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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马苦玄笑容灿烂,不知道是觉得有道理,还是认为滑稽可笑。

    这个少年从小便是这样,什么亏都能吃,什么欺负都能忍,可是有些事情执拗起来,就连他奶奶也劝不动说不听。

    老妪想了想,起身跑出去看院门栓了没,回到屋子重新落座后,压低嗓音,“孙子,别看奶奶这么多年装神弄鬼,除了当接生婆,就是给人喝一碗符水,要不就是厚着脸皮跟人收破烂,但是奶奶告诉你,那些收回来的老物件们,可都是顶天的宝贝……”

    少年重新恢复惫懒的神态,显而易见,对于奶奶的那一大箱子破烂,马苦玄并无兴趣。

    老妇人犹然诉说早年各种更蒙拐骗的伎俩,得意洋洋。

    马苦玄突然问道:“奶奶,泥瓶巷陈平安他爹,是不是死在……”

    老妇人脸色剧变,赶紧伸手捂住自己孙子的嘴巴,厉色道:“有些事情,可以做,不能说!”

    少年笑着点头,不再刨根问底。

    之后老妇人也没了炫耀过往荣光的兴致,病恹恹的,心思沉重,时不时望向窗外的夜景。

    马苦玄笑问道:“奶奶,你在咱们小镇当了这么多年的神婆,杏花巷的街坊邻居,人人都说你老人家能跨过阴阳之隔,接引亡魂回到阳间……”

    老妪白眼道:“别人信这些乌烟瘴气的,你也信?奶奶连打雷也怕的一个人,真要见着了鬼魂,还不得自己把自己吓死?”

    “奶奶别怕。”

    少年马苦玄轻声笑着,“人鬼殊途,神仙有别。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

    拂晓时分。

    草木小窝内的宁姚缓缓睁开眼睛。

    不见少年身影踪迹。

    她迅速起身,弯腰走出,脚尖一点,她跳到那尊侧卧破旧神像的巨大肩头之上。

    远处草鞋少年正往这边跑来,脚步不急不慢,不像是被追杀。当他看到墨绿色的少女后,赶紧招手示意她下来。

    宁姚跳下佛像肩头,站在少年身前。

    “老猿没找到咱们这边。”

    说完之后,陈平安面朝那尊没了头颅的神像,双手合十,低头一拜,碎碎念念。宁姚依稀听到是恳请不要怪罪她的言语,她翻了个白眼,却也没说什么。

    之后陈平安神神秘秘低声道:“我带去你看两尊神像,很有意思!”

    宁姚问道:“是神仙菩萨显灵,愿意出来见你了?那岂不是心诚则灵?”

    陈平安悻悻然道:“宁姑娘你这话说的……”

    宁姚一挑眉头。

    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继续道:“一听就是读过书的!”

    宁姚霎时间整个人就变了一个人,咳嗽几声,心中默念矜持矜持。

    少年在前头带路,少女默默跟在后边。

    宁姚下意识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眉心。

    真是命悬一线啊。

    少女天人交战许久,深呼吸一口气,才弱弱说了两个字,谢谢。

    少年其实一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自然听到少女突如其来的感谢言语,虽然内心深处,没觉得她需要跟自己道谢,反倒是自己应该感谢她才对。

    只不过陈平安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便干脆不搭理这茬了。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怔怔望向南边,自言自语道:“如果老猿已经被齐先生驱逐出境,所以才没有追杀我们,该怎么办?”

    少女无言以对。

    陈平安继续前行,看不出异样。

    宁姚加快脚步,跟他并肩而行,忍不住问道:“陈平安,你没事吧?”

    陈平安摇头道:“没事。我知道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少年没有读过书,所以不知道那句话的意思,如果换一个说法,叫做人力终有穷尽之时。

    宁姚突然停下脚步,等到少年疑惑转身后,她指了指自己眉心处的红印,“知道你好奇,但是没好意思问,我不妨跟你说实话好了,这便是我宁姚的杀手锏,正阳山老猿厉害吧?把你我撵得比丧家之犬还凄惨,对不对?可我眉心窍穴内,放着我娘赠送给我的一样十岁生日礼物,是我的本命之物,它只要出现,别说老猿要死,就是……”

    说到这里,少女掐断了话头,直接跳过,“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我是想告诉你,天地大得很,别小看自己,也别气馁,你现在不是已经习武了吗?不如连剑术也一起练了!”

    陈平安问道:“你会教剑术?”

    宁姚理直气壮道:“我天资太好,学剑极早,境界攀升极快,但是教别人剑术,半点不会!”

    陈平安挠挠头。

    宁姚想了想,正色道:“那柄飞剑我就算想送给你,它也不会答应的,而且我也不愿如此辱它,在我家乡,认为世间有灵之剑,皆是我辈同道中人。”

    宁姚最后摘下腰间雪白剑鞘,“但是这把剑鞘我可以送给你!”

    陈平安一头雾水,“为啥?”

    宁姚使劲拍了拍陈平安肩膀,语重心长道:“连剑鞘也有了,距离剑仙还远吗?”

    陈平安傻乎乎接过空荡荡的剑鞘,瞠目结舌道:“说啥?”

