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响彻山脉的惊人动静,使得朱鹿李宝瓶他们迅速向朱河靠拢,朱河转头沉声道:“退回去!你们站在石坪中间,不要轻举妄动,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随意靠近我这边。”年纪最小的李槐脸色苍白,扯了扯身旁李宝瓶的袖子,“不会是吃人的妖怪吧?要不然就是山神作祟?之前陈平安告诉阿良别随便乱坐树墩子,说那是山神老爷的交椅,坐不得……”
李宝瓶双臂环胸,胸有成竹道:“我们不要自乱阵脚,就算朱叔叔挡不住那东西,小师叔和阿良很快就会赶来帮忙。”
只是红棉袄小姑娘的白皙双手,手背青筋绽起,显然并没有她表面那么镇定自若。
林守一反而是最镇静的一个,眼神中隐藏着期待。
朱鹿望向父亲的背影,她其实比李槐更加担心。
朱河突然低下头,看到一个身高不及腰部的矮小老头,邋里邋遢的白发白须,手持一根幽绿竹鞭拐杖,正在狠狠打着朱河的小腿,像是撒泼泄愤的无赖。等到朱河低头后,老翁与他对视片刻,悻悻然收回手,退后数步,沙哑开口:“晓不晓得东宝瓶洲大雅言?”
朱河怔怔点头。
老翁又问:“那么大骊官话呢?”
朱河再次点头,尚未从震惊之中回过神。
老翁手持绿杖跳起身就给了朱河肩头一拐杖,落地后,朱河没什么感觉,老翁自己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赶紧一手扶住老腰,气急败坏地用大骊官话痛骂道:“干你祖宗十八代!屁大本事没有,害人的能耐算你最厉害,老子像缩头老鼠一样,可怜兮兮躲了畜生几百年了,本以为就这么苟延残喘下去,好不容易能够等到这一次千载难逢的翻身机会,只等大骊朝廷这拨大肆敕封山水正神的东风,老子就能媳妇熬成婆,总算可以从土地升为山神,以后再也不用受这窝囊气,哪怕依然斗不过它们,好歹能勉强果腹不是……”
老翁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抬臂擦拭眼泪,悲愤欲绝,最后用竹杖使劲敲打地面,“有本事自己去跟那些畜生厮杀啊,干你祖宗十八代的王八蛋玩意儿!用一张破符,非要把老子揪出来,想躲都没法躲,结果要跟你们这帮挨千刀的家伙一起葬身蛇腹,殉情啊?老子是二八娇娘,还是徐娘半老咋的,你难道就好我这一口啊?!啊?!大声告诉我!干你祖宗……”
绿竹老翁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朱河转头望去,毛骨悚然。
一颗硕大如水缸的漆黑头颅,从山脊那边缓缓抬起,最后完整出现在山巅石坪的众人视野当中。
一双银色眼眸,一条猩红舌头长如大木,飞快摇动,呲呲作响。
这条大到惊世骇俗的黑蛇,半截身躯缓缓挪到石坪上,头背皆有对称大鳞,通体漆黑如墨,在夕阳映照下熠熠生辉。
虽是畜生,它的眼神却极其似人,促狭玩味地望着须发打结乱如麻的白衣老翁,好像在说猫抓耗子这么多年,总算逮着你了。
老翁仿佛认命了,一屁股坐地上,丢了那根相依为命的竹杖,捶胸蹬腿,嚎啕大哭,“造孽啊,堂堂一山土地老爷,到头来被畜生欺负到这般田地,这日子么得法子过了啊……”
黑蛇缓缓直起腰身抬升头颅,腹部露出一双小爪,如世俗王朝藩王蟒服上所绣图案的四趾,而非帝王龙袍上的那种五趾。
可这一趾之差,对山巅众人和自称土地的矮小老翁而言,实在可以忽略不计。
老翁眼珠子突然滴溜溜乱转,猛然站起身,扬起脑袋望向那条黑蛇,惊喜道:“这武人莽夫的皮肉肯定糙得很,你是为了身后那些皮滑肉嫩的小娃娃们来的,因为他们一个比一个灵气十足,对不对?”
老翁越说越兴奋,唾沫四溅,大笑道:“吃吃吃,尽管吃,吃饱了,你就终于能够成就墨蛟真身,再也不用惦记我这点臭皮囊,到时候小老儿当我的大骊棋墩山山神,你争取做你的走江龙,在走江之前,这儿依旧你是山大王,一样能够在小老儿头顶上拉屎撒尿,所以你现在吃我没意义嘛,吃了虽然是能增长丁点儿修为,可小老儿我毕竟是土地神祇之一,对你将来走江入海为龙,也是一个大坎,因为那些江河湖水的正神们,一定会同仇敌忾,一路上不断给你下绊子的……”
黑蛇那张大嘴轻轻裂出一条缝隙,如人讥讽而笑,它的头颅往老翁身后点了点。
老翁再次呆若木鸡,一屁股颓然坐地,这次没有老泪纵横,只是干嚎道:“一公一母,皆要证道,你吃了那帮灵丹妙药似的儒家小娃儿,为走江化龙奠定基础,你那婆娘吃了我,以便顺利篡位成为下任山神,好算计好算计,我认栽,小老儿认栽了……”
衣衫褴褛的白衣老翁眼神痴呆,呢喃道:“大道难料,不过如此。”
极其久远的岁月里,曾有两位得道仙人联袂腾云驾雾,兴致偶起,降落此山,弈棋于山巅,一人拂袖即削去山头,手指作剑,划出纵横十九道,一人捏土灵为黑棋,抓云根为白棋。双方手谈月余,双方每落一子,棋子即生根化为天地生灵,黑棋为黑蛇,白棋为白蟒,盘踞于山巅棋盘之上纹丝不动,白子被吃,便被附近黑蛇吞食入腹,反之亦然。
那盘棋局势均力敌,两位术法通天的仙人,不等胜负水落石出,便尽兴离去,离山之时,山顶还剩下一百多条黑白蛇蟒,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黑蛇白蟒相互厮杀,疯狂吞噬对方,最终只存活下来一条有望蜕皮为墨蛟的黑蛇,和一条腰间生出飞翅的灵性白蟒,不知为何,这双黑白蛇蟒,竟然不再捉对厮杀,而是成为了一双伴侣。
它们极其狡猾奸诈,一开始对于能够造成威胁的修士,轻易不去招惹,只拣选那些落单的旅人商贾下手,而且次数绝不频繁,多在暴雨大雪天气里出洞杀人,数百年来,凭借着自身天生的长寿,一点点积攒肉身实力,耐心等待证道机缘的到来,一次次精准捕杀目标,也开始有意挑选那些入流的武人和练气士下嘴,使得它们的实力攀升,越来越快,以至于连一山土地都成了它们梦寐以求的盘中餐,早期双方其实相安无事,土地奈何不得它们为祸一方,它们也抓不住泥鳅一般滑溜的土地老翁。
李槐实在忍不住了,大骂道:“就你这种货色,也配做土地山神?!老天爷又没瞎眼!”
