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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因为她获得了那柄京城符剑的认可,在风雷园年轻剑修刘灞桥出手之前,成功掌控了符箓。

    获得这桩天大机缘之后,她的修为更是一路暴涨,就当她觉得上五境也指日可待的时候,但是与此同时,接连的噩耗,来得悄无声息,先是娘娘需要她拿出符剑,交给坐镇骊珠的阮邛去两次劈开斩龙台。然后交还到她手中的符剑,就已经是差点支离破碎的境地,她还能如何?一位是恩同再造的娘娘,一位是被大骊奉为座上宾的兵家圣人,她只得咬牙接受这个结果,可是她怎么都没有想到,皇帝陛下一纸令下,临时敕封她成为铁符江的水神。

    江水之中,踩在剑上的女子,静止悬停,恰似一尊神祇立于神龛。

    她摒弃一切杂念,开始静心凝神,双手掐诀,不动如山。

    她先是那头青丝一根根脱落,消散于江水之中,随流而逝。

    紧接着身躯的血肉,一点点消融。

    剧烈的疼痛,不仅仅来自血肉,更多是来自魂魄深处的哀嚎,让以大骊不传秘术隔绝感知的女子,那具逐渐血肉模糊的娇躯,仍然颤抖不止。

    形销骨立!

    到最后,女子沦为了一副真真正正的骷髅。

    水面沸腾,蒸汽高升。

    那柄半毁弃的符剑在江底,始终纹丝不动,但是依稀可见女子形态的恐怖白骨,开始摇晃起来,如水草飘忽,脆弱至极,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被江水一冲而走。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那柄道家符剑“符箓”的金色剑穗,一缕缕金黄丝线,开始散发出金黄色的光芒,不但将女子的脚踝捆绑得更加紧密,还不断向上缓缓攀援,最终在白骨膝盖处停滞不前。

    这才让白骨稳住了身形,帮助她不至于被江水蕴藉的玄妙神意所鄙弃,彻底沦为最低贱的水鬼阴物一流。

    凝聚神性,重塑金身,肉身成就伪圣。

    只见白骨头顶,开始生出第一缕发丝。

    不是之前龙须溪河婆“老妪”的那头鸦青色长发,而是淡金色的发丝,一根根头发出现在白骨之上,愈发茂盛,最终汇聚出一头长达数丈的金色长发,无比绚烂。

    这属于百年难遇的“雨师”之象!

    天底下的江水神祇,不论大小,终究是依附于大地之上,顺势流淌。而几乎已经在宝瓶洲绝迹的雨师,却能够算是天上神灵,虽然雨师品秩不会高出一江水神太多,但其中差异,就像寻常练气士对上同境的剑修,战力其实很悬殊。有点类似官场上那位提灯笼老人的郎中官职,分量之重,远超品秩相同的其他大骊官员。

    道教推崇的大罗金仙,佛门护法的罗汉金身,世间神祇的一尊尊泥塑金身,俗世王朝所谓的金枝玉叶,都带了一个金字。

    其中神祇的金身法相,其实是一个虚指,并非说神祇真正做到了遍体浑然皆金身,龙须溪那位河婆的金身,其实不过是孕育出眼眸一点金光而已。而这位女子,却是象征雨师资质的满头金发,有着天壤之别。

    女子开始恢复容颜。

    白骨生肉。

    最后当她睁眼,已经犹胜之前的姿色。

    一袭江河水精凝聚而成的青色衣裙,包裹住她那具诱人至极的娇躯。

    她向前缓缓前行,如履平地,呼吸自如,比起在灵气充沛的洞府修行,更加让她感到酣畅淋漓。

    女子抬手一招,那柄一直不曾出鞘的符剑从江底自行跳出,被她握在手中,横在身前,她轻轻拔剑出鞘,凝视着那些触目惊心的裂缝,如同一位美人脸上的道道伤疤,让人遗憾让人可怜。

    已成大骊江神的杨花手腕一转,将符箓剑锋竖起,低头望去,凝视着唯有锋锐不减当年的它,柔声道:“到头来只有你,对我不离不弃。”

    符剑微颤,灵气衰竭,如病榻上的枯槁老人,意气尽无。

    “我不会嫌弃你的,断头路也好,我们一起走到最后。”

    杨花低下头颅,微微侧过脸颊,用锋刃在她脸上割出一条条血槽,深可见骨。

    铁符江水,滚滚流逝,水势愈发雄浑壮烈,杀气腾腾,绝无半点幽怨惆怅。

    世间事,怀璧其罪。

    世间人,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

    龙须河畔的青牛背那边,老人蹲在石崖上抽着旱烟,石崖边缘小心翼翼坐着一位“年轻妇人”,头发下垂,一直延伸到河水之中。如今升为被大骊朝廷认可的正统河神,她已经能够靠这种方式短暂上岸,不要小看这一小步,河婆河伯之流,任你修行百年千年,依然有心无力。

    长发覆满石崖下方水面的妇人,怯生生道:“仙长,凭啥我马兰花就不能有一座河神庙?哪怕丁点儿大的一座小破庙也行啊。”

    老人吞云吐雾,嗤笑道:“就你那烂大街的名声,还想有持续不断的香火?怕是只有几大水缸的唾沫口水吧。何况你以为享受香火祭祀,能够旱涝保收?而且就是一门躺着享福、屁事不做的勾当?”