    宁姚大步前行。

    少女当时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极其潇洒的事情,仅此而已。

    陈平安小心翼翼拎着剑鞘,心想自己上哪儿去找把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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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笼中雀

    第五十四章

    大敌当前

    陈平安领着宁姚来到一尊五彩神像之前,约莫比青壮男子高出一个脑袋,原本生有三双手臂,如今只剩下最高处的握拳一臂,高高举起,以及最低处的“握手”一臂,之所以单臂却能握手,原来是神像十指交错,故而哪怕另外那条胳膊被齐肩断去,手掌和手腕仍是得留下。

    五彩泥塑神像为一尊披甲神人,大髯,铠甲铮铮,鳞片连绵,甲片边缘饰有两条珠线,联珠颗粒饱满,比起刘羡阳家祖传瘊子甲的丑陋不堪,仅就卖相而言,实在是稚圭和马婆婆的差距。

    神像踩踏在一座四四方方的漆黑石座上,相比昨夜两人寄人篱下的那尊无头神像,这尊彩绘神像虽然断臂极多,且彩塑斑驳,但是仍然流露出一股神采飞扬的精气神。最重要的是泥像神人的腰腹处,双手交缠在一起,姿势极其古怪。

    宁姚一眼就看出端倪,明白了陈平安为何要急匆匆带自己来到此地,点头道:“的确有些像撼山谱上的那个立桩拳架子,只不过跟拳谱上的剑炉,有点不同。”

    宁姚思量片刻,问道:“附近找得到其余断臂吗?”

    陈平安蹲在地上,一脸惋惜地摇头道:“找过了,啥也没找到,估计早就被来这里捉迷藏的孩子踩烂了。这么多年下来,这些土神仙泥菩萨们,估计什么苦头都吃过了。你瞅瞅这位,最高的那颗拳头,手腕那里缺了一大块,旁边还有很多条裂缝,明显是给人用弹弓、或是石子糟蹋的,小镇的孩子都这样,大人越不让来这边玩,就越喜欢偷偷来这里抓蟋蟀、挖野菜,尤其是每年下雪的时候,经常是几十号人在这边打雪仗,热闹得很,玩疯了之后,哪里顾得了什么。小时候还喜欢攀比,看谁爬得更高,还有人喜欢爬到神像头顶上去撒尿的,比谁尿得更远,所以你想啊,一年年下来,就没个齐全的泥像了,其实我小时候还有几个木雕的神像,后来听说有懒汉嫌弃上山砍柴太累,就盯上了它们,刚入冬那会儿,就偷偷给拉回家劈成柴禾烧掉了。”

    少年一直在那儿嘀嘀咕咕,有些低沉感伤,“我当时被姚老头嫌弃烧窑没悟性,给赶到山上烧炭去了,我如果在镇上知道有人这么做,一定要劝一劝,实在不行,我可以答应帮他砍柴去。土木神仙泥菩萨,虽说从来不显灵,可那好歹也是菩萨神仙啊,结果被劈砍成柴禾,这种缺德事情,怎么可以做呢……”

    宁姚和陈平安此刻关注的侧重点,截然不同。

    宁姚一手捏着下巴,一手托着手肘,那双眼眸流光溢彩,缓缓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家拳谱的剑炉正是脱胎于此,不过不是现在你看到的这双手,而是这尊道教灵官像之前中间那对手臂,就是由消失的那双手掐诀而出的剑炉,虽然我不知道为何撰写拳谱之人只选其一,并且没有选择现在咱们看到的这个手势,但是我可以确定一点,剑炉,或者说灵官指剑掐诀,说不定有大小之分。”

    陈平安听得云里雾里,但是不忘反驳提醒道:“拳谱是顾粲的,我是代为保管。”

    宁姚没跟陈平安计较,伸手指了指这尊道教灵官的剑炉架子,解释道:“看到没,拳谱上是右手尾指突出,而这里是九指分别纠缠、环绕、相扣,只伸出左手一根食指而已,一枝独秀。为的就是掐指成剑诀,最终用以滋养食指。”

    宁姚自顾自说道:“我行走你们这座天下多年,也见过不少寺庙的四大天王,和各路道观灵官,这尊泥像……”

    陈平安静待下文,结果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答案,只得开口问道:“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宁姚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是最矮的。”

    蹲地上的少年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朝她伸出大拇指。

    宁姚转头问道:“你见过比你们披云山还高的道门灵官神像吗?”

    “当然没见过啊。”陈平安愣了愣,疑惑道:“披云山是我们这边的?”

    宁姚恍然,解释道:“就是你们这里最高的那座山,很久很久以前,据说曾经有位得道高人,在披云山那边埋下一方天师印,用以镇压此方天地的龙气。”

    陈平安眼睛一亮,“知道大致方位吗,咱们能不能挖?”

    宁姚笑眯眯道:“怎么,想挖了卖钱啊?”

    被揭穿真相的陈平安微微赧颜,坦诚道:“倒也不一定要卖钱,只要是好东西和值钱物件,留在家里当传家宝也是好的嘛。”

    宁姚用手指凌空点了点那个掉钱眼里的家伙,没好气道:“以后你要是能够开宗立派,我估计有你这么个燕子衔泥、持家有道的掌门宗主,门下弟子客卿肯定一辈子吃穿不愁,躺着享福就好了。”

    陈平安没想那么远,至于什么开宗立派,更是听也听不懂。

    他站起身问道:“不管大小,眼前也算是剑炉的一种?”

    宁姚点头道:“大小剑炉,分左右手,真正滋养的对象,绝对不是左手食指和右手尾指,而是一路逆流而上,直到……”

    宁姚说到这里的时候,闭目凝神,她甚至不用掐诀立桩,就能够心生感应,她睁眼后弯曲手指,对着自己指了后脑勺两个地方,分别是玉枕和天柱两座窍穴,确实是比较适合温养本命飞剑的场所,她笑道:“左手剑炉对应这里,右手则是指向此处。”

    陈平安茫然道:“宁姑娘,其实我一直想问,这剑炉说是拳谱的立桩,可手指这么扭来扭去,这和练拳到底有啥关系?能长力气吗?”