老翁背对着那拨孩子,用竹杖使劲砸了一下石坪,懒得跟他们一般见识,只是没好气地小声嘀咕道:“大概是真瞎了。”
朱鹿其实是最气恼愤怒的人,可当她看到那条黑蛇后,少女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二境巅峰的她,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与那种怪物对峙的勇气,哪怕一步,只是一步,她也没有胆量踏出去。
朱河到底是五境武人,胆气十足,再者也容不得他退缩半步,身后就是自家小姐,更有自己女儿,这个男人已经不敢擅自转身,竭力怒吼提醒道:“朱鹿!小心身后崖畔,还有一条畜生躲在暗处!”
少女只能嘴唇微动,似乎是想告诉她爹不用担心,可嗓音之小细弱蚊蝇。
武人朱河根本顾不得这些,眼前这条悠悠然晃动头颅的黑蛇,就已经带给他近乎窒息的威慑感。
石崖峭壁外的空中,一阵嗡嗡声响刺耳响起。
朱鹿和李宝瓶他们骇然转头。
一条身躯略显纤细的雪白蟒蛇,悬停在悬崖外不远处的高空,它并无生出四爪,但是一双近乎透明的翅膀正在飞快振动,它一双阴沉眼眸,死死盯住少女朱鹿,一次次吐信,不断有白色浓稠蛇涎坠落,简直就是老饕在垂涎一道美味。
它打量着清秀少女的身段,最后视线凝固在少女的那张脸庞上。
被这头畜生凝视的朱鹿,只觉得双腿一软,全身无力,她虽然没有跌倒,但是呼吸困难起来,少女心知肚明,别说出拳退敌,就是动一下手指头,都已是奢望。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那张平时颇为自傲的脸蛋,早已满是泪水。
自习武第一天起就对江湖充满憧憬的少女,这一刻充满痛苦和悔恨。
她不该死在这里。她怎么可以死在这里。
少女那双泪水盈眶的秋水眼眸,充满祈求。
白蟒对于少女的可怜眼神,根本无动于衷,它只是使劲盯着那张楚楚可怜的少女脸庞,愈发垂涎三尺,好像下一刻这张脸颊就会变成她的容颜。
土地老翁看似垂头丧气耷拉着脑袋,其实眼珠子就没停过,眼角余光一直瞥向那个捻土而成的岳字,覆着那张黄符烧出的灰烬,如果有用的话,他恨不得趴在地上,鼓起腮帮将那些灰烬从岳字上吹走。只可惜他知道,这只会是徒劳无功。
林守一开始有些焦急,左右张望。
反倒是李槐扯了扯嘴角,想哭又没哭出来,蹲下身,背靠着李宝瓶脚边的绿色小竹箱,双手抱住膝盖,背后传来阵阵清凉,这个孩子有些想念娘亲一天到晚的骂声,爹每天晚上的打雷鼾声。
唯有李宝瓶眼神越来越坚定,小姑娘虽然满头汗水,可仍是高高抬起下巴,毫无惧意。
黑蛇骤然头颅撞向朱河。
一直屏气凝神小心蓄力的朱河一脚后撤,一脚前踏,以正面一拳,硬扛黑蛇的巨大头颅。
朱河拳罡刚猛,一拳之后,竟是打得那颗头颅轰然巨响。
剧烈冲击之下,黑蛇脑袋往后一个晃荡,上半身直起的庞大身躯也随之后仰几分。
手臂酥麻的朱河一咬牙,下陷半尺的双脚,迅速从石坪当中拔起,身形不退反进,大步前冲,每一步都在山顶石板上重重踏出凹陷脚印。
方才硬碰硬一撞,朱河不认为自己没有一战之力!
黑蛇再次蛮横以头直撞而来,朱河体内气机流转如江河决堤,血气蓦然雄壮,手臂肌肉鼓涨,几乎要撑破袖子,怒喝一声,一拳凶狠砸在那头孽畜头颅正中。
势大力沉的倾力一击,爆发出铁锤砸巨钟的雄浑声势。
水缸大小的蛇头被一拳砸得摔在石坪上,扬起无数尘土。
占据上风的朱河正要趁胜追击,身后不远处的土地老翁轻轻叹息。
有一物拦腰横扫而至,速度之快,远胜于之前黑蛇的两次出头冲撞,瞬间砸在朱河身侧,他整个人被一扫出去十数丈,虽未被一击致命,可朱河皮开肉绽不说,满脸是血,显然受伤不轻,在地面上打了几个滚,堪堪止住后退势头,强提一口气,咽下涌至喉咙的那口鲜血,顾不得伤及肺腑,就要继续前冲继续与那孽畜拼命。
原来黑蛇先前两次故意示弱,只是为了这一次快若闪电的扫尾做铺垫。
朱河瞪大眼睛,肝胆欲裂。
眼角余光之中,白蟒身躯一拱,骤然发力,对他女儿朱鹿发起攻击,那张血盆大嘴,触目惊心。
就在此刻,一道消瘦身形沿着黑蛇背脊一路飞奔,最后踩在头颅之上,纵身一跃,少年手持柴刀,扑向那条白蟒。
在千钧一发之际,这位草鞋少年一刀刚好砍断白蟒左边翅膀!
但是少年也一样被身躯倾斜的白蟒狠狠撞得倒飞出去。
————
石坪下的山脊某处,斗笠汉子坐在一棵老松横出悬崖外的枝干上,小口喝着酒,面无表情。
他扶了扶斗笠,呵呵一笑。
txthtml
第九十九章
山神和竹刀
体态如女子纤细的白蟒,那对翅膀不算大到夸张,透明晶莹,若非细看,几乎很难察觉。很难想象,扇动这对翅膀,就能让它从石坪悬崖外升空而起,难免让人猜测,它是否掌控了类似练气士某种悬空浮游的术法神通。
只是如今这一切都意义不大了,白蟒拱背之后迅猛俯冲,张开血盆大嘴,试图吞食掉拥有清秀容颜的婢女朱鹿,不曾想竟然被一名横空出世的持刀少年,用黑蛇背脊和头颅作为阶梯和跳板,一跃而至,手持柴刀恰好砍在白蟒飞翅与身躯接连之处。白蟒需要那对翅膀来升空以及掌控方向,被一刀砍掉飞翅之后,身躯凭借惯性继续前冲,但是立即歪斜横移了丈余距离,白蟒那张血盆大嘴刚好从少女身边擦肩而过,整条身躯重重摔石坪上。
朱鹿以及她身后的三位学塾蒙童,同样逃过一劫,趁着白蟒撞地后晕头转向的间隙,李宝瓶赶紧背起书箱喊着快跑,林守一默默拿起行囊尾随其后,李槐早就吓得牙齿打架,跑出去一段距离后,无意间发现没有看到讨厌鬼朱鹿的身影,转头一看,李槐呆了一呆,那家伙傻乎乎站在原地,这不是束手待毙是什么?李槐忍不住高声喊道:“朱鹿,还不跑?!”