    妇人讪笑道:“仙长,你知道我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的村野妇人,你老人家给说道说道,免得我又犯了忌讳,惹恼了某位大人物。我倒是不怕挨打,若是给仙长添了麻烦,我这心里就难受得紧。”

    说到头发长见识短的时候,妇人眼角余光瞥了下那一头青丝,心中微微自得。

    自己的头发长,可是真的长。小镇上那些阳寿短暂的婆姨愚妇,好些人四十来岁,就已经头发灰白了,能跟自己比?论身份,论家底,她们拿什么来跟自己这尊堂堂河神媲美?

    老人缓缓道:“祠庙一起,神坛一立,香炉一摆,第一炷香点燃之后,你就算是跟这方水土真正相依为命了,例如之前从红烛镇传来两次地震,龙泉县这边也跟着地动山摇,江水晃荡,你如果有了地盘祠庙和泥塑金身,那么你就要遭受这种震动带来的冲击。”

    妇人虽然故作点头附和,可内心有些不以为然。

    老人面无表情,一手持烟杆,闲着的那只手随意在石崖上轻轻一叩。

    妇人浑身血肉瞬间寸寸崩裂,疼得她跌入河水之中,在水底下竭力哀嚎,身躯疯狂扭转翻滚。

    老人对此视而不见,缓缓道:“山水正神为何选择死心塌地跟随山下君王,帮着制衡山上人?除了香火来源一事,山上人的一场场神仙打架,会影响到一地气运的兴衰起落,也是关键。谁乐意自己朝不保夕,说不定明天就要金身重创,后天就会消亡于天地间?”

    “除此之外,一地的民风、文教、兵戈诸多底蕴和变故,也会影响到你们的道行,或是潜移默化,或是突逢变故,皆不以神祇的意志转移。前者,是钝刀子割肉,后者,是祸从天降,你啊,好好珍惜当下的闲散光景吧,这才是真正的逍遥快活似神仙。”

    妇人再不敢上岸,脸色雪白的那颗头颅缓缓浮出水面,求饶道:“大仙,奴婢知晓轻重利害了。”

    老人挥挥手,“滚远点。”

    妇人潜入水底,腰肢一晃,身形瞬间穿过那座石拱桥,远远遁去两三里水路。

    先前还是龙须溪河婆的妇人,优哉游哉路过铁匠铺子那边的河段,如今她已经没那么惧怕那位手段厉害的小妮子了,毕竟她如今除了勤勤恳恳为兵家圣人,增加流水的阴沉重量,偶尔也会被那个小姑娘喊去问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镇往事,久而久之,她便觉得自己的腰杆已经很粗了。

    至于那个在妇人眼中很古怪的秀秀姑娘,按照两人的闲聊,妇人得知她除了每天打铁,还会继续盯着那栋马上修缮完毕的老屋,再就是隔三岔五帮忙打扫几座宅子,还把那笼老母鸡和鸡崽子,全部搬去了铁匠铺子那边。

    妇人其实完全不理解这个姑娘的想法,一位兵家圣人的独女,怎么活得跟小镇寻常人家的闺女似的,乏味无趣不说,还没啥远大的志向。

    不过她可不敢把心里话,说给阮秀听。

    那条火龙的厉害,她成为正统河神之后,感触愈深。

    不过妇人如今觉得自己是真正有靠山的!认为自己跟秀秀姑娘算是化敌为友了,还算兵家圣人的半个帮工,而且怎么也算是杨老头的不记名弟子了吧?

    这些事情,都让妇人尤为得意。

    其实她也记打,可就是有些忘性大,经常好了伤疤忘了疼。

    但她乐在其中。

    独自坐在青牛背上的老人感慨道:“井底之蛙,偶见圆月,便欣然忘忧。”

    良久之后,一位眉心有朱砂的少年缓缓走上石崖,蹲在老人旁边,唉声叹气。

    杨老头笑问道:“今天在学塾读书多不多啊?”

    “少年”国师被这句话伤得不行,竟是气得浑身颤抖。

    老人没有继续在他伤口上撒盐,毕竟做过短暂的盟友,“袁家文昌阁和曹家武圣庙,泥塑金身都造好了吧,选址一事,却还没敲定?你就不帮帮你那个学生,真愿意看着他的仕途,就在这龙泉县折戟沉沙?”

    眉心朱砂的俊美少年脸色颓丧道:“搁在以前,我自有后手,现在你觉得我还有这个必要吗?”

    杨老头点点头,“惨是惨了点。”

    少年恼火道:“喂,老杨头,你当时不帮我求情也就算了,你还好意思冷嘲热讽?!”

    杨老头不为所动,“我这顶多算阴阳怪气,不叫冷嘲热讽。”

    老人想了想,又说道:“我舍得拉下这张老脸,替你求情,有用吗?”

    少年嚅嚅喏喏,“总得仗义执言,说点什么嘛。”

    少年向后仰去,躺在凹凸不平的青色石崖上,望着高不见顶的深邃夜空,自言自语道:“你跟宋长镜是不是跟我一样,有过私底下的盟约?”

    杨老头笑道:“有啊,而且没怎么遮遮掩掩,要不然李二就不会跟宋长镜闹出那么大动静来,与其让你们皇帝陛下费心猜疑,还不如放在台面上,让他自己看见,心里有个数。不过我估计以宋长镜的桀骜性格,到了京城,肯定是当面一五一十说了的。”

    少年愤愤道:“我只是运气不如宋长镜罢了。我就不该来这个破地方,还洞天福地呢,他娘的这地方根本就是我崔瀺的殃地!”

