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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杨家铺子,有位英气少女背着少年快步跨过门槛,对一位中年店伙计问道:“杨老先生在不在?”

    那人眼见少女气度不凡,不敢怠慢,点头道:“在后院刚收拾完药材呢,你们有事?”

    少女点头沉声道:“我们跟杨老头熟悉,要跟他求一副药。”

    伙计犹豫片刻,没有纠缠,领着他们来到后院正屋,一位老人正在用老烟杆子轻轻磕着桌面,屋子角落远远站着一位邋遢汉子,正是小镇东边的看门人,光棍郑大风,可能是一物降一物,郑大风碰到了杨老头,便是大气不敢喘的模样,再无平时油滑无赖的欠打德行。

    杨老头挥了挥烟杆,郑大风赶紧溜出屋子,带着店伙计一起离开。

    杨老头望着少女背后的熟悉少年,陈平安。

    陈平安此时嘴唇发白,浑身颤抖,双手几乎是拼死环住少女的脖子。

    杨老头不紧不慢地站起身,一手负后,一手持烟杆,来到少女身前,与少年对视,沙哑道:“与你说过多少次了,越是命贱福薄,就越要惜命惜福,怎么,稍稍遇到一些挫折,就要死要活,那你怎么当初不跟着你娘亲一起走,岂不是更省事一些?你姚师傅是对的,他生前总念叨三岁看老三岁看老,你是个活不长久的,哪怕教了你好手艺真功夫,也是浪费,一样要早早丢到土里去。”

    宁姚目瞪口呆,在她印象中,杨老头应该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成天笑眯眯的。

    谁曾想是这么个尖酸刻薄的老头子。

    老人讥讽道:“是不是很疼?”

    陈平安微微点头,早已说不出话来。

    当时在少女后背醒来后,大概是药效褪去,其实当时就已经开始发作,只是陈平安觉得可以撑一撑,等到宁姚背着他到廊桥附近,他知道是如何也撑不下去了,于是宁姚甚至顾不得取回溪边道路中的那柄刀,就赶紧背着他赶往杨家铺子。

    老人笑呵呵道:“疼啊,那就乖乖受着。”

    然后老人瞥了眼宁姚,没好气道:“让他自己坐在长凳上!”

    老人随即嘀咕道:“给个小娘们背着,也不嫌磕碜。”

    宁姚强忍住怒气,小心翼翼让陈平安坐在长凳上,只是她刚一放手,少年就摇摇欲坠。

    宁姚刚要伸手搀扶,少年虽然口不能言,仍是眼神示意不用她帮忙。

    老人抽了一口自制旱烟,看着少年的身体和气象,啧啧道:“真是个名副其实的破落户了。好嘛,问心无愧倒是问心无愧了。”

    老人根本对少年的刺骨疼痛无动于衷,“刘羡阳是什么好命,你是什么贱命,这么多年心里也没个数?他死一次,差不多都够你死十次了,知道不?”

    宁姚实在受不了这老头子阴阳怪气的言语,沉声道:“杨老先生,能不能先帮陈平安止痛?”

    老人身形佝偻,转头斜眼看着少女,云淡风轻问道:“你男人啊?”

    宁姚怒目相向。

    老人不再理睬少女,转回头,看着少年。

    老人自顾自陷入沉思。

    最后老人撇撇嘴,叹了口气,用老烟杆在陈平安肩头一点,手臂和腿上各点了两下。

    刹那之间。

    少年以侧卧之姿,手肘抵住脑袋,卧在长凳之上。

    老人轻喝道:“睡去!”

    陈平安瞬间闭眼睡去,立即鼾声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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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笼中雀

    第六十章

    有鬼

    衙署牌坊下。

    陈对聊了天南地北许多奇人趣闻轶事,正阳山小女孩听得津津有味,啧啧道:“姐姐,你懂得真多。”

    陈对微笑道:“等你长大了,也会知道很多事情。”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平时相处,感觉你也挺正常一人啊。”

    女子长眉微挑,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在你们大骊藩王宋长镜面前,就要低眉顺眼,卑躬屈膝?”

    宋集薪哈哈大笑,伸手指着陈对,“姑娘你这说话的路数,要是被咱们小镇学塾的齐先生听见了,先生他一定会皱眉头的,知道吗,你这叫非此即彼,很不讲道理的,乍一听好像蛮有道理,其实根本经不起推敲,我真正的意思,当然是你可以不用对宋长镜谄媚相向,也不应当如此,但是他宋长镜好歹是大骊最大的一条地头蛇,还是首屈一指的武道大宗师吧?你作为一个外人,入乡随俗,对一栋屋子的主人稍稍客气点,难道不应该吗?为何非要摆着一张臭脸装大爷,你说装也就装了,装完被宋长镜打得半死,还敢当着他的面放狠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好。”

    最后宋集薪指了指自己,自嘲道:“连我这种嘴贱心肠坏的人,也晓得审时度势,看碟下菜。”

    陈对犹豫了一下,说道:“算是同类相斥吧,我也是习武之人,对于你们东宝瓶洲的武夫,实话实说,一直不是特别瞧得起,当然最后证明我是错的,大错特错。”

    宋集薪讶异道:“你倒是够实在的。”

    陈对淡然道:“习武之人,不认拳头,能认什么。”

    宋集薪突然问了一个尖锐问题,“你们这些来小镇寻找宝物机缘的外乡人,好像道理跟我们认为的不太一样。是因为你们拳头硬?”