朱鹿终于打了个激灵,略微还魂,只是依然有些六神无主,转过头,眼神恍惚地望向李槐,只见那孩子边跑边吼道:“跑啊!等死啊!”
朱鹿一旦回过神,立即就展现出二境巅峰武人的矫健身姿,四五步便掠到李槐身边,跟他们一起退到远离白蟒的石坪地带,果不其然,朱鹿刚刚离开原地,那条飞翅断折处鲜血喷涌的白蟒,便开始因为疼痛而剧烈挣扎,尾巴疯狂甩动,砸得石坪碎石飞溅,若是朱鹿晚上片刻,恐怕就要被白蟒粗如水桶的大尾砸成一滩肉泥。
白蟒似乎失去一只飞翅后,元气大伤,胡乱扑腾,溅起无数飞沙走石,久久没有平静下来。
不过少年也好不到哪里去,握有柴刀的左手虎口迸裂,满手鲜血。
陈平安单膝跪地,抬起手臂抹去额头汗水,以免模糊视线。
柴刀已经断去半截,雪亮刀刃反弹之际,若非陈平安见机得快,赶紧侧过脑袋,说不定脸面上就要戳-入半截柴刀,最少脸颊也会被刮去一大块血肉。
陈平安现在所处位置,与黑蛇白蟒形成掎角之势,那条黑蛇行为诡谲,看到白蟒遭受重创后,并未急匆匆丢下朱河,跑来跟陈平安厮杀,反而比起先前“面容神sè”,更加悠闲镇静,好整以暇地慢悠悠晃动上半身躯,始终与朱河保持对峙姿势,黑蛇那双yīn气森森的银白sè眼眸,偶尔落在白蟒身上的视线,与白蟒之前看待少女朱鹿如盘中美味的眼神,并无不同。
石坪正中位置,白衣老翁手捧绿sè竹杖,瑟瑟发抖,那半截柴刀刚好插在他脚边地面不远处,老翁蹑手蹑脚走近,蹲下身,用手指肚小心翼翼地抹了抹刀刃,手指头瞬间流淌出夹杂有一丝金sè的土黄sè鲜血,吓得老翁赶紧缩回手,又弯曲手指,轻轻弹指敲击刀身,满脸疑惑,两根手指捻住雪白胡须,嘀咕道:“锋利无匹,当得起锋利无匹的美誉,却竟然只是寻常柴刀,连武人百炼刀也称不上,所以刀身极脆,远远不够坚韧,若是刀身与刀刃品相匹配,再交给那空有一身武艺的憨直汉子作为兵器,未必没有一丝胜算。现在嘛,万事皆休喽。”
老翁仔细打量着刀刃那条清亮鲜明的漂亮锋线,感慨唏嘘道:“至于这把柴刀的玄机……就只能是在那少年的磨刀石上了?可问题在于,得是多好的一块磨刀石,才能将一把材质粗劣的廉价柴刀,磨出此等锋芒?”
老翁视线之中有些贪婪炙热,偷偷望向朱鹿李宝瓶那边的箩筐行囊,不出意外,那块磨刀石就藏在其中。
老翁随即重重叹息,东西再好,哪怕能够拿到手,他如今好像也没命去享福了。
千恨万恨,只恨那个五境武人鬼使神差使出的撮壤成山诀,本是一门失传无数年的开山术,老翁当时躲在地底下,还报以一种看人鬼画符的笑话心态,到最后自己偏偏就栽在了这个大跟头上。其实这门捻土撮壤的开山神通,算不得如何上乘高明,只是此类神通沉寂太久了,在老翁担任棋墩山土地的年月里,只有一次被人以此术请出山腹府邸,便是那两位来此山顶弈棋的仙人,当然那两位是术法通天的陆地真仙,一个小小五境武人,给那两人提鞋也不配。当年他之所以被喊到山顶,不过是两位真仙不愿坏了某些老规矩,照顾的可不是他这位棋墩山小土地的颜面。
陈平安不是不想借机解决了白蟒,实在是五脏六腑在翻江倒海,让他根本无力多做什么,一次汗水抹掉之后,很快就会重新布满脸庞,陈平安干脆就不再去浪费力气,只是不断调整呼吸,尽量让体内絮乱气息趋于平静,这种调整,就像在对大雨天四面漏风的窗户,尽力进行缝缝补补。
擂鼓之声,再度从心口响起,声响渐渐变大,声响不是从耳传入,反而有点像是玄之又玄的心声,在清清楚楚传达身躯体魄的颤抖哀鸣。
少年这种近乎本能的直觉,最早源于年幼时在泥瓶巷的那次绞痛,之后在山上还经历过一次。
这次之所以没有满地打滚,是陈平安察觉到体内那条势若火龙的古怪气息,开始由腹部逆流而上,所经之地,无论是从宋集薪家那具木人认识到的一座座气府窍穴,还是人体关隘城池之间相连接通的经脉,很大程度减缓了疼痛感,如武将带兵平定叛乱一般,或是宋集薪所谓演义上的御驾亲征,效果显著,虽然无法解决根源,但是最少能够让那些叛军避其锋芒。
朱河虽然受伤不轻,但是气势不降反升,一身雄浑战意昂扬奋发,两袖鼓荡猎猎作响,颇有几分不容轻侮的宗师风范。
腹部缓缓在石坪边缘游走的黑蛇眯起眼眸,即便朱河展现出不俗的战力,它始终不急不躁,左右大幅度摇晃头颅,像是在蹩脚地寻找漏洞,如此一来,无形中送给了朱河压下伤势的大好良机。
老翁看在眼中,犹豫了一下,仍是有气无力地出声提醒道:“别垂死挣扎了,这条孽畜之所以不急着吃掉你,无非是希望你完全激发气血,它只是在等待一颗青涩果子的成熟罢了,莫要以为它拿你没辙,否则哪怕它吞下你的这副身躯,仍是消化不掉你的精气神,要晓得那才是真正的大补之物。”
老翁哀叹一声,开始捯饬杂乱须发和破败衣衫,自嘲道:“好歹是一方土地,死之前总得有个山岳神祇该有的样子。”
老翁坐在地上,一边收拾一边冷笑,“对了,孽畜可不止是肉身强横,动作敏锐,它在百余年前吞吃了一位中五楼修为的道家练气士,如今估摸着怎么也该修成了一两种入门道法,说是粗浅不堪,可是由这头孽畜用出,恐怕任你是五境体魄也扛不住,说到底,算你们点子背,好死不死,是一个五境武人担任领头羊率队入山,若是六境,两头孽畜虽然也吃得下,可未必愿意出洞,怕两败俱伤嘛,若是七境,嘿,它们早就主动避让几十里路了,恨不得你们赶紧滚出棋墩山的地界。”
少女朱鹿悚然,闻言后万念俱灰。
林守一喃喃自语道:“阿良,阿良前辈呢?”
