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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陈松风觉得匪夷所思,摇头笑道:“何至于此?”

    刘灞桥把到了嘴巴的一些话咽回去,省得伤感情。陈松风这个家伙,虽然没那么合胃口对脾气,可是比起一般的读书人,已经好上许多,自己就知足吧。

    话痨刘灞桥就这么一路沉默下去。

    ————

    夜幕深沉,陈平安自制了三支火把,三人举火而行。

    最后来到一座高山山脚,陈平安擦了擦额头汗水,对宁姚说道:“宁姑娘,跟她说一下,这是一座朝廷封禁之山,她有没有忌讳?”

    宁姚转告陈对后,后者摇头。

    陈对举目望去,她无比确定,颍阴陈氏的祖坟,肯定就在此地。

    游子还乡,心有感应。

    陈对缓缓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她蹲下身,用手指在地面上写了一长串字符,写完之后,嘴唇微动。最后她用手掌缓缓抹平所有痕迹,起身后,脚步绕过符文销毁的地方,率先登山,甚至不用陈平安指路。

    三人来到半山腰某处,陈平安指向不远处,一座小土包上生长有一棵树,主干古怪,极其之笔直,竟是比青竹还直,陈平安如释重负,点头道:“就是这里了。”

    陈对沉声道:“你们去山下等我。”

    宁姚扯了扯陈平安袖子,示意一起下山。

    陈对放下书箱,一件件一样样,小心翼翼拿出那些精心准备的祭品,用以祀神供祖。

    中途陈对有刹那间的恍惚失神,痴痴望向那棵小树,热泪盈眶,喜极而泣,喃喃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最后女子无比虔诚地对着那座小土包,行三叩九拜的大礼。

    之后陈对伏地不起,颤声道:“我颍阴陈氏,叩谢始祖庇护!”

    山脚,陈平安和宁姚一人坐在背篓一边,背对而坐,宁姚问道:“之前有段路程,你为何故意要绕远路?”

    陈平安愣了愣,震惊道:“宁姑娘,连你都看出来啦?”

    宁姚握手刀鞘,往后一推,刀鞘顶端在少年后腰一撞,“把‘连’字去掉!”

    草鞋少年龇牙咧嘴,轻轻揉腰,放低声音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有老大一片山崖,全是那种被你们称为斩龙台的黑色石头,我怕给她看去了,然后她也是识货的,到时候万一她起了歹心咋办?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宁姚笑道:“守财奴,你还不是担心她想法子搬走它,害得你两手空空。”

    陈平安傻呵呵笑道:“宁姑娘,你这么耿直,朋友一定不多吧?”

    哎呦。

    蓦然又是一阵吃疼的陈平安,赶紧腾出只手,去揉腰另外一侧。

    陈平安突然用手肘轻轻碰了一下宁姚后背,问道:“吃不吃野果子?我来的路上摘了三个,被我藏在袖袋里了,她应该没瞧见。”

    宁姚没好气道:“这个时节的山果,能好吃?”

    陈平安转身,递过去两颗桃子大小的通红野果,笑道:“宁姑娘,那你就是不晓得了,这种果子还真就只有在春天才能吃着,冬末结实,初春成熟,这会儿彻底熟透,一口下去,啧啧啧,那滋味,不小心舌头都能咬掉。更奇怪的是,咱们这里那么多座山,果子就只有这附近有,我当年也是跟姚老头来找一种泥土,他告诉我的,其它地方,也有些野果子味道不错,可我吃来吃去,啃东啃西,觉得都不如这种。”

    宁姚接过两颗果子,打定主意难吃的话,一定要把剩下那颗还回去,“还吃来吃去啃东啃西,你是山里的野猪啊?”

    陈平安咬着野果,笑道:“小的时候家里穷,可不是逮着什么就吃什么,你还别说,有一次还真因为瞎吃东西,把肚子给吃坏了,痛得我在巷子里满地打滚。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打雷擂鼓似的。”

    只可惜宁姚忙着吃果子,没听清楚少年最后说了啥,第一口咬下去,就觉得这果子甘美异常,果肉下肚后,整个人都暖洋洋的,身体如同一座铺设有地龙的屋子,野果就是一袋袋炭火。宁姚闭上眼睛,感受五脏六腑,虽说通体舒泰,但是其余并无异样,这意味着这种野果,大体上可以位列神仙脚下的山上之物,但也仅限于此,肯定可以在世俗王朝能卖出高价,却也不至于让修士眼红。

    对于山下的凡夫俗子而言,则无疑是延年益寿的无上珍品。

    早知道如此,宁姚就干脆不接这果子了。

    宁姚有些惋惜,抹了抹嘴,转身把剩下的野果递过去,“不好吃,还给你。”

    陈平安悻悻然收回去,有些失落,他还以为宁姑娘会觉得不错呢。

    宁姚双手轻轻踢着背篓,随口问道:“是留着给那个叫陈对的女子?”

