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陈平安摇头,斩钉截铁道:“不行!”陈平安在小镇第一眼看到这位少年,是在阮师傅的铁匠铺子,误以为是县令大人的伴读书童,第二次自称“师伯崔瀺”的少年主动搭讪,在牌坊那边,跟陈平安说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内幕,之后一路跟随陈平安去了泥瓶巷,还偷走了宋集薪贴在门槛的春联。
陈平安虽然始终没有从少年身上,察觉到类似云霞山仙子蔡金简的杀意杀心,但是陈平安绝对信不过此人,希望能够敬而远之,哪里想到如今都快走到了大骊边境,还给少年死皮赖脸追了上来。陈平安又不傻,黄鼠狼给鸡拜年,还能图什么?
崔瀺不露声色地瞥了眼少年发髻,那支碧玉簪子已经消失不见。
照理说按照之前约定,老头子会帮着自己铺垫一二的,最少不会揭穿自己的大骊国师身份,更不会将自己算计陈平安和齐静春的事情泄露出来,至于老头子为何如此大度地放过自己,甚至为何要这个分明大局已定的时候,走出功德林,崔瀺根本就懒得去计算推演,跟真正的圣人比拼这个,实在是不自量力。尤其当下神魂分离,崔瀺无论是修为和心力,都已经大不如前,害怕自己一旦推演到深处,不小心触及老头子订立的规矩根本,会沦落到这副皮囊原主人的境地,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
崔瀺问道:“陈平安,你们在红烛镇枕头驿一带,难道就没有遇到一个穷酸老秀才?他没有跟你讲清楚大致缘由?”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
崔瀺仔细打量着陈平安,觉得眼前少年神色不似作伪,“好吧,那我只好使出杀手锏了,不过事先说好,陈平安,我拜师如此心诚,你却如此推脱,那么接下来我的拜师礼,就要减半了。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陈平安二话不说就要转身,崔瀺赶紧从袖中掏出一枚黑色棋子,高高抛向驿路旁边的无人处,“这是杨老头交给你的消息,捏碎之后,你就知道这件事情的脉络,然后你来帮我证明清白,告诉陈平安我绝不是贪图什么,才来拜师,而是真心要跟他定下师徒关系。”
那尊阴神没有显露真身,能够滞留言语声音的黑色棋子,在空中砰然碎裂,瞬间化作齑粉。
很快林守一就神色古怪地来到陈平安身边,窃窃私语道:“阴神前辈说杨家铺子的杨老头,要你相信这个叫崔东山的家伙,不会暗中使坏,去往大隋书院的路上,大大方方让他做牛做马,随意驱使便是了,这样的弟子门生,不收白不收,不用白不用。还说此人今后与你荣辱与共,生死相关,不敢对你心怀不轨。”
陈平安点了点头,问道:“他们是?”
崔瀺笑逐颜开,“他们啊,傻大个叫于禄,福禄的禄,小黑妞叫谢谢,姓谢名谢,也不知道谁给她取的这个名字,真是绝了。”
随后崔瀺露出瞎子也不会当真的悲苦脸色,唉声叹气道:“两个都是卢氏王朝的刑徒遗民,身世可怜得很,谢谢之前就曾在山崖书院求学过一段日子,于禄运气差一点,离乡没多久,我们大骊就发起了那场大战,两人只得各自返回家乡,如今家国破灭,书院学生的身份,便成了他们的保命符,如果我不把他们带出来,以后肯定会死在你们龙泉县西边的大山里,要么被某位山上神仙一个不顺眼就给打死,要么每天风餐露宿,早早气力衰竭,不到三十岁就活活累死。所以他们如今颇为感恩戴德,一定要称呼为我公子少爷,我怎么劝都劝不动,唉。”
不曾想黝黑少女笑眯眯道:“既然我们的称呼反而成了公子你的负担,那我以后就不喊公子了。”
好在于禄没有雪上加霜,微笑道:“我还是继续喊公子吧,习惯了。”
崔瀺转头呵呵笑道:“谢谢姑娘啊,我谢谢你啊。”
林守一缓了缓,好像又得到阴神暗中传授的锦囊妙计,轻声说道:“杨老头说这两人,咱们最好是收下,百利而无一害。如果实在不喜欢姓崔的,以后可以用来当替死鬼,但凡有灾有难,全部让他顶上去就是了,他身上藏着一件‘方寸’物品,家底厚实,经得起糟蹋。”
一直竖起耳朵偷听的崔瀺勃然变色,跳脚大骂道:“杨老头,你个老乌龟王八蛋,有你这么坑人的吗?!”
陈平安压低嗓音笑问道:“如果收下这两个人,以后就算是你们的同窗吗?”
林守一苦笑道:“可能是吧,其实我和李宝瓶都不清楚山崖书院的真正情况,当初马老夫子带着我们离开小镇,也没说过这些。”
李槐一直偷看那个名叫于禄的高大少年,觉得像是个容易打交道的家伙,肯定比脾气暴躁的李宝瓶,以及性情冷淡的林守一,要更好说话。于禄背着沉重行囊,发现了李槐的视线后,这位卢氏王朝的太子殿下,笑着点头行礼。
背着小绿书箱的红棉袄小姑娘,则时不时与那位身材高挑的黝黑少女,对视一次,又一次。与那次遇上目盲老道人师徒三人,情况刚好相反,李宝瓶对昵称酒儿的圆脸小姑娘,一下子就看对眼,对于这个姓名古怪的少女,则一点都喜欢不起来。
谢谢虽然面带笑意,看不出任何真
(本章未完,请翻页)
","message":"已经订阅
txthtml
第一百三十四章
这一年
横山山巅,有一座并无悬挂金字匾额的小庙,庙外有一株参天老柏,郁郁葱葱,古意浓浓。
小庙内外灯火辉煌,挂起一盏盏灯笼,庙外有十数位仆役丫鬟模样的男女,三三两两扎堆,窃窃私语。
庙内有五六位男子正在饮酒,年龄从弱冠到不惑,喝酒喝得满脸红光,笑声朗朗,一只只开封的酒坛散乱满地,这些男人应当是正儿八经的士族出身,言谈不俗,抨击时政,纵横捭阖。期间还有男子喝到尽兴,干脆就袒胸露腹,高高举起酒杯,转身望向神龛里的那尊青娘娘泥塑像,大笑道:“你是神仙也好,鬼魅也罢,我都不怕,你只要敢显露真身,我就敢邀你共饮杯中酒!哈哈,青娘娘,你今夜如果真愿意走下神坛,以后传出去肯定一桩美谈,香火只会越来越鼎盛不衰,我先干为敬!”