李槐突然发现李宝瓶在悄悄翻动书箱,摸出一只小瓷瓶后,紧紧攥在手心。
顺着她的视线,远处陈平安不动声sè地朝他们点了点头。
李槐突然有些羡慕李宝瓶和她那位小师叔的这种默契。
书上说,这叫心有灵犀。
而朱河听到土地老翁的泄露天机后,脸上并无半点惊惧神sè,拧了拧手腕,洒然笑道:“束手束脚窝囊是死,放开手脚痛快一战,也是死,既然都是死,还管什么死后会不会成为那头孽畜化龙的垫脚石?!”
五境武人,已经有资格被誉为武道小宗师,魂意壮大,神魄坚固,只差凝聚出一颗武胆而已。
朱河身陷必死之地,全无退意,其实契合武道宗旨“向死而生塑武胆”之真意,只是仍需继续锤炼打磨而已。
朱河一身武人气势早已攀升到顶点,蓄势待发。
黑蛇瞬间一改先前悠闲懒散的模样,仿佛是真正确定了朱河再无保留余力,一身魂魄皆已于气府沸腾,随着气血急速流转全身,那么它就可以下嘴品尝这道美味了。
黑蛇抬高头颅,同时张了张嘴巴,逐渐露出两颗象牙sè毒牙的恐怖面貌,粗如青壮手臂,相比白蟒一张嘴就会蛇涎流淌的污秽模样,有望成为神物墨蛟的这条黑蛇相对要干净许多,大嘴之内雪白一片,一阵阵寒气向外流泻,反差鲜明的黑白两sè,衬托得这条成精畜生威严十足,反而比那邋遢老翁更像是货真价实的土地山神。
黑蛇骤然发起攻势,这一次不再是示敌以弱的头颅直撞,瞬间将嘴巴张开到极致,看似朝石坪地面上的朱河脑袋一咬而下,实则在半途就喷出一口腥臭至极的雪白瘴气,瘴气凝如实质,好似一支床弩箭矢直射地面。
朱河是小镇土生土长的李家家生子,实战经验并不丰富,习武生涯当中,多是与家族老祖宗一场场点到即止的切磋,生死之战更是头一遭,可是吃过一次孽畜声东击西的大亏后,朱河对黑蛇的yīn险奸诈,身形随之而动,决不再与其正面硬碰硬。
果不其然,那道如箭矢锋锐的冰冻瘴气刚刚落空,石坪地面激荡粉碎,朱河横移数步后,立马就感受到侧面一股劲风横扫而来,又是之前的明暗两板斧,朱河早有预料,脚尖一点,不退反进,笔直向前,直扑黑蛇腹部。
不曾想那条黑蛇身躯后仰,嘴中瘴气一口口频繁吐出,用意不在贯穿朱河身躯,只为阻滞他的前冲,同时尾部不断延伸,直到形成盘踞山头之势,一个大圈牢笼,将朱河瞬间围困其中,迫使朱河做那困兽之斗。
黑蛇漫长的身躯,在围出足足两圈“城墙”之后,竟然还能高高翘起尾部,如巡城士卒,防止朱河飞窜出去。朱河一次应对已经足够迅速,在蛇身第二圈形成之前就要拔地而起,只是身形刚刚腾空,就被那条尾巴迅猛砸下,朱河双臂护住头颅,被猛然拍落回石坪,虽未伤及内脏,但是气海如沸水蒸腾,使得一张脸庞涨得通红,流转全身的魂魄神意出于好意,为了庇护主人不受创伤,不得不离开既定的经脉道路,转而渗透进入更外围的血肉肌肤。
黑蛇冰冷银眸流露出一丝得意笑意。
如果说之前这位武人是七分熟的美味,那么现在就有九分熟了。
所以它不再继续消耗元气,而是张开大嘴,一次次低下头颅扑向朱河。
朱河出拳如虹,在这座斗兽场内灵活辗转腾挪,两条手臂绽放出青蒙蒙的罡气,每次出拳皆可裂空,风声大震。
虽然处于绝对下风,朱河却没有半点颓势,眼眸熠熠,精气神更是前所未有的充沛。
白衣老翁竖起耳朵,啧啧称奇,虽未亲眼见到大战光景,却猜出个大概,心想真是个不错的武道宗师胚子,半路夭折,惜哉惜哉。
他猛然火烧屁股地惊醒起身,捡起那根黯淡无光的绿sè竹杖,对那些武人的同行之人喊道:“快来一个人,随便谁都行,只要是童男童女皆可,将你们长辈捏出的岳字用脚踩平,我就能脱身,不受此符拘束,到时候我可以助他一臂之力,不敢说斩杀孽畜,脱困总是不难,快!”
老翁焦急视线在那几人脸上游移。
林守一嘴角泛起冷笑。
李槐刚要鼓起胆气去冒死涉险一趟,却被李宝瓶一把扯住胳膊。
老翁愕然,痛心疾首跳脚骂道:“不知好歹的蠢货,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们长辈力竭战死?!你们这帮小崽子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不成?”
朱鹿身形一闪,向那位棋墩山土地狂奔而去。
远处陈平安突然厉sè喊道:“朱鹿你别去!你如果不帮他,他无路可退,说不定只能跟我们并肩作战,如果帮了他,以他胆小怕事的心性,肯定就跑了!再者我们还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跟两条畜生一伙的,你别冲动!他从头到尾,看似一直在帮我们,但你有没有发现,他其实一点都不曾帮到朱叔叔!”