    陈平安摇头道:“给她干什么,非亲非故的,当然是留给刘羡阳了。”

    宁姚突然好奇道:“如果阮秀在这里,你是不是不给陈对,给阮秀?”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

    宁姚又问,“那如果你手上只有两颗野果,你是给我,还是给阮秀?”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一颗给你,一颗给阮秀啊。我看你们吃就行的。”

    陈平安又遭受偷袭,揉着后腰,无辜道:“宁姑娘,你干嘛?”

    宁姚再问,“如果只有一颗的话?”

    陈平安呵呵笑道:“给你。”

    宁姚:“为啥?”

    陈平安既狡黠又实诚道:“阮姑娘又不在这儿,可宁姑娘你在啊。”

    少年后腰瞬间遭受两下重击,疼得陈平安赶紧起身,蹦蹦跳跳,如此一来,害得宁姚一屁股跌入那只大背篓。

    陈平安赶紧把她从背篓里拉出来。

    宁姚倒也没生气,只是狠狠瞪了一眼陈平安。

    陈平安重新扶好背篓,两人再次背对背而坐。

    宁姚问道:“你知道那棵树是什么树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道,我只在这个地方看过,其它山上好像都没有。”

    宁姚沉声道:“相传若是有家族陵墓生出楷树,是儒家圣人即将出世的祥瑞气象,且这位圣人,必然极其刚直,一身浩然正气,所以在你们这座天下,必定会得到格外的青睐。”

    陈平安哦了一声。

    什么儒家圣人,祥瑞啊正气啊,这位草鞋少年都听不懂。

    宁姚问道:“你就不羡慕山上那个女人?也没有想过为什么这棵楷树,不是长在自家祖先坟上?”

    陈平安答非所问,开心道:“今年清明节,我还能给爹娘上坟,真好。”

    宁姚猛然站起身,这次轮到陈平安一屁股坐进背篓。

    宁姚在一旁捧腹大笑。

    ————

    小镇学塾仅剩下五个蒙童,出身高低不同,年龄大小各异,其中以一个身穿大红棉袄的小女孩,虽然出身于福禄街,但是她在学塾里从不欺负人,不过也不喜欢凑热闹,从来只喜欢自己胡乱逛荡。小镇最西边那户人家,李二的儿子李槐,也在这座乡塾求学,他爹娘带着姐姐离开了小镇,唯独留下了他,李槐非但没有哭闹,反而高兴坏了,终于不用受人管束了,只是到了晚上,这个寄住在舅舅家的孩子,做了噩梦醒来后,就开始撕心裂肺嚎叫,结果被惊醒后的舅舅舅妈联手镇压,一个使用鸡毛掸子,一个使用扫帚。

    其余三人,分别来自桃叶巷,骑龙巷,杏花巷,两男一女。

    齐先生在下课后,送给他们一人一幅字,要他们妥善保管,仔细临摹,说是三天之后他要检查课业。

    那是一个齐字。

    在蒙学散去之后,垂垂老矣的扫地老人,沐浴更衣后,来到齐先生书房外,席地而坐。

    老人开口询问一个关于“春王正月”的儒家经典之问。

    齐静春会心一笑,为之解惑,讲述何谓春,何谓王,何谓正何谓月。

    这就是儒家各大书院特有的“执经问难”,课堂之上,会安排有一位“问师”,向讲学之人询问,可以有一问数问,十问甚至百问。

    这一场问对,发生于齐先生和老人的第一次见面。

    那已经是八十年前的陈年往事了。

    不过当时齐静春是询问之人,回答之人,则是两人共同的先生。

    老人问完所有问题后,望向齐静春,“可还记得我们去往山崖书院之前,先生的临别赠言?”

    齐静春笑而不言。

    老人自问自答,“给我的那句,是‘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给你的那句,是‘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

    老人突然激动万分,“先生对你,何等器重,希望你青出于蓝!你为何偏偏要在此地,不撞南墙不回头?为何要为一座小小城镇,不过五六千人,就舍去百年修为和千年大道全部不要?!若是寻常读书人也就罢了,你是齐静春,是我们先生最器重的得意弟子!是有望别开生面、甚至是立教称祖的读书人!”

    老人浑身颤抖道:“我知道了,是佛家误你!什么众生平等!难道你忘了先生说过的明贵贱……”

    齐静春笑着摇头,道:“先生虽是先生,学问自然极大,可道理未必全对。”

    老人被震惊得无以复加,满脸错愕,继而怒喝道:“礼者,所以正身也!”

    齐静春笑着回复一句,“君子时诎则诎,时伸则伸也。”

    看似无缘无故,隔着十万八千里,但是老人听到之后,脸色剧变,满是惊疑。

    齐静春叹了口气,望向这位跟随自己在此一甲子的同门师弟,正色道:“事已至此。那几个孩子,就托付给你送往山崖书院了。”

    老人点点头,神色复杂地起身离去。

    齐静春自言自语道:“先生,世间可有真正的天经地义?”

