?”

    妇人说话的时候,她的视线,直直望向那位让人眼前一亮的白衣少年。

    只是那俊美少年无动于衷,十分无礼,美妇人和美少年两两对视,前者虽然内心有些不悦,脸上仍是笑意不变。

    门口两名婢女就有些明显的怒气了。

    郡城之内,谁敢对自家夫人如此不敬?就连身为一方封疆大吏的郡守大人,若是在郊游或是烧香的时候遇上夫人,一向以礼相待,客客气气喊上一声刘夫人或是二当家,一旦有事相求,需要秋芦客栈帮忙牵线搭桥,更会当面尊称为刘仙师。

    美妇人的眼角余光,迅速瞥了一下神色冷漠的林守一,并未察觉异样,便继续凝神望向白衣少年,柔声问道:“这位公子,可是觉得奴家和秋芦客栈有何不妥?到了此处,才觉得大失所望,名不副实?”

    少年崔瀺有些不耐烦,伸手指了指身边的草鞋少年,“你拜错菩萨了,管钱的正主儿,是这位。”

    妇人心中讶异,赶紧单独给陈平安施了一个万福,算是赔礼道歉,不等妇人说话,陈平安看了眼大门,收回视线后,深呼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我们人比较多,房间够吗?”

    妇人嫣然一笑,“够,怎么不够。虽然马上就是本郡三年一度的水神庙祭祀大典,各方仙师都来为郡守大人捧场,秋芦客栈生意还算可以,但是各位贵客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哪怕奴家把自己的小院子腾出来,临时搬去住别处的客栈旅舍,也绝不敢让贵客们扫兴而归。”

    最后陈平安要了一座名为清露的大院子,位置最靠近老城隍的那口老水井,算是秋芦客栈的天字号院落,之所以空闲到现在,实在是价格太过高昂,不按人头算钱,反正一天就是两千两银子,下榻秋芦客栈的人,不乏获得练气士身份的修道之人,但是修行一事,

    若是不会精打细算和燕子衔泥,没有底蕴雄厚的家族和靠山,或者自己没有日进斗金的生财手段,手头就会极其拮据,跟市井百姓想象中富可敌国的仙师,完全是两回事。

    秋芦客栈那口老井,确实是灵气流溢的泉眼所在,可对于练气士而言,为此付出一天两千两银子,是绝对不划算的亏本买卖。所以这栋院子,更多是富甲一方的地方权贵,用来招待官场大佬和江湖豪侠的砸钱手笔。

    刘夫人亲自带着这拨

    (本章未完,请翻页)

    ","message":"已经订阅

    txthtml

    第一百三十九章

    千奇(上)

    夜色渐浓,秋芦客栈正门外的那条行云流水巷,响起一阵阵滴滴答答的悦耳蹄声,刘夫人独自站在门外,腰间悬挂两块虎符状的黄金饰品。

    一辆马车停在门外,走下一位身穿文士青衫的中年男人,不怒自威,隐约透出几分儒将风采,只是男子此时神色疲惫,见到美妇人后露出笑意,“让你久等了,咱们进去说话。”

    妇人神色不冷不热地转身带路。

    男子瞥了眼她腰间的虎符,皱眉道:“需要如此紧张?”

    妇人冷笑道:“我这里就是个小客栈,比不得大人的郡守官邸,这不前两天刚刚给人拆掉了招牌影壁,只能忍气吞声不说,如今罪魁祸首还带着一大帮徒子徒孙,来我这儿住下来,我一样只能乖乖捏着鼻子,陪着笑脸伺候这些仙师大爷。这一切都得归功于郡守大人治理有方……”

    男人微微加重嗓音,“行了,嘉卉,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是现在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为了这场祭祀水神庙的大典,从凌晨一直忙到现在,嗓子眼都在冒火了,之所以你这里休息片刻,而不是直接返回郡守官邸,就是图一个耳根子的片刻清净,不是来听你抱怨唠叨的。”

    美妇人眼神幽怨,可终究是识大体知进退的,很快就收拾好自己的那点小女人情绪,转移话题,“你这次为了这场祭典,忙活了整整半年,要排场有排场,老刺史大人身体有恙,虽然不能亲至,他的心腹别驾大人,却是赏脸露面了的,加上那些个享誉朝野的文豪、名僧和隐士,算是撑足了面子,何况要里子,更有里子,咱们郡里私底下的资助,在别处供奉两位江河水神都够了吧?”

    男人点了点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妇人小声问道:“那咱们这位寒食江水神大人,这次终于对你青眼相加了?答应助一臂之力,帮你争一争刺史位置?”

    男人双手负后,熟门熟路地走入一栋雅静院落,摇头叹息道:“那个散修实在是出现得时候不对,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要为那枉死的百姓报仇,便来你们秋芦客栈,找到了那位灵韵派的修行之人,一场大战,将灵韵派修士打得重伤,连累你们客栈的影壁都毁坏根本,其实如果事情只到这里,我还能控制局势,比如我身为一郡主官,可以上报朝廷,将罪名按在那名散修头上,把惹事在前的灵韵派修士摘出去,以此安抚在我们黄庭国根深蒂固的灵韵派,但是我同时会暗中放那散修一马,最少在本郡境内的追捕围剿,只是一些外紧内松的表面功夫,以此拖延时间,让他趁机远走高飞,既然是散修,那么四海为家,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说到这里,男人流露出一丝懊恼,“可偏偏发生在寒食江祭祀大典举办之前,万众瞩目不说,谁不知道这位江神成为神祇的初期,是靠着灵韵派的一位祖师爷相助,才站稳脚跟?这份香火情,灵韵派小心维系了两百多年,从来没有麻烦过水神任何事情,反而在这两百多年里,一年一次携带重礼的登门拜访,除去一次山门浩劫,就从来没有断过,所以你觉得水神大人对于这桩惊动郡城的风波,会偏向谁?”

    妇人看着不断绕圈踱步而不愿落座的郡守大人,递过去一杯热茶,打趣笑道:“我的郡守大人唉,能不能坐下说话,你再这么晃荡下去,奴家就要眼花头晕了。”

    青衫男人坐下后,自嘲一笑道:“那名散修的隐匿位置,我是在三天前知晓的,本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不管怎么样,拖到祭祀大典之后再说,说不定还能留下一条性命。嘉卉,你知道今天水神庙内,那位寒食江水神在现出金身本尊后,对我说了什么吗?”