朱鹿哪里愿意听陈平安的言语,只管埋头前冲。
陈平安在开口说话的瞬间,其实就已经开始向土地老翁冲去,速度丝毫不比朱鹿逊sè。
如果没有意外,草鞋少年有希望拦下朱鹿的举动。
土地老翁脸sèyīn晴不定,手持绿杖站在原地。
断去一翅的白蟒,在翻腾之后,很快就躺在石坪上不动弹,奄奄一息,像是再也无法参加这场搏杀。
但是当陈平安冲向土地老翁,身形出现在它头颅十数步外,白蟒毫无征兆地向前一窜,大嘴狠狠咬向少年,哪里还有之前那副半死不活的濒死架势。
陈平安却猛然停下脚步,向后倒退而去,躲掉了白蟒的凶险扑杀,怒喊道:“朱鹿!看到没!这条孽畜同样希望你毁掉朱叔叔的那个岳字!那人跟两头畜生说不定早就达成了秘密约定!”
陈平安被白蟒身躯阻隔了视线,看不到白衣老翁那边的景象。
但是那颗白蟒的头颅,先是略显慌张地望向少女那方,继而缓缓扭向少年,眼眸充满讥讽之sè。
那一刻,少年满怀愤懑和失望。
以至于连体内那条火龙,在经过高处三座气府窍穴的时候,莫名其妙从势如破竹的气势,变成小心翼翼的卑微姿势,少年也不曾注意留心。
脑子里一团浆糊的少女朱鹿跑到那个岳字附近,满脸泪水,伸出脚一通乱踩,少女哽咽道:“我要救我爹!我要救他!我知道,因为他是我爹,所以你们才会这么无所谓他的生死!”
岳字上边的黄符灰烬,被踩得混入泥土,最终消散不见,岳字在少女的踩踏之下,终于模糊不见。
白衣老翁呆呆低头看着少女的双脚,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压抑至极的笑声,“嘿嘿……”
然后老翁抬起头,玩味凝视着那个仓皇失措的少女,老人手腕随意拧转,绿sè竹杖在空中带出一片翠绿流萤,苍老脸庞,如枯木逢春,老人笑逐颜开,点头道:“呵呵,救父心切,理解理解。”
老翁的身形开始迅速增高,容颜变得越来越年轻,筋骨伸展,发出一连串黄豆崩裂的刺耳声响,已是中年男子模样的他仰天大笑,似哭似笑,快意至极,“哈哈哈!”
变得容颜俊美的绿杖男子,笑望向那头白蟒,“按照约定,我帮你们对付那个藏头藏尾的斗笠汉子,至于这些家伙嘛,随便你们处置,当然了,以后咱们双方相处,可就不能继续是之前数百年的样子了,放心,我只等被敕封为山神后,会将你提拔为此处的土地,至于你那汉子走江一事,我也会扶持一二,说到底,大家互利互惠,共襄盛举。”
绿杖男子说完这些言语,已是俊逸潇洒的弱冠男子,笑眯眯望向那个目瞪口呆的少女,“你爹与我有缘啊,本来大骊这次封赏版图上的各路山河神祇,我撑死了就是借机恢复土地正身,可他竟然能够喊出那位‘先生’的名讳,实在是震撼人心,等于帮我重新钦定了原本被仙人剥夺摘去的土地之身,实不相瞒,若是他当时捻土撮壤写出那部开山篇的嶽字,说不得我此时根本无需大骊敕封,就已是棋墩山的正统山神了。”
男人神sè无比欢愉,慢慢踱步,自顾自摆摆手,笑道:“没关系没关系,我很知足了。你爹是好人啊,你也是。你们是我的贵人,只可惜滴水之恩,才要涌泉相报,结果你们这么大的敕封之恩,我实在是无以回报啊。”
少女面无人sè,嘴唇颤抖,反复呢喃道:“你骗人,你骗人……”
玉树临风的男人瞥了眼白蟒,“飞翅被斩断一事,咱们可都意料不到,别奢望我会额外补偿什么,如今我穷酸得很,棋墩山方圆数百里,这么多年早被你们搜刮殆尽了,我这堂堂土地老爷只剩下一层地皮,很不像话啊。”
白蟒温顺点头,透露出一丝罕见的谄媚,然后轻轻晃了晃头颅。
男人大手一挥绿杖,豪迈道:“你们的那点破烂家底,我可不稀罕,所有以往过节,就让它随风而逝好了。”
最后他环顾四周,笑嘻嘻道:“那个被你们称呼为阿良的兄弟呢,不拜山头也就罢了,还敢坐我的交椅,最后更是让嶽字降为岳字……”
这位正值意气风发的山神,突然眼神茫然地低头望去,一脸痛苦欲绝和匪夷所思。
一把普普通通的竹刀从他心口穿过。
斗笠汉子与他并肩而站,只是面朝方向相反,那人松开刀柄,然后拍了拍这位山神老爷的肩膀,笑眯眯回答道:“你找我?”
txthtml
第一百章
脚下河山
当斗笠汉子松开那柄竹刀的刀柄后,换作肩头一拍,在鬼门关打了个转的俊美男子,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愈发战战兢兢,他脸上再无先前指点江山的畅快笑意,身形一动不动,嗓音干涩道:“前辈,今日误会,是我唐突了。”
事实上,这个来历不明的汉子,既然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身侧,轻而易举以寻常竹刀捅穿他的心窍,那么他就确定无疑,自己绝非此人的对手,兴许唯有等到自己成为棋墩山正神,才有与其扳手腕的底气,那么一个棘手问题就摆在了他眼前,是老老实实站直了挨打,还是硬气地搏上一搏?
其实当那人手心离开刀柄的瞬间,普通材质的竹刀就已经失去了震慑力,作为神祇,哪怕仅是不入流的土地公,搁在世俗王朝的官场,他就是没有官身的胥吏罢了,可神祇到底是神祇,比如他当下这副经受无数香火熏陶的金身,足可媲美七境武人的体魄,尤其是没有死穴一说,所以哪怕被竹刀捅穿后背心口,仍是不碍大事,可名叫阿良的斗笠汉子,越是如此漫不经心,他就越忐忑不安。
犹记得当初被那两位莅临此山的陆地真仙,以无上神通销毁他的神位金身,当时那两人的气态姿容,亦是如此轻描淡写,甚至远远不如他们对弈手谈的任意一次落子。
阿良出刀之后,此时又恢复玩世不恭的德行,摘下腰间小葫芦,轻轻晃动,酒香四散,阿良灌了一口烈酒,绕着这位年轻俊美的土地公转圈散步,啧啧道:“你这家伙演戏的本事挺好,当然那条白蟒也不差,加上暴戾的黑蛇,配合得堪称天衣无缝。不过你自认为大功告成后的真情流露,更符合我的胃口,三次笑声,很精彩,我喜欢。”
那双黑蛇白蟒早已开窍通晓人性,在斗笠汉子笑眯眯跟男子打招呼的同时,几乎同时就急急退去,黑蛇迅速散开身躯长墙,退回山巅石坪一侧边缘,失去一翅的白蟒扭曲后撤,乖乖盘踞在悬崖畔,皆头颅低垂,低眉顺眼,温驯异常。
这一次,绝不是假装,蛇蟒双方那覆盖庞大身躯的鳞片,微微颤抖,发乎本心。
它们甚至不敢正眼打量那名斗笠汉子。
阿良一记竹刀,就让一切尘埃落定。
年轻土地听到斗笠汉子的打趣后,满脸尴尬,“阿良前辈说笑了。”
阿良收敛笑意,“说笑?”