    老人笑道:“对另一半国师崔瀺而言,可未必。”

    少年坐起身,怒道:“杨老头,你再这么说话,我跟你掰命啊!”

    杨老头转头看了眼遭受接连横祸的少年,不再火上浇油,“你有没有意识到,在被断去牵连后,你变了很多?”

    少年皱了皱眉头,纳闷道:“有吗?”

    老人点头,神色认真道:“有。心性渐变,魂魄渐稳,虽然修为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但是比较之前的那个国师崔瀺,你总算有一点少年崔瀺的模样了。”

    少年脸色铁青,眼神冒火。

    老人望向远处,打趣道:“看来读书还是有些用处的。”

    原本只是寄居于这副宝贵身躯的崔瀺,如今就像是迁徙远方、扎根当地的移民。

    崔瀺,一分为二。

    国师崔瀺失去了一部分魂魄,少年崔瀺神魂居住的身躯,既是立身之地,也是一座牢笼。

    少年不愿在此事上纠缠,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投水自尽算了,赶紧转移话题,“皇帝陛下先前没有答应将龙须溪和铁符河,合并为一条江水,然后全部划分给河婆,而是一分为二,各自提拔。同时将在此‘因病去世’的宋煜章,毫无征兆地提拔为落魄山山神。并且命人秘密打造了一颗黄金头颅,送往这龙泉县城。如此说来,是将皇弟宋长镜,和那位枕边人,各打了五十大板。”

    杨老头望向西边绵延起伏的山脉和山峰,问道:“你崔瀺,崔大国师也需要这么揣摩帝心?

    少年愣了愣,喟然长叹,“一是久在樊笼里,马瘦毛长,人穷志短,再就是那位皇帝陛下,志向高远,喜欢阳谋,堂堂正正,实在是让人小觑不得。换成别的王朝,宋长镜早就篡位了,至于那个娘们,说不定早就尝过女帝的滋味了。”

    “东宝瓶洲小归小,有一件事情,是别洲没有的,那就是有据可查的正史上,至今尚未出现过一位君临天下的女帝,不知多少妇人,蠢蠢欲动,想要摘得头魁,借此机会混一个流芳千古,哪怕是遗臭万年,估计也愿意。”

    “就是不知道大骊能否熬过这个坎,就算熬过去,又不知道倒退多少年。”

    “但是,天底下只有我知道阿良想做什么,猜得到他会做什么。”

    说到最后,少年蓦然神采奕奕。

    杨老头问道:“京城的崔瀺也不知道?”

    少年叹了口气,神色复杂道:“那个我,应该不知道了吧。”

    少年使劲揉了揉脸颊,“那龙尾郡陈氏,突然在这里开设学塾,无偿为龙泉县所有蒙童授课,重金聘请了三位先生,无一不是名动州郡的大儒文豪,全是与陈氏关系莫逆的客卿清客。这其中有没有颍阴陈氏的授意?是不是他们这一支儒家文脉,在宝瓶洲有所图谋?”

    杨老头呵呵笑道:“我知道这段因果,但是不告诉你,反正你马上就要卷铺盖滚出这里了。我能跟你聊这么多,就很仁至义尽。”

    少年崔瀺这次倒是没有生气,“走了好。”

    少年站起身后,瞬间变脸,气得跺脚,暴怒大骂道:“好个屁!带着两个天大麻烦的拖油瓶就算了,我忍了!可要我给那小子当弟子,是怎么回事?!老头子你是咋想的?!是不是没了境界修为,没了身份地位,干脆就连学问也丢光了?!你要是敢现在站在我面前,我这次保证骂的你狗血淋头,老头子你这叫臭不要脸,耍无赖知道不,做人要讲点良心讲点道理啊……”

    杨老头伸出大拇指,啧啧道:“少年侠气,英雄胆色。”

    少年突然止住骂声,小声问道:“我可没指名道姓,老头子曾经是有一身通天彻地的本事,可那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啊,现在就剩下那么丁点儿了,总不能还可以听到我的言语吧?”

    杨老头站起身收起烟杆,拍拍屁股准备走人,“那可说不定,毕竟你曾是他的首徒,有可能会例外呢。”

    少年崔瀺一阵干笑,自我安慰道:“不可能不可能。”

    就在此时,一本本最寻常的儒家蒙学书籍,依次凭空浮现在少年身前,无人翻动,却自行缓缓摊开了第一页。

    眉心朱砂的少年呆若木鸡,如丧考妣。

    杨老头扬长而去,“唉,有人又要读书喽。”

    少年眼神呆滞地正了正衣襟,挺直腰杆,开始撕心裂肺地大声朗诵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少年猛然回过神,望向那个老人的背影,“你大爷!是不是你故意泄密,将我的话语传给了老头子?!老王八,没你这么欺负人的啊,我不过是说破你的身份而已,一定要这么记仇吗……”

    少年没来由手掌一抖,痛得打了个激灵,如有严苛学塾先生站在一旁,以规矩戒尺敲打顽劣学生。

    少年继续嘶吼道:“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

    红烛镇枕头驿门口那边,对一个穷酸老先生恶语相向的驿卒,大概是觉得不能跟一个糟老头子动拳脚,最后还是骂骂咧咧跟老人说了答案,说那些人在白天就坐船离开了,是顺着绣花江往南去的。

    驿卒看到老头子转身离去后,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事后才记得是自家驿站门口,悻悻然拿脚尖抹掉。