浑身酒气的男人打着酒嗝,颤颤悠悠,仰头灌了口酒,大半洒落在身上和地面。
周围好友不断调侃打趣,更有酒壮色人胆,有人扬言说要将这位青娘娘神像抱下来,今夜就要抱着神像同眠,神人共春梦一场,这才算真正的美谈。这番大不敬的言语,惹来更大的欢畅笑声。
小庙内一声叹息,悄不可闻。
一阵微风飘拂,众人喝酒正酣,并无察觉异常。
————
半山腰,练习剑炉的陈平安心神一动,低头望去,地面上有人拎着一根树枝姗姗而来,是名叫谢谢的卢氏遗民。
陈平安就要离开枝头,就看到少女抬头嫣然一笑,摇晃树枝,嗓音天然柔媚,“你不用下来,我们可以在上边聊天。”
只见少女开始轻灵奔跑,脚尖一点,高高跃起,踩在一棵大树上后,身形向后弹射而去,踩在了另外一棵树上,如此反复,身形不断拔高,数次踩踏,她就来到了陈平安所立大树附近的树枝上,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谢谢侧身坐在树枝上,晃着双脚,微笑道:“你是武人,我是练气士,咱们不太一样。在眼高于顶的练气士看来,习武之人,就是那种没有修道天赋的人,之所以练武,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无奈选择,由于你们武道分出九个境界,所以又被取笑为下九流,有点类似修士以清流自居,把武夫视为低贱胥吏,到最后双方两看相厌,都觉着碍眼。”
陈平安问道:“谢姑娘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她将手中树枝横放在腿上,开门见山道:“崔东山估计实在是走投无路了,逮着一座小庙就胡乱烧香,他私底下找到我,说只要能帮他在你面前讲几句好话,哪怕你依旧不答应收他做学生,也会送我一件宝贝。我当然眼馋他的那柄无主飞剑,崔东山不肯,只愿意在事成之后,送给我一支竹笛,他给我看了一眼笛子模样,是名副其实的鱼虫笛,曾是卢氏王朝的宫中秘藏,是一座山门最早与卢氏开国皇帝结盟的契约信物之一。我是女人嘛,当然喜欢世上一切漂亮养眼的东西。这不就来找你了。”
有人打搅,陈平安就不再练习立桩,跟她一样坐在树枝上,坐姿端正,与她对视,“谢姑娘你继续说,我在听。”
谢谢笑道:“已经说完了啊。之前聊纯粹武夫和山上修士的差异,不过是生怕冷场,想要抛砖引玉来着,说实话,崔东山一次次在你这边撞墙碰鼻子,我平时冷眼旁观,会觉得很解气,真轮到自己跟你谈事情,就头疼了,唯恐你什么都不听就拒绝我,那么即将到手的鱼虫笛子,可就要长翅膀飞走喽。”
陈平安点头道:“如果崔东山问起,我会证明谢姑娘你已经求过情。如果可以的话,谢姑娘能不能说一些关于武道的事情?”
少女眯眼打量着少年的脸庞,像是要一眼看穿这位少年的根脚,柔声道:“武学一事,我就是道听途说而已,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之所以晓得这些皮毛,还是因为练气士的下五境,养气炼气,其实仍是没能逃出皮肉筋骨体的范畴,这也是为何被称为‘下五境’的理由。”
她伸出一根手指,凌空指了指陈平安身上几处,“人身三百多座气府窍穴,相互接连,如山脉绵延。你们武道入门第一境的泥胚境,是找到那一口气,然后帮它找到最适合栖息温养的气府窍穴,天赋高低,在这里就能够体现出来了。这些,总该有人跟你说起过吧?”
陈平安正聚精会神听着少女的讲述,听到她的问话后,回答道:“之前大致听人说起过这些,但是我不介意再听几遍,所以谢姑娘你继续说,不用管我是不是听过。”
少女下意识轻轻拍打着树枝,微微扬起下巴,望向比陈平安更高的地方,“所谓的武道天才,一是极其年幼就能够找到那股气息。二是它选中的气府窍穴,不是什么生僻位置,而是一些关键穴位,先天就占据优势,就像有人占据了荒郊野岭的小土包,或是无人问津的乱葬岗,有人则占据了水陆要冲的红烛镇,还会有人直接占据了大骊京城,三者景象,自然是不一样的。三是这一口气本身的粗细,浓淡,长短,皆有高下之分。否则任你气府位于大骊京城,却没有本事挖掘潜力,就没有意义了,这么形容,你能不能理解?”
陈平安道:“还是能理解的。”
“之前崔东山所谓的那把本命飞剑,是说我们练气士当中的剑修,在本命窍穴之中温养出来的飞剑,与剑修神魂融为一体,本命飞剑出窍杀敌,即是实质之剑,返回窍穴,便化为虚无之物,很是玄妙。我师父曾经说过,其实人的气府窍穴,可以视为天底下的洞天福地,先天具有‘方寸’神通,于是后天苦修,一经打通其中关节,本命飞剑也好,其它法宝也罢,任你体型大如山峦,一样都可以容纳其中。”
“你们武道的第二境,就在于以本命窍穴作为起始点,开始向四周拓展道路,将一条条原本崎岖狭窄的经脉,变作宽敞的驿路官道,为何世间有那么多武学门类?就在于这开山开道的法门不一样,起始于何处,走哪条道路,如何走捷径,各家皆有密不外传的秘笈,比如武人练拳所开经脉,与刀枪剑戟是大不相同的。陈平安,我看得出来,你如今就在第二境打基础,难怪每天都要勤勤恳恳练拳走桩、站桩,以你的速度,我相信很快就可以跻身第三境。对了,我可以知道你的本命窍穴在哪里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可以。”
少女皱了皱鼻子,嘀咕道:“小气。”
不过她一想到大骊国师少年崔瀺的凄惨遭遇,少女立即觉得陈平安这样的性格,拒绝自己才是正常的。陈平安这样的脾气,说难听点,叫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说好听的,则是心性坚韧、雷打不动。
陈平安突然问道:“谢姑娘为何说我很快就可以到达第三境?”