    宁姚有些傻眼。

    要是非让宁姚具体解释武学或是修行的门门道道,那就真是太为难她了,更别提让她说出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坑坑坎坎如何顺利跨过。毕竟对于宁姚自己来说,这些最没劲的道理,还需要说出口吗?不是自然而然就该熟门熟路的吗?

    于是少女板起脸教训少年道:“境界不到,说了白说!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只管埋头苦练便是!怎么,吃不住苦?”

    陈平安将信将疑,小心翼翼说道:“宁姑娘,真是这样?”

    宁姚双手环胸,满脸天经地义的正气表情,反问道:“不然咧?!”

    陈平安便不再追问此事,仰头望向被宁姚称为道门灵官的彩绘神像,道:“这就是陆道长他们家的神仙啊。”

    宁姚无奈道:“什么叫陆道长他们家的神仙?第一,道家道家,虽然有个家字,但绝对不是你们小镇百姓人家的那个家,道家之大,远远超出你的想象,甚至连我也不清楚道门到底有道士,到底有多少支脉流派,只听我爹说过,如今祖庭分上下南北四座……算了,跟你说这些就是对牛弹琴。第二,神仙神仙,虽然你们习惯了一起念,甚至全天下的凡夫俗子也这样,可归根结底,神和仙,走的是不一样的路,我举个例子好了,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这句话你听过吧?”

    陈平安点头道:“以前杏花巷马婆婆经常跟顾粲他娘吵架,我总能听到这句话。”

    宁姚此时颇有一些指点江山的意味,“佛争一炷香,为啥要争?因为神确实需要香火,没有了香火,神就会逐渐衰弱,最终丧失一身无边法力,道理很简单,就跟一个人好几天不吃五谷杂粮一样,哪来的气力?世俗朝廷为何要各地官员禁绝淫祠?怕的就是人间香火杂乱,使得一些本不该成神的人或什么,坐拥神位,退一步说,哪怕他们擅自成神之后,是天性良善之辈,愿意年复一年荫庇当地百姓,从不逾越天地规矩,可对自诩为‘真龙之身’的皇帝君主而言,这些不被朝廷敕封的淫祠,就是在祸乱一方风水,无异于藩镇割据,减弱了王朝气运,是挖墙脚跟的行径,因为会缩短国祚的年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至于仙,很简单,你看到的外乡人,十之八九都算是,就连正阳山那头老猿,也算半个仙,都是靠自己走在大道上,一步步登山,通往长生不朽的山顶。修行之人,也被称为炼气士,修行之事,则被称为修仙或是修真。”

    陈平安问道:“那么这尊道门灵官到底是神还是仙?按照宁姑娘的说法,应该算是道门里的仙人吧?”

    宁姚脸色肃穆,轻轻摇头,没有继续道破天机。

    她突然皱了皱眉头。

    一颗石子莫名其妙激射而至,重重砸在灵官神像高出头颅的那只拳头上,砸出许多碎屑下来。

    宁姚挥了挥手,驱散头顶那些泥屑尘土。

    陈平安站起身,顺着宁姚的视线,他转头望去,结果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有个黝黑精瘦的矮小少年,蹲在远处一座倒地神像上,一只手不断抛出石子、接住石子。

    陈平安转身跟宁姚并肩而立,轻声道:“他叫马苦玄,是杏花巷那个马婆婆的孙子,很奇怪的一个人,从小就不爱说话,上次在小溪里碰到他,马苦玄还主动跟我说话来着,他明显早就知道蛇胆石很值钱。”

    名叫马苦玄的少年,站起身后继续掂量着那颗石子,朝宁姚和陈平安灿烂一笑,开门见山道:“如果我去福禄街李宅,跟正阳山那头老猿说找到你们两个了,我想怎么都可以拿到一袋子钱。不过你们只要给我两袋子钱,我就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事先说好,只是做买卖而已,别想着杀人灭口啊,地上这么多神仙菩萨可都看着咱们呢,小心遭报应。”

    恼羞成怒的宁姚正要说话,却被陈平安一把抓住手臂,他上前踏出一步,对马苦玄沉声问道:“如果我愿意给钱,你真能不说出去?”

    马苦玄微微一愣,好像是完全没想到这对少年少女,如此好说话,竟然还真跟自己做起了生意。

    不过他也懒得继续演戏了,掏出一只华美精贵的钱袋子,随手丢在地上,笑道:“我已经在李家拿到报酬了,只不过我可不是为了钱,泥瓶巷陈平安,宋集薪的隔壁邻居,对吧?你要怪就怪你身边的家伙,太惹人厌了,她昨天坏了很多人的大事。”

    少年扯了扯嘴角,伸手指向自己,“比如我。”

    陈平安环顾四周。

    马苦玄望向宁姚,笑道:“放心,那头老猿暂时有点事情要处理,我就趁着这个机会,想跟你讨要一样东西,你知道是什么的,对不对?”

    宁姚冷笑道:“小心有命拿没命用。”

    马苦玄乐呵呵道:“你又不是我媳妇,担心这个做啥。”

    陈平安实在无法想象,这么一个满身鬼气森森的家伙,怎么会有人觉得此人是个傻子?