    陈对摇头笑道:“根本不用我解释什么,以后只要你走出小镇,很快就会变成我们这样的人。等你哪天自己踏上修行之路,自然而然就会明白,否则我说破嘴,你也不理解。”

    宋集薪感慨道:“变成你们这样的人,那多没意思啊。”

    小女孩插科打诨道:“那就去我们正阳山玩,可有意思了。”

    宋集薪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漫不经心道:“好啊。”

    陈对转头望去,有些本能的紧张。

    只见白袍玉带的大骊藩王站在牌坊那边,对宋集薪说道:“回泥瓶巷收拾收拾,准备离开这里。”

    宋集薪笑道:“得嘞,这就要背井离乡喽。”

    小女孩恋恋不舍,问道:“背井离乡,是背着一口水井离开家乡吗?”

    宋集薪哈哈笑着,起身道:“走,先把你送回李家宅子,这叫有始有终。”

    宋集薪牵着小女孩走向衙署大门,转头问道:“门外这条福禄街上不会出现刺客吧?”

    宋长镜笑道:“这得问你的邻居朋友。”

    宋集薪撇撇嘴,转身看了眼天色,乌云汇聚,有点下雨的迹象。

    他的心情一下子就变得极差。

    把正阳山陶紫送回去后,宋集薪惊讶发现宋长镜,竟然就站在那棵子孙槐之下,他快步走去,好奇问道:“这么着急离开?”

    宋长镜点头道:“临时收到个消息,外边有点事情,需要亲自解决,所以直接乘坐马车去泥瓶巷,收拾完东西就走。”

    宋集薪举目望去,果然衙署门口外停着三辆马车,这应该是少年平生第一次坐马车了。

    宋集薪弯腰坐入最前边一辆马车的车厢,宋长镜紧随其后,盘腿而坐。

    宋集薪环顾四周,空落落的,就只有自己屁股底下的那个草编蒲团,完全没有想象中的豪奢气派,更不会给人别有洞天的惊艳。这让宋集薪有些失望,原本少年还很期待看到稚圭登上马车后的惊讶。

    密集的马蹄在青石板街道上,滴滴答答踩出清脆声响,三辆马车先后驶出福禄街。

    宋长镜掀起帘子,望向车窗外的小镇景象,从今往后,大骊王朝就要彻底失去这座小洞天名义上的掌控权了。

    不过反过来想,大骊开国以来,正是靠着这座小洞天带来的巨大收益,才一步一步从偏居一隅的小小割据势力,变成如今宝瓶洲北部最大的世俗王朝,没有之一。

    千里河山小洞天。

    以后恐怕就只能在大骊皇宫秘史里去找了。

    宋长镜收起思绪,随口问道:“不跟那陈平安道一声别?”

    驶出福禄街后,道路不平,宋集薪身体开始跟随马车轻轻摇晃,摇头道:“那家伙能不能活下来,还不好说,万一只等到一具尸体,多恶心。他陈平安没爹没娘的,如今连好朋友也死翘翘了,那可不就是得由我这个邻居,来给他处理后事?”

    宋长镜嗯了一声。

    宋集薪问道:“那个正阳山的小女孩提到过一个人,叫马苦玄,是杏花巷的,跟我差不多岁数,好像他开价一袋子供养钱,把陈平安和那少女的藏身之地卖给了正阳山。你知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历?以前我只听说是个傻子,不曾想隐藏得这么深。”

    宋长镜想了想,“之前潜伏在宋家的刺客,在骑龙巷刺杀过那个大隋皇子,原本已经被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其中涉及到了这个名叫马苦玄的少年,这些年里,那名刑徒出身的刺客,私底下多次和马苦玄接触,有可能是师徒关系。如今真武山横插一脚,只能暂且搁置,毕竟大骊军伍当中,就有许多真武子弟,而且官位都还不低。”

    宋集薪笑道:“叔叔,你也有说‘只能’的时候?”

    宋长镜不以为意道:“谁让本王还有个尾大不掉的身份,狗屁大骊藩王。”

    马车临近泥瓶巷的时候,宋集薪有意无意道:“陈平安,真的就只是陈平安?”

    宋长镜哑然失笑,“在让你搬去泥瓶巷之前,衙署早就彻彻底底查过了,陈平安他家祖宗十八代,很清楚的脉络,没有任何问题,跟富贵权势四个字,不沾边。怎么,那个陈对吓到你了?放心,本王已经大致猜出她的身份了,她那一支陈氏,跟陈平安祖上留在小镇这一支,没有半点渊源,所以放宽心吧,陈平安就只是陈平安。勉强扯得上亲戚关系的,是那个陈松风所在的龙尾郡陈氏,但是你想一想,几百年没联系的亲戚,还算亲戚吗?再者,小镇陈氏这一支,已经落魄到只剩下一个人不是奴仆丫鬟,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你好歹读了些书,连这个道理也不懂?”