    ————

    两辆马车在天远远未亮的时分,就从福禄街出发,早早离开小镇。

    晨曦时分,一个草鞋少年带着两只大布袋子,动身去往窑务督造衙署外等人。

    一只袋子,装着一袋袋金精铜钱,另外一只,装着他觉得最值钱的蛇胆石。

    但是等到天大亮,衙署门房提着扫帚出来清扫街道了,少年也没有看到出发的马车。

    他只好厚着脸皮去问,问衙署名叫陈对的那拨客人,什么时候才从福禄街出发。

    门房笑着说他们啊,早就离开小镇了。

    草鞋少年目瞪口呆,刘羡阳那家伙不是跟自己约好了天亮以后,才动身吗?

    那一刻,少年视线有些模糊。

    跟门房道谢之后,少年就开始转身狂奔。

    跑出小镇,少年一口气跑了将近六十里路,最后沿着一道斜坡,精疲力尽的少年走到坡顶,看着蜿蜒的道路,一直向前延伸出去。

    少年蹲在山顶,脚边放着没有送出去的铜钱和石头。

    一个佩剑悬刀的少女悄无声息坐在他身边,气喘吁吁,气呼呼道:“你不是掉钱眼里的财迷吗,怎么这么大方了?全部家当都要送出去?就算刘羡阳是你朋友,也没你这么大手大脚的啊。”

    少年只是抱着头,望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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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笼中雀

    第六十八章

    天下有春

    齐静春的那尊巨大法相,洁白缥缈,肃然危坐于东宝瓶洲最北端的版图上。

    云海滚滚涌动,缓缓下压,不断靠近齐静春的头颅。

    齐静春抬头望去,笑意洒脱。

    云海之上,有威严嗓音响起:“齐静春,需知天道无私!你身为儒家门生,对骊珠洞天生出恻隐之心,情有可原,若是此时回心转意,犹有余地。”

    伴随着这位天上仙人的话语,仿佛有阵阵雷声迅猛滚走于云海之中,那些一闪即逝的电闪雷鸣,不断从云海底端渗透而出。

    言出法随。

    又有一位仙人嗤笑道:“与这书呆子废话什么!想要做出顶天立地的壮举,得先问过我的拳头答应不答应!”

    与之同时,云海被一只金黄色的巨大手掌,向下一捞,拨开厚重云雾,露出一个窟窿后,一道光柱落在齐静春法相之前。

    西方响起佛唱一声,悲悯开口:“齐施主,一念静心,顿超佛地。”

    齐静春沉声道:“斩龙一役之后,小镇得以享受三千年大气运,后世子孙英才辈出,无非是寅吃卯粮的手段,只不过既然是四位圣人订立下的规矩,最早那拨选择扎根骊珠洞天的修士,也未有异议,我齐静春自然没有资格在此事上指手画脚。如今天道要镇压此方天地,来便是了,无非是换成我齐静春一人,来替小镇百姓承受这一场劫难,天道和规矩未曾落在空处,诸位又为何阻拦?”

    伸手将云海搅出一个大窟窿的仙人肆意大笑,“哈哈,姓齐的,你是真不知道缘由,还是装疯卖傻?”

    齐静春不知何时已经伸出一只手,将那颗蕴藏一座小洞天的珠子,手掌变拳,虚握于手心之中。

    想来掌心之中,洞天之内,小镇之上,已是白昼骤然变成黑夜的玄妙光景。

    此时,那只护住骊珠洞天的雪白手掌,仿佛遭受到一股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无形攻势,呲呲作响,手背之上不断溅射、绽放出白色电弧,不断有看似小如飞羽、实则大如山峰的“雪花”,从齐静春手背脱落,坠落人间,只是不等落地,就已烟消云散。

    高坐于云海窟窿附近的云上仙人,放声讥笑道:“小小儒士,悖逆大道,不自量力!就由本座先陪你玩玩!”

    若是从东宝瓶洲的极远处举目望去,并且能够破开仙人联手造就的遮掩法阵,那就能够依稀看到无比壮观一幕,破开云海的宏大窟窿当中,先是露出一粒黑点,笔直朝下,然后是一截剑尖,最后终于显露出全貌,是一柄与齐静春法相手指长短的“袖珍”飞剑。

    第一柄刚刚现世,第二柄又尾随其后,从别处落下,第三第四柄,依次从天上云海降临人间,总计十二把飞剑。

    一线排开,悬停于高空。

    如铁骑列阵,被人勒紧缰绳,只等一声令下,便可冲锋凿阵。

    云海之上,一尊金色巨人随意盘腿而坐,睁着巨大的金色眼眸,双拳撑在膝盖上,右拳缓缓抽出一根食指,屈指一弹。

    一柄飞剑率先激射向齐静春的拳头虚握的那条胳膊。

    飞剑下坠的速度快如闪电,轨迹上,拉扯出一条连绵不绝的云尾。

    飞剑瞬间穿透齐静春法相的手臂,在距离地面只有咫尺之遥的时候,骤然停止。

    云海之上,金色巨人右拳食指轻轻旋转,飞剑划出一道弧线,重返高空,同时左手叩指轻弹,原本悬在空中的一柄飞剑轰然落下,再一次刺穿齐静春的手臂。

    两根手指相互起落。

    十二把飞剑笔直落下,弧线返回。

    起起落落,如此反复。

    齐静春那条胳膊被飞剑一阵阵密集攒射后,变得伤痕累累,出现无数个黑色孔洞,相比原本通体莹白的巍峨法相,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齐静春对此神色自若,眼见着又要再来一拨飞剑穿刺,展开新一轮冲杀。