    妇人摇头,她当然猜不出一尊正神的心思。

    身为秋芦客栈的主事人,妇人所在师门,其实比起灵韵派并不逊色太多,只是每一座声势较大

    (本章未完,请翻页)

    ","message":"成功!

    txthtml

    第一百四十章

    千奇(下)

    大骊境内,所有朝廷敕封的山水正神,落入百姓眼中的事物,无非就是一尊泥塑金身和一座祠庙,哪怕是五岳大神亦是如此,没有例外。

    但如果是在大骊之外的东宝瓶洲,别说是龙泉铁符江、红烛镇冲澹江这样的大江正神,恐怕就是龙须溪河婆这样的不入流神祇,只要能够跟当地官府打好关系,加上附近没有强势的仙府门派,就都能够光明正大地建立山水府邸,而府邸规格,与世俗朝廷的黄紫公卿无异,甚至犹有过之。

    寒食江水神,作为黄庭国屈指可数的神祇之一,便在寒食江一处方圆百里内并无城镇的江段,耗时多年,打造出了一座悬挂“大水”匾额的豪奢府邸,占地千亩。只不过对外宣称,此地主人是黄庭国开国元勋楚氏之后,楚氏后人生财有道,才有了这份天大家业。事实上真正的主人,正是寒食江正神。

    今夜这座府邸灯火辉煌,莺歌燕舞,杯觥交错。

    富贵满堂。

    两壁挂有一盏盏长明灯,此物在山上府邸也是不可多得的珍稀宝贝,贵不在造型奇巧的灯具,而是那一滴龙涎香。长明灯多用于帝王密室陵墓等地,只需要一盏寻常蜡烛,然后向灯芯上滴上一滴取自深海龙香鲸油脂的灯油,若是龙涎香的品质足够好,灯火就能够百年不灭,而且异香长存,可凝神,不输上品檀香。

    有青袍男子高坐主位,手持白玉酒盏,轻轻晃动,酒液金黄色且凝稠芬芳。

    男子袍子胸口绣有一块圆形补子,是一条金黄色团龙。

    堂上二十数位远道而来的客人,都是身份不俗的修行中人,不过面对这名青袍男子,仍是显得谦恭有礼,眼神脸色之中,偶尔透露出一丝忌惮,不仅仅是客人敬重主人这么简单。

    ————

    秋芦客栈。

    屋内,白衣少年已经离去多时。借着明亮灯光,陈平安刻完了第一支白玉簪子,抬头望向趴在对面的李槐,“你是喜欢刻李槐两个字,还是槐荫?如果刻名字的话,像宝瓶和守一,简单明了,槐荫就稍微有点寓意。”

    李槐心事重重,闻言后笑道:“随你,都行。”

    陈平安拿起那支墨玉簪子,“那用这一支?颜色跟槐荫比较配。”

    李槐点了点头,然后鼓起勇气问道:“陈平安,你会不会因为生气,就一拳打死林守一啊?我觉得林守一虽然当上了那什么练气士,可他跟你打架的话,我估计就是一两拳的事情,其实吧,林守一这个人脾气是差了点,比较闷葫芦,弯弯肠子比我们多一些,可他没啥坏心啊……”

    陈平安哭笑不得,“想什么呢,我怎么会跟林守一打架。”

    李槐怯生生补了一句,“万一林守一主动找你打架,陈平安,到时候你出手可以,教训一下他就行了,记得下手千万别太重啊,林守一是富家子弟,可不像我皮糙肉厚,被李宝瓶揍几下完全没事情,我觉得他经不起打的。”

    陈平安不知如何解释一些有关人心的事情,只得说道:“我会注意的。”

    李槐这下子彻底放心了,立即满脸笑容,起身跑去小书箱那边,拎出彩绘木偶和那颗银锭,回到桌旁坐下,让木偶踩在银锭上后,随口问道:“林守一先前跟我说,天底下的州郡大城,都会按照儒教为王朝订立的礼制,建造城隍阁,县城则有城隍庙,郡守、县令这些父母官老爷,牧守阳间一方,城隍爷司职阴间治安,巡守辖境,防止鬼魅邪秽暗中作祟。陈平安,你说我们之前去的那座城隍庙,规模都那么大了,还设立在郡城里头,怎么还叫庙呢?不应该是叫城隍阁吗?再说咱们白天在城隍庙逛了那么久,会不会其实我们已经碰到了城隍爷,只是我们没认出来?”

    陈平安想了想,“这些你得去问那个崔东山。”

    李槐使劲摇头,“我不喜欢那个家伙,神神道道,古古怪怪的。”

    ————

    一间屋内,一大一小两个姑娘,隔着一盏油灯,两人相对而坐,一个擦拭竹笛,一个双手环胸,虎视眈眈。

    红棉袄小姑娘说道:“谢谢,你晚上喜欢打呼,鼾声如雷。我晚上睡在自己帐篷,离你那么远,我都听得到。”

    黝黑少女抬起头,微笑道:“不好意思,我睡觉不打呼。”

    李宝瓶一挑眉,“你怎么知道自己睡觉不打呼?”

    谢谢用手指肚轻轻摩挲着竹笛,故意模仿红棉袄小姑娘的挑眉动作,“因为我是练气士,你们眼中的山上神仙啊。”

    李宝瓶高高扬起下巴,问道:“那你有小书箱吗?”

    谢谢无言以对。

    最后大胜而归的小姑娘,从书箱里拿出那一摞书籍,开始挑灯夜读,是她最钟情的那本山水游记,写奇山异水,写山精鬼怪,写书生狐仙。小姑娘看得专注入神,时而皱眉,时而恍然,时而雀跃,时而怔怔。

    谢谢都看在眼中,下意识伸出一根手指,在脸颊边缘轻轻勾动。

    ————

    林守一闭眼坐在小亭内,静心凝神,呼吸吐纳,仔细感受着天地之间的“水流”,大浪淘沙,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将那些仿佛随水漂流在水井四周的水气精华,星星点点,一一采撷,收入窍穴之中。

    哪怕老水井那边传来不小动静,少年依旧无动于衷,好在从那口水井里浮水而出的精怪鬼魅,目标显然不是他林守一,双方互不干涉。

    林守一在棋墩山上一眼相中的《云上琅琅书》,是一部修行五雷正法的道家秘典,涉及下五境的具体修行,唯有一些泛泛而谈的笼统言语,但是落在善于演算推衍的林守一手中,效果奇佳。

    很快,林守一体内数座气府传来鼓涨之感,林守一仍是不愿收手作罢,一路跋山涉水,从没有感受过如此浓郁的清灵气息,林守一不愿错过。半个时辰过后,林守一脸色红润,像是饥饿难耐的凡夫俗子,面对大鱼大肉,不知节制,一口气吃撑了。

    冷不丁有人一巴掌拍在林守一肩头,林守一打了个饱嗝,顺势吐出一口浊气,真是名副其实的浊气,污秽腥臭,那名不速之客赶紧挥动雪白大袖,驱散这一口后天积攒的污浊秽气,埋怨道:“你小子真是胆肥,不怕把自己活活撑死啊?”