    自从那些孩子来了枕头驿之后,就怪事接连不断,最后还害得为人厚道的驿丞大人丢了官身,真是一帮扫把星。

    背负行囊的老人走在街道上,仔细想了想后,临时决定就此作罢,路遥知人心而已。

    老人悄然一伸手,握住了一枚碧玉簪子,随手放回袖中。

    那些孩子往南去大隋,老秀才则去往了西边。

    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是否殊途同归,不知道,不好说。

    但是脚下的路,到底是要自己一步一步走的。

    ————

    一艘大船上,因为有一头碍眼碍事的白色驴子,害得陈平安四人只能站在船头那边,不得舒舒服服坐在船舱。

    好在四人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的苦日子,只是李槐有些气愤船主的狗眼看人低而已,不过很快就笑嘻嘻让林守一帮着牵着毛驴,他爬上驴背,坐船又骑驴,让李槐笑得合不拢嘴。

    附近大船乘客一脸看白痴的眼神,看着这些少年和孩子。

    林守一握着缰绳,江风徐徐而来,轻轻吹拂少年的鬓角发丝,少年摸了摸心口位置,那里有黄纸符箓和《云上琅琅书》。

    陈平安蹲在一旁,正在动作娴熟地拿柴刀劈砍绿竹,他答应过要给林守一和李槐做两只小书箱。

    蹲着也不愿摘下翠绿书箱的红棉袄小姑娘,突然惊讶道:“小师叔,你头上的簪子不见了!上船之前,分明还在的。”

    陈平安愕然,摸了摸头顶发髻,有些茫然,但是这段时间以来,少年习惯了种种意外,虽然心里很失落,仍是笑道:“没关系,我记得那八个字,以后给自己做一支,刻上一样的字。”

    李宝瓶点了点头。

    ————

    走在红烛镇街上的老秀才,会心一笑,低声道:“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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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有些道理

    绣花江很秀气,绿波荡漾,没有什么疾风劲浪,水面宽阔却给人温婉感觉。

    陈平安四人乘坐的南下之船有两层,多是青衫儒士和商贾旅人,李宝瓶是不怕生的,喜欢背着小书箱往人堆里凑,竖起耳朵听他们高谈阔论,一般文人士子见到是个长得灵气的小姑娘,还背着个远游求学的绿竹小书箱,又是安静娴静的,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大人们便有些善意笑脸,对小姑娘并不放在心上,继续闲聊,言谈无忌。

    李槐小心翼翼控制着缰绳,骑着白色毛驴在船头小范围打转绕圈,如同巡视边关的大将,不可一世。说来奇怪,白驴还真就只愿意让李槐骑乘,这让李槐高兴坏了,至于什么风雪庙神仙台的魏晋,将来是要来牵走驴子的,到时候让李槐记得跟那人讨要报酬,只管狮子大开口就是,这些真正重要的事情,反而全给李槐当做了耳旁风。

    林守一来到陈平安身边,背靠船栏内壁而坐,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阿良说我是练气士了?又是如何成为练气士的?”

    陈平安停下手中柴刀的削片动作,笑道:“当然想知道,但是没好没意思问,怕你多想。”

    林守一有些郁闷,学塾三人当中,瞎子都看得出来,陈平安真正在乎的人,只有李宝瓶。在他和李槐之中,陈平安应该是更加亲近李槐的,至于是不是因为都出身小镇市井陋巷的缘故,或是自己太过沉默寡言的关系,林守一不清楚,而且对这些不值一提的琐碎事情,其实少年也从不真正在意。

    但是林守一难免郁闷。

    林守一问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那只银色小葫芦的厉害?”

    陈平安先是不露声色地环顾四周,然后点头低声道:“连阿良都说这是少有的什么养剑葫芦,当然很宝贵稀有。”

    林守一说道:“那你知不知道,你当初因为练拳拒绝喝酒,错过了多大的机缘?我之所以能够正式登山,成为一名练气士,就是普通人眼中的山上神仙,就是因为一次次喝过了小葫芦里的酒。喝过酒之后,我感觉得到,无论是血肉筋骨,还是视觉听力,还有体魄脚力,原本这趟远游走得最吃力的人,我到后来甚至可以跟上你的脚步了,你没有看出来?”

    陈平安手指下意识摩挲着沁凉的绿色竹片,“离开铁符河河边后,临近棋墩山附近,你其实后边的山路就走得很轻松了。”

    林守一脸色不变,轻描淡写道:“哦。原来你早就看出来了。”

    陈平安笑道:“阿良懒散得很,本事大却不愿意管小事。那么我是带路的,当然要照顾到你们每个人的脚力,什么时候停下来休息,要心里有数,需要让大家走得不那么累的同时,还要尽可能让你们靠着走路增长脚力,以后我们的路还很长,我希望大家以后不用那么吃苦。”

    林守一看着陈平安的脸色和眼神,双手环胸,没来由冷哼道:“别人说这话,我可不信。”

    陈平安扬起手中的竹片,笑问道:“越来越顺手了,不过肯定是最后一只竹箱做得最好看,那么这一只先给李槐?那我就做得小一些了。”

    林守一瞥了眼骑在老驴上的厉害,摇头道:“算了,先给我做吧。大不了被他念叨几句。”

    陈平安笑了,“那我尽量给你做得结实一些,多用点绳子,神仙大人嘛,如果以后真能够像阿良那样飞来飞去,不牢固一点,怕是背不了几天。”

    林守一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不算笨,可想要跟上这个家伙的想法,实在是很难,想起一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好奇问道:“为什么在枕头驿,阿良走了没多久,你就把朱河朱鹿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李宝瓶?”