    真是咄咄逼人。

    齐静春云淡风轻地说出四个字:“春风得意。”

    一柄飞剑依然是直直刺向齐静春手臂,只是这一次不等它钉入手臂,就像是松针被一阵清风吹拂得飘荡歪斜,不但是这一把飞剑,之后十一把飞剑无一例外,就是无功而返,围绕在齐静春的法相四周,遵循某种既定轨迹缓慢飞行,剑身颤抖,伺机而动,轻微嘶鸣作响。

    不但如此,一阵阵弥漫天地间的春风,还不露痕迹地托住了下坠云海。

    那尊金色巨人袒露胸膛,一身恣意放肆的意味,居高临下,眼见着那十二把飞剑,竟然找不到任何破绽,有些惊讶,“咦?”

    这些对人间修士而言威力无匹的飞剑袭扰,齐静春并不太上心,他始终盯住那只虚握的拳头。

    世间有人老珠黄一说,骊珠洞天这粒悬浮在东宝瓶洲上空的珠子,也已经有三千年岁月了,

    本该在六十年后,在下一任圣人阮邛的手上,包裹庇护珠子的外壁,将会彻底破碎,如同一件瓷器,外层釉色脱落剥离殆尽。到时候天道碾压而至,必然势如破竹,虽然不会当场死人,但是小镇所有人都会失去来生,齐静春为此专门翻阅佛经,甚至推断出一个可怕的后果,小镇这六千余人,被用来承受天威浩荡的“替死鬼”,有可能生生世世堕入西方佛国的饿鬼道,永世不得超脱。

    兵家修士、铸剑师阮邛,作为骊珠洞天最后一位坐镇四方的圣人,他到时候的职责,可不是守护小镇百姓的安危,而是不让任何一人逃脱这份天道责罚。

    那金色巨人声如擂鼓,轰隆隆传遍天空,大笑道:“有人说你齐静春不简单,拥有两个本命字,春字之外,还有一个坏了规矩的静字,来来来,让本座开开眼!”

    巨人每说一个来字,就用拳头砸在膝盖上一次。

    三次过后,云海如锅内沸水,剧烈涌动。

    云海底部,那阵原本肉眼不可见的清风,也摇晃起来,光线混乱,明暗交替。

    巨人道:“你有春风,本座则有一场飞剑法雨,要给你这家伙泼泼冷水!”

    言语过后,无数金色的丝线透过云海,又渗透清风。

    如果用巨人身躯作为对比,那些金色丝线,就像是指甲长短的小小绣花针,只是密密麻麻,成千上万,汇聚之后,声势之大,惊心动魄。

    齐静春依然凝视着拳头,闻声后面不改色,轻声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只见正襟危坐的法相四周地面,迸溅出一粒粒雨滴,每一滴雨珠,看似渺小忽略不计,其实皆大如水潭。

    然后这些不断涌现的雨珠,违反常理地哗啦啦向天空滑去。

    雨幕倒挂。

    只因儒家圣人齐静春默念的那一句诗词。

    金色绚烂的飞剑法雨,从上往下,起于大地的春雨水幕,由下往上。

    狠狠撞在一起!

    头顶气象万千,齐静春却对此不见,不听,不言。

    齐静春那颗拳头四周,凭空生出一条条闪电蛟龙,砸在手背之上。

    闪电颜色分为三种,猩红,青紫,雪白,看似杂乱无章,三者却泾渭分明,并不交替缠绕,分别交织成三张大网。

    法相的拳头,碎屑四溅,飞羽飘摇,不断衰减。

    齐静春轻声道:“风平浪静。”

    三色闪电,唯独雪白闪电毫无征兆地静止不动,但是其余两种闪电依然遵循规矩而行,这就使得一条猩红闪电砰然撞断一条雪白闪电,一条青紫闪电又捆绑住猩红闪电。疏而不漏的天网恢恢,竟是变得混淆无序。

    云海之上,有苍老嗓音悠然响起,“动静有法!”

    只不过转瞬过后,原本趋于混乱的三张闪电法网,重新恢复乱中有序的浩大天威。

    一次次敲打撞击齐静春那尊法相的拳头。

    齐静春微微叹息。

    “小打小闹也差不多了,齐静春,可敢接下本座这一拳!”

    一只金色拳头从云海窟窿之中落向齐静春的头颅。

    齐静春空闲的右手高高举起,掌心向上,阻挡住那压顶一拳。

    齐静春法相猛然下坠百丈,只是云海也被一股激荡清风托起百丈。

    像是天地之间拉开了两百丈距离。

    “再来!”