    宋集薪仍不死心,“那祖宗十八代之前的十八代呢?就没有出现过一个惊才绝艳的大人物?一个也没有?”

    宋长镜笑道:“原来你是希望陈平安身世特殊一些?”

    宋集薪没有掩饰自己的心思,点头道:“如果他跟寻常人不一样,我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宋长镜愈发好奇,打趣道:“那家伙到底怎么欺负你了,让你如此执念?可是按照我对那少年的了解,不像是个……”

    宋集薪冷笑着打断大骊藩王的言语,“小地方的人,眼界兴许不高,眼窝子会浅,但是绝对不能觉得他们就傻了。好也好得赤子之心淳朴善良,坏也会坏得头顶生疮脚底流脓,还有些人,则真的会蠢得无药可救,甚至是又蠢又坏。”

    宋长镜更加疑惑不解,“那陈平安属于哪一种?”

    宋集薪叹了口气,懊恼道:“他哪一种都不算,真是个傻子,所以我才觉得特别憋屈啊。”

    ————

    宁姚蹲在长凳前,仔细端详陈平安的熟睡脸庞,内心充满震撼。

    此等神通,妙不可言。

    陈平安的奇怪睡姿,使得少年从头到脚,流露着一股返璞归真的意味。

    宁姚虽然说不清道不明,但是对于一门神通术法的好坏,少女天生拥有极其敏锐的直觉。

    宁姚转头好奇问道:“你才是陈平安修行的领路人?”

    老人砸吧砸吧抽着旱烟,翘着二郎腿,望向屋外晦暗雨幕,笑道:“修行?这就算修行了?怎么,如今外边天地,又多出一位有资格立教称祖的家伙了?才害得世风日下,修行路上的光景,一年不如一年?不至于吧,那几位可不是吃素的,既然自己已经当了饕餮,就只能在这条不归路上,继续走下去,决不允许外人来分一杯羹。”

    宁姚一头雾水,“杨老前辈,你在说什么?”

    老人愣了愣,“你家长辈没跟你说过那些老古董的陈年旧账?”

    宁姚摇摇头,“我祖父那一辈人,走得早,我爹娘又不爱说其它几座天下的故事,生怕我离家出走。”

    杨老头扭头望去,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少女,最后冒出一句话来,“那道城墙上,如今刻下多少个字了?”

    宁姚老实回答道:“我祖父那一辈,出了很多英雄人物,所以短短百年之内,就新刻了两个字,如今总计十八字。”

    老人唏嘘道:“都已经十八个字了啊。道法,浩然,西天,六字之后,还多了哪些?”

    宁姚沉声道:“雷池重地四个字,剑气长存又是四个字,齐,陈,董。”

    杨老头皱眉问道:“小姑娘,还剩下个字,被你吃啦?”

    宁姚没好气道:“忘了!”

    老人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换了个问题:“还是老规矩,每斩杀一位飞升境妖族,才有资格在长城上刻下一字?”

    宁姚皱眉道:“你为何如此了解我家乡那边的情况?”

    老人笑道:“很久以前有位外来剑修,有写游记的习惯,一路风土人情,都被他写了下来,最后死在咱们小镇附近,我就把那本厚厚的游记拿回来,没事情的时候翻一翻。”

    宁姚怀疑这个说法的真实性。

    老人好像后背长了眼睛,“信不信由你。”

    宁姚观察陈平安的状态,有点像是道家坐忘或是佛门的禅定,问道:“他怎么了?”

    杨老头缓缓道:“小死。”

    人睡为小死。

    宁姚有些无奈,杨家铺子这个老人,说话要么刺耳难听,要么稀奇古怪。

    老人自言自语道:“小姑娘,我问你,当一个人在心中默念的时候,所谓心声,到底是何人之声。”

    宁姚愣了愣,陷入沉思。

    很快就自然而然地闭目凝神,之后昏昏欲睡,最后她竟是猛然一点头,酣睡过去。

    杨老头站起身,绕过少女,来到少年身前,用烟杆指着宁姚,对少年说道:“瞧瞧人家,一个点拨,几句话的事情,就能一举破境,再看看你,屁本事还没有,就喜欢犟,你跟谁犟呢,老天爷打盹多少年了,乐意搭理你这么个家伙?”

    杨老头回到原位坐着,望向屋外渐渐壮大的雨幕,急骤雨点敲在院落地面上,噼里啪啦作响,老人神色有些伤感,“这么多年过去了,挑来选去,找了那么多人,不曾想反倒是最不抱希望的一个,命最硬。”

    ————

    一个干瘦干瘦的孩子,背着一大背篓的野菜,手里用狗尾巴草串着七八条小鱼,走在巷弄里,孩子打开自家院门后,刚走入院子,隔壁那边,马上就有个身穿绸缎衣衫的小公子哥,踩上凳子,再娴熟爬上不高的院墙,蹲在那里,全然不顾脏了昂贵衣衫,笑道:“喂,姓陈的,又上山下水刨食啦?你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本事,真不小,以后能带我一起耍耍不?我打赏给你铜钱哦?”