    陈平安脸色认真起来,反问道:“你觉得我跟宝瓶关系好,还是跟那对父女关系好?”

    林守一没好气道:“废话。”

    陈平安点头道:“所以我必须要让宝瓶清楚知道,从她们家里走出来的人,做了什么事情。朱鹿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大致清楚了,阿良故意给她设置陷阱的时候,她不单单是犹豫那么简单,而是希望她爹朱河……再一次站出来。如果说在棋墩山,因为她的乱来,让我们都陷入危险,可既然事后大家安然无恙,我可以认为是她救父心切,设身处地去想,未必做得比她更好,所以我虽然心里有气,可绝不会当面埋怨她半句话,但是在枕头驿廊道里,朱鹿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不值得被原谅。我觉得只要别给的好处够多,别说是她的小姐宝瓶,其实谁都会被朱鹿出卖。”

    陈平安有些感伤,“如果她还是这样的性子,总有一天,她爹真的会被她害死的。我不希望朱河这么一个不错的人,活着离开红烛镇后,最后还要死在自己女儿手上。为什么明明有爹,却不知道珍惜呢?”

    林守一脸色冷漠,“你以为世上每个爹娘都很好吗?”

    陈平安语气坚定道:“别人不管,我的爹娘就很好!”

    林守一脸色有些难看,不过陈平安之后的言语,让少年脸色稍稍缓和,“朱河是个好人,但是好像不太会教子女做人,有些事情,既然对错那么明显,为什么不说不教呢?我想不通,林守一,你人很聪明,知道原因吗?”

    林守一有些神色疲惫,“可能是灯下黑吧。不过天底下的父母,不是简简单单一句天下父母心可以一概而论的。陈平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爹娘走得早,有些事情,才不用那么纠结,当然,我没有其他意思,如果话难听了,你别往心里去。”

    陈平安摆摆手,笑道:“当然不会。”

    林守一瞥了眼陈平安的发髻,“簪子就这么没了,不找找?”

    陈平安继续低头打造小书箱,摇头道:“找不到的,你以为我这么贪财的人,这么贵重的东西会自己弄丢吗?”

    林守一突然脸色古怪,“难道阿良说我的名字,应该跟你换一下。”

    陈平安好奇问道:“这里头有说法?”

    林守一已经转移话题,身体微微前倾,对着身为行家的陈平安指手画脚道:“书箱这里能不能做出一点弧度来,否则太方方正正,死板了些,方圆有度更好,远远看着也会舒服。”

    陈平安点头道:“我尽力啊,到时候做出来效果不好,我可就不管了。”

    知道这家伙是说一不二的性格,说不管那就是雷打不动的真不管了,于是其实对小书箱给予很大期望的林守顿时一急了,加快语气,“那怎么行,这些棋墩山的竹子很有来头讲究的,用掉一片就少一片,我的书箱必须要赏心悦目,同时兼顾实用牢固的优点,陈平安,你动柴刀的时候可以慢一些啊,搭建竹箱框架的时候多想想,一定要多想想啊……”

    陈平安依旧下刀如飞,地上不断坠落零碎狭短的绿竹,然后又一一被陈平安收入背篓,看得林守一惊心动魄,陈平安眼角余光瞥见冷峻少年的焦急模样,忍住笑,“要不然还是最后做你的书箱。”

    少年怒色道:“我叫林守一,我是那种喜欢反悔的人吗?”

    陈平安突然知道为何阿良那么喜欢使坏了,感觉不错。

    李槐牵着毛驴大摇大摆来到两人身边,大大咧咧问道:“陈平安,你说阿良会不会明天就回来了?”

    陈平安抬头道:“忘了?”

    李槐赶紧捂住嘴巴,松开之后,贼眉鼠眼地四周张望一番,这松开缰绳,蹲在陈平安对面,压低嗓音说道:“那就后天,后天也行。反正最晚最晚等我们下船,如果阿良还没回来,那我以后就不认他这个朋友了。陈平安,你来说,我这是不是已经很厚道了?对吧?到时候阿良跪在地上求我的时候,嗯,你可以适当替他说说好话,到时候我再勉为其难地点头答应,继续跟阿良做朋友。”

    林守一干脆闭上眼睛,对于这个同窗李槐,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是很好的选择。

    林守一就没见过这么欠揍的人,真怀疑有一天李槐闯了祸之后,自己会不会幸灾乐祸。

    听到一声毛驴的嘶鸣声,然后是一名稚童的跌倒哭喊声。

    李槐转头望去,有些发蒙,是那头白色毛驴闯祸了,估计是那个倒霉孩子觉得好玩,跑去逗弄驴子,可那头畜生脾气大得很,虽然不会伤人,可绝对要吓唬一下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小家伙,比如它现在就在扬起蹄子,一次次重重踩踏在船板上,吓得那个坐在地上的孩子都不敢哭了。

    陈平安猛然放下手中刀和竹,快步走去,小心翼翼搀扶起了孩子,然后伸手对白色毛驴下压了两下,后者看到陈平安的手势后,白驴虽然还有些焦躁,可仍是停下了蹄子,安安静静站在原地。

    孩子穿着一身绸缎衣衫,胡乱挥舞双手,使劲挣脱开陈平安的搀扶,看到家中长辈正在从大船二楼走下楼梯,迅速赶过来后,顿时嚎啕大哭起来,一位身材壮实的黑衣大汉三步作一步,瞬间来到孩子身边,蹲下身小声问道:“瑜少爷,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我替你出气!”