谢谢脱口而出道:“你们习武之人只凭一口气,归根结底是以伤害体魄的代价,来换取杀力,只要想着益寿延年,就必须要早早跻身第六境才行啊,能够每天滋润魂魄神意,反哺身躯,要是在二三境界耽搁太久了,那一口先天真气就会越来越衰竭,每次与人厮杀,身受重伤,就是一次元气奔泻,所以练拳把自己练死的蠢人,世上不计其数。便是豪阀世族的练武之人,能够名贵药材浸泡体魄,以此疗伤,仍是治标不治本,无法真正裨益一个人的魂魄。虽说武学不高,不得证道长生,可一旦走到武学顶点,跻身第九境甚至是传说中的真正止境,第十境,那么活个一两两百岁,还是不难的。”
陈平安反驳道:“这样说不全对,天资好的人,可以求快,像我这种资质差的,越着急越容易出错,还不如踏踏实实一步一步来,一步不走错,那么每一步就都有用,何况我习武不是为了追求那些很高的境界,就只是……强健体魄而已。”
陈平安话到嘴边,变了一个含蓄的说法。其实准确说来,陈平安是在用练拳来吊命。
被蔡金简以歹毒手法,暗中打烂了长生桥后,除了修行之路阻塞断绝,唇亡齿寒,陈平安这副体魄也不好受。之后棋墩山一役,折损严重,好不容易增加出来的那点寿命,一扫而空,好在之后一路南下,靠着每日大量的走桩站桩,陈平安又积攒下一些家底,已经能够清晰感受到身体的好转,如同一栋破屋子四面漏风的身躯,缝缝补补,终究还是有用的。
少女笑道:“习武进展快慢,因人而异吧。你如果觉得稳扎稳打更好,我想也没有问题。”
谢谢作为练气士,对于习武之事,本就是一知半解,很多时候会习惯将修行套用在练武上,虽然她的眼界比朱河更高,但是诸多细微,肯定不如身为五境武夫朱河,来得准确透彻。更何况朱河被福禄街李氏老祖亲口称赞为“明师”,评价远在名师之上,足可见朱河的厉害。不过朱河受限于偏居一隅的小镇李氏底蕴,与山下江湖绝大多数武人一样,坚信第九境的武道宗师,已经走到了尽头,所以把第九境誉为止境。
而事实上九境之上,还有第十境,这九十之间,一境之差,很大,比第六境跟第九境的差距,还要更大。
武学武学,不跟大道沾边,哪怕肉身淬炼得比佛家金刚不败还坚固,仍是很难有大的成就,最少这寿命短暂,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天大瓶颈,想要打破,是痴人说梦,无一人可以例外。
正因为此,在练气士看来,山下的习武之人,才会矮他们一大截,一辈子就是在山脚那边小打小闹,最多来我们山腰逛一圈,就是他们的止境了。这一辈子能有什么大出息大气候?反观上五境的修道之人,哪一个不是长寿无疆、有望大道?
武学武学,若是不跟大道沾边,哪怕肉身淬炼得比佛家金刚不败还坚固,仍是很难有大出息,百年即老朽不堪,撑死了两百年岁,然后依旧是无足轻重的枯骨一副。
陈平安好奇问道:“谢谢姑娘,你们练气士,作为逍遥自在的山上神仙,也需要跟习武之人一样,锻炼体魄?”
当初在小镇上,宁姚提醒过他,云霞山蔡金简、老龙城苻南华这些人,哪怕在小镇被术法禁绝的规矩束缚,可是体魄坚韧的程度,远超俗人,一拳打死他陈平安很轻松,而他陈平安如果不是打在要害,就很难击杀对方。
听到逍遥自在四个字后,少女扯了扯嘴角,灵动双眸之中满是苦涩,藏好这点灰心情绪后,耐心解释道:“养气炼气才是最重要的,体魄只能算是顺手为之,嗯,这么说也不太妥当,怎么说呢,一只瓷碗,装不下十斤酒,但是价值连城的方寸物,瓷碗大小,却能够装载百斤千斤的酒,我们练气士就是要牵引天地元气来浇筑、砥砺身躯体魄的皮肉筋骨血,把那只瓷碗铸造得牢固一些。练气士的皮囊如果太过纤柔脆弱,肯定会坏了长生大事。”
说完这些,少女就没有聊下去的心气了,开始沉默,借着月色,扭头望向横山之外的风光。
陈平安不去打搅少女的思绪。
交浅言深这四个字,肚子里没什么墨水的陈平安,当然说不出来,可是这个道理,当然懂得。
所以他如今体内窍穴和气息游走的景象,陈平安绝不会向外人透露半个字。
阿良传授的剑气运转十八停,更是守口如瓶。
事实上,体内如火龙游走的那股气机,一改先前犹豫不决的局面,终于选择了两座气府作为栖息之地,一上一下,其中一座“府邸”,正是棋墩山亲手斩杀白蟒,那缕剑气消失后的窍穴所在,剑气离去,那股气机如获至宝,迅速入驻其中,停留时间远远多于下丹田附近的那座窍穴。
然后陈平安配合杨老头早年传授的吐纳法子,尽量让每一次走桩立桩的呼吸,尽量走过、经过、或者靠近那十八停经过各大窍穴。
陈平安的每一次练拳,旁人一眼就可以看到。
但是陈平安近乎执拗的呼吸方式,旁人就未必能够看出其中的巨大努力了。
姚老头生前有一番话,能够让泥瓶巷少年死死记住一辈子。
该是你的,就拿好别丢。不该是你的,想都别想。
以前陈平安一穷二白,想的更多的,是后边那句。如今有了些家底,并且开始有所追求,那么前一句话,就开始派上用场了。
我陈平安要把每一件能做好的事情,做到最好!
他经常这么默默告诉自己。
草鞋少年这一路南下,草鞋换了一双又一双,哪怕见过了很多新鲜风光,可那些最早知道的道理,大的小的,反正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一个都没丢。
仿佛是从小穷怕了,在别人眼中可能很空洞无用的言语道理,在两手空空的泥瓶巷少年这边,反而尤为值钱,随着岁月的推移,只会愈发值钱。为人处世的时候,会想它们,四下无人的时候,也喜欢拿出来嚼一嚼。
儒家蒙学经典之一的《大礼》有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之前有一天李宝瓶给陈平安解释这一段圣人教诲,平时从不露面的白衣少年,走出马车,默默来到两人身边,听完之后,又默默离开。
不过当时小姑娘照本宣科,讲得笼统刻板,陈平安更是听得云里雾里,两人很快就跳过此节。
此时,少女冷不丁出声道:“不用管我,陈平安你先走好了。”
陈平安点头道:“崔东山说这座横山,极有可能存在精魅,这么晚了,谢姑娘你自己小心一些。”
少女笑道:“我现在虽然是下五境的小修士,但是生死关头的自保手段,还是有一点的,不用担心。”
陈平安顺着树干滑到地面后,以撼山谱的走桩缓缓前行,张弛有度。
原本很简单的外家拳架,硬生生给少年练出一点行云流水的内家气象。
少女握住树枝,轻轻拍打膝盖。
白衣少年神出鬼没地站在附近高枝上,正是陈平安原先剑炉立桩的地方,他脚下的树枝轻轻晃荡,少年身形随之高低起伏。
崔瀺面朝大山之外,随手一挥,一支竹笛旋转飞向少女谢谢,后者伸手接住,低头望去,眼神复杂。
谢谢问道:“一路走来,将近两旬时光,如果连国师大人都能没看透陈平安的心性?按照你的吩咐,让我跟陈平安瞎聊,允许我想到什么说什么,可是这能聊出什么来?”