    干瘦孩子笑了笑,“不用给钱。”

    满身富贵气的小公子撇嘴道:“不要拉倒,我还不乐意去。”

    孩子把那些小鱼从狗尾巴草上一条条摘下,大的有巴掌那么长,小的不过拇指长短,孩子踮起脚跟放在自家窗台上曝晒,晒干就能吃,不用撒盐。也不用开膛破肚,挤掉内脏,并非孩子怕麻烦,因为若是这么做了,就剩不下几两肉了,反正吃起来嘎嘣脆,很香。

    院墙上那小公子说完话后,其实有些后悔,事实上他一直很羡慕同龄人的邻居,每次回家都不空手,野兔泥鳅啊,溪鱼野果子啊,看得他很心动,不是嘴馋,只是眼馋而已,但是要强的他也不愿意改口,加上看到隔壁姓陈的动作轻快,无忧无虑的模样,他便有些闷闷不乐。

    你说你陈平安,每天穷得揭不开锅,睡着一间八面漏风的破房子,一年到头连一串糖葫芦也吃不着,你还乐呵个啥?

    墙头上名叫宋集薪的小公子哥,对此完全无法理解。

    ————

    有一天,衣食无忧却只能生活在泥瓶巷的小孩子,他回到家的时候,鼻青脸肿,满身泥土。

    那个刚刚做了他贴身婢女的女孩,问他怎么了,宋集薪死活也不说,回到自己屋子后,关上门,躺在床上。

    他今天跟人吵架,甚至还打架了。有一些恶毒言语,到现在还萦绕耳畔,让这个自尊心极强的孩子心如刀割,脸色时而哀伤,时而狰狞。

    “你不就有点臭钱吗?得意个什么劲儿,你连陈平安也不如,人家虽然死了爹娘,可好歹知道自己爹娘是谁,你知道自己爹娘是谁吗?”

    姓宋的孩子,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这个孩子没有像往常那样,蹲在墙头上跟邻居聊天,而是破天荒登门串户,走到了陈平安屋子里。

    他跟陈平安说了一句话后,没过多久,陈平安就离开了小镇,违背他娘亲去世时答应的誓言,小小年纪就去龙窑当起了学徒。

    ————

    有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站在铺子正堂后门那边,杨老头瞥见后,也没说什么,只是转过身,嫌弃碍眼。

    那个身影看到老人的动作后,格外受伤。

    更让他受伤的是一个自己应该称呼为嫂子的妇人,一手撑伞,一手狠狠推开他的脑袋,大踏步走向后院正屋那边,看到老人后,立即就要扯开嗓门喊话。

    杨老头叹了口气,赶紧起身走出屋子,关上门,站在台阶上,看着那位摆出兴师问罪架势的妇人,老人连抽旱烟的兴致也没了。

    妇人停下脚步,单手叉腰骂道:“干啥咧,你防贼呢?!杨老头,你好歹是我家汉子的师傅,怎么尽做这些缺德事?李二做得好好的铺子伙计,你凭啥让他卷铺盖滚蛋?杨家铺子是你开的?啊?李二是睡了他师娘啊,还是睡了他师父的闺女啊?!”

    被从街上堵回来的男人,缩着脖子,躲在后门那边,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师父是什么性子,李二他媳妇又是什么德行,他怎么会不清楚,所以他觉得自己这次不死也得掉层皮。

    杨老头面无表情,“说完了?说完了就回家叫春去,听说小镇最西边的猫叫声,一年到头就没断过,白天叫晚上也叫,好些人给吵得搬了家……”

    妇人好像被说中伤心处,嗓音又往上高涨,“老不死的东西,你还好意思说回家!你徒弟没了营生活计,成天就知道瞎逛荡,前两天咱家屋顶塌了,连缝缝补补的钱也拿不出来,害得我只好带着金山银山回娘家去,受尽了欺负!要不是李二给你赶出铺子,我们一家四口人会这么惨?杨老头,赶紧掏出棺材本来,给咱家修房子,要不然我今天跟你没完!”

    老人视线冷冷望向那个躲躲藏藏的汉子,郑大风。

    郑大风哭丧着脸道:“师父,李二按照你老吩咐,去办那件事情了啊,一时半会肯定回不来。”

    老人脸色阴沉。

    郑大风连下跪磕头的心都有了。

    妇人丢了油纸伞,一屁股坐在雨水地上,嚎啕大哭,“老不死的东西,喜欢扒灰啊,连自己徒弟的媳妇也不放过啊。”

    老人搬来屋檐下一条小板凳,慢悠悠坐下,从腰间袋子里拈出烟丝,碾成一团放入烟斗当中,抽起了旱烟,仰头看着天空,根本不理睬妇人。

    郑大风看着妇人在院子里撒泼打滚,下这么大雨,妇人又是好生养的丰满身段,衣衫又单薄,以至于杨家铺子好多活计都赶来凑热闹,一个个偷着乐,大饱眼福。

    妇人哭得撕心裂肺,只是骤然停歇,像是给人掐住了脖子,她揉了揉眼睛后,赶紧起身,拿起油纸伞就跑了。

    妇人一边跑一边喊道:“有鬼啊!”