    宁姚脸色阴沉,碰了碰陈平安肩头,轻声提醒道:“不知为何飞剑到了这边周围,便进不来了。”

    马苦玄微微转移视线,对陈平安咧嘴笑道:“昨天屋顶一战,很精彩,我凑巧都看见了。哦对了,你可以摘掉绑在小腿上的沙袋了,要不然你是追不上我的。”

    陈平安果真蹲下身,缓缓卷起裤管,视线则一直放在马苦玄身上。

    直到这个时候,宁姚才惊讶发现,原来陈平安裤管里边,小腿上还绑着一圈不厚不薄的沙袋。

    陈平安跟宁姚解释了一句:“很小的时候,杨家铺子的杨爷爷就曾经叮嘱过我,死也别取下来。原本是打算用来对付老猿的第四口气,现在想了想,也差不多了,因为我总觉得这个叫马苦玄的家伙,和老猿一样危险。”

    马苦玄轻轻跳下神像,瞥了眼一袭墨绿长袍的英气少女,自言自语道:“本来以为好歹等我出了小镇,才会遇到第一位大道之敌,没想到这么快就碰上。哈哈,真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啊。”

    宁姚突然问道:“陈平安,那家伙小时候也给牛尾巴甩过?”

    陈平安站起身,轻轻跺了跺脚,左右双脚各数次,认真想着宁姑娘的问题,回答道:“马婆婆很有钱的,所以我记得这个马苦玄家的黄牛,体型格外大,那牛尾巴甩起来,很吓人的。”

    在陈平安站起身的时候,马苦玄却又蹲下身,抓起一把石子放在了左手心。

    最后,泥瓶巷少年与杏花巷少年,两个同龄人,遥遥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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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笼中雀

    第五十五章

    春风得意

    陈平安左右脚尖先后不易察觉地拧了拧地面,似乎还在适应变轻了的双腿。

    他留意到马苦玄总共捡了五颗石子,四颗握在左手,一颗在右手。

    马苦玄神色自若,望向刀鞘剑鞘皆空的外乡少女,笑道:“说好了,现在是我和陈平安单挑,按照我奶奶小时候讲的故事,在演义上,两名大将于阵前捉对厮杀,谁喊帮手谁就不是英雄好汉,若是能够阵斩敌人,军心大振,一场仗就算赢了……”

    宁姚看着那个马苦玄就心烦,她就没见过这么欠揍的家伙,泥瓶巷的宋集薪城府也深,也喜欢掉书袋,成天摆小夫子的做派,可人家好歹瞧着就是一副读书种子的模样,眼前这位矮小精瘦的少年,肌肤不比陈平安白,而且眼睛格外大,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是很怪,尤其是加上这种蹩脚拗口的酸文,就像老妪涂扑了半斤脂粉在那张老树皮上,故作娇羞状,真是惨绝人寰。

    陈平安没有跟杏花巷的同龄人放狠话,微微弯腰,骤然发力,

    笔直前冲,势若奔马。

    真快!

    看着陈平安疾奔远去的背影,几乎一个眨眼就与自己拉开了两丈多距离,饶是见多识广的宁姚也难免感慨,这不是说陈平安放在全天下的同龄人当中,他能够飞奔快过狐兔,这件事情本身如何了不得,自然不是如此,而是在此方天地这座牢笼里,陈平安能够只依靠十数年如一日的水磨工夫,就把自己的体魄硬生生打熬到这个地步,这才是最让宁姚佩服的地方。

    宁姚想了想,难道能吃苦,也是一种天赋?

    两个少年之间的距离瞬间只剩一半。

    陈平安甚至已经能够清晰看到,马苦玄脸色的一连串细微变化,片刻惊讶后,转为惶恐,迅速恢复镇定,然后毫不犹豫地迅猛抬臂,整条纤细手臂,绽放出一股惊人的爆发力。

    一直死死盯住马苦玄右手动静陈平安,不再直线前冲,刹那之间就就折向右边。

    马苦玄那条胳膊竟然出现微妙的停顿,手腕一抖,目标正是偏离直线的陈平安。

    激射而出的石子来势汹汹,虽然不如正阳山搬山猿那般恐怖,但是仍然不容小觑。本该手忙脚乱的陈平安并未停步,腰杆一拧,上半身侧过,那颗石子正好从眼前一闪而逝,草鞋少年额前的发丝被那股清风裹挟得随之一荡。

    马苦玄握有剩余石子的左手轻轻一甩,其中一颗石子刚好落入右手手心。

    这位杏花巷的矮小少年,好像并不觉得第二次出手就能够解决掉陈平安,故而没有停留在原地,开始跑向右手边,与此同时,甩手丢出第二颗石子。

    草鞋少年一个毫无征兆地骤然弯腰,双手几乎能够触及到地面,那颗石子从后背上迅速划过,擦破陈平安的单薄衣衫,所幸只是擦伤,看上去皮开肉绽很吓人,其实伤口不深。

    此时两人间距又被拉近一半。

    虽然马苦玄也意识到应该要拉开距离才对,但是陈平安的埋头冲刺,实在太过风驰电掣,衬托得马苦玄匆忙之间的转移阵地,仿佛是老牛拉破车,所以当陈平安那张黝黑脸庞愈发靠近,草鞋少年那坚毅明亮的眼神,尤为刺眼。与此相反,马苦玄明显出现了一抹迟疑神色,是放弃丢掷石头的举动,果断撒腿撤退?还是孤注一掷,在第三颗石头上分出胜负?

    马苦玄犹豫不决,对比陈平安的一往无前,形成鲜明对比。

    此时此刻的草鞋少年,哪里有半点泥瓶巷烂好人的样子?