白衣少年眺望远方,轻声道:“陈平安看到我的时候,整个人的精气神,会本能地收缩起来,就像一座关隘,看到狼烟示警,就要闭关戒严。平时他和李宝瓶三人交往,相对会真情流露一些,可是还不够,需要有人跟他聊一些有分量的家常话。”
谢谢试探性问道:“国师大人想要确定陈平安的真正底线,在哪里?”
少年答非所问,满脸痛苦神色,“老头子在我神魂上,烙印下了一些文字。我暂时只知道,,它们会极端放大我的某种情绪,发乎情,看似自然而然,回头看来真是让人惊悚。如果不是杨老头提醒了我,我可能至今都觉得理所当然。”
少女笑道:“是要国师学会以诚待人?”
崔瀺没有转头,脸色冷漠道:“小丫头,我劝你别说风凉话,我的忍耐是有底线的。他陈平安,我是奈何不得,要不然他早死上一百次了。至于你这种只能随波逐流的小家伙,死了都没人立碑上坟的可怜虫,我现在如果真的想碾死你,就是一脚的事情。”
少女默然。
崔瀺一手负后,一手拧转手腕,“于禄比你聪明讨喜太多了。”
少女再不敢胡乱说话。
可能是这一路走得太过安稳,身边这位少年皮囊的大骊国师,言行举止又太过荒诞,才让她心生轻视而不自知。
少年眼神迷茫,自言自语道:“道法高,佛法远,规矩大。可谓各自的立教根本了,其余诸子百家,怎么跟这三家争?又如何能够立教?难道就真没有一点点机会了?真要我学齐静春,从老头子的学问门户里头,硬生生靠着见识学问,独立出来?可问题在于,当初我就这么做了,甚至觉得找对了道路,可老头子你一巴掌就给我拍死了。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你倒是说啊!”
少年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满脸泪水。
此时此景,落在一旁少女谢谢的眼中,再没有半点滑稽可笑的意思了,反而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什么也没听到。
少年流着泪水转过头,笑道:“小婊子,你又欠我一条命了,记住,以后都要还的。”
————
在陈平安返回牛皮帐篷那边,顿时有些头大。
队伍中多出一张陌生面孔。
她一袭白裙,肌肤胜雪,嘴唇乌青,气质幽幽,不似活人。
女子坐在篝火旁,正在跟林守一下棋。而那尊面容模糊的阴神,就盘腿坐在一旁,盯着棋盘上的局势。
李宝瓶也蹲在一旁,小姑娘可没有观棋不语的觉悟,不管是林守一还是陌生女子,谁落子她都要点评一二。
唯独于禄守着那辆马车,没有靠近篝火这边。
陈平安有些发愣,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李槐快步跑到陈平安身边,小声道:“这位姐姐,很光明磊落的,一见面就坦白自己是来自山顶青娘娘庙的鬼魅,因为生前最喜欢下棋,加上现在小庙那边,聚集了一大堆探幽寻奇、饮酒作乐的文人雅士,她被吵得心烦意乱,就往山下散步,刚好看到林守一在那里复盘之后,就忍不住想要对弈一局,她愿意拿出一部孤本棋谱,赠送给林守一,作为酬谢。阴神前辈一番盘问之后,觉得问题不大,就答应她了。”
陈平安下棋没有悟性,加上因为怕出错,还喜欢下得慢,所以林守一有了谢谢和于禄两位棋友之后,就不爱找陈平安手谈了。陈平安清楚自己不是下棋的料,也就不去精深研习了,倒是林守一,经常在休息的时候,独自打谱,枯寂得像是得道老僧,一看就是家学熏陶出来的。
陈平安走到篝火旁,没有靠近棋局,添了一把柴禾,但是哪怕是正在对局的林守一,也抬起头望向陈平安,冷峻少年的脸色带着些歉意,毕竟跟随他们一起远游的阴神,在嫁衣女鬼那场风波之后,给他们详细解释过,不被朝廷纳入山河谱牒的一切各路香火神灵,修为再高,口碑再好,都只能被划入鬼魅阴物一类,比他这种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好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摆摆手笑道:“没事没事,你们继续。”
女鬼下棋极为入神忘我,双指捻住一枚黑子,抵住下巴,眉头紧皱。
显而易见,女鬼的棋力不会太高,要不然不至于被林守一稳占上风。
陈平安独自坐在距离篝火稍远的地方,偷偷瞥了眼阴神那边,后者微笑点头,示意不用担心,这位女子掀不起风波。
陈平安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这尊阴神本该在大骊野夫关外,就会跟他们分别,然后原路返回龙泉县城。但是他临时改变主意,说再送一送,不为杨老头的命令吩咐,只为一点私心。
陈平安不明就里,看阴神的态度十分坚持,就答应下来。
陈平安又开始练习剑炉。
等到少年睁眼后,发现阴神就坐在身边,背对着下棋观棋的那些人和鬼,他笑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问道:“有事吗?”