    林守一愕然,疑惑道:“练气士吸纳隐藏于天地之间的灵气,不是多多益善?”

    白衣少年没好气道:“如谢谢所说,一只酒杯如何放得下千斤酒。多多益善?按照你这个说法,立教称祖的那些家伙,早就把几座天下的灵气都给吞进肚子里了,哪里还有其他练气士的机会?当然是要循序渐进,开掘出几座洞府,就吸纳多少灵气。”

    林守一心中有些后怕,抬起手擦拭额头汗水。

    白衣少年盘腿而坐,望向那口灵气升腾的老水井,只不过这幅仙气缥缈的画面,唯有登堂入室的练气士,或是武道宗师才能够看得到,对于市井百姓而言,哪怕把脑袋伸进水井里,也只是觉得比别处更阴凉一些。

    少年崔瀺扭头笑道:“我救了你一命,你借我一张符箓,如何?是借,以后我会还的。”

    林守一犹豫片刻。

    少年崔瀺扯了扯嘴角,“放心,不是最宝贵的那四张,只是一张很好、却不算最好的金粉符箓。”

    林守一点头道:“可以。”

    崔瀺打了个响指,从林守一怀中滑出一张金色符箓,飘落在他手心。崔瀺低头端详,目露赞赏。

    符纸,是符箓派这一支道家大脉的根本之一,世间普通符纸是黄裱纸,再往上一层,就是被称为“黄玺”的硬黄纸,为天下道门所常用。

    其中还有一些特例,类似“雨过天晴”美誉的青色符纸,以及一些色彩缤纷的彩色符纸,许多是天子人家专用的谕旨御制之物,往往用以节庆时分封赏文武大臣,寻常富贵门户,再有钱也买不着。

    符纸一般都是道教画符所用,道教符箓是世间符箓之正宗、根本,被誉为众多符箓脉络的祖脉。不过符纸未必拘泥于黄纸这类纸张,道教真人和陆地神仙就无需实质符纸,就能够凭空画符,成就一张灵符。而兵家也有杀、镇字符,儒家也有经籍内容,相较兵家,稍稍复杂,且字体多是正楷,楷体又分七八位书法宗师的字体,有“八正”“正九”等诸多说法。佛家以结印见长,

    符箓虽然也有,相对较为少见。

    林守一好奇问道:“这是什么术法神通?”

    崔瀺将那张金粉符箓小心翼翼放入袖中,随口道:“等你到了中五境就会明白了,届时练气士可以将心意凝聚成心弦,道行高低,修为深浅,会决定心弦数目的多寡和粗细。所谓的隔空取物,就是如此。”

    林守一如今是练气士三境巅峰,数月之间,如此神速,可谓一步登天。

    既因为少年本是天生修道的胚子,也因为阿良的那一壶酒。

    有钱人喜欢跟山野樵夫购买大蛇,剖胆入酒,药效惊人。

    那么以一位飞升境大妖的妖丹,浸泡而成的药酒,其中蕴含的玄机,可想而知。

    白衣少年站起身,笑眯眯道:“阿良是你修道登山的领路人,要好好珍惜这份机缘,如果你不珍惜,我会……”

    林守一直截了当问道:“会如何?”

    白衣少年改了说法,笑道:“会不高兴的。”

    少年崔瀺原本的说法,是“我会宰掉你的”。

    林守一在那股鼓涨之感渐渐褪去后,又开始闭眼凝神,利用自己这副身躯去藏风聚水,去搭建属于自己的长生桥。

    白衣少年脚尖一点,跃出凉亭,走向那口老水井,双指捻住那张从林守一借来的金粉符箓。

    林守一低声喊道:“崔东山,你要做什么?!”

    白衣少年满脸玩味笑意,走到井口上,面向亭中林守一,少年崔瀺高举双指,轻轻晃动指间符箓,向后退去,整个人滑入井中,随之同时,默念道:“避水。”

    txthtml

    第一百四十一章

    百怪(上)

    (上个星期都在国外旅游,所以更新实在是一塌糊涂。接下来就稳定了。今晚还有一章。)

    虽说天色昏暗,其实时辰并不算晚,加上秋芦客栈这栋院子,布置得精巧雅致,李槐东摸摸西捏捏,就没有半点睡意,趁着陈平安雕刻玉簪,孩子干脆搬出那只棋墩山土地爷赠送的木匣,横放在桌上,将彩绘木偶,连同风雪庙剑仙魏晋赠送的五个泥人儿,全部放入其中,再把那本购自红烛镇的《断水大崖》也丢进去。

    “搬家”之后,这只由娇黄阴沉木打造的长匣,犹有空闲余地,木匣呈现出红色,棋墩山魏檗说是因为在泥土里埋了无数年,色泽由黄逐渐变红,木头非但没有腐朽,反而生出异香。李槐此时把脑袋凑到木匣上,仔细闻了闻,那股清香照旧,未曾减淡,不比在枕头驿拿出来闻的时候差。

    李槐开始掰手指,离开家乡小镇,远游求学,一路风餐露宿,他李槐靠着吃苦耐劳,还是小有收获的,除了墙角边那只最珍贵的绿竹小书箱,还有这娇黄木匣和木偶、泥人,其实那本《断水大崖》书里头,还豢养着几只很值钱的蠹鱼,以及被阿良一巴掌拍进书里的那尾青冥鱼,只不过李槐不爱读书,很少翻阅这本花了陈平安将近十两银子的书。

    这会儿看着聚精会神在簪子上雕琢文字的陈平安,李槐想到自己花了人家这么多钱,却没有怎么翻书,买书的时候,还信誓旦旦告诉陈平安一定会看书的,这让孩子有些愧疚,于是从木匣里拿出那本貌似崭新的《断水大崖》,随便翻开一页,开始默念文字,李槐打算让自己的良心好受一些。

    李槐一拍脑袋,记起一事,赶紧伸手探入领口,摸到一处姐姐李柳亲手缝制的口袋,捻出一只油纸袋,朝陈平安晃了晃,咧嘴笑道:“陈平安,知道这是啥吗?”

    陈平安小心放下簪子和刻刀,揉了揉眼睛,问道:“是什么?”