    陈平安对试图蹑手蹑脚逃离的李槐招了招手,后者缩了缩脖子,与陈平安对上视线后,不敢继续当缩头乌龟,走到陈平安身边,耷拉着脑袋,病恹恹小声道:“我家小白驴绝不会胡乱咬人的,不骗你,陈平安……”

    陈平安嗯了一声,轻声道:“但不管怎么样,你要跟他们说声对不起。”

    李槐抬起头,满脸委屈道:“凭啥?是那个孩子主动招惹小白驴,又没伤着他,我为啥要道歉,那个不懂事的孩子跟我道歉才对。”

    陈平安刚要跟李槐解释什么。

    李宝瓶一溜烟从远处跑回来,站在陈平安身边,林守一也起身,只不过留在原地,需要帮着陈平安看护着背篓。

    那伙人中有一声威严怒喝响起,“大胆孽畜!竟敢伤人?!”

    原来是一位满身官威的中年人,脸色阴沉,眼神在四人身上一扫而过,“你们长辈呢,出来!”

    陈平安脸色平静,轻声道:“李槐。”

    已经大半身子躲在陈平安背后的李槐,怯生生道:“吓到你们家小孩,是我没管好我家小白驴,对不起啊。”

    一鼓作气跟那些陌生人道歉后,李槐哽咽起来。

    阿良曾经打趣这个小兔崽子只会窝里横,家里当老爷出门装孙子,倒是没冤枉李槐。

    陈平安轻轻揉了揉李槐的脑袋,然后望向那位中年人,“我们能做点什么吗?”

    中年人嗤笑道:“屁大孩子,好大的口气,让你父母长辈出来说话!”

    一位满脸心疼的雍容妇人抱起孩子,听着怀中孩子的不停告状,愈发眉眼凌厉,尤其是听到自家孩子说是那毛驴乱撞,见着他就要张嘴咬人,凶得很,如果不是自己跑得快,肯定就要被那头畜生咬掉一条胳膊了。妇人气得嘴角抽搐,愤怒道:“你也不管管?!在京城坐了这么多年冷板凳,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还要被一条畜生欺负自己儿子,你不嫌丢人,我一个妇道人家,都替你臊得慌!”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望向那个脸色阴晴不定的中年人,缓缓道:“我们长辈没有随行远游,所有事情,我可以做主。”

    妇人视线偏移,冷冷望向陈平安那边,讥笑道:“四条腿的畜生都管不好,两条腿的能好到哪里去?一群有爹生没娘养的贱种!”

    李宝瓶气得嘴唇颤抖,满脸涨红出声道:“我家小白驴乖得很,做错了事,我们认!没做错的,不许你们乱泼脏水!有本事你们再问那个孩子一遍,问清楚事情起因过程,再来大放厥词!”

    林守一脸色阴鸷,抬臂伸向怀中。

    那叠黄纸符箓之中,品秩高低悬殊极大,以林守一如今刚刚踏足修行的体魄和神意,只能驾驭最低的三张符箓,盘中珠,

    陈平安快速望向林守一,投去一个隐晦的询问视线。后者点点头,眼神示意那尊阴神离此不远,他已经与之联系上,阴神随时可以出现。

    陈平安收回视线后,对男人一本正经道:“希望那位夫人能够跟我们道歉。”

    那个文士儒衫中年人,似乎觉得跟一群孩子较劲太掉价了,多少也晓得自己儿子的脾气,等到先前的怒意火气重新落回肚子,便有几分后知后觉了,听到那个草鞋少年的荒诞言语后,只觉得滑稽而已,只当是市井少年的不知天高地厚,不以为然道:“既然你们道歉了,你们又是长辈不在身边的情况,我也不计较什么,但是防止那头畜生伤人,我觉得最好还是将其击毙,才是上策,否则等到真伤了人,后果就真的很难收拾了,绝不是你们几个孩子担当得起的。”

    妇人冷笑道:“敬复!主辱臣死的道理都不懂?”

    黑衣汉子有些神色尴尬,赶紧转身向那位一家主妇弯了弯腰。

    孩子突然在她耳畔窃窃私语,指了指背着小竹箱的那位小姐姐,妇人点点头,笑道:“对了,打死那头畜生丢入江水之后,记得稍稍教训一下那三个小家伙就行了。至于那个红棉袄的小姑娘,我看着挺顺眼的,给我家瑜儿当个贴身丫鬟就不错,也算给她一桩造化福气。”

    李槐惶恐至极,使劲抓住陈平安的袖子,“他们打我骂我都没关系,但是小白驴不能死,我跟他们再认错,我可以把那本书赔给他们,你不是告诉我那本书很值钱的,不要丢了吗……”

    陈平安伸手重重按住孩子的脑袋,不让李槐继续说下去,“认个屁的错,你现在已经没任何错了。”

    李槐愣在当场。

    陈平安另外一只手按住李宝瓶的脑袋,轻声道:“我试试看,小师叔能不能帮你出气,现在不好说,但是试过了才知道。”

    林守一正要说话,陈平安对他轻轻摇头,最后望向看似通情达理的中年男人,问道:“是不是道理讲不通,没得聊了?”

    男人有些心烦意乱,眯眼阴沉道:“你知道在跟谁说话吗?”