    金色仙人一拳拳落下,每一次拳势雷霆万钧,恐怕东宝瓶洲任何一座王朝的五岳雄山,也经不起他这一拳。

    一身雪白的齐静春法相,只是扬起手臂,高高举起。

    先是法相手心被砸出一个大坑,然后整只手掌砰然而碎,紧接着手臂一节一节被金色拳头打烂。

    法相大损的齐静春仍然无动于衷,所有的注意力,始终放在虚握拳头的左手之上。

    从拳头蔓延到整条手臂,再到肩头,覆满了雷电游走的道家符箓,每个字大如屋。

    苍老嗓音继续响起,“莫要冥顽不化,齐静春,你若是愿意,可以追随贫道修行。”

    齐静春稍稍转过头,低头凝望着那条千疮百孔的手臂,已经布满道家一脉掌教圣人写就的无上谶箓,好一个替天行道。

    齐静春轻轻呵出一口气,沉声道:“清静……”

    苍老声音透露出一股震怒,“齐静春,你大胆!”

    一声怒喝,硬生生盖过了齐静春在“清静”之后的两个字。

    高空有并拢双指作剑,轻而易举破开云海,一斩而下!

    竟是直接将齐静春握拳的那条手臂,从肩头处斩落!

    极远处,有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充满惋惜。

    儒家圣人不逾矩。

    齐静春不该跨过道家那座雷池的。

    那指剑成功斩断齐静春手臂后,似乎主人怒气犹在,双指快速缩回云海,并未就此罢休,而是以更快速度刺向那个已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的悬空拳头。

    齐静春收回头顶只剩半截的右手手臂,迅速挡在珠子上方,往自己这边一搂,护在自己身前。

    仙人双指一往无前,毫无悬念地洞穿齐静春法相的胳膊,来自窟窿的金色巨人那一拳,更是结结实实砸在齐静春法相的头颅之上。

    齐静春这尊法相,摇摇欲坠。

    虽然残肢断臂,依然大袖飘摇,自有读书人的风流,可越是如此,越显得惨不忍睹。

    又是被当头一拳,齐静春法相继续下沉。

    一拳紧接着一拳,好像不把这读书人砸得深陷地下就不罢休。

    破败不堪的法相,死死护住身前的那颗拳头,那粒珠子,那座骊珠洞天,那些见面了会喊他一声“齐先生”的百姓。

    这尊法相嘴唇微动,无声而念,“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

    小洞天之内。

    乡塾之中,没有一名蒙童在场。

    有一位独坐的青衫儒士,不仅仅是双鬓霜白,头发也已雪白。

    读书人七窍流血,血肉模糊。

    魂魄破碎,比一件重重摔在地上的瓷器还彻底。

    读书人竟是快意至极的神色,闭目而笑,溘然而逝。

    天下有我齐静春。

    天下快哉,我亦快哉。

    这一年,这座天下,春去极晚,夏来极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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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笼中雀

    第六十九章

    夜幕

    小镇好似遇上了百年难遇的天狗食日,一下子就漆黑一片,人人伸手不见五指。

    加上小镇外一尊尊神像如爆竹炸裂,声响愈来愈频繁,当小镇因为天黑而寂静之时,就显得格外刺耳,这无疑又加深了小镇普通百姓的猜测,联想到之前那些载着大户子弟的牛车马车,市井巷弄里的老百姓一个个惶恐不安。

    四姓十族的高大门墙内,无一例外,每当有奴仆丫鬟想要自作主张,高高挂起灯笼,很快就会遭受大声呵斥,一些个脾气急躁的家族管事人,甚至当场就拍掉那些灯笼,将其一脚踩烂,脸色狰狞,以视若仇寇的眼神,死死盯住那些原本出于好心的府上下人。

    铁匠铺子这边,陈平安正在和宁姚坐在井口吃午饭,天黑之后,陈平安虽然奇怪,但是不耽误他低头扒饭,铁匠铺的伙食相当不错,长短工每餐都能分到一块食指长宽的肥腻红烧肉,外加一勺油水,饭管够,但是肉就只有一块,陈平安大概是两大碗米饭的饭量,所以每次从掌厨师傅那边分到一块肉后,因为有汤汁,第一碗往往是只吃饭不动肉,吃到最后,那块红烧肉就会从碗顶一点点滑落到碗底,然后跑去盛第二碗米饭,这才干净利落解决掉那块肉。