阴物嗯了一声,缓缓道:“我马上就要回去了,先跟你道个别。”
陈平安点了点头。
阴物突然喊了一声陈平安。
在少年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时候,猛然瞪大眼睛,看到一张略微熟悉的脸庞,露出一张真实脸庞的阴神,赶紧伸出手指,做了噤声的手势,很快就又恢复之前容貌模糊晃荡的古怪景象,阴神以秘术在少年心湖响起心声,柔声道:“小平安,谢谢你这么多年帮我照看着小粲,我很感激,你还将那条泥鳅送给了小粲,我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报答你,真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把这条命交给你,但是我做不到……”
陈平安眼眶有些泛红,然后咧嘴笑起来。
心善的少年由衷为顾粲感到高兴。
可怎么也忍不住,他自己有些伤心。
阴神伸出拳头,作势捶了心口一下,笑道:“陈平安,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你会走到最高最远的地方!”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这尊阴神的身影已经悄然逝去。
这一年,陈平安十四岁。
少年崔瀺十五岁。林守一十二岁,李宝瓶九岁,李槐七岁。于禄十四岁。谢谢十三岁。
txthtml
第一百三十五章
振衣
&1t;p>
谢谢回到篝火旁,林守一和青娘娘正在收官,少女瞥了眼棋局便不感兴趣,伸手靠近篝火。&1t;p>
陈平安劈砍出一截截树枝,搭建好三顶简陋帐篷,来到李宝瓶身边,小姑娘便打着哈欠跑去睡觉。除此之外,李槐和林守一共用一顶帐篷,少女谢谢也有独属于她的帐篷,于禄往往睡在马车车夫那个位置,毯子半铺半裹就能对付一夜。&1t;p>
当然队伍在绝大部分时候,总能顺利找到住处,或是客栈旅舍,或是山林之间的道观寺庙。&1t;p>
曾经在一个风雨夜,借着依稀灯火,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户富贵人家,主人竟然是黄庭国的前任户部侍郎,建造别业隐居山林的古稀老人,颇为好客,看到李宝瓶这些负笈游学的小读书人,老人大为开怀,哪怕知晓他们来自可谓半个敌国的大骊,老侍郎依然热情款待,对于饮食,老人更是恪守圣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教诲,让陈平安这帮小地方的土鳖大开眼界。&1t;p>
之后老人相处下来,好像与小姑娘李宝瓶和少年于禄,格外投缘,知道小姑娘喜欢游记之后,不但赠送了几本书楼私藏游记,还一定要亲自带着他们去往一处风景名胜,是当地极为著名的一条江畔大崖,崖面平整如镜,上有不知存世多少年的古老摩岩石刻,所刻字体,从未见于经传,晦涩难懂,历史上无数文人骚客来此瞻仰奇景,石刻拓片在黄庭国和其上国大隋王朝,流传极广,但仍是没有谁研究出那些文字的真正寓意,众说纷纭,并无一个能够服众的结论。&1t;p>
少年崔瀺当时只是远远瞥了眼石崖,就说那是“雷部天君亲手刻就,天帝申饬蛟龙之辞”。&1t;p>
老人哈哈大笑,显然不信。历朝历代的诸子先贤,那么用心去钻研也不敢妄下断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随口言语,黄庭国的老侍郎不当回事,也是情理之中。&1t;p>
离开老侍郎的别业宅邸后,每次陈平安在荒郊野外用土灶捣鼓出来的吃食,就会现众人的眼神不太对劲,尤其是红棉袄小姑娘,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来了一句:小师叔,你做的东西很好吃,真的,不比那个马侍郎家的饭菜差!&1t;p>
李槐也有些犯困,跟林守一打声招呼就先去帐篷睡了。林守一并无睡意,与那位青娘娘继续在棋盘上争输赢。&1t;p>
林守一跟陈平安说要陪同青娘娘去趟山巅小庙,去取回那本藏于小庙夹壁当中的珍贵棋谱,大概是怕陈平安担心,少年笑着解释说青娘娘本想独自往返一趟,是他主动要求一起前去。&1t;p>
陈平安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让林守一自己注意夜路。&1t;p>
少年与那位小庙香火祭祀的鬼魅一同登山,陈平安看着一人一鬼的背影,大概是山上独有的规矩,青娘娘双脚不着地,飘荡缓行,并且在身前,出现了一点绿莹莹的鬼火荧光,点亮四周,加上身边的青衫读书郎,两位相谈甚欢,故而这一幕,非但不让人觉得惊惧,反而有几分李宝瓶那本山水游记上所谓“秉烛夜游,乘兴往来”的风流诗意。&1t;p>
&1t;p>
————&1t;p>
&1t;p>
在少女谢谢离开后,少年崔瀺孤零零始终站在高枝上,大山之中偶有夜鸮声骤然响起,凄厉瘆人,这种鸟被黄庭国百姓称之为“流离鸟”,是不祥的征兆,往往与“报丧”“噩耗”联系在一起。&1t;p>
一道黑烟滚滚穿过树林,飞掠到白衣少年身旁,悬空静止。&1t;p>
少年收回一团乱麻的思绪,开口道:“要走了?”&1t;p>
来自小镇的那尊阴神点头道:“杨老头赏赐下来的那些护身符,确实能够防御阳气罡风和城池关隘带来的魂魄损伤,不过以大骊野夫关为终点,来回一趟,刚好用完。我私自护送到这座黄庭国横山,其实已经很勉强了,说不定到了绣花江和宛平县城一带,就要开始难熬起来。”&1t;p>
阴神的面容如湖水涟漪,如灯火摇曳,不停变换,模糊不清,他感慨道:“虽然不知道杨老头跟你做了什么买卖,但是我希望到达大隋那座书院之前,国师大人能够跟陈平安他们善始善终。”&1t;p>
白衣少年在阴神这边还算客气,“我尽力而为。”&1t;p>
阴神突然笑问道:“国师大人,信不信善恶有报?”&1t;p>
少年崔瀺摇头道:“从来不信。你如果是想劝我积德行善的话,那我也反过来劝你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与其担心我会不会护住你家恩人陈平安,还不如担心自己妻儿在你看顾不到的远方,能否不被书简湖的截江真君刘志茂,当做两颗棋子肆意摆布。”&1t;p>
阴神叹息一声,无奈道:“人力尚且有穷尽之时,更何况是我这种天地憎恶的阴物?”&1t;p>
崔瀺笑道:“大道无绝路,不过是难易之别。聚阴为鬼,聚阳为神,跟是不是人没关系,你如今又不是没有封神的机会。试想一下那些山泽精怪,他们的修行之路,才是真正坎坷。”&1t;p>
阴神沙哑笑道:“确实如此。”&1t;p>
阴神沉默许久,却始终没有返回大骊的意思。&1t;p>