    李槐满脸得意洋洋,从油纸袋里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张,解释道:“当初学塾里不断有人离开,最后只剩下我、李宝瓶、林守一、石春嘉和董水井五个,先生在最后一堂课,给了我们一人一张字帖,上头就写了一个齐字,要我们用心临摹,说是功课。后来先生也没把原帖收回去,这趟游学,我娘亲觉得先生这个字吧,虽然写得整齐凑合,还不如隔壁家春联上头的大字,来得墨水重、劲道足,可好歹我和齐先生师徒一场,留下来算是当个念想,就让我姐偷偷在衣服里边缝了口袋,装进油纸包。我后来问李宝瓶和林守一,李宝瓶说早不知道丢在哪里去了,林守一说在家里放好了,怕带出来容易遗失毁坏。”

    李槐将折叠的纸张打开,轻轻抹平褶皱,只见那个小幅齐字帖,方方正正,巴掌大小。

    李槐盯着那个字看了片刻,抬起头认真说道:“陈平安,这个齐字送给你吧,我留着也没用,再说我经常丢三落四。”

    陈平安摇头笑道:“你如果怕弄丢了,在到达大隋书院之前,我可以暂时帮你保管,但这既然是齐先生交给你的功课,那你作为齐先生的学生弟子,就应该好好珍藏,哪怕齐先生不在了,不用临摹,可就像你娘亲说的那样,字帖自己留着,好歹是个念想。”

    李槐点点头,随手将那幅字帖放入书页之间,然后合上《断水大崖》,丢入木匣。

    殊不知书页之中,隐匿在不同书页的三条蠹鱼和那尾青冥鱼,纷纷离开原先书中的某处文字,透过字里行间的那些缝隙,迅猛游走,最终飞速进入那幅齐字贴,名副其实的如鱼得水,欢快至极。

    相比于李槐一路走狗屎运的大丰收,林守一其实也不差,一大摞品秩有高有低、材质有优有劣的古老符箓,一部《云上琅琅书》,一副绘有百余种山精鬼怪的《搜山图》,是那位目盲老道人赠送,因为陈平安送给跛脚少年一颗品相极佳的蛇胆石,作为礼尚往来,老道便拿出了这幅自称是师门祖传的宝物,又被陈平安转赠给林守一。

    至于李宝瓶,更有名刀祥符和银色养剑葫,东西不多,就两件,但皆是世间修士垂涎三尺的仙家重器。

    唯独出力最多的陈平安,好像到头来,反而就只有那颗略显枯萎干瘪的淡金色莲子,如今都不知道它有什么用处,如今更是跟白衣少年欠下了一屁股债。

    李槐趴在桌上,老调重弹道:“林守一家里很有钱的,只是那个私生子的身份很尴尬,所以这家伙可能心思比较敏感,陈平安,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陈平安点点头,“我回头找他说开了,就没事了。”

    李槐没来由冒出一句,“好人和老实人就是吃亏,我爹是这样,你也是这样,陈平安,要不然以后你还是别当老好人了,以后多为自己想想,用不着事事忍让别人。否则你没怎么样,认你做小师叔的李宝瓶就先气死了。”

    提起李宝瓶,陈平安忍不住笑问道:“宝瓶总欺负你,你怎么从不还手?”

    李槐一脸天经地义地脱口而出道:“我不敢啊,我又打不过她!”

    陈平安哈哈大笑,辛苦雕琢文字的那份疲惫,顿时一扫而空。

    李槐看着快乐大笑的陈平安,孩子也跟着开心笑起来,因为印象中陈平安是不太这么笑的,平时的陈平安,不论做什么说什么,总是很收敛拘谨,生怕说错做错什么。

    李槐随即想起自己爹,好像也是这个德行,嘴巴抿抿,就算是开心,眉毛耷拉下来,就是不太开心。

    李槐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算跟陈平安说一点藏在心底的心里话,脑袋搁在桌面上的孩子,伸了伸脖子,压低嗓音,神秘兮兮问道:“知道我为什么总让着李宝瓶吗?”

    陈平安开玩笑道:“你喜欢她?”

    李槐翻了个白眼,“怎么可能,我才这么点年纪!再说了,我又不是林守一和董水井,两个色胚,每次我姐来学堂帮我带东西,那两个家伙眼珠子都瞪得掉地上了。尤其是董水井,每次找借口去我家玩,我姐不在的时候,就病恹恹的,我姐一回家,董水井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恨不得给我家挑满两大水缸的水。我娘呢,喜欢董水井一些,觉得人老实,跟我爹一样,我姐呢,估计应该是更喜欢林守一,斯斯文文,更像个读书人嘛。”

    说过了林守一跟董水井的坏话,李槐脸色黯然地转回正题:“学塾里边,所有人都笑话我爹,说我爹是小镇最窝囊废的男人,是入赘,没出息,成天不务正业吃软饭,更没出息,傻里傻气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所以他的儿子,也就是我,读书果然最没用,每次先生考试,我都是垫底。”

    李槐咧嘴,笑眯起眼,“李宝瓶的家世是学塾最好的,但是连同林守一在内,她跟谁都不一起玩,每天就跟一阵风似的,飞来飞去,永远是最晚一个来上课,下课第一个消失。她虽然会嫌我吵,喜欢有事没事就揍我。但是她从来不笑话我爹,有次我爹来学塾找我,所有人都嫌弃,只有李宝瓶愿意给我爹带路,还喊他李叔叔,让我爹开心了好多天呢。每次有人故意当着我面,拿我爹当笑话讲,李宝瓶总会阻止他们,不许他们说我爹的坏话。”

    陈平安感慨道:“原来是这样啊。对了,李槐你有最讨厌的人吗?”

    李槐愣住,“没有啊,每次回到家,吃一只香喷喷的肥腻大鸡腿,听我娘亲用鸡毛蒜皮的事情训斥我爹和我姐,我所有的不开心就没啦。”

    陈平安直接用手指捻了捻灯芯,让灯火更明亮一些,笑道:“你厉害。”

    李槐疑惑道:“我有什么厉害的?我还觉得你不怕烫很厉害呢,你上山下水可以不穿草鞋,会砍柴会钓鱼,那才厉害,李宝瓶那么野的丫头,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爬上树,然后喊着飞喽飞喽,扑通一下摔在地上,从来不哭,自己站起来,最后一瘸一拐回到家,为了怕走路不对劲,被家里长辈看出来,她就会故意拖延到很晚才回家,连她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都觉得你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

    陈平安再次拿起刻刀,“等你长大一些,就会知道自己为什么厉害了。”

    李槐听不明白,望着那些簪子,愈发眼馋,“什么时候把簪子送给我们啊?”