    马苦玄在这种事关生死的紧要关头,后撤一步,再次挥动手臂。

    显而易见,马苦玄相信自己手中的石子。

    这个别说打架,从来就没跟人吵过架的孤僻少年,从小到大就不喜欢跟同龄人待在一起,比陈平安或是顾粲,更像是一头独来独往的野猫崽子。他喜欢有事没事就抓一把石子,一边走一边丢,当然力道都很轻,看似漫不经心的玩耍,没有人当回事,只是马苦玄在廊桥底下的岸边,四下无人的时候,就会独自打水漂,稍稍薄一些的石子,往往能够在水面上打出十数个涟漪之后,撞在对岸石拱桥的内壁上,砰然粉碎,膂力之大,手劲之巧,可想而知。

    马苦玄时常也会蹲在青牛背上,用石子去砸水中游鱼。不管能否击中游鱼,反正少年丢入水中的石子,几乎没有水花。

    所以在杏花巷的那栋祖宅,院子里,或是屋顶上,经常会躺着几只鸟雀的尸体,血肉模糊。

    两人相隔不过十数步而已,之前两次躲避掉马苦玄的石子,陈平安的身形脚步,更偏向于敏捷轻灵,并没有任何泄露出筋骨强壮的地方,草鞋少年就像一片轻飘飘的树叶子,但是陈平安和马苦玄即将对撞的时候,陈平安终于展露出“重”的一面,接连三大步,既快又猛,充满张力,落地如铁锤砸剑条,抬脚则如拔起一座山峰的山根。

    三步,近在咫尺。

    马苦玄仍是没能来得及丢出石子,按理来说,大势已去。

    但是陈平安没来由心头一震,不过仍是没有任何退缩,因为形势紧迫,已经容不得他悬崖勒马,不如纵身一跃,冒险一搏。

    马苦玄嘴角扯起,笑意玩味,左手松开,丢掉剩余石子,抬起的右手本就握拳,所以顺势就是一拳砸出去。

    他一开始就给陈平安挖了个陷阱,所谓的狐疑不决,故意给陈平安近身的机会,甚至为何要选择以石子来作为进攻手段,全是这位杏花巷傻小子的缜密谋划罢了。为的就是示敌以弱,把能够从老猿手底下溜走的泥鳅少年,给勾引到自己身边,让这个陈平安自己送上门来!

    一臂之距,即是一拳之距。

    陈平安是个不算太明显的左撇子,于是与马苦玄的右手拳头,硬碰硬撞在一起。

    在拳头相撞的瞬间,几乎同时,两个少年就分别向对方一腿踹去。

    陈平安和马苦玄同时倒飞出去,狠狠摔在泥地上。

    两人又隔开二十余步,马苦玄爬起身,单膝跪地,大口喘息,他抬起手臂,松开拳头,因为手心那颗石子一直没有丢出去,所以此时少年手心,虽然称不上血肉模糊,但也已经猩红一片,触目惊心。

    马苦玄咧咧嘴,揉了揉肚子,眼神炙热,对陈平安大声笑道:“陈平安!敢不敢再来?!”

    陈平安的左手更惨,因为之前在小巷袭杀云霞山蔡金简,手心被碎瓷划破极深,这段时日,虽然一直敷着从杨家铺子传下来的秘制草药,但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少年体魄再坚韧,终究不是那种生死人、肉白骨的修行神仙,所以跟马苦玄互换的这一拳一腿,陈平安更加吃亏。

    陈平安包扎有棉布条的左手,已经在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鲜血渗出棉布,一滴一滴落在脚边野草上。

    陈平安刻意去深呼吸了一口气,于是清晰感受到腹部传来的刺痛,他要确定这种程度的疼痛,对自己接下来的行动,到底会造成多大的影响。

    这是习惯使然。

    陈平安是穷苦出身,正因为拥有的东西太少,所以就格外斤斤计较,反观宋集薪卢正淳那样的富贵子弟,绝对不会在意口袋里有几枚铜钱,这是大行不顾细谨,陈平安当然不行。所以陈平安给人的印象,一直是跟拘谨、温吞和隐忍这些词汇沾边,少年理所应当的朝气蓬勃,反而不多,至于眼前那个莫名其妙跑出来,要跟陈平安宁姚打生打死的马苦玄,大概属于不可理喻的怪胎,宁姚至少还可以用锋芒毕露来形容,马苦玄这种就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陈平安没有转头,背对宁姚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马苦玄缓缓站起身,起身前少年抓了抓一丛杂草,随意擦去手心血迹。