    宁姚每次看到陈平安吃那饭,都有些想笑。

    阮秀倒是不会像宁姚这样,青衣少女望向陈平安的视线里,仿佛写着四个大字,同道中人。

    此时陈平安一手端着空荡荡的大白碗,一手持筷,竭尽目力环顾四周,只能依稀看到两三丈距离以内的景象。

    最近这两天,除了给阮师傅的铁匠铺子做牛做马,陈平安要抽出三个时辰去练习走桩,白天一个,午时到未时,晚上两个,亥时到丑时。到后来陈平安尝试着走桩的同时,十指结剑炉桩,但是陈平安发现如此一来,会让自己呼吸不畅,步伐更加不稳,果断放弃,陈平安只在劳作间隙,趁人不注意的时候,锻炼剑炉来滋养身躯,其实对陈平安而言,只不过是把以往的烧瓷拉坯,换成了撼山谱里的立桩剑炉。

    午时到未时的那个时辰走桩,一开始宁姚偶尔还会尾随其后,装模作样指点过几次后,就不再出现。陈平安不想惹来流言蜚语,白天这一个时辰的拳桩,会沿着小溪下游方向,跑出铁匠铺子一里地后,才开始练习,然后来回一趟,差不多能走上十里路左右。

    对于陈平安来说,这就算属于一条雷打不动的新家规了。

    此时坐在井口,宁姚望着覆盖黑布似的天空,害得她失去“漂亮”印象的狭长双眉,微微皱起。

    陈平安小声问道:“是不是跟齐先生有关?”

    宁姚不打算告诉他真相,只给出一个模糊答案,“齐先生既然是这座洞天的主人,应该跟他有关系吧。”

    陈平安又问道:“按照宋集薪和稚圭之前的说法,齐先生原本打算跟学塾书童赵繇一起离开小镇,为什么最后不走了?”

    宁姚摇头笑道:“圣人的心思,就像一条龙脉,能够绵延千万里,我可猜不到,也懒得猜。”

    说完这句话,她把碗筷往陈平安手里一丢,自己起身去往一栋独属于她的黄泥墙茅草屋,宁姚自己也很奇怪为何阮师对此自己如此客气,难道阮师看出自己的身份?可能性极小才对,毕竟倒悬山并不位于东宝瓶洲,况且倒悬山与外界几乎没有牵连,名声很大,客人极少,再者倒悬山那边,对自己的身份也吃不准。只不过宁姚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直我也能用剑劈出一条直路的性情,堂堂东宝瓶洲第一铸剑大家阮师的示好,她就大大方方笑纳了。

    陈平安拿着碗筷,刚想要去灶房那边,发现不远处有人从这边走过,是一位袖子宽大的年轻男人,比读书人陈松风更像读书人,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有点像齐先生,又有点像当时在泥瓶巷遇到的督造官宋大人。

    男人看到独自坐在井口发呆的草鞋少年后,而且还与自己对视后,他微微惊讶,来到少年身边,笑容温醇道:“我找阮师傅有点事情,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陈平安这次没有像当初在泥瓶巷,故意瞒着蔡金简苻南华,而是直截了当给那人指明了方向。

    一来宁姑娘跟自己说过阮师傅的厉害,二来眼前这个男人,没有给陈平安一种阴沉城府的感觉。

    陈平安客气问道:“需要我带路吗?”

    年轻男人没有着急赶路,望着陈平安,微笑道:“不用,就几步路的事情,不麻烦了。谢谢你啊。”

    陈平安笑着点头,走向灶房,那男人则走向远处一间铸剑室。

    陈平安还了碗筷后,发现短工学徒们都聚在几栋屋内,点上油灯,在那里聊着为何会昼夜颠倒,有人言之凿凿,说是某座大山的山神过界,害得溪水井水下降,所以惹恼了管辖溪涧的河神老爷,一场神仙打架,打得天昏地暗。也有人用老一辈人的说法来反驳,说咱们这儿,大山都给朝廷封禁了,哪里来的山神,再说了,那么点大的小溪,绝对出不了河神。

    陈平安没去掺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借着自己超乎寻常的眼力,独自去往最后一口水井底下,一背篓一背篓搬土出井。

    一次沿着木梯爬出井口后,恰好看到那名男子从铸剑室返回,他也发现了少年的身影,并未走近,也没有停步,只是与陈平安遥遥挥手告别。

    陈平安有些感慨,不论此人是好是坏,最少他跟正阳山云霞山两座山,还有清风城老龙城两座城的外乡人,确实不同。

    陈平安在井口一趟趟搬运土壤,最后一趟出井后,发现阮秀站在井口轱辘附近,手心摊放着一块帕巾,堆满了小巧糕点,等到陈平安出现后,阮秀向他伸出手掌,满身泥土、双手脏兮兮的陈平安笑着摇头,随后阮秀坐在井口上,

    低头吃着骑龙巷压岁铺子的精致糕点,青衣少女迅速沉浸其中,整个人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欢喜。

    陈平安继续来来回回搬运积土,十数次后,马尾辫少女已经不见踪迹,不过井口上留着帕巾和一块糕点,是压岁铺子最著名的桃花酒酿糕,陈平安愣了愣,只好摘下背篓,放在脚边,坐在帕巾附近的井口上,在衣衫上擦了擦手,双指捻起糕点,放入嘴中。