    老人扯了扯嘴角,道:“香台上的老鼠屎,神憎鬼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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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笼中雀

    第六十一章

    过河卒

    惹祸精妇人一走,没了春光乍泄的风景可看,杨家铺子的人群也就很快散去。

    郑大风缩头缩脑跑到正屋檐下,蹲在远处,不敢离杨老头太近。

    同样是徒弟,他和李二在这个师父面前,待遇是云泥之别。

    郑大风也怨师父偏心,只不过有些事情,实在是不认命不行。

    郑大风怯生生问道:“师父,齐静春是铁了心要不按规矩来,到时候咱们何去何从?”

    老人一言不发,抽着旱烟,一头黑猫不知何时何处到来,蹲在老人脚边不远处,抖了抖毛皮,溅起许多雨水。

    郑大风忧心忡忡道:“真武山那厮竟然请神下山,会不会有麻烦?毕竟现在有无数人盯着这边呢。”

    老人依然不说话。

    习惯了自己师父的沉默寡言,郑大风也不觉得尴尬,胡思乱想着,又想起了齐静春,咒骂道:“他娘的你齐静春当了五十九年的孙子,还差这几天功夫?读书人就是死脑筋,不可理喻!”

    老人终于说话:“你不读书也是死脑筋。”

    郑大风不以为耻,转头谄媚道:“要不要给师父你老人揉揉肩敲敲腿?”

    老人淡然道:“我没什么棺材本,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郑大风赧颜道:“师父你这话说的,伤人心了啊,我这个做徒弟的,本事不大,可是孝心足啊,哪里会惦记那些,我又不是李二他媳妇。”

    老人嗯了一声,道:“你比她还不如。”

    郑大风整张脸都黑了,耷拉着脑袋,霜打茄子似的,没有半点精气神。

    不过他猛然间满脸惊喜起来,才发现师父今天说的话,虽然还是不堪入耳,可好歹说了这么多,难得难得,等回到东边屋子那边,可以喝一壶酒庆祝庆祝。

    郑大风心情愉悦几分,随口问道:“师兄拦得住那家伙?”

    这次不等老人拿话刺他,郑大风自己就扇了自己一耳光,“师兄拦不住才有戏,要真拦下来,以后就真要喝西北风了。”

    老人莫名其妙问道:“郑大风,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没大出息吗?”

    郑大风愣在当场。

    心想师父这个问题大有玄机啊,自己必须小心应对,好好酝酿一番。

    不曾想老人已经自顾自给出了答案,“人丑。”

    郑大风双手抱住脑袋,望向院子里的雨水四溅,这么个老大不小的汉子,欲哭无泪。

    ————

    衙署管事都不用怎么察言观色,就知道自己不适合继续待下去,随便找个由头离开屋子。

    陈松风继续埋头查阅档案,只是相比较陈对在场时的战战兢兢,总算恢复几分世家子弟的潇洒气度,但越是如此,一旁看在眼里的刘灞桥就越觉得气闷,一肚子憋屈不吐不快,只是性子耿直是一回事,口无遮拦又是一回事,刘灞桥便想着也出去散散步,眼不见心不烦。

    陈松风突然抬头笑道:“灞桥,终于坐不住了?”

    刘灞桥刚从椅子上抬起屁股,闻言后一屁股坐回去,气笑道:“呦呵,还有心情调侃我,你小子胸襟气度可以啊。”

    陈松风放下手中一本老旧籍书,苦涩道:“让你看笑话了。刚才为我打抱不平,我并非不识好歹,只是……”

    刘灞桥最受不了别人苦情和煽情,赶紧摆手道:“别别别,我就是瞧不上你家远房亲戚的欺软怕硬,我说她几句,纯粹是我自己管不住嘴,你陈松风不用感恩戴德。”

    陈松风后背向后仰去,轻轻靠在椅背上,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要是在龙尾郡陈氏家门,仅凭这个透着一股懒散的坐姿,给长辈一经发现,无论嫡庶子,小孩子一律要挨板子,成年人则要挨训。

    豪阀世族的读书人,虽然往往被武人讥讽为道貌岸然,装腔作势。

    可规矩就是规矩,打从娘胎生下来,就走在既定的道路上,大大小小的士族子弟,无一例外,从小耳濡目染。

    当然,也有盛产清谈名士和荒诞狂士的南涧国,以言行不拘泥于礼仪,著称于世。

    刘灞桥问道:“你和陈对到底什么关系,至于如此畏惧她?如果涉及家族机密,就当我没问。”

    陈松风站起身,去关上屋门,坐在原本管事的椅子上,轻声反问道:“刘姓少年的买瓷人名分,几经波折,最后辗转到我龙尾郡陈氏手中,你就不好奇是为何?”