    男人一挥袖,对身旁黑衣扈从下令道:“杀驴!”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

    少年气势浑然一变。

    阿良曾经教过他一门十八停的运气法门,陈平安尝试过很多次,最多七停就要绞痛得难以自禁,要知道陈平安对于疼痛一事,忍耐程度是远超同龄人的,唯一一次支撑到第七停,就让陈平安差点满地打滚,唯有前六停,哪怕是不过武道二境体魄的陈平安,也能相对顺畅地走完六停的路程。

    显而易见,六停与七停之间,存在着一道极为关键的分水岭。

    但是对于陈平安来说,能够在棋墩山跟五境巅峰的朱河切磋,犹有一战之力,双方打得有来有回,虽然朱河事先说好就将气机运转压制在三境的地步,可朱河不曾真正走入过江湖,所以不太清楚这其中的意义。

    只有当初小镇上那位来自真武山的兵家剑修,才能够一眼看出,少年在河边粗朴至极的走桩,早已浑身走拳意。

    练拳不练真,三年鬼上身。练拳找着真,一拳打死神。

    朱河当然知道这两句话,但由于尚未跻身六境,不曾领略到武道更高处的风光,所以并不算领悟其中真相。

    朱河甚至不知道他坚信的止境,是第九境,但是在这之上,还有着传说中“山登绝顶-我为峰”的第十境。

    武道一途,凭借机缘天赋跨过门槛后,能吃多苦,就享多少福,最是公平。

    不管山上修行的练气士,再如何瞧不起“下九流”的纯粹武夫,当拳头真正落在这些神仙头上的时候,那可是真的痛。

    黑衣壮汉大踏步向前,从儒衫家主身边走出,随口道:“劝你们最好让开。”

    陈平安二话不说,一步向前,船板声响沉闷,外人看来声势平平,最多就是少年有些莽撞气力罢了。

    撼山谱拳法的走桩总计六步,大小错开,陈平安在死死记住十八停后,自己尝试着去一停一步。

    陈平安一旦跟自己较劲起来,那真是无药可救的。

    就像当初只因为宁姚姑娘的一句话,陈平安就决定要练拳一百万次,在那之后每天都不曾懈怠。

    身为三境武人的黑衣汉子,虽然看到一个萍水相逢的贫寒少年,走着有模有样的拳桩,有些惊讶,可仍是没有半点小心戒备,反而还有些庆幸,毕竟如果只是杀了毛驴之后欺负几个孩子,他的脸面都不知道往哪里搁放了,这艘船上可是有不少担任家族扈从的同道中人。

    六步拳桩迅猛走完,陈平安最后一步轰然发力,脚底船板吱呀作响,整个人已经如一枝箭矢瞬间来到黑衣汉子身前。

    目瞪口呆的汉子,竟是只能在仓促之间猛提一口气,双臂护住胸前。

    手臂传来一阵铁锤重砸的剧痛,整个人被一撞之下,只得踉跄后退,刚刚好不容易止住后退颓势,正要让近乎麻痹的双手迅速舒展些许,不料一抹黑影如附骨之疽,高高跃起,以膝盖撞在了中门微开的汉子胸口。

    这一下汉子当真是受伤不轻,砰然一声倒飞出去。

    当鲜血涌至汉子的喉咙,头脑彻底清醒过来,心神反而比之前掉以轻心的自己,更加清澈,到底是实打实的三境武人,就想着那少年出人意料的狠辣攻势,多半是强弩之末了,只要等到自己借着这股冲劲在远处摔落,应该就可以很快起身迎敌。

    但是那位草鞋少年,如一阵江山的清风。

    身形速度不减反加,已经来到尚未摔落在地的汉子身侧,对着后者脑袋的就是一拳抡下。

    砰!

    黑衣汉子的身躯被直直打落地面,由于下坠势头过于巨大,甚至还在船板上微微反弹了一次。

    呕出一大口鲜血后,一拳未出一招未使的三境武人,就这么彻底昏厥过去。

    不幸中的万幸,当看到他晕死过去后,少年几乎要踩在他面门上的那只草鞋,骤然停止,收了回去。

    一切不过是眨眼功夫。

    中年男人来不及转身,只是保持那个扭头的姿势,一脸读书人掉进粪坑里的表情。

    妇人脸色雪白,怀中的孩子张大嘴巴。

    一行仆从丫鬟更是没回过神。

    陈平安瞥了眼脚边的黑衣汉子,确定没有出手偷袭的可能性后,看了眼儒衫男人后,最后视线停留在妇人身上,缓缓开口道:“现在道理是不是讲得通了?”

    吓破了胆的妇人,突然对中年男人尖声道:“马敬复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你堂堂大骊清流官员,难道也要当废物?!快点亮出你的官家身份啊!”

    男人转身,伸手指向草鞋少年暴喝道:“你放肆!本官是这条绣花江尽头的宛平县令!此时正是在赴任途中……”

    陈平安根本不去看那个恼羞成怒的男人,死死盯住妇人。

    妇人那句有爹生没娘养,还有那句要掳走李宝瓶给她家当丫鬟。

    陈平安记得很清楚。

    陈平安不是不记仇的人,有些别人伤害到自己的无心之举,陈平安熬一熬,也就忍过去了,可有些必须要报仇的仇,只要一天没报仇,那么他活一百年,就能记住九十六年!