    陈平安停下刻字的动作,“到了大隋书院吧。”

    李槐问道:“那幅《搜山图》你怎么送给林守一?我看得出来,你也挺喜欢啊。”

    陈平安举起一支玉簪子,借着灯光,仔细凝视簪子上的细微纹路,“我怕好东西我拿不住,你们又不是外人,送给你们,我不心疼。”

    李槐哪壶不开提哪壶,试探性问道:“一晚上开销两千两银子,也不心疼?”

    陈平安放下玉簪和刻刀,收起放回盒子,板着脸说道:“我得出去走走,多走几步看看风景,就当是赚回几两银子了。”

    李槐扭头看着陈平安的背影,孩子偷着乐呵。

    李槐等到陈平安关上房门后,默默告诉自己,以后一定要把某件最好的东西,送给陈平安。

    因为这个家伙,一路走来,走过那么多的山山水水,光是陪着胆小的自己去远处撒尿拉屎,然后站在不远的地方陪自己说话,就不知道多少回了。

    ————

    陈平安不敢四处乱逛,走向那座凉亭,看到林守一意料之中坐在那边,不敢打搅这位队伍之中最早脱颖而出的山上神仙,远观了一段时间,正要转身离去,就看到林守一站起身,朝他招了招手。

    陈平安走入凉亭,相较于走入秋芦客栈之前的俊朗少年,当下的林守一好像多了些飘逸风采。

    林守一挑了一个不尴尬的话题,“那个崔东山跟我借了一张符箓,就打破客栈的规矩,走出这座凉亭,跳入那口老水井,消失不见了。”

    陈平安轻声道:“崔东山是死是活,我管不着,也不会管。”

    林守一憋了半天,转头望向水井那边,“下榻秋芦客栈一事,我知道你是好心好意,但你应该事先跟我打招呼的。”

    陈平安点头道:“以后我会的。”

    林守一转过头,小心打量着草鞋少年的脸色和眼神,“就这样?”

    陈平安反问道:“不然?”

    林守一自嘲道:“我还以为你会跟我讲道理,或是直截了当,卷起袖子打我一顿再说,我其实已经做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准备了。”

    陈平安摇摇头,不说话,斜靠着凉亭柱子,望向老城隍遗址的那口水井,陈平安看不出什么名堂。

    林守一看着陈平安,“对不起。”

    陈平安笑着摆摆手,盘腿坐好,然后眼睛不眨地使劲盯住老水井。

    林守一如释重负,随即纳闷问道:“你在做什么?”

    草鞋少年一本正经道:“我要把银子看回来!”

    已是修行中人的冷峻少年,赶紧伸手使劲揉着脸颊,只为了不让自己笑出声。

    ————

    寒食江畔,大水府邸。

    主位上的青袍男人望向堂下客人,不断有人起身举杯敬酒,说着歌功颂德的言辞,难免流露出一些志得意满。

    方才就有一位享誉朝野的文豪,再一次起身敬酒,说本郡这么多年风调雨顺,一切归功于他这位水神老爷,言语之中,一郡民生好与坏,跟那个魏姓郡守毫无关系。关键是这种略显赤裸的溜须拍马,在座有一人,身穿黄庭国从三品官服,毫不犹豫地起身敬酒,附和那位文豪,满嘴溢美之词,身为从三品高官,一州别驾,此次祭祀大典官阶最高之人,面对高坐主位的他,一样口口声声水神老爷。

    一旦成为享受香火的神祇,生前姓名、家族,皆为隐讳,至于能够面见神祇之人,为尊者讳,一般都需要注意这一点,不会指名道姓。

    “老爷”这个说法,是一个比较稳妥的通俗称呼,至于为何如此,众说纷纭,其中一个说法最言之凿凿,说是道祖的三位亲传大弟子当中,有一人喜好称呼恩师为老爷,道祖欣然接受,于是便流传至今了。

    青袍男子缓缓收回视线,堂下左右两侧坐着四名心腹,追随他身边征战四方,长的有三百多年,短的也有百余年,其中一位幻做人形之前,本尊是一尾鲜红鲤鱼,与大骊冲澹江的某位鲤精野修,称兄道弟,关系莫逆。

    不过这位鲤鱼精,此时有任务在身,位置空着。

    一位是水蛇修炼成精,使用一对铁锏,是他无意间获得的仙人遗物,每次与人厮杀,嗜好以铁锏打烂对手的头颅。他喜好吞食童男童女,只是受青袍男子的约束,偶尔才会出去觅食,不敢太过肆无忌惮。

    还有一位是拦水蛤蟆出身,天资最好,但是生性懒惰,境界反而最低,只是天赋异禀,动辄就会在大江大河的岔口,吞下大量江水,只要不合上嘴巴,就能一直汲水不停,永远不会撑爆腹部。故而谁也不敢欺辱,深受青袍男子的器重,曾经有两位联手犯上作乱的河流水神,聚集了许多势力,试图推翻青袍男子的位置。这位寒食江水神的得力干将,便奉命偷偷上岸潜入一条河水源头,然后现出真身,体型如同一座山头,硬生生吞掉了河水源头,迫使那位河神不战先降,导致另一位河神孤立无援,最后被青袍男子打烂祠庙和金身,碎块全部沉入寒食江底部某处,永世不得超生。

    最后一位,有些格格不入,美髯儒衫,文质彬彬,若非脸色黑青,异于阳间活人,怎么看都像是书香门第里的中年儒生。

    寒食江长达八百里,途径三州八郡地界,因此黄庭国北部,都需要仰仗这条大江的滋润。此人虽然从不以战力著称于这座大水府邸,却是公认的首席军师,始终躲在幕后,为水神老爷出谋划策,也不喜欢拉帮结派,特立独行。

    大堂上端茶送酒的美婢丫鬟,一半是人间美色,还有一半涂抹特殊脂粉、以此掩饰死尸之气的女子,则是落水身亡的水鬼。

    世间水鬼,不管是溺水而亡还是投水自尽,自然不是谁都能够成为水鬼,死后必须是戾气难消,以及死前的先天体质,和身亡时的时辰,都有讲究说法,三者兼备,侥幸得以魂魄凝聚不散,才有被大水府邸收纳为丫鬟的可能性,其中又有水鬼受那罡风摧残,不断烟消云散。