    陈平安使劲点头,果然很好吃。

    毕竟自己吃得是整整十文钱啊,一想到这点,陈平安立即觉得更好吃了。

    之后几个时辰,天色依旧昏暗,天空时不时会传来一阵阵沉闷的擂鼓声响,除此之外,其实小镇并无异样,阮师傅也破例让自家铁匠铺的短工休息两天,让他们各回各家,不用待在这边等着“天亮”继续干活。

    陈平安也在此列,干脆就返回小镇,去了趟刘羡阳家,没发现少东西后,就赶紧熄灯,再锁好屋门,跑向泥瓶巷的自家宅子。

    不知为何,陈平安觉得如今的小镇,死气沉沉,没了生气。

    陈平安并不知道,在他跑过廊桥廊道的时候。

    桥底下的水面上,悬浮着一位衣袂飘摇的高大女子,衣裙雪白,头发雪白,裸露在外的手脚亦是肌肤如羊脂美玉一般。

    她正歪着脑袋,以溪水为镜,一手挽发一手梳理,谁也看不清她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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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笼中雀

    第七十章

    天亮

    小镇如今的光景,就像大骊将帅命人打造的一块沙盘,战事已经落下帷幕,决定弃之不用,就用黑布随意一遮。

    陈平安在自家宅子里点起一盏油灯,开始清点自己的家当,三袋子金精铜钱,供养钱、迎春钱、压胜钱各一袋,一袋是大隋皇子所赠,说是感谢让他撞见那条金色鲤鱼,顾粲留下的两袋,算是买泥鳅的钱。

    至于陈对原本答谢他的那两袋钱,陈平安在出山途中,恳请陈对转交给刘羡阳,陈对虽然疑惑,可是并未拒绝,兴许对陋巷少年的选择比较惊讶,也可能是祭祖成功后心情不错,陈对破天荒露出笑容,嗓音柔和说了些肺腑之言,让陈平安大可以放心,坦言她这位颍阴陈氏嫡系子弟的许诺,绝对要比两袋子金精铜钱更值钱。陈平安其实对此将信将疑,不敢全信,只不过宁姚听说“颍阴陈氏嫡系子弟”后,私下让陈平安放宽心。

    齐先生先后两次赠送印章,共计四方。最早两方印章,“静心得意”和“陈十一”,是齐先生自己私藏的蛇胆石,之后两方印章,是齐先生根据陈平安赠送的蛇胆石,随形刻就,一小篆一隶书,巧合的是两方印章能够合拢,凑出一幅青山绿水图,一敦厚一纤柔,齐先生分别刻下“山”“水”两字,依照宁姚的说法,大概能够称之为一对“山水印”。

    陈平安把陆道长的两份药方三张纸放在桌面上。

    宁姚曾经嫌弃过陆道长的字寡淡无味,人气才气烟火气仙佛气,啥也没有,就像是世俗王朝的举人秀才,为了科举功名而迎合奉行的馆阁体,规规矩矩,低三下四。

    陈平安自然看不出年轻道长这一手字的韵味深浅、造诣高低,也不会因为宁姚的评价不高,就轻视了这三张纸。再者陆道长临行之前亲口说过,小镇购书识字大不易,陈平安想要学字,可以从他的药方学起,

    此时陈平安小心翼翼拿起最后一张纸,之前看过末尾朱红印文的“陆沉敕令”四字,并未深思,只是如今自己也有了多达四方的印章,便觉得那几个小字,格外可爱可亲。陈平安想到以后自己兜里有了闲钱,哪天买了书,归入家中私藏,然后在扉页或是尾页,轻轻以“陈十一”印钤盖朱字,陈平安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咧嘴乐呵。

    只是很快陈平安就有些为难,有了印章,就需要印泥。骑龙巷那间专门售卖糕点的压岁铺子,它隔壁就有一间什么杂物都卖的铺子,挂“草头”两字招牌,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就经常光顾这间铺子,所谓的文房四宝、书案清供都是那边买来的。

    陈平安犹豫片刻,觉得等到将来识字了,哪天遇见了一见钟情的书籍,再去买一盒印泥。

    除此之外,还有那一麻袋精心挑选出来的蛇胆石,七八颗,颜色各异,但哪怕出水这么长时间,依然颜色不褪。桌上麻袋的袋口打开,大如青壮手心、中如稚童拳头、小如鸽蛋的各色石子,相依相偎,模样讨喜。

    陈平安本来希望送给刘羡阳,宋集薪虽然是个言语刻薄的读书种子,但是有句话说得很有道理,大概意思是同样一件小东西,摆在泥瓶巷外的摊贩手上,卖几文钱,还得费很大功夫,可要是摆在草头铺子的柜子里,就要三四两银子起步,顾客爱买不买,没钱滚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陈平安觉得宋集薪这话挺有道理,所以蛇胆石放在他这边,留在小镇上,估计撑死了也卖不出什么高价,可要是给了刘羡阳,要去那什么颍阴陈氏所在的大地方,哪怕给人坑骗杀价,也绝对比陈平安得到的钱更多。

    至于是自己手握一栋茅屋,还是让朋友赢得一座金山银山,两者孰好孰坏,对陈平安来说,根本不用考虑。

    否则为什么要和刘羡阳做朋友?