    刘灞桥点点头。

    恐怕搬山猿打破脑袋也想不到,因为那部剑经闻风而动的竞争对手,竟然不是死敌风雷园,而是横空出世的龙尾郡陈氏。

    陈松风面容疲惫,应该是一路行来长期郁结,多思者心必累,终于忍不住要找个人吐吐苦水了,加上他深信刘灞桥的人品性情,所以缓缓说道:“虽说我们陈氏与你们风雷园关系更近,但陈氏子孙恪守祖训,不掺和山上山下的恩怨,已经坚守这么多年,难道一本对于陈氏子弟十分鸡肋的剑经,就能够让我们为此破例?陈氏是书香门第,不是修行世家,趟这浑水,有何意义?”

    刘灞桥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了想,“是那个陈对的家族,想要将这部剑经收入囊中?难不成她家是哪个不出世的剑修豪族?”

    陈松风摇头道:“并非如此。先前你也薛管事提及,小镇陈氏分两支,陈对就是属于最早迁出去的那一支,走得很彻底,干脆连东宝瓶洲也不待了,直接去了别洲,经过一代代的繁衍生息,开枝散叶,陈对所在家族,如今已经被誉为‘世间坊楼之集大成者’。当然,这些消息,在东宝瓶洲从未流传,我们龙尾郡陈氏也只是因为与他们有丁点儿渊源,才得以知晓内幕。”

    刘灞桥嗤笑道:“是那娘们吹牛不打草稿,还是欺负我刘灞桥没学问?她家能有功德坊?”

    陈松风伸出两根手指。

    刘灞桥白眼道:“听清楚了,我说的是功德坊,不是功名坊!”

    陈松风没有收起手指。

    刘灞桥有些吃瘪,继续不服气问道:“那学宫书院坊,她家能有?!”

    刘灞桥所谓的学宫书院坊,自然是儒家正统的三学宫七十二书院,绝非世俗王朝的普通书院。

    偌大一座东宝瓶洲,不过山崖、观湖两座书院。

    陈松风缓缓收起一根手指,还剩下一根。

    刘灞桥佯装要起身,双手撑在椅子把手上,故作惊慌道:“我赶紧给那位姑奶奶道歉去,我了个乖乖,就这种蛮横不讲理的身世,别说让你陈松风翻几本书,就是让你做牛做马也没半点问题嘛。”

    陈松风笑而不语。

    这大概就是刘灞桥的独有魅力,能够把原本一件憋屈窝囊的糗事,说得让当事人完全不生气。

    刘灞桥扭了扭屁股,双臂环胸,好整以暇道:“好了,知道那位祖宗奶奶的吓人来历了,你接着说正题。”

    陈松风笑道:“其实答案薛管事也说了。”

    刘灞桥灵光一现,“刘姓少年的祖上,是陈对那一支陈氏留在小镇的守墓人?”

    陈松风点头道:“孺子可教。”

    刘灞桥咦了一声,“不对啊,刘姓少年家祖传的剑经,不是出自于正阳山那位叛徒吗?当然了,也算是我们风雷园的祖师之一,不管如何,时间对不上,怎么能够成为陈对家族的守墓人?”

    陈松风解释道:“我可以确定,刘家最早正是陈对家族的守墓人,至于后来躲去你们风雷园的那位剑修,最后又为何来到小镇,成为刘家人,还传下剑经,估计有一些隐晦内幕吧。所以最后传家宝成了两样东西,剑经加上瘊子甲。至于陈对,她其实志不在宝物,只是来祭祖罢了。在此之外,如果刘家人还有后人,无论资质如何,她都会带回家族倾力栽培,算是回报当年刘家老祖的守墓之功。”

    刘灞桥一脸匪夷所思,“那么大一个家族,就让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来祭祖?然后搞得差点被那位大骊藩王一拳打死?陈松风,我读书不少的,虽然多是一些床上神仙打架的脂粉书,可确实由此领悟到了好多人情世故,所以我觉得那娘们肯定是个假冒货!”

    陈松风摇头苦笑道:“那你是没有看到我祖父见到她后,是何等……客气。”

    为尊者讳,所以陈松风实在说不出口真相,只能以“客气”二字含糊形容。

    家族为她大开中门,家主对她一揖到底,举族上下将她奉为上宾,接风宴上让她来坐主位。

    这一切对陈松风的冲击之大,可想而知。

    刘灞桥疑惑道:“那刘姓少年,不是差点被那头老猿一拳打死了吗?”

    陈松风叹了口气,“你自己都说了,是差一点。”

    陈松风起身来到窗口,窗外暂时斜风细雨,只是看天色,像是要下一场滂沱大雨。

    陈松风轻声道:“那位阮师,好像与陈对的一位长辈是旧识,曾经一起行走天下,属于莫逆之交。”

    刘灞桥试探性问道:“你是说阮邛能够接替齐静春,坐镇此地,陈对家族是出了力气的?”