俊美风流的年轻土地好像察觉到不妙,大概以为眼前这位斗笠汉子,是那种翻脸无情的性格,是要对自己痛下杀手了,一急之下,便是使出一方山水神祇的神通,身躯如黄泥软化流淌,立身之处的地面泥浆翻涌,几乎一个眨眼功夫,这位土地就不见了踪迹,烂泥塘似的地面,也瞬间恢复如常。
缩地成寸,其实道门兵家都有类似术法。
没了身躯支撑,绿色竹刀下坠。
阿良伸手握住竹刀,发现红棉袄小姑娘三人瞪大眼睛望向自己。
阿良赶紧抬头挺胸,没有将竹刀放回刀鞘,而是以刀尖拄地,摆出一副抬头望天的潇洒姿态。
斗笠汉子偷偷碎碎念:“夸我,使劲夸我。我阿良最大的两个优点,就是喜欢接受批评,你批评我,我就打死你。再就是经得住别人的称赞褒奖,再没谱再肉麻,都接得住。”
李槐率先开口,孩子一路小跑到阿良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阿良,你来这么晚,是不是拉屎去了?真是懒人屎尿多,你知不知道再晚来一点,以后就没人陪你唠叨,陪你一起撒尿了?那么到时候你会不会想我?”
假装高人风范很是辛苦的阿良顿时破功,恼羞成怒道:“我想你娘想你姐,就是不想你这个没良心的兔崽子。”
李槐破天荒不反骂回去,低下头,脸色有些黯然。
阿良叹了口气,摸了摸孩子的脑袋,“你这不是没死翘翘嘛,愁眉苦脸做啥,行了行了……”
李槐立马笑嘻嘻抬起头,“阿良,你教我绝世武功吧?”
阿良笑问道:“你能吃苦?”
孩子一本正经摇头道:“当然吃不住苦,你就没有让我不用吃苦,也能练成天下无敌的厉害功夫?”
阿良嘴角抽搐,“你觉得呢?”
李槐撇撇嘴,斜眼斗笠汉子,“阿良,你让我很失望啊。”
李宝瓶背着小书箱,朝阿良笑了笑,然后跑去看陈平安。
林守一来到阿良身前,有些疑惑,却没有开口询问什么,阿良对少年点了点头,示意私下聊。
浑身浴血的朱河盘膝而坐,只是看着吓人而已,并未伤及魂魄和元气根本,汉子抹了把脸上的血迹,满脸笑意,只觉得痛快,真是痛快,这辈子不曾如此酣畅淋漓,好像所有心胸间的积郁都因为这场大战,一扫而空,脑海清明,筋骨舒张。
朱鹿飞奔到朱河身边,蹲下身,还带着满脸泪痕,朱河摆手大笑道:“闺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好事,天大的好事!爹感觉像是抓住了一丝破境的契机,原本死气沉沉的几座关键窍穴,有了新气抽芽的迹象,别小看这点苗头,对于爹这种原本武道前途断绝的人来说,莫大幸事!”
朱鹿将信将疑,忧心忡忡道:“爹,你别急着说话了,小心扯到伤口。”
朱河笑意更浓,双手撑在膝盖上,容光焕发,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饱满,“这点小伤算什么,若是再熬上一刻钟一炷香的功夫,爹说不得就能一只脚跨入第六境的门槛了,当然,前提是爹没死在那条畜生的嘴下。”
朱河说到这里,望向斗笠汉子那边,伸出大拇指,“阿良前辈,到了红烛镇,请你喝那新酿的杏花春!”
背对朱河的阿良抬起手臂,摆摆手,说了句很煞风景的话,“老朱啊,大恩不言谢,记在心里就好,说出来显得多没诚意。”
陈平安那边接过李宝瓶递过来的小瓷瓶,正是杨家铺子的祖传独家秘方,用处很简单,就是扛痛,之前在小镇神仙坟,与马苦玄那番差点分出生死的惨烈搏杀后,少年便用过一次。如果阿良没有及时出现,那么这只小瓷瓶就一定会派上用场。现在就不需要了,陈平安此刻虽然满身绞痛,但是还不至于用上它,杨老头曾经说得很清楚,是药三分毒,能不用就别用,尤其是习武之后,如果滥用所谓的灵丹妙药,长远来看,就是在挖自己的墙角。
李宝瓶看着脸色苍白的小师叔,心思细腻的小姑娘敏锐发现,小师叔握着柴刀的左手,一直在克制不住地颤抖。
陈平安轻声安慰道:“不打紧,只是身子骨暂时被打回了原形,但不是没有好处,如果我的感觉没有出错的话,将来好处要更多一些。”
李宝瓶使劲点头,一点也不怀疑,因为小师叔说过不会骗她。
阿良环顾四周,分别看过了黑蛇和白蟒,想了想,悄然加重力道,拄地刀尖不易察觉地往地面钉入一寸距离。
一位失魂落魄逃回山腹洞府的土地,脑袋上就跟被一记天雷砸中,鲜血爆溅,他吓得屁滚尿流,躲远几步后抬头望去,仅是空中露出一小截绿色刀尖而已,再无其它。这位气度翩翩如豪阀俊彦的貌美青年,咬咬牙一跺脚。
下一刻,他的身形便从棋墩山石坪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他一只手掌按住伤口,哭丧着脸望向那个高深莫测的斗笠汉子,恨不得跪地求饶,苦苦哀求道:“恳请大仙不要再戏耍小的了。”
当这位年轻土地去而复还后,少女朱鹿下意识吓了一大跳,她不知为何瞬间就情绪爆发,站起身对着阿良喊道:“杀了他们!”
阿良笑着转过身,看着那个脸色狰狞的少女,问道:“为什么要杀掉他们?跟我无缘无故,无冤无仇的。”
少女清秀可人的脸庞愈发扭曲,伸出手指,遥遥指着斗笠汉子,“无缘无故?!那两条畜生方才要吃了我们!这个棋墩山土地更是幕后的罪魁祸首!