    阿良曾经笑问过,剩下四年被你吃掉啦。

    少年一板一眼回答,四岁之前,我有爹娘,又不懂事,可以不算。

    陈平安再次如清风一冲向前,一脚踹得那妇人连同怀中孩子一起踉跄摔倒。

    只是比起那个黑衣汉子,惊吓多过疼痛。

    陈平安冷冷瞥了眼那个锦衣玉食的孩子。

    中年男人破口大骂道:“岂有此理,你竟然连妇孺也不放过?匪人竖子!丧心病狂!”

    陈平安走向男人,说道:“只要是个人,到了懂事的岁数,就要讲道理。我管你是大是小,是男是女?”

    儒衫男人步步后退,始终伸手指着少年,颤声威胁道:“我要治你的重罪,让你吃一辈子牢狱饭!”

    就在此时,二楼有人沉声道:“小家伙,这就有些过分了啊,教训过那名武人扈从就差不多了,还不快快收手,如果继续不依不饶,靠着一点本事就敢恃武犯禁,老夫虽然不是官场中人,可要拦下你,帮助那位县令大人将你抓捕归案,还真不难。”

    陈平安闻声转头望去,一位青色长衫老者站在二楼船头,身旁站着一位佩剑的白袍男子,正在闭目养神。

    陈平安收回视线,对自称县令大人的男人说道:“跟我们道歉。”

    男人眼见有人仗义执言之后,无形中胆气大壮,愤怒道:“休想!到了宛平县辖境,本官要让你这个匪徒,见识一下我们大骊的律法!”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道歉!”

    儒衫男人有些畏缩,望向二楼那边,高喊道:“还望老先生见义勇为,在下定会铭感五内!”

    老人对此面无表情,望向陈平安的背影,“少年,老夫最后劝你一句,停步,收手!”

    陈平安对船头那边的林守一眼神示意,暂时不要轻举妄动,转身问道:“先前老前辈在做什么?”

    老人坦然笑道:“自然是袖手旁观,当然了,若是那位县令大人真敢强夺民女,老夫肯定也会出手阻拦。”

    陈平安又问道:“那他们杀我们的驴子呢?你会不会拦着?”

    老人哑然失笑道:“老夫又不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自然不会出手拦阻,一头驴子而已。”

    陈平安继续问道:“那到底是谁没有道理呢?”

    老人愣了愣,破天荒有些犹豫,“道理嘛,大概还是在你们这边吧,但是小家伙,有了道理,不代表就可以为所欲为啊。”

    陈平安最后说道:“要他们道歉,就是为所欲为了?老先生,那咱们的道理还是不太一样。”

    老人哈哈大笑道:“那今天老夫还真就要看看,到底你的道理,大不大得过老夫的道理。”

    手臂自然垂下的陈平安点了点头,手腕悄然一抖,另外一只手指向那个已经睁眼的白袍男子,“靠他对吧?”

    林守心领神会,一嘴唇微动。

    老人早已怒意满胸,只是脸上依然笑意如常,点头道:“怎么,不服?”

    老人笑着转头望向身边的扈从剑客,“白鲸,那个小家伙,好像觉得自己拳头,比你的灵虚剑更能讲道理啊。”

    白袍剑客扯了扯嘴角,泛起淡淡的轻蔑讥讽。

    就在此时,异象突起。

    还不等船上内行咀嚼出“灵虚剑”三字的分量,仿佛剑仙出世的白袍剑客,就像被人抓住脖子,从二楼船头横飞出去,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最终一头狠狠撞进绣花江,溅起巨大的水花,然后过了很久,也没能浮出水面,生死不知。

    那名儒衫男子吓得肝胆欲裂,望向已经在楼梯那边登楼的少年,赶紧亡羊补牢,“对不起,我错了!是本官错了!”

    陈平安来到老人身边,二楼船头只剩下一个脸庞抽搐的老人。

    看到少年的身形后,老人咽了咽口水。

    陈平安轻声问道:“老先生,你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照理说懂得应该比我多很多,你的道理都跑到狗身上去了吗?”

    老人正要说话,好似一条大白鱼跳出绣花江,原来是白袍剑客被抛回了大船二楼。

    老人弯下腰,欲言又止。

    少年已经下楼离去。

    儒衫男人让家中所有人乖乖站好,在草鞋少年走过的时候,人人赔礼道歉。

    陈平安对着那个男人说道:“可以了。不过我知道你其实心里恨不得杀光我们。”

    儒衫男人膝盖一软,恨不得给这个少年跪下来。

    陈平安不再搭理他们。

    回到船头原位坐着。

    李宝瓶伸出大拇指。

    林守一依旧背靠船栏内壁,脸色平静。

    李槐满心愧疚,死死攥紧白色毛驴的缰绳,生怕再给陈平安招惹麻烦。

    陈平安认真想了想,轻声道:“以后我练拳要更加勤快一些,再就是林守一,如果可以的话,你也别偷懒。”

    林守一笑着点头,“不用你说。”

    李槐小声道:“对不起,陈平安。”

    陈平安抬起头,笑道:“你该说的对不起早就说了。如果是因为惹了后边的那些麻烦,才跟我说不起,不用。只要你没错,就别认错,跟谁都是这样。我们今后去大隋的路上,还是像今天这样,不惹麻烦,但麻烦找上门了,绝对别怕麻烦!做不做得到,李槐?”

    李槐一下子热泪盈眶,挺起胸膛,“我可以的!”

    李槐很快破涕为笑,“陈平安,你可以啊,打架好生猛的,要不然以后我也喊你小师叔吧。”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

    李槐立即改口道:“以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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