少年崔瀺问道:“怎么,还有话说?我知道除了报恩,你自己就看好陈平安,但你肯定不清楚,我一开始就看好这个少年了,比谁都更早一些,只是这其中涉及大道内幕,不好跟你细说。你只需要知道,我当初虽然身在大骊京城,可在陈平安身上投注的视线和关心,不比杨老头晚,也不比他少。”&1t;p>
阴神摇头笑道:“与此无关。”&1t;p>
少年皱眉道:“我现在心情不太好,有屁快放。”&1t;p>
阴神不以为意,缓缓道:“先生的事功之说,利国利民,我很钦佩。儒家内部虽有非议,贬多于褒,可我生前便坚信千百年后如何,那只能是后世子孙自求多福的事情,都不如当下以学问泽被苍生,获得太平盛世,来得重要。”&1t;p>
白衣少年有些讶异,挑了挑眉头,忍不住转头问道:“不曾想你还支持我的学问?”&1t;p>
阴神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竟是学那儒家晚辈门生面对先贤夫子之时,毕恭毕敬作揖行礼,低头朗声道:“顾某这一拜,不拜什么大骊国师,敬先生崔瀺不只做那束之高阁的道德文章。”&1t;p>
一直到那尊阴神早已神游数百里之外,白衣少年才缓缓回过神,脸上悲欣交集。&1t;p>
最后白衣少年向前走出一步,脚下树枝弯曲弧度更大,双手猛然抖袖,负于身后,再无半点颓然神色。&1t;p>
少年有振衣千仞岗之浩然气势。&1t;p>
&1t;p>
————&1t;p>
林守一返回之时,脸色铁青,手中攥紧着一部泛黄古书,坐在篝火旁。&1t;p>
陈平安问道:“怎么了?”&1t;p>
林守一咬牙切齿道:“一群斯文败类!这些出身黄庭国士族的读书人,在小庙内聚会酗酒也就罢了,竟然还做出那等无礼行径!厚颜无耻,斯文扫地!如果换成我是青娘娘,早就将这群恶心人的家伙打出山去。”&1t;p>
陈平安问道:“不管生了什么,青娘娘她自己是不是什么都没有做?”&1t;p>
林守一点了点头。&1t;p>
陈平安说道:“那你就入乡随俗。”&1t;p>
林守一抬起头,有些疑惑不解,当有些心神失守的少年,看到那张微黑的熟悉脸庞,林守一没来由心静安宁下来,叹了口气,轻声道:“我明白了。”&1t;p>
&1t;p>
txthtml
第一百三十六章
山下皆如此
一旦露宿荒郊野岭,守夜一事,必不可缺,在红烛镇枕头驿之前,是陈平安守前夜,朱河身为五境武夫,体魄雄健,更能熬夜,便负责守后夜,如今朱河离去,就变换成了林守一守前夜,陈平安后夜,尽量让篝火不熄,防止意外侵袭。
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瓷器烧窑,盯着窑火,是比天还大的事情,陈平安做了那么多年窑工学徒,虽然被姚老头视为天赋不行,不愿传授压箱底的烧瓷手艺,可因为陈平安做起其余的苦差事,几乎不会出现纰漏,所以陈平安对于比拼耐心毅力的守夜,实在是太熟悉了。
加上还能够趁着守夜的功夫,夜深人静,独自一人,将撼山谱走桩立桩来回练习,偶尔还能编织草鞋,或是掏出小巧的斩龙台,帮李宝瓶磨砺那把狭刀祥符。
随着剑炉立桩的渐入佳境,尤其是体内那条气机火龙,最终选定了两座气府作为栖息之地,每当陈平安双指掐诀如剑炉之际,当心神随着一次次呼吸吐纳,缓缓沉浸,整个人就会陷入一种半睡半醒的玄妙境地,哪怕今年春寒延续极长,暑气迟迟不来,可陈平安每次守后半夜,哪怕篝火不小心熄灭,陈平安依旧不会感到什么湿气寒意,每次收起剑炉,起身以走桩舒展筋骨,整副身躯暖洋洋的,白天赶路,不见丝毫疲态。
今夜陈平安继续盘腿坐在篝火旁,勤练剑炉,体内那股气息,很快就沿着丹田处的气府,像是逆流而上的鲤鱼,一点点奔向龙门。然后在剑气离去的那座窍穴,稍作停留,如羁旅之人在驿站旅舍下榻休憩,又如登山之人在半腰换气,之后就会一鼓作气,继续冲刺,绕至后颈,最后直冲眉心。
陈平安睁开眼后,吐出一口浊气,站起身,轻轻蹦跳了几下,快速转头望去,看到于禄走下马车,缓缓走来,怀里捧着一些谈不上如何干燥的树枝,蹲在篝火旁,学着陈平安搭建“火炉”,小心翼翼添加着柴禾,而不是随手一丢,火势很快就渐渐大起来。
于禄伸手靠近火堆,轻轻搓着手,转头笑道:“陈平安,我以后能参与守夜吗?你要修行这拳法立桩,最好不要分心。我身体其实还可以,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所以你如果愿意相信我的话,可以把天亮前的两个时辰交给我。”
陈平安摇头道:“于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暂时还不需要你来守夜。”
于禄知道陈平安的言下之意,是还不放心把所有人的安危,系挂在他于禄身上。高大少年没有恼羞成怒,点头道:“有需要的时候,可以吩咐我,我也想为大家做点什么,否则心里过意不去。”
陈平安看着那张火光映照下的脸庞,棱角分明,眼神明亮,能够让人清晰感受到他的善意。
陈平安笑道:“好的。”
于禄随口道:“按照时间,如今算是已经入夏了,不过这气候却还是暮春的样子。”
陈平安附和道:“今年是有些怪。”
于禄闲聊几句后便起身告辞,陈平安目送高大少年离去。
按照林守一私下的说法,于禄下棋,看似杀力不大,从无神来之笔,实则比起大开大合、血溅四方的少女谢谢,其实更厉害。
陈平安早就发现,于禄做事情极为细心,滴水不漏,林守一就说于禄做事,简直比最老道熟练的衙署老胥吏,还要来得稳当。
陈平安对此深有体会,比如只是亲眼看过他编织草鞋一两次,于禄就很快能够自己编织,有模有样,脚上这双就是于禄自己的成果,又比如每当陈平安钓鱼的时候,于禄经常会站在一旁默默看着,看着陈平安在什么时辰、什么水段下钩,如何抛竿如何起竿,钓
(本章未完,请翻页)
","message":"已经订阅
txthtml
第一百三十七章
背着一座银山
p>
临近城隍庙,街上多是来此烧香的善男信女,街道两旁有许多贩卖特色吃食和孩童玩物的各色摊子。陈平安给李宝瓶和李槐一人买了一串冰糖葫芦,然后两个孩子就开始比拼谁的糖葫芦更大颗了,事实证明李槐运气更好一些,总计一串六颗,赢了李宝瓶四次,然后李槐就开始欢快蹦哒,高高举起那串糖葫芦,绕着陈平安林守一兜圈子飞奔。
李宝瓶默默吃着糖葫芦,然后悄悄伸出一条腿,李槐一不留神就给绊了一下,摔了个狗吃屎,手里的那串糖葫芦滚出去老远,所幸绿竹小书箱绑缚得还算结实,李槐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大哭起来。
红棉袄小姑娘扬起脑袋,故意左右张望,被好气又好笑的陈平安打赏了她一个重重的板栗,去把双脚乱晃的李槐搀扶起来,又给伤心伤肺的孩子买了一串糖葫芦,李槐破涕为笑,接过干干净净的糖葫芦,又去捡起那串沾满泥土的糖葫芦,一手一串,这次躲得李宝瓶远一些,左右摇晃糖葫芦。
李宝瓶白眼道:“幼稚!”