    陈平安跟着起身。

    马苦玄率先发力,最初所站位置被踩出两个泥坑。

    这个瘦猴一般的精瘦少年快得匪夷所思,高高跳起,一只膝盖撞向迎面而来的陈平安。

    陈平安一拳砸得马苦玄那记膝撞下坠,但是被空中身体前倾的马苦玄闪电一拳,一拳砰然砸在额头,马苦玄原本弯曲蜷缩的双脚,瞬间舒展开来,在身体后仰的陈平安胸口重重一踩。

    陈平安就像被大锤当头一锤、加上同时被当胸一撞,近乎笔直地后仰倒地。

    马苦玄的身体在空中翻滚一圈,落地后继续狞笑着前冲,很快就飞奔至才半蹲起身的陈平安身前,马苦玄就是一脚。

    陈平安双臂交错格挡在身前,左臂在外右臂在内,死死护住心口和脸庞。

    陈平安被这一脚踢得倒飞出去,只不过重心极低,又护住了要害,并没有出现鲜血淋漓的画面。

    一路打滚。

    马苦玄得势不饶人,继续前冲。

    当陈平安停下后滚势头的瞬间,不知不觉,有意无意,整个人变成了单膝跪地、弯腰助跑的姿势。

    马苦玄神情一滞。

    下一刻,陈平安如同一枝由强弓拉满激射而出的箭矢,瞬间来到马苦玄身前,速度之快,与之前相比,判若两人。

    示敌以弱。

    陈平安也会。

    马苦玄这次根本来不及出拳,就被陈平安用肩头撞在胸口,马苦玄踉跄后退,腹部又传来一阵绞痛,本能地低头弯腰,左耳太阳穴那边就被陈平安用手臂横扫而中,势大力沉,之前占尽上风的杏花巷少年,以一种诡谲姿势双脚腾空侧飞出去。

    陈平安猛然抓住马苦玄的双脚脚踝,带着马苦玄旋转一周,怒喝一声,将才九十多斤重的矮小少年狠狠摔向远方!

    刚好撞向一尊碎了半边身躯的坐姿神像,高一丈半左右,如果没有意外,马苦玄这一下注定会很凄惨。

    可是马苦玄愣是不靠外物,亲自造就了一个“意外”。

    他两只脚先后踩中神像的头颅,然后瞬间弯曲和瞬间绷直,整个人借着巨大的反弹力道,跟陈平安之前的暗算有异曲同工之妙,向着远处地上的对手激射而去。

    但是马苦玄突然惊骇瞪眼。

    只见陈平安站在原地,高高举起一臂,不知何时,他手中握有一柄凭空出现的短刀,刀尖就直直指向飞速冲来的马苦玄。

    世人所谓的“自己找死”,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了。

    哪怕陈平安握刀的手在剧烈颤抖,但是足够一刀捅透马苦玄的身体了,区别只在切入口是手臂、头颅还是胸膛而已。

    马苦玄哪怕深陷绝境,虽然惊惧异常,却没有丝毫放弃的心境,艰难扭转身躯,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也要让自身要害偏离那刀尖。

    就在此时,一道修长身形出现在两个少年之间。

    是个中年男人,背负长剑,腰间悬佩虎符。

    不见他如何出手,马苦玄就倒转乾坤似的,不但双脚落地,还身躯笔直地站在了男人身边。

    然后负剑男人转头望向后撤一步的握刀少年,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激赏,轻声笑道:“你们两个这次交手,打得都不错。”

    陈平安嘴角渗着血丝,又后退了一步。

    男人一笑置之,提议道:“我出手救下马苦玄,算我欠你一个人情,所以我出去之后,会说服正阳山搬山猿放弃对你们两个的追杀,如何?”

    宁姚来到陈平安身边。

    这位来自真武山的兵家修士,深深看了眼少女,然后对陈平安说道:“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答应就点头,不答应就继续沉默便是。如果觉得不公平,不甘心,再如果你还能侥幸从老猿手底下逃生,那么以后离开小镇,可以去真武山找我,讨要你以为的公道。”

    陈平安收起宁姚借给自己的压衣刀,藏入右袖之中,对那个真武山的男人点头道:“如果有机会,我会的。”

    马苦玄刚要说话,男人漠然道:“死人更没资格跟活人撂狠话。”

    马苦玄死死抿起嘴唇,果真低头不语。

    一大一小,这对真武山师徒,渐渐远去。

    陈平安一屁股坐在地上。

    宁姚赶紧蹲下身,忧心忡忡道:“咋样?哪里伤得最重?陆道长那副药方子,你是不是也用得着?”

    鼻青脸肿一身内伤的少年满脸苦涩道:“不打紧,还知道哪里疼,说明伤得不算厉害。对了,如果老猿这个时候赶过来……”

    “来就来!”

    少女也干脆坐在地上,眉眼飞扬,“刚才有你在,等下有我在,怕什么!”

    陈平安没说出口的后边半句话,只得偷偷咽回去。

    宁姚突然灿烂笑起来,伸出双手,对草鞋少年竖起大拇指,“帅气!”

    在这之前,这辈子从没觉得自己了不起的陋巷少年,使劲忍住嘴角的笑意,故意让自己更云淡风轻一点。

    但其实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开怀。

    春风少年很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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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笼中雀

    第五十六章

    点头

    行走在狐兔出没的荒丘野冢之间,负剑男人突然在一座墓碑前停下脚步,走到一座不起眼小土包前的墓碑旁边,蹲下身伸手拨去缠绕石碑的藤草,露出它本来的真面容,字迹模糊,只能依稀辨认出小半文字,男人叹了口气,“神道崩坏,礼乐鼎盛。百家之争,就要开始了。”

    男人起身后,看到那个尚未进入真武山正式拜师祭祖的徒弟,正面向来时的方向,少年的嘴角、耳朵和鼻子都在淌血,使得那张黝黑脸庞,显得格外狰狞恐怖,少年抬起手臂胡乱擦拭一番,继续盯着那边。

    男人说道:“马苦玄,按照你之前给出的理由,你是因为得知那外乡少女,在巷弄以一手飞剑术,联手大隋皇子和宦官,杀了你生平第一位师父,所以你心结难解,必须要在离开小镇之前报这个仇,我觉得这是说得通的,便没有阻拦你,由着你生死自负。毕竟修行中人,能够遇上这种大道之敌,既是危机,也是机遇。”

    但是男人加重语气,绝不以眼前弟子的天赋卓绝而偏爱,沉声道:“但是你盯上泥瓶巷的同龄人,为什么?我之前已经跟你说过,我真武山兵家修士,尤其是剑道中人,绝不可以滥杀无辜!”