阿良恍然,看了眼满脸焦急的年轻土地,然后各自看了眼黑蛇白蟒,“你要吃我?你?还是你?”
棋墩山土地和两头尚未化形的蛇蟒,自然一起死命摇头。
少女气得浑身颤抖,哭腔道:“我爹差点就死了,我们都差点死了!”
她泪眼朦胧,望着那个陌生至极的斗笠汉子,“你明明有这份能耐,为民除害,为何不做?两头孽畜,一个假公济私,不庇护旅人,反而合伙害人,你阿良怎么就杀不得?”
阿良默然片刻,突然大笑起来,“哈哈,你这口气,像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啊。不行不行,我其实喜欢年纪稍大一些,身段完全长开了的姑娘……”
说到这里,阿良从地面抽出竹刀,放回刀鞘,双手做了一个浑圆饱满的手势,贼兮兮道:“我喜欢这样的。”
少女愣了愣,尖声道:“你不可理喻!”
朱河挣扎着起身,拍了拍自己女儿的肩头,沉声道:“不可无礼,更不可意气用事,一切就交由阿良前辈自行处置好了。”
朱鹿猛然转过头,望向远处,满脸委屈愤懑。
阿良望向陈平安,少年点头道:“阿良你做决定。”
阿良懒洋洋道:“行吧,那就我说了算,老话说得好,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身为江湖儿女,咱们要大度些……”
年轻土地使劲点头。
石坪那两条小山似的蛇蟒也微微低垂头颅。
阿良突然转变口风,“可害我受了这么大惊吓,没有一点补偿就不合情理了。”
年轻土地欲哭无泪。
这位阿良大仙,真正差点胆子吓破的人,现在就站在你对面啊。
阿良想了想,一把搂过棋墩山土地的肩膀,尴尬的是一人身材不高,另一个却是玉树临风的修长身材,幸好后者识趣,连忙低头弯腰,才让阿良不用踮起脚跟与自己勾肩搭背。阿良拉着他窃窃私语,他小鸡啄米不断点头,绝不敢说半个不字。
到最后,似乎是被阿良的简单要求震惊到了,起先唯恐要掉一层皮的年轻土地,既惊喜且狐疑。
阿良不耐烦地挥挥手,“趁我改变主意之前,赶紧消失。”
之后年轻土地与蛇蟒,以类似唇语的偏门术法沟通,然后他很快就遁地而走,白蟒小心翼翼摇摆游曳,用嘴巴叼起那只摔落在石坪上的断翅,尽量绕开众人,与那条黑蛇一起离开山巅,离去之前,面朝那位某个瞬间让它们几乎蛇胆炸裂的斗笠汉子,两颗硕大头颅缓缓落下,最终触及地面,向阿良摆出臣服示弱之意。
暮色里,一场突如其来的惊险大战之后,朱河喊上陈平安一起,去靠近石坪的一处溪涧清洗伤口,少女朱鹿默默跟上。
一大一小蹲在水边,各自清洗掉脸庞衣衫上的血迹,朱河欲言又止,陈平安眼见少女一个人远远坐在溪涧石头上,少年就说先回去了,朱河点点头,没有挽留。在陈平安离开后,朱河站起身,来到女儿身边坐下,柔声道:“怎么连一声对不起也不说?”
少女脱掉靴子长袜,露出白白嫩嫩的脚丫,听到父亲略带责问的言语后,少女蓦然睁大眼眸,委屈道:“爹,你什么意思?”
朱河看着女儿的眼睛,那是一双像极了她娘亲的漂亮眼眸,使得这个正直汉子一些到了嘴边的生硬话语,稍稍打了个转,叹了口气,语气平缓道:“先前陈平安阻止你不要毁掉岳字,事后证明他是对的。”
朱鹿双手抱住膝盖,望向溪涧流水,冷哼道:“你又不是他爹,他陈平安当然不担心,我当时哪里顾得上这些,如果万一他错了呢,难道我就看着你死在那里?”
朱河默不作声。
她扭过头,红着眼睛,“爹,如果我那个时候不做点什么,还是你的女儿吗?”
朱河忍住一些伤人的话,硬生生把一个字一个字憋回肚子。
男人本想说你身为二境巅峰的武人,不该面对强敌便轻易失去斗志的。
只是这些话,如果只是武道的同道中人,朱河可以说。
但他还是她的父亲,那么这些话,就不能说了。最少在这个时候不能说,只能等到以后找个合适的机会。
但是朱河在内心深处,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具体是什么,男人又说不上来。
刚刚在武道之上重新看到一线曙光的男人,没来由有些愧疚伤感,心想她娘如果还活着就好了。
通往石坪的山路上,少年缓缓独行,夕阳将少年的瘦弱身影拉得很长。
山巅,李宝瓶在收拾小书箱里的家当,李槐凑热闹蹲在一边,莫名其妙蹦出一句,“李宝瓶,小书箱我马上也会有了哦?”
李宝瓶狠狠剐了他一眼,“有就有,但是你不可以喊我的小师叔叫小师叔!”
李槐问道:“凭啥?”
李宝瓶杀气腾腾地扬起一颗拳头,眯眼问道:“够了吗?”
李槐咽了咽口水,嘀咕道:“小师叔算什么,我还不稀罕呢,白白降了一个辈分。”
李槐拍拍屁股站起身,走远了后,才转头笑道:“李宝瓶,以后万一跟我陈平安称兄道弟,你咋办?应该喊我啥?”
李宝瓶呵呵笑着,站起身后,拧了拧手腕。
李槐慌张道:“李宝瓶,你能不能总这么用拳头讲道理啊,我们好好说话不成吗?我们是读书人,读书人要……”
不等李槐说完,李宝瓶快步上前,就要揍这个李槐。
李槐急中生智,硬着头皮一步不退,苦口婆心道:“李宝瓶,你就不怕你家小师叔,觉得你是蛮横不讲理的千金小姐?到时候他不喜欢你了,你找谁哭去?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这叫勿谓言之不预!”
李宝瓶停下身形,皱紧眉头。
李槐拍胸脯道:“放心放心,咱们三个里头,陈平安最喜欢你了,只要你以后别像那个朱鹿就行。”
李宝瓶笑着返回原位蹲下,继续收拾小书箱。
李槐跟大摇大摆离开,满脸得意,“山人有妙计,治国平天下。以后再也不怕李宝瓶喽。”
李槐高兴得很,就忍不住想要跟他那位阿良兄弟众乐乐一下,怒吼道:“阿良?阿良,死出来!”