    陈松风淡然道:“我可什么都没有说。”

    刘灞桥啧啧称奇。

    难怪这个娘们面对宋长镜,也能如此硬气。

    远在天边的家族威势,近在眼前的圣人庇护,她能不嚣张吗?

    刘灞桥突然问道:“说说看本命瓷和买瓷人的事情,我一直挺感兴趣的,只可惜咱们风雷园不兴这一套,直到这次被师父强行拉来当壮丁,才粗略听说一些,好像现如今咱们东宝瓶洲,有几个声名赫赫的山顶人物,最早也是从这座小镇走出去的?”

    陈松风略作犹豫,还是选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泄露天机道:“有些类似俗世的赌石,每年小镇大概有三十余婴儿诞生,三十座龙窑窑口按照交椅座位,依次选择某个孩子作为自家龙窑的‘瓷器’,打个比方,今年小镇生下三十二个孩子,那么排名最前面的两座龙窑,就能有两只瓷器,如果明年只有二十九个新生儿,排名垫底的龙窑,就意味着只能一整年没收成了。”

    “所以小镇土生土长的人,都有自己的本命瓷,如今在本洲风头无二的曹曦谢实两人,一位有望成为天君的道教真君,一位杀力无穷的野修剑仙,也不例外。虽然小镇这座鱼塘相比外边,已算是极其容易出蛟龙,但是化龙的代价巨大,这些‘瓷器’,一旦成功跻身中五境后,生前不登上五境,是注定没有来生的,魂飞魄散,生生世世,万事皆休,恐怕连道祖佛祖也奈何不得。而在这期间,就会被买瓷人抓住致命把柄,生死操控于他人之手,任你是曹曦谢实这般人物,一样如此。”

    “话说回来,等到成为曹曦谢实这样的通天人物,买瓷之人自会恨不得当祖宗供奉起来,哪里敢以瓷器主人自居。毕竟是互利互惠的事情,任何一个家族,能够拥有曹曦谢实这样的战力,睡觉都能踏实,理由很简单,平时小事,兴许请不动他们的大驾,但是涉及家族存亡之际,他们肯定要来助一臂之力,不愿为我的家族作战,可以,那我就打碎你的本命瓷,大伙儿一起玉石俱焚便是。”

    刘灞桥听得叹为观止,难怪大骊王朝在短短两三百年间,崛起迅猛,已经形成了吞并一洲北部疆土的恢弘气势,刘松锋听得入神,干脆就盘腿坐在椅子上,用手心摩擦着下巴,问道:

    “我知道小镇女孩六岁,和男孩九岁是一个大门槛,与我们修行是一个道理,在那个时候能够知晓未来修行成就的高低了,如果说在那个时候,买瓷人来小镇带走大道可期的孩子,那么那些不成器的瓷器呢?那些赌输了的小镇孩子,他们不值钱的本命瓷,各大龙窑又该如何处置?”

    陈松风轻声道:“会被拿出龙窑,当场敲碎丢弃,小镇外有一座瓷山,就来源于此。”

    刘灞桥心中隐隐不快,问道:“那些孩子的下场如何?”

    陈松风摇头道:“不曾听说过,估计不会好到哪里去。”

    刘灞桥叹了口气,抬手狠狠揉了揉脸颊。

    这一桩由各方圣人亲自敲定规矩的秘事,绝不是他小小风雷园剑修能够指手画脚的。

    可年轻人就是觉得有些不痛快。

    长久沉默,最后刘灞桥轻声道:“如此说来,从这里走出去的家伙,人人都是过河卒。”

    陈松风跟着说道:“修行路上谁不是?”

    刘灞桥心有戚戚然,点头道:“也是。”

    ————

    屋门吱呀一声轻轻打开,脸色微白的草鞋少年蹑手蹑脚跨过门槛,转身轻轻关上木门。

    也学着杨老头搬来一条小板凳,坐在台阶上,雨点大如黄豆,天色昏暗如深夜,只是不知为何,这么大一场暴雨,打入屋檐下的雨点反而不多,老人坐了很久,衣衫上也不过是有些许水气而已,陈平安十指交错,安静望向院子里积水而成的小水塘。

    老人抽着旱烟,大团大团的烟雾弥漫四周,只是檐下烟雾与檐外雨幕,井水犯河水。

    好像天地间存在着一条看不见的线。

    老人不讨厌这个孩子的最大一个原因,就是孩子不管什么情况,都不会胡乱嚷嚷,不会吵到自己。能不说话烦人,就绝不开口。

    孩子这一点,跟徒弟李二很像。

    郑大风就差太远了。

    陈平安轻声道:“杨爷爷,这么多年,谢谢你。”

    老人皱眉道:“谢我?如果没有记错,我可从来没有白白帮过你,哪次缺了报酬?”

    陈平安笑了笑。

    就像杨老头当年答应自己给杨家铺子上山采药,然后低价购买的同时,药铺里许多草药也低价卖给陈平安。看似公平,其实陈平安心知肚明,这就是最实实在在的帮忙。

    再还有,一支自制的竹烟杆子,值得了几个钱?