    所以哪怕那个风雷园的刘灞桥,陈平安觉得这个人不坏,可不管刘灞桥嘴上如何跟自己称兄道弟,陈平安从头到尾都不会当真,也从不附和。

    陈平安最后拿起那根玉簪子,齐先生说是早年他的先生所赠,是寻常之物,并非什么奇珍异宝。

    碧玉簪子上篆刻有八个小字。

    宁姚解释过“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这句话。

    君子。

    陈平安虽然没读过书,但依然觉得这个词语,肯定是分量很重的称呼。

    门口那边传来宁姚的嗓音,“你怎么不把这支簪子别上?人家既然愿意送给你,自然是希望你物尽其用。”

    怔怔出神的陈平安抬头望去,笑问道:“你怎么来了?”

    宁姚坐在陈平安桌对面,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簪子,“我仔细查看过了,的确是普通的簪子而已,没有暗藏玄机,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座小洞天呢。”

    陈平安一头雾水,“啥?”

    宁姚看着那一桌子陈平安的“压箱底家传宝”,解释道:“别有洞天,这个说法听说过吧?老百姓只当是读书人的修辞说法,没当真。其实这里头很有讲究,天底下洞天分两种,一种就是我们身处的这座骊珠洞天,属于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之一,就是‘洞天福地’的那个洞天,有些疆域广袤,不知几千几万里,传说中道祖拥有一座莲花洞天,虽是三十六座小洞天之一,但其中一张荷叶的叶面,就比你们大骊王朝的京城还要大。”

    陈平安一惊一乍,怀疑道:“不可能吧?”

    宁姚笑着伸出大拇指,翘起伸向自己,胸有成竹道:“我也不信,所以将来我去亲眼看过之后,回来告诉你真假!”

    陈平安轻声道:“这么稀奇古怪的地方,不是谁都能进去的吧?”

    宁姚呵呵笑道:“你以为我是谁?”

    陈平安赶紧岔开话题,“宁姑娘你继续说洞天的事情。”

    宁姚随手拿起一块小巧玲珑的蛇胆石,桃花色,握在手心摩挲,说道:“任意一座大洞天,能够贯通天地,灵气充沛,那才是名副其实的仙家府邸,练气士身在其中修行,事半功倍,洞天之主,非是身负大气运之人不得占据,早已被三教百家里的佼佼者瓜分殆尽,不容他人染指。三十六小洞天,有点像是藏藏掖掖的秘境,如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其中以桃源洞天最风景宜人,以罡风洞天最为幽奇险峻,以骊珠洞天……”

    陈平安好奇问道:“我们这儿怎么了?”

    宁姚嘴角翘起,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动,道:“最小,就这么点大,弹丸之地,不值一提。”

    陈平安干脆盘腿而坐,懒洋洋的,趴在桌上,然后扬起一只拳头,依次竖起一根根手指,柔声笑道:“可是我在这里,遇到了齐先生,杨老头,刘羡阳,顾粲,当然还有你,宁姑娘。”

    宁姚也笑了,“还有一种小洞天,就是收纳物品的地方,佛家有须弥芥子一说,道家则是袖有乾坤,其余百家也各有各的说法,其宗旨都是‘方寸之地容天地’,简而言之,就是说一点点大的物件,能够放下很多玩意儿,只是相较真正的洞天福地,这种冠以‘洞天’头衔的宝贝,放不得活物,我娘亲以前最值钱的嫁妆之一,就是一枚玉镯子,”里边洞天的大小,差不多是这栋屋子这么大的地方。”

    不知外边天高地厚的草鞋少年,便有些失望,“这么小啊,你看人家道祖的一片莲叶,就有一座城池那么大呢。”

    宁姚恼羞成怒,身体前倾,伸手就想要给陈平安脑袋一巴掌,陈平安赶紧身体后仰,左右躲闪。

    宁姚出手数次也没能得逞,灵犀一动,那只握有桃色蛇胆石的手,作势要丢出石头。

    陈平安赶紧慌张道:“别扔别扔,要是边边角角磕坏了,肯定要少赚很多铜钱的!”

    宁姚撇撇嘴,放下蛇胆石,只是突然又迅猛抬手。

    吓得陈平安赶紧闭上眼睛,不忍心去看。

    啪一声,将石头重重拍在桌面上,宁姚捧腹大笑。

    陈平安睁眼后,无奈道:“宁姑娘,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啊。”

    宁姚一挑狭长眉毛,手肘一扫,那颗石头被扫落桌面。

    陈平安双手挠头,苦着脸。

    跟宁姑娘讲道理,讲不通啊。

    宁姚嬉笑一声,从桌面下伸出另外一只手,那颗本该摔落在地的石头,赫然躺在她的白皙手心。

    陈平安还是双手抱头,可怜兮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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