很奇怪,李槐好像不管怎么被李宝瓶欺负,都不曾记恨过这位同窗求学的小姑娘,甚至生气都谈不上,最多就是受了委屈,自己伤心自己的。
这一点陈平安和林守一都想不明白,林守一只能解释为一物降一物,李槐就需要李宝瓶来收拾。
少年崔瀺很早之前就脱离队伍,独自在一个杂物摊子前驻足不前,于禄想要停车等候,白衣少年并不领情,头也不抬,挥手让于禄跟上陈平安他们,他则左挑右选,有些嫌弃,就打算离开,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
摊主是个神色惫懒的年轻人,原先有烧香路过摊子的客人询问价格,爱答不理,所以愈发生意冷清,当下眼见着白衣少年的富贵气态,像是郡城内一等一的豪门子弟,尤其是看到少年毫无动心的迹象,立即变了脸色,慌慌张张从凳子上站起身,低头哈腰说这十数件老物件,都是家里祖上留下来的传家宝,最少也该有两三百年的历史,只是如今家里遭逢大难,急需银子,否则他打死也不会拿出来。
年轻人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看那少年不管自己如何鼓动唇舌,就是不开口说话,年轻人一屁股坐回板凳,他哪有胆子强买强卖,郡城内那一撮豪门世族出身的老爷少爷,哪一个不是吐口唾沫就能淹死他们,更何况听说那些人府上,几乎年年都有山上的仙师出入,每次都要大开仪门,阵仗之大,比逢年过节还夸张,爆竹放得震天响,恨不得整座郡城的人都晓得他们家里迎进了神仙贵客。
少年崔瀺突然问道:“桌上物件打包一起,十两银子够不够?”
年轻人使劲摇头,哭丧着脸道:“这位公子,真不是小的我狮子大开口,这些祖传宝贝真是我家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好东西,我家族谱清清白白记载过,祖上做过后蜀吉庆朝的太子少师,这样的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哪怕一件卖个七八十两银子,不过分吧?”
年轻人满脸涨红,拿起一件半寸长的琉璃人,只可惜色泽暗淡,卖相不佳,年轻摊贩身体前倾,小心翼翼地递给白衣少年,“公子,你好好瞅瞅,这件琉璃美人,若是眼力好一些,连它的眉毛都能看清楚,还有那衣襟的褶皱,称得上是纤毫毕现啊,退一万步说,这等稀罕的琉璃物品,哪怕琉璃本身的品质确实不高,可这么大一件琉璃美人,卖个三四银子不算昧良心吧?加上其它大大小小的宝贝,公子的十两开价,委实是低了,公子你行行好,价格再提提?”
少年崔瀺板着脸思量片刻,“那就十一两?”
年轻人差点被自己一口气憋死,呆若木鸡,痴痴看着这位满身神仙气的白衣少年,最后叹气道:“公子你就别逗我玩了。”
少年崔瀺哈哈大笑,问道:“认识雪花纹银吗?”
年轻人愣愣点头,苦笑道:“自然认得,小的父辈那一代,也算阔绰发达的家门,这城隍庙大街隔壁街道,有十数间铺子都曾是小人家的产业。”
崔瀺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拍在桌面上,“二十两大骊官银,折算成你们黄庭国的那种劣质银子,怎么都该有二十五两,绰绰有余,够不够包圆这一桌子破烂东西?”
年轻人从家里偷出这些家当,心理价位本就是二十两银子左右,立即喜逐颜开,赶紧拿起那颗银锭,死死攥紧在手心,悄悄掂量一番,再以指甲轻轻刻划,没错了,是成色极好的真金白银,唯恐少年反悔,藏好银锭后,两手扯起桌沿下的布角,猛然一提,三两下就卷成了一个包裹,里头的物件相互撞击,噼啪作响,系紧后向白衣少年身前一推,笑得合不拢嘴,“这位公子,都归你了。”
少年崔瀺提着包裹,打趣道:“”
年轻人赔笑道:“小人是咱们郡出了名的老实人,做生意从来童叟无欺,公子只管放一百个心,这笔买卖保证公子只赚不赔。”
少年崔瀺一手提着包裹,向城隍庙那边追赶陈平安等人,一路加快步伐,临近马车后,将包裹随手抛给谢谢,再来到陈平安身边,指着不远处城隍庙的醒目屋顶,介绍道:“这座黄庭国最大的城隍庙,相传在前朝西蜀末年,统辖数州城隍,所以屋檐覆有绿色琉璃瓦,规格极高,一般城隍阁庙,肯定不敢铺盖这种名贵瓦片。原址并不在此处,改朝换代之后,洪氏掌国,才移建现址,其实这座城隍阁的原址,是个不错的地方,有老水井,是一口灵泉,如今被黄庭国一座山门改造成了客栈,专门接待修行中人和朝野上下的富贵人家,灵泉散发出来的灵气,有助于修行,这种地方,在山下俗世,可遇不可求。”
陈平安问道:“贵不贵?”
崔瀺想了想,“对你来说,死贵死贵。”
陈平安瞥了眼身旁正在凝望城隍庙翘檐脊兽的林守一,轻声问道:“怎么个贵?”
崔瀺笑道:“一人一晚,最少白银百两吧,最靠近那口水井的院落房间,估计会翻一番还不止。”
身为大骊国师,崔瀺当初掌握着王朝一部分谍报系统,专门针对大骊和周边国家的山上势力,像黄庭国这座郡城的大小内幕,城隍庙的变迁历史,属于必看的谍报内容之一,至于为何了解原址客栈的具体价格,只是国师崔瀺在闲暇之余,权且用来解闷的消遣罢了,而且说不定入宫觐见皇帝陛下的时候,还能当做一个君臣对弈时的有趣谈资。
陈平安压低嗓音问道:“如果我手上有一枚金精铜钱的话,换算成银子,是多少两?”
白衣少年伸手指了指越来越近的城隍庙,不说话。
陈平安疑惑道:“什么意思?”
崔瀺笑道:“我的意思就是值这么大一座银山。”
陈平安微微张大嘴巴,看了眼占地广袤、建筑绵延的城隍庙,偷偷扶了扶自己身后的背篓。
当草鞋少年发现自己背着一座银山,突然感觉是有点沉啊。
崔瀺将这个细节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
陈平安犹豫了半天,在即将进入城隍庙之前,停步问道:“崔东山,我能不能跟你借银子?”
白衣少年好像一直在等陈平安这句话,双手拢在袖中,笑眯眯点头道:“当然可以啊,你可以把我看作是一位百宝童子,要钱有钱,要法宝有法宝,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要不到的。”
陈平安下定决心,缓缓道:“那我们今晚就住在那座客栈,之后不管住多长时间,一切开销,暂时由你垫付,事后你报给我一个数目,利息你来定,将来回到龙泉县,我就连本带利一起还给你。行不行?”