    少年答非所问,“兵家修士,是不是最能够不在乎什么因果报应、气数气运?”

    男人点头道:“遍观千年史书,能够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大多是我们兵家圣人。并非是我身为兵家修士,才刻意为先贤歌功颂德。”

    男人盯着少年,没有打算轻易放过少年一马。

    如果马苦玄嗜杀成性,仗势欺人,那么他为真武山收取这种弟子做什么?

    兵家修士在世俗王朝,靠的是沙场厮杀来提升境界,本就最为接近生死一线,一旦守不住本心,极易堕入魔道,试想一下,一位手握兵权的修行中人,屠城灭国,何其容易?

    兵家与儒家,是支撑起山下王朝世道太平的两大支柱,一旦某位受人崇敬的兵家修士,自己立身不正,那么此人的境界修为越高,庙堂地位越高,对于整个俗世王朝的冲击,自然就会越大。在历史上,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得民心何其难,失民心何其易。虽然这句话是儒家圣人所言,但是兵家修士不乏饱读诗书的儒将,对此深以为然。

    少年兴许是感受到气氛的凝重,可是没有急于辩驳,伸出手,手心轻轻覆盖在耳朵上,牵扯到伤处,顿时龇牙咧嘴,倒吸一口冷气,缓了缓,收回手后,看着手心一滩血迹,说道:“那家伙叫陈平安,他爹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那个男人生前是小镇有名的窑工,手艺很好,人也老实,后来突然就暴毙了,尸体也没找着,虽然我奶奶一直不愿意承认,但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闪电雷鸣的大雨夜里,我给打雷声吵醒了,然后发现我奶奶没在身边,刚推开门缝,就看到我爹鬼鬼祟祟跑回来,又惊喜又害怕,很奇怪的样子,我娘使劲拍打着我爹的后背,笑得合不拢嘴,高兴坏了。”

    少年下意识皱着眉头,使劲去记忆那些儿时的惨淡画面,“只有我奶奶没说话,好像不太高兴,反而对我爹一顿发火,‘你以为那孩子他爹死了,你就能有机会娶到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泥瓶巷那一支陈家,好几辈人都是一根独苗,你就不怕害了一个人,最后害得人家一家三口全活不下去?到时候这支陈家就这么断子绝孙了,不怕遭到人家祖上阴神的报应?退一万步说,那女子的性情,你当真不清楚,愿意改嫁给你?’我爹当时就嬉皮笑脸,估计是觉得做也做了,很快就要拿到报酬,在自家人面前,就不惺惺作态假装后悔愧疚了。我奶奶最后指着我娘的鼻子痛骂,我娘也不是好脾气的,婆媳差点在正堂打了一架,我爹就是那种喜新厌旧的人,他那一辈的小镇邻居,都不喜欢他,那个时候他当然帮着媳妇不帮老娘,最后我奶奶就坐在地上,狠狠捶胸,一边哭一边对那块匾额诉苦,说马家招了这么个扫把星女人家进家门,你们死不瞑目啊。”

    男人顺着少年的思路,问道:“你是想把虚无缥缈的善恶报应,上一辈人作下的孽,全部拢到自己身上,希望你奶奶和你爹娘能够善终?”

    马苦玄咧嘴,“我对爹娘实在没啥感情,只有奶奶放心不下,她又不愿意跟我一起去真武山,说她这辈子是一定要葬在爷爷坟旁边的,若是去了那啥不知道几万里之外的真武山,一来要劳烦我这个孙子搬个坛子回家一趟,二来她听说人死之后,入土之前的阳间路,会走得极为坎坷,她说活着的时候已经吃够苦头了,可不想死了之后还要吃苦。”

    男人说道:“情有可原,但是占不住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马苦玄撇撇嘴,脸色冷漠,不摇头不反驳,却也不点头不答应。

    男人笑了笑,在少年伤口上撒盐道:“被同龄人按在地上揍的感觉如何?”

    马苦玄愤怒道:“如果不是那娘们偷偷给了他一把刀,我会输给陈平安?!我从头到尾,就只出了七分力气!如果不是觉得要玩一下猫逮耗子……”

    男人轻轻讥笑道:“玩猫抓耗子?得了吧,还不是想着以七分实力来打死陈平安外,同时还能让那少女掉以轻心,一箭双雕,想得倒是挺美。”

    少年脸微红,硬着脖子愤懑道:“你到底是谁师父?!”

    男人哈哈大笑。

    两人重新上路走向小镇,少年问道:“比起那座正阳山,真武山是高还是低了?”

    男人笑问道:“是想问真话还是假话?”

    少年眼珠子一转,“假话呢?”

    男人答道:“那就是差不多高。”

    少年哀伤叹气,觉得自己真是遇人不淑,认了两个师父,一个莫名其妙横死在小镇骑龙巷,一个本事不大、规矩极多。

    男人笑道:“正阳山在明面上,虽然是剑道根本之地,但是在东宝瓶洲修士的心目中,地位远远不如死敌风雷园,所以正阳山不被视为一流宗门势力,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假象,其实正阳山的底蕴极深,只是当年那桩恩怨发生后,风雷园有一人的剑道造诣,远超同辈,过于惊才绝艳,使得正阳山不得不数百年忍辱负重……”

    马苦玄没好气道:“你不管怎么吹捧正阳山,也改变不了真武山不如正阳山的事实。”

    男人笑道:“马苦玄你想岔了,正阳山与我们真武山的差距,大概算是还隔着一座正阳山吧。”

    少年愣了愣,听出男人的言下之意后,随即笑道:“这还差不多!”