孩子举目望去,结果看到阿良和林守一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在了一起,李槐刚要跑去,结果猛然停步,因为那一处石坪崖畔,正是先前白蟒出现的地方。李槐一阵后怕,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跑去蹲在李宝瓶身边,然后寻找陈平安的身影。
一想到那家伙毅然决然飞扑向白蟒的身影,李槐怔怔出神,这个鬼怪灵精的顽劣孩子,下意识觉得那个李宝瓶的小师叔,挺靠谱,最少比那个朱鹿好太多了。
崖畔,阿良和少年林守一坐望远方山河,林守一仰头喝了一口烈酒后,将酒葫芦递还给阿良。
林守一坐姿端正,相比阿良的歪七倒八,大不相同,少年轻声问道:“阿良,这葫芦里的酒是不是很不简单?”
阿良嗯了一声。
林守一好奇问道:“怎么个不简单?我只知道喝过酒之后,我的身体变好了很多。”
阿良晃了晃小酒壶,一语道破天机,“仅是故意摇晃出一点点酒气,就能吓退铁符河上那些成了人形的妖物,你说厉害不厉害?当然了,像平时这样拔出酒塞而已,鼻子再好,也只能闻到酒香。”
林守一愈发好奇,问道:“那你为何要放过那位此山土地和两条蛇蟒?”
阿良扶了扶斗笠,笑道:“一山土地,是有护身符的存在,杀了不难,但是之后会很麻烦,而我现在最怕的就是麻烦。再说了,他们跟你们有生死大仇,跟我阿良可是无冤无仇,现在你们什么都没有少,朱河还得了天大裨益,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
阿良停顿片刻,“有人倒是少了些东西,不过我估计他不会太在乎就是了。没办法,这家伙对于得失的计算方法,跟别人不太一样。”
林守一说道:“是说陈平安吧?他受的伤显然比朱河要重一些,不过他掩饰得比较好。”
阿良对此不做评论。
林守一自顾自说道:“那朱鹿救父心切,自然没有错,但是她错在……”
阿良摆摆手,打断少年的盖棺定论,笑道:“背后不说人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林守一嗯了一声,果然不再说话。
清风拂面,阿良慢悠悠喝着酒,缓缓道:“林守一,你很聪明,你是第一个意识到我值得结交示好的聪明人,别急啊,我可没有贬低你的意思,恰恰相反,修行路上,有人有慧根,如李宝瓶,有人如福缘,如李槐,而有人有悟性,就像你,全都是好事。齐静春的眼光,一向很好的,要不然……”
林守一竖起耳朵。
阿良咧嘴一笑,“他能认识我这样的朋友?”
林守一会心一笑,这个男人从来不放弃自我吹捧的机会,早就习惯了。
可是心智成熟的少年,越来越确定一件事。
那就是阿良的吹嘘,听上去很不着边,可那是因为连同自己在内,没有谁真正知道这个家伙的厉害。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阿良狠狠灌了一口酒,仰起头望向夜幕降临的天空,轻声念道:“还有那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动人的言语?”
阿良晃晃脑袋,散去那点愁绪,自嘲一笑,伸手指向那连绵山脉,“在有些人眼中,人间就像一条倒挂的银河。”
林守一问了一个极有深意的问题,“阿良,‘有些人’之中,有你吗?”
阿良摇摇头,“暂时还不是,我不太喜欢做那样的人。”
阿良轻轻呼出一口气,不再喝酒,单手托起腮帮,歪着脑袋眺望远方,“昔年有一位脾气死犟的老先生,桃李满天下,得意弟子之中,齐静春的字最好,崔瀺的棋术最高,还有一人的剑术最强。”
林守一忍住笑,转头望着斗笠男人的侧脸,道:“剑术最强的弟子,是叫阿良吗?”
阿良哈哈大笑,“那个人当然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
没有猜对答案的林守一有些错愕。
只听那家伙笑着说道:“不过那个人的剑术,是我教的。”
少年虽然被震撼得无以复加,可仍是对此深信不疑。
阿良转过头,问道:“如果我说齐静春的字,也是我教的,你信不信?”
正襟危坐的少年毫不犹豫,斩钉截铁道:“打死我也不信!”
阿良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林守一,果然很聪明,所以明天你没酒喝了。”
一向古板冷漠的少年咧嘴而笑,不过依旧含蓄无声。
阿良感慨道:“天地者,万物之逆旅。读书人说话,就是有学问。”
林守一突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阿良,陈平安让你失望了吗?”
斗笠汉子脸色如常,“拭目以待吧。”
————
夜幕深沉,后半夜的篝火旁,陈平安像往常那样跟朱河负责轮流守夜,少年同时编织着草鞋。
朱河不知为何起身来到少年身边,陈平安有些讶异,朱河伸手烤火,火光映照着男人粗犷的脸庞,男人转头笑问道:
“你应该找到那股气了吧?气若游龙,而且它不断下沉,四处游走,对不对?”
陈平安点点头,坐正身体,这正是他最疑惑不解的地方。
朱河没有藏藏掖掖卖关子,慢慢解释道:“这等于说你跻身了泥胚境,千万别小看这第一道坎,能否习武,就看你生不生得出、找不找得到、管不管得住这一口气。俗话说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身体依然是不成气候的泥塑菩萨,但只要有了这口气,就算登堂入室,之后一切皆有希望,武道之巅的风光再好,没有这关键的一小步,就全是空谈。”
朱河打量了一下少年,赞赏道:“你的身子骨打熬得不错,嗯,是很不错才对,一点不输给那些药罐子里浸泡长大的豪阀子弟。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是大致可以确定,你如今已是泥胚境之后的武夫第二境,木胎境了。虽然不太说得通,为何你尚未真正让那股气机找到栖息修养的气府窍穴,但你的体魄经脉,的的确确属于第二境的成就,不过远未二境大成而已。”
陈平安屏气凝神,认真凝听这些千金难买的武学门道。
被李家老祖宗誉为“明师”的男人,继续说道:“木胎境,这一层很有趣,成就高低,不靠天赋,不管根骨,就两个字,吃苦。之前阿良跟你们解释过大骊驿路,对吧?”
陈平安点头问道:“这跟习武也有关系?”
朱河给沟壑添了一把柴禾,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言语,解释那些原本云遮雾绕、晦涩难明习武关窍,笑道:“我们的人体经脉,其实就像驿路,想要车马通行,就只能一点点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有些人惫懒,吃不住苦,修出了羊肠小道,搭建了独木桥,其实也能走,继续往武道高处走,但是越往后,局限会越大,很简单的道理,高手支招,如同两国之争,就看谁的兵马驰援更快,哪怕你有千军万马,但是道路狭窄难行,你如何顺利调兵遣将?”
陈平安恍然大悟,“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