崔瀺一只手抽出袖子,摆手道:“利息就算了,到时候还给我本钱就行。给人方便就是自己方便嘛。”
正在此刻,李槐手里拎着半串糖葫芦,突然蹲下身,瞪大眼睛凝视着白衣少年的靴子。
原来崔瀺靴子上边站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蚂蚱,被李槐死死盯住后,原本想要顺着袍子向上攀援的古怪蚂蚱,立即僵硬不动,李槐看着小玩意儿,好奇心大起,就要伸手去逮住它,银白色小蚂蚱受到惊吓,再不敢继续装死,立即动作灵敏地蹦跳起来,前爪勾住崔瀺外袍的细密丝线,飞快奔跑,迅速来到崔瀺腰间,最后一个弹跳,挂在袖口底下,微微晃荡。
白衣少年笑脸如常,右手腕一拧,双指抓住蚂蚱,轻轻虚握于手心,往左边袖口塞去。
更惊奇的一幕出现了,那只活蹦乱跳的雪白蚂蚱在少年手心,如冰雪消融,瞬间变成了一颗银锭,只是银锭竟然还会蠕蠕而动。
在袖中藏好银锭或者说是蚂蚱,白衣少年环顾四周,于禄和谢谢这两位来自卢氏王朝的少年少女,神色平淡,而陈平安这伙来自骊珠洞天的小土包子,则一个比一个震惊。
崔瀺显然不愿多说什么,转头对于禄说道:“你和谢谢姑娘去请一些香,等下我们进了城隍庙用得着,最好顺便买个香筒,当然别忘了买个样式素雅一点的,要不然香筒的钱我可不付。”
高大少年带着黝黑少女一起去请香。
陈平安一语道破天机,“崔东山,这颗银锭是你先前购买那包囊物品的钱吧?它怎么变成蚂蚱跑回来了?”
白衣少年一脸无辜,“我分明付过了钱,货钱两清,可是银子自己长脚,非要跑回来找我,我也很为难啊。”
李槐还蹲在地上,一脸艳羡,啧啧道:“真是好东西啊,我要是有了这么颗银锭,走遍天下都不难。”
白衣少年低头笑问道:“你喜欢?想不想要?这小家伙叫虫银,没什么用处,就是好玩。这种精怪诞生的缘由,不得而知,反正许多王朝的大型银库,一百年都未必能够出现一只虫银,而且就算出现了,都不大,变幻出来的银子模样,顶多就是大一点的碎银块,像我袖中这么大的个头,很少见很少见,所以我才愿意带在身边,而且它水火不侵,哪怕承受万钧之力,也不伤分毫,任你切割成数十块,只要堆放在一起,它一样可以很快恢复完整面貌。李槐,你要的话,我可以送给你?”
李槐站起身,一本正经回答道:“我只有一个姐姐,叫李柳,可她暂时还算是阿良的媳妇。”
白衣少年知道这个小兔崽子的言谈风格,“白送要不要?我对你姐可没想法。”
李槐问道:“那我以后吃饭付钱,带着陈平安他们顿顿吃香的喝辣的,它是不是每次都能自己跑回来?”
崔瀺笑眯眯点头,抖了抖袖子,将那颗银锭抖落出袖口,递给李槐。
李槐想要接过银锭,动作略微停顿,转头望向一旁的陈平安。
陈平安说道:“吃饭当然要付钱,不能变着法子赖账。崔东山怎么样,我管不着,但是你李槐是齐先生的弟子……”
李槐立即双手放在身后,紧紧贴住屁股,对着白衣少年摇头道:“唉,还是算了吧。”
陈平安继续道:“李槐,我话还没说完,但是虫银可以收起来,人家好心好意送给你好东西,你先收下来再说。至于以后如何使用,那就以后再按照规矩来,”
李槐眼睛一亮,一把抢过白衣少年手中的银锭,就要往自己怀里塞,想了想,赶紧转过身,背对众人,打开小书箱,把银锭往里边一丢。
少年崔瀺悻悻然收回手,无奈道:“真是常年打鹰,给鹰啄了眼。”
于禄已经买来一只做工精良的黄杨木香筒,装了满满一筒香枝,足够众人多次入庙烧香了。
除了谢谢要照看路旁的马车,其余一行人走入城隍庙,各自敬完香后,看到主殿一副楹联。
临死去只落得孑然一身,赴阴司始问子孙安在;到头来徒留下千古骂名,来地府方知万事皆休。
城隍爷居中高位,两侧有下辖佐吏,依次排开,声势浩大,仅是拥有将军头衔的泥塑神像,就多达八尊,分别是阴阳司、速报司、注寿司在内的八司主官。少年崔瀺还说宝瓶洲最高规格的城隍庙,也就止步于此了,但是天底下最大的某座城隍阁,拥有二十四司之多,就连检簿司、驱疫司和学政司都有,几乎可以媲美一座小国的朝堂。
林守一看得津津有味,李宝瓶倒是兴致不高,李槐胆子最小,就只敢紧紧跟在陈平安身边。
仔细看过了主殿内墙上的著名壁画十八层地狱,让人觉得不虚此行,之后走出主殿,后殿是一座类似县衙判案的大堂,城隍爷端坐于大案之后,左右站立有文武判官,堂外楹联却只有一半,“心诚则灵,无需你磕头,速速退去”,下联却空白一片。
李宝瓶这下子来了兴趣,开始自己瞎琢磨下联内容,可是怎么都不满意,皱着眉头,不愿认输。
少年崔瀺和于禄也都站在空白楹联下方。
陈平安则带着林守一和李槐,在门口向大堂内张望,里边有泥塑像匍匐磕头,有塑像披戴枷锁,有塑像则低头下跪。
有一位并未携带家眷的青衫老者,看到李宝瓶这一伙人醒目的绿竹书箱,会心一笑,来到少年崔瀺附近,一起仰头望向空白楹联,笑问道:“诸位小夫子,可曾想到好的下联?”
崔瀺置若罔闻。
李宝瓶一旦认真想事情,就会专心致志,是真的没听到。
唯独于禄微笑答道:“想到一些,但自己都不满意,实在是太过狗尾续貂,就不跟老先生献丑了。”
老人爽朗大笑,抬手指了指楹联,“关于这对联,郡城一直流传着一条不成文规矩,无论是人是鬼,是精魅还是古怪,只要谁能够写出一副服众的下联,就可以成为这座老城隍的贵客。”
于禄疑惑问道:“老先生,如何才算服众呢?”
少年崔瀺懒洋洋道:“扪心自问。”
李宝瓶刚好想好一茬问题,打死一头思绪上的拦路虎,凑巧听到一问一答后,小姑娘便下意识补充道:“夜深人静,良知清明,扪心自问,脱口而出。”
白发苍苍的青衫老者缓缓点头。
虽然红棉袄小姑娘最终没能想出合适的下联,但是那位老人仍是执意要将他们一路送出城隍庙,站在门槛内,向众人微笑告别。
离开这座古老城隍庙后,陈平安向人询问那座客栈的所在,结果人人茫然不知,好像郡城根本就不存在这个地方,只得望向白衣少年。
少年崔瀺笑问道:“不然还是算了?我也是听到些小道消息,未必当真。再说了,真要没这么吃金吞银的地方,你都不用跟我借钱了。”
陈平安看了眼林守一,后者一头雾水,陈平安执着道:“你们先慢慢逛逛集市,我再问问看。”
背着背篓的草鞋少年,独自快步小跑向前,在队伍远方,问过一人又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