    比如那多在金秋时节吹拂的拍魂风和吹魄风,五行之中金主杀,两股风一在白天,一在黑夜,轮流飘荡,是鬼魅的天敌之一,俗世所谓的“魂飞魄散”,这是来源之一,两风一般只对阴物产生威胁,但若是活人极其体弱、福泽纤薄,也有可能被此风伤及。

    再有所谓的秋后问斩,朝廷官府一般都在秋天行刑,即是此理,为的就是防止厉鬼横生。

    除此之外,凡俗夫子听过就算的一阵阵春雷声,对邪秽阴物而言,当真好似催命鼓,更是一道道难熬的关口。

    由此可见,若说做人不易,做鬼好像同样不算容易。

    四位大水府邸的心腹大将之外,便都是登门恭贺的客人了。

    青袍男子最顺眼的人物,当然是那个如今大名鼎鼎的文豪,当年不过是个不小心失足跌水的穷酸秀才。可惜此人实在不是做官的料,哪怕有他这尊水神老爷扶持帮衬,依然只做到了六品言官,就混不下去,最后干脆对外宣称辞官归隐,在黄庭国北方的贺州山野之中,建造了一栋豪华府邸,当起了逍遥自在的山林宰相,辞官后经过二十多年的经营,已经被誉为黄庭国北方士林的斯文宗主,一直为寒食江水神鼓吹造势,仅是关于寒食江的诗词,就多达二十多首,每隔两三年就会邀请大量文人骚客,在寒食江上举办诗会,一掷千金,美酒佳肴,花魁美婢,极尽士人风流。

    至于文豪之子在黄庭国庙堂一路高升,根骨平平的孙子,成为修行之人,没人愿意深究,或者说也没这个胆子去刨根问底。

    这位自号黄老道人的文坛宗主,此时正在跟别驾大人相谈甚欢,笑声爽朗。

    别驾,是一州名义上的三把手,头把交椅当然是刺史,然后是驻守当地、手握兵权的将军。黄庭国武将势弱,庙堂上文重武轻,所以别驾的官威,往往凌驾于一州将军之上,别驾的存在意义,更多还是皇帝用来掣肘和制衡刺史。

    此时,所有人下意识停下言语声,转头望向门口方向,只见两颊生有两缕长须的披甲男子,大踏步走入堂内,抱拳大笑道:“回禀老爷,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散修已死,脑袋给我亲自拧断了,绝无意外。”

    青袍男子先瞥了眼堂下一名白发老人的神色,发现腰插短戟的魁梧男子欲言又止,便笑道:“有屁就放。”

    此人正是通过老水井去往秋芦客栈的男子,本尊是一尾赤色鲤鱼,他咧咧嘴,乐呵道:“那年轻散修死前,抖搂了好些个丑闻,有老爷你的,还有一些郡城里大门大户的,当然更多还是那姓魏的郡守,难听得很,祖宗十八代都给来来回回骂了好几遍,如果不是我出手快,恐怕那姓魏的家伙,小时候是不是尿过裤子的事情,都要给这家伙说出来了,不出意外,明天郡城里头就会满城风雨,全是魏郡守的笑话。”

    青袍男子明显有些惊奇,“哦?”

    魁梧鲤精正要说话,青袍男子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回到座位,不要废话,前者只得乖乖落座,看了眼那名文士模样的男子,后者微笑点头,示意稍安勿躁,魁梧汉子这才放开手脚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听到散修暴毙于郡城内的消息,场中有一位满脸病容的年轻人,立即掩藏不住自己的开怀笑意,频频倒酒痛饮。

    郡城内,魏姓郡守的意志消沉,年轻散修的死无全尸。

    大水府邸内的主宾尽欢。

    对比鲜明。

    青袍男子猛然抬起头,望向门口,这位寒食江正神,眼神阴沉。

    有一位玉树临风的白衣少年,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门外,正在伸手拍打袖子,弹去一些水珠,最后少年一步跨过高大门槛,左右张望,嬉皮笑脸道:“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奇怪奇怪真奇怪。”

    txthtml

    第一百四十二章

    百怪(中)

    大煞风景。

    白衣少年的突兀出现,实在是不合时宜。

    在座客人都是心眼活络之辈,迅速打量了一眼青袍男子的难看脸色,便心中了然,再然后转头望向那少年的眼神,就都十分玩味了。

    在黄庭国北部地界,山水难分,谁不卖大水府这块金字招牌的面子?竟敢还有人砸寒食江水神的场子,而且还是大摇大摆来到大水府邸的地盘上,当真是老寿星吃砒-霜,活腻歪了?

    坐在文弱书生上首,以水蛇之身修炼成精的阴柔男子,翘着兰花指,缓缓提起一只酒杯,面对那名不速之客,男子眼神炙热,容颜俊美童男童女,一向是他的心头好,只是忍不住心中惋惜,眼前少年多半是死路一条了,折了水神老爷的面子,他可不敢擅自掳回府邸享用,只能寄希望搬走尸体,做那今晚宵夜的盘中餐了,男子嗓音尖锐,微笑道:“这杯中酒,为我寒食江大水府独有的金玉液,修士喝一杯,抵得上洞天福地苦修一旬,俗子喝了,祛病消灾,半点不难,还剩下半杯,你要不要尝尝看?”

    那白衣少年跨过了门槛,不再继续前行,站在原地后,只顾着四处张望,对这位臭名昭著且凶名赫赫的的水中精怪,根本就不理睬。

    阴柔男子怒极反笑,吐出天生极长的舌头,舔了舔嘴角,最后嘿嘿笑着,“敬酒不吃吃罚酒,死去!”

    他手腕一抖,半杯金黄色酒液泼洒而出,醒目的酒液,在空中先是骤然停滞浮空,之后分散开来,点点滴滴,数十滴酒水一起破空而去,直扑白衣少年,速度快过百步之内的强弓箭矢,响起一阵嗡嗡呼啸声,声势骇人。

    若是躲避不及,那白衣少年定然会满身窟窿。

    光凭这一手驭水神通,就让在座一些年轻辈的练气士,由衷感到心惊。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大局已定。

    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亦不例外,当他第一眼看到少年之后,便目露讶异,只是很快轻轻摇摇头,初生牛犊不怕虎,可是大水府这座龙潭虎穴,哪里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能走的,可惜了,白白浪费了这副姿容气度。

    宝瓶洲北方,皆知黄庭国这座小庙堂,洪氏皇帝的科举取才,要先看字写得漂不漂亮,之后才看文章内容写得好不好,两者若是都不错,那么最关键的事情就要来了,陛下会看殿试举人之中,谁的相貌最为堂堂正正,英俊潇洒!