    但是陈平安能够这么多年坚持下来,一年到头无病无灾,很大程度上,靠的都是杨老头当年传授的那套呼吸法子。

    老人抬起头,望向天空,讥笑道:“别人施舍一点小恩小惠,就恨不得当做救苦救难的菩萨,尤其是大人物从牙缝里抠出一点渣滓,就格外感恩戴德,甚至自己都能被自己的赤子之心感动,觉得自己这是知恩图报,所以是醇儒忠臣、是某某某的得意门生,美其名曰士为知己者死,一群忘本的混账王八蛋,当初就不该从他们娘胎里爬出来……”

    陈平安挠挠头,有些忐忑,不知道杨老头是不是在说自己。

    老人收回视线后,漠然道:“不是说你。”

    陈平安突然看到一个熟悉身影,于是有些发愣。

    正堂后门有回廊屋檐,一位双鬓霜白的中年儒士撑伞而至,一手持伞,一手拎着长凳,穿过侧门后,将长凳放在廊中,坐下后把油纸伞斜靠在凳子旁,然后双手拍了拍膝盖,端正坐姿,最后笑望向后院正屋檐下的老人和少年,温声道:“山崖书院齐静春,拜见杨老先生。”

    儒士脚上的靴子被雨水浸透,沾染淤泥,袍子下摆也是如此。

    老人意态闲适,用烟杆指向那位此方圣人,“你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是个不得志的,不过这么多年处下来,没听到你半句牢骚,也是怪事,你齐静春可不像是唾面自干的人物,所以这次你失心疯,估计外边有些懵,我倒是半点也不奇怪。”

    齐静春伸手拍了拍肚子,微笑道:“牢骚有啊,满肚子都是,只是没说出口而已。”

    杨老头想了想,“你的本事我不清楚,不过你家先生,就凭他敢说出那四个字,在我眼中就能算这个。”

    老人伸出大拇指。

    齐静春苦笑道:“先生其实学问更大。”

    老人讥笑道:“我又不是读书人,你先生学问就算已经大过了至圣先师,我也不会说他半句好。”

    齐静春正色问道:“杨老先生,你是觉得我们先生那四个字,才是对的?”

    老人哈哈笑道:“我没觉得对,只是之前世间所有衣冠之辈,皆信奉之前四字,看得我心烦,所以有人出来唱反调,我便觉得解气,仅此而已。你们读书人自己打擂台,打得斯文扫地,满地鸡毛,我高兴得很!”

    齐静春失声而笑。

    齐静春刚要说话,已经会意的老人摆手道:“客套话莫要说,我不爱听,咱们就不是一路人,一代代都是如此,别坏了规矩。再说了,你齐静春如今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可不敢跟你攀上交情。”

    齐静春点点头,起身跟陈平安招手道:“用你送去的蛇胆石,刻了两方私章,一隶书一小篆,送给你。”

    陈平安冒雨跑过水塘似的院子,站在齐静春身前,接过一只白布袋子。

    齐静春微笑道:“记得收好。以后看到了心仪字画,例如一些觉得气象不俗的山河形势图,可以拿出印章往上一押。”

    陈平安迷迷糊糊点头道:“好的。”

    杨老头瞥了眼少年手中的袋子,问道:“那个春字呢?”

    齐静春笑道:“早先刻了一方印章,送给赵家一个孩子。”

    老人笑道:“你齐静春是善财童子啊?”

    齐静春对于老人的调侃,不以为意,告辞离去。

    看到少年像一根木头杵在原地,杨老头气笑道:“白拿人家东西,就想着蹦蹦跳跳回家钻被子里偷着乐呵?不知道送一送齐先生?”

    少年赶紧跑向正堂后门,老人笑骂道:“带上伞!你现在这身子骨,经得起这风吹雨打?”

    陈平安跟店铺伙计借了一把伞,跟上齐先生,一起走在大街上。

    老人始终坐在檐下抽着旱烟,烟雾缭绕。

    想起那两方私印,虽然犹在袋中,可是杨老头察觉得到其中端倪,所以才有“春”字一问。

    方寸之间,大是壮观。

    没过多久,草鞋少年就回到院子,杨老头问道:“最后说了啥?”

    陈平安叹了口气,坐回小板凳上,“齐先生说了一句话,说君子可欺以其方。”

    杨老头闷闷道:“立在文庙里的那帮老头子,脑子坏了吧,明摆着有人在针对山崖书院和齐静春,还一直袖手旁观,真当自己是泥塑木雕的死东西啦?”

    陈平安没听清楚,问道:“杨爷爷,你说什么?”

    老人默不作声。

    好一个不做圣贤做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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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笼中雀

    第六十二章

    树倒

    宁姚悠悠然醒来,睡得无比香甜酣畅,睁眼后发现自己坐在凳子上,她有些茫然,发呆片刻后,起身去推开屋门,看到门外廊中坐着一老一小,两只闷葫芦,也不说话。听到宁姚的脚步声后,陈平安扭头笑道:“醒了啊,看你睡得沉,之前就没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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