    老人当初在郡城大街上,早就见过白衣少年在内的游学队伍,老人略通道门相术,看那白衣少年,观其气象,应该只是皮囊优秀而已,远远不如当时站在箩筐少年身边的另外一人,那个面容沉静的青衫少年,才是货真价实的修道美玉。

    老者不再看那结局注定惨淡的少年,转头望向对面一位知根知底的年轻修士,老人眼神满是阴霾。

    后者敏锐察觉到师门长辈的视线,微微退缩,只是很快就想起,自己找着了真正的大靠山,今时不同往日了,便挺直腰杆,还坦然笑着举起一杯酒,老人皮笑肉不笑地视而不见。

    老人修养好,可他身边两位年轻人,看到这一幕,则当场愤懑不已,对那名得意忘形的师门叛徒怒目相向。

    独自一人坐在对面的灵韵派修士,正是之前那场风波的罪魁祸首,在灭人满门的惨案尾声,他被路过的散修撞见,他在灵韵派内门弟子中,资质平平,更不擅长杀伐,对上精通捉对厮杀的散修,无法力敌,便火速逃入城内,之后还有闲情逸致,在那座秋芦客栈悠悠然住下,其中估计也有拿客栈和刘夫人做护身符的意图。

    被散修查出行踪后,这名仗义行事的散修,哪怕冒着被秋芦客栈视为敌人的风险,仍是执意闯入,大打出手,与那根正苗红的灵韵派修士再战一场。

    结果打烂了那堵月相影壁不说,还被灵韵派修士故意带向附近的市井巷弄,后者法宝、术法一通乱甩,伤及无辜百姓不下二十余人,从此给了郡城豪阀向官府施压的借口,散修被认定是寻衅在前,打杀了再说,至于隐情如何,人都死了,无人声张,即便有一些风言风语,那就只是空穴来风嘛。

    那些不愿被官府记录在册的散修野修,一向不受各国待见,倒也不敢视为过街老鼠喊打,但是都希望敬而远之,千万别来自家辖境撒野捣乱。这些无根浮萍,一旦跟地头蛇起了冲突,只要不是修为通天的过江龙,当地朝廷官府和江湖势力,肯定选择一边倒向熟人。

    很大程度上等于叛出师门的年轻修士,此时看到那位自己原本极为敬畏的师门长辈,并不领情,年轻修士微微一笑,仰头一口喝光了大半杯酒,擦拭嘴角后,低下头,快意笑道:“老子在灵韵派就算苦修百年,都没希望跻身中五境,如今被水神老爷青眼相加,大道有望,所以老子从见到那位军师第一眼起,就打定主意要自立门户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可遇不可求!还管那点没卵用的师门名声做什么?能当饭吃吗?!就算能当饭吃,又如何?老子我可从来吃不到大头,只是你们这些家伙剩下的残羹冷炙罢了。”

    这名年轻修士打了个酒嗝,自顾自笑起来,无人看见此人眼底的那抹无奈,他缓缓夹起一块鲜美鱼肉,眼角余光瞥了一下大水府的儒衫军师,年轻人喃喃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何况那么大一个机会,摆在我面前,我一个下五境的小修士,有几条命去拒绝水神老爷的打赏恩赐?”

    对面的那位白发老者,是灵韵派外门大长老,灵韵派分内外门,老人掌管外门,其实内门诸多俗世事务,一并交由此人负责,此次参加寒食江水神祭祀庆典,是老人带队下山,主要是为了帮助几名嫡传弟子砥砺心性,去大致了解山下的世道风俗,以及借此机会接触其它势力,能够结下一些善缘是最好。

    今晚跟随老人一同参加宴会的两个年轻人,俱是灵韵派的年轻翘楚,一人身后有那条两丈长的赤红巨蛇,蜷缩成团,一人身旁有巨大黑虎匍匐在地。

    两人比邻而坐,便有了一些龙盘虎踞的不俗气象。

    但是就在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少年必死无疑的情况下,白衣少年的表现,让人大吃一惊。

    他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任由那些金玉液分裂而成的酒水滴激射而至。

    但是那些来势汹汹的水滴,撞在白衣少年衣衫上,便如一阵雪花撞入一座熊熊大火燃烧的火炉,瞬间消散不见。

    青袍男子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水法不侵,有点意思,难怪敢来捣乱。”

    他身体微微前倾,望向那名文士,笑问道:“是少年身上那件袍子有玄机,还是另有古怪?”

    下边的儒衫文士从少年身上收回视线,转头答道:“应该不是袍子的关系,我猜测是此人身上藏有道家上品的避水符箓,寻常水法道术,很难打破那张符箓的天然禁制。”

    青袍男子哑然失笑,“该不会是觉得有这张符箓傍身,这小娃娃就能够在我大水府邸横行无忌吧?”

    儒衫文士笑道:“多半是还有其它凭仗。”

    一直惫懒无聊的青袍男子稍稍坐直身躯,“巴不得。”

    然后他笑着吩咐那头水蛇精怪,言语之中并无半点责怪,道:“丢人现眼了吧,准许你上场厮杀,但是不可以使用那对铁锏,省得又要看到头颅炸裂的场景,你是痛快了,但是恶心到客人,你可吃罪不起。”

    阴柔男子笑眯眯站起身,“谢过老爷恩赏。”

    白衣少年后退几步,原来是要坐在门槛上休息,落座后,对那个绕出几案的水蛇精怪摆了摆手,“别急别急,先别急,等我先把话说完。”

    堂下文豪和别驾面面相觑。

    青袍男子更是捧腹大笑,举杯痛饮。

    宾客之中,有两人大大方方坐在灵韵派叛徒的上首位置,年纪都在三十左右,意气风发,锋芒毕露。

    看到白衣少年的这一手风采后,他们依然不屑一顾。

    一人哪怕饮酒也背负长剑,一人则横剑在案,距离握剑的右手,最远不过数尺距离。

    这两人分明是两名大名鼎鼎的剑修,虽然看不出两人各自的本命飞剑,是否温养得气候大成,但是剑修公认是练气士当中杀力最大、修为最为厚积薄发,哪怕是中五境的修士,也不敢小觑任何一名下五境的剑修。

    因为剑修每升一境,飞剑就会威力叠加,修为增长远胜寻常练气士。

    尤其是在下五境之中,脆弱不堪的本命飞剑,一旦让剑修成功跻身中五境,就会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每一位已经跻身或是有望成为中五境的剑修,尤其是年纪轻轻的剑修,都将是各方势力的座上宾,在山上流传着一句脍炙人口的话语,“中五境之中,甲子老练气,百岁小剑修”。

    言下之意,就是六十岁的中五境神仙,已经算不得如何天才的人物了,但是百岁高龄的剑修,仍是惊才绝艳的练气士!

    联袂拜访大水府的这两名剑修,一人是散修,相传得到一位游方高人的真传,属于道家一脉,赐下一柄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篆文为“手刃”。

    一位是伏龙观掌门真人的闭关弟子,伏龙观的道统,属于道教丹鼎派的外丹一脉,采集天材地宝,筑炉炼丹,服药食饵,助长修行。

    镇山之宝是一方古砚,名叫老蛟砚,是宝瓶洲十大名砚之一。砚台边缘,有一条微小高龄的瘦蛟,盘踞而眠,鼾声轻微。

    相传上古蜀国,是蛟龙四伏之地,兴风作浪,各地都留下仙人斩杀妖龙恶蛟的传说。

    据说这条酣睡于古砚上的小老蛟,便是躲过一劫的遗留古种。

    而那名横剑在案上的年轻剑修,身为伏龙观掌门弟子,此次来此,是想要代表师门,跟朝中有人的寒食江水神暗中商议,试图将伏龙观由“观”升格为“宫”。

    道家仙门,想要获得一个“宫”字作为门派后缀,殊为不易,这就像一国君主敕封真君,数目是有定额的,不会泛滥成灾,不是君王想要有几位真君就有几位,绝不是随便拎出个道士,得到了君王认可,就能获得这份殊荣头衔,宝瓶洲的道家宗门会派人前来审议勘定,确定那位真人有无资格胜任一国真那个从头到尾行为透着古怪的白衣少年,咳嗽一声,坐在门槛上朗声道:“我今天来这里,是要教你们做人,嗯,还有顺便教你们做神做鬼的。唉,有点累。”

    少年才刚把话起了个头,就满脸意态阑珊,自己先觉得无聊了,以至于后边三句话,说得有气无力。

    “为人,则秉一口浩然气,顶天立地大丈夫。”

    “当神,既然争了那一炷香,就要泽被苍生,哪怕神道已崩,我就要证明香火不绝,吾道不孤。”

    “做鬼,天地不要我生,我偏偏要在罡风春雷之中证长生。”

    本来还算有那么点嚼头的豪言壮语,从白衣少年的嘴里说出来后,就完全变了味,显得十分无病呻吟。

    白衣少年叹了口气,撇撇嘴,自言自语道:“阿良大哥,这话你说还行,我是真不行啊。”

    白衣少年叹气复叹气,重新站起身,“算了,不玩了不玩了,还是办我自个儿的正事吧。”

    然后他转头望向一处无人的地方,说道:“屁大本事,就敢学别人行侠仗义?真当自己是阿良啊?这下好了吧,魂飞魄散,灯火飘摇,如果不是碰上精于神魂之术的我,你这会儿在哪里当孤魂野鬼都不晓得,明天太阳能不能见着,还得看你祖坟冒不冒青烟,何苦来哉?”

    白衣少年的屁股离开门槛后,就伸手指了指前方所有人,“实不相瞒,在我眼中,在座各位都是蝼蚁。”

    鸦雀无声。

    少年问道:“不信吗?”

    片刻之后,青袍男子手中酒杯砰然碎裂。

    整座大水府邸,只有这尊江水正神,看到了白衣少年身后,仿佛站立有一尊高大数丈的圣人神像,浩然之气充斥天地,神像立于神坛之上,正在俯瞰脚下的众生蝼蚁。

    青袍男子嘴唇颤抖,咽了咽口水。

    十一境?

    还是十二境?

    txthtml

    第一百四十三章

    百怪(下)

    难道真是一位儒家圣人,大驾光临大水府邸?

    而且这位儒圣还不是一般的书院山主之流?

    高坐主位的青袍男子咬紧牙关,差点把牙齿磕碎。

    他坐姿僵硬,身躯紧绷,这位黄庭国北方作威作福数百年的寒食江水神,此刻必须双拳紧握,重重捶在椅把手上,才强忍住那股起身求饶、下跪磕头的冲动。

    黄庭国不过是大隋藩属国之一,眼前这位皮囊貌似稚嫩的不速之客,绝不可能是土生土长于此的人物。对于黄庭国的大佬练气士,他早已烂熟于心,谁能招惹敲打,谁该拉拢示好,数百年辛苦经营,青袍男子对这一切可谓胸有成竹。

    儒家七十二书院,每一座书院的山主,最少都是十境修为,才有资格执掌书院。

    上五境大神通练气士,往往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距离俗世王朝相对近一些的十境练气士,书院山主,就已经有资格被世俗尊称一声儒家圣人,此外还有佛家的金身罗汉,道家的陆地神仙,皆是朝野通用的敬称。

    这一小撮顶尖练气士,就像那祠庙里的神像,神位够高,但又不算太远,烧香磕头,都拜得到,否则那些个隐于云雾的上五境老神仙们,你提着猪头都找不着庙。

    青袍男子眼眶逐渐通红,布满血丝,浮现出一抹淡金色光彩,他仍是竭尽全力不眨眼睛,死死盯住白衣少年身后的圣人神像,视野中,神坛之上,一位气态威严的老者,身着一袭雪白长袍,大放光明,丝丝缕缕的光线,仿佛蕴含着大道至理。

    每一丝缕光线,细看之下,由一闪而逝的无数金色文字接连串起,写有一条条儒教礼仪规矩。这尊圣人法相,高冠博带,大袖宽广如鸟翼,无风自摇,腰间悬挂有一枚熠熠生辉的玉佩,格外醒目,如袖珍小巧的一轮人间明月。

    做不得假了,千真万确的圣人气象!

    青袍男子的身世,其实大有渊源,自幼耳濡目染,知晓诸多秘闻内幕,刚好是一个识货的,于是看到这一幅场景,反而更加惊恐。若是换成山门普通的中五境修士,说不定就要当成是坑蒙拐骗的某种障眼法了。

    青袍绣有金色团龙的高大男子,终于眨了眨眼睛,不得不偏转视线,由于刺痛产生的泪水,缓缓滑出眼眶,不过很快就被消散。他自然不愿在这些下属宾客面前,流露出丝毫退缩怯意。漫长的修行生涯,他能够走到今天这步,稳稳坐在这个煊赫高位上,光靠好根骨好机缘,而没有坚忍不拔的心性作为支撑,恐怕所有风流,早就被寒食江的滔滔江水一冲而散了。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