    男人提醒道:“宗门是宗门,自己是自己。”

    矮小少年笑道:“你也想岔了!我的意思是既然真武山这么高,那我以后习武大成,想要找人切磋,就省时省事了,不至于身边全是一群绣花枕头和酒囊饭袋!”

    男人一笑置之,“这种豪言壮语,换成泥瓶巷少年来说,是不是更有说服力?”

    少年怒道:“有你这么当师父的吗?小心以后你给人打死,我不帮你报仇!”

    男人伸手绕到后背,拍了拍剑鞘,微笑道:“除了这把剑,师父孑然一身,身死即道消,你报仇有何用?”

    少年疑惑道:“不是还有真武山这个师门吗?”

    男人卖了一个关子,“真武山不同于东宝瓶洲其它宗门,你上山之后就会明白。”

    男人腰间那枚虎符轻轻一跳,男人按住虎符片刻,很快沉声道:“你我速度返回小镇!我兵家修士,趋吉避凶,预知前程,几近本能。”

    少年白眼道:“小镇那边就算翻了天,外乡人和小镇百姓杀得血流成河,关我屁事。我们可说好了,我可以答应不会草菅人命,但也绝对不做什么行侠仗义、扶危救困的举动。”

    男人脸色凝重,一把抓住少年的肩头,命令道:“不要说话,屏住呼吸!”

    两人身形一闪而逝,下一刻已经出现在十数丈外,如此循环,如少年马苦玄在溪水上打出的一连串水漂。

    ————

    陈平安除了后背被马苦玄那颗石头擦出来的伤口,其实外伤不算多,但这绝对不意味着陈平安就很好受,最麻烦的还是左手手心,下水摸石抓鱼,延缓了痊愈速度,这次跟马苦玄打了一架,拳头碰拳头,更是雪上加霜,以至于撕下旧棉布条的时候,连陈平安也只能打开腰间一只行囊,拿出瓷瓶,喝下里边的浓稠药汤,正是杨家铺子当年开出的药方,别的没用,就是能够止痛。

    宁姚拿回那柄造型古朴的压衣刀后,割下自己内衫的一大截袖口,撕成一条条,帮着满头冷汗的陈平安包扎完毕,问道:“杨家铺子的土方子,真有用?”

    陈平安轻轻晃了晃左手,挤出一丝笑脸,“很有用。刚才是真疼,我以前就这么疼过两次。”

    宁姚骂道:“手心都能瞧见肉里的白骨了,能不疼?你真当自己修成了金刚不败的罗汉金身啊,还是无垢之躯的道教真君?让你逞强!跟那个马苦玄死磕,他不是说单挑吗,可以啊,他单挑我们两个,没毛病啊。连我堂堂宁姚都不嫌丢人,你倒是逞英雄上瘾了,不然等下你单挑正阳山搬山猿,我继续帮你拍手叫好?”

    陈平安刚打算跟她掰扯掰扯自己的看法和道理。

    少女蓦然瞪眼,少年立即点头道:“宁姑娘说得对。”

    宁姚气斜眼道:“口服心不烦,以为我不知道?”

    陈平安嘿嘿一笑,眼睛一直偷瞥她手里的那把压衣刀,初看袖珍可爱,细看则锋芒冷冽。

    少年觉得这把压衣刀,和它的主人,好像恰恰相反。

    宁姚让陈平安抬起右手,将压衣刀轻轻放回绑缚在手臂上的刀鞘,警告道:“不许得寸进尺,不许对这把刀有任何非分之想!”

    陈平安无奈道:“宁姑娘你想多了。”

    宁姚突然伸手指向最早的那尊断臂灵官神像,“那块乌漆墨黑的石座,知道是什么石头打造而成的吗?”

    陈平安点头道:“知道啊,宁姑娘你算问对人了,咱们只要沿着小溪一直进山,得走很远,我估摸着最少也要走大半天,才可以看到一片黑色石崖,全是这种石头,硬得很,用锤头也砸不下一点点碎石,更别提用柴刀砍,石崖那边还有好几条陷下去的长条状凹槽,里边有点坡度,也不平整,姚老头每次经过那里,都会让拿出柴刀去磨一磨,还真别说,磨过之后,柴刀真的会铮亮铮亮的,跟之前很不一样。”

    宁姚揉了揉额头,哭笑不得道:“用来磨砍树劈柴的柴刀……”

    陈平安眼睛一亮,“值钱?!”

    宁姚没好气道:“再值钱,那结成一片的整座石崖,你弄得来一丁点儿吗?我告诉你,寻常神仙也做不到!除非是杀力巨大的大剑仙,加上愿意舍弃一把神兵才行,才能够裂出大概两块三尺长的石条,会被剑修专门取名为‘斩龙台’,每一块当然价值连城。”

    陈平安陷入沉思。

    宁姚突然也眼前一亮,“灵官神像脚底下那儿,不就有现成的磨剑石吗?这么大,刚好能劈成两块斩龙台。”

    陈平安火烧屁股一般,赶紧劝说道:“宁姑娘,咱们可不能拆了搬回家!那位灵官老爷已经够憋屈的了,咱们要是再把他的立足之地也给抢走……”

    宁姚猛然起身,冷哼一声,“抢?!我是那种人吗?”

    然后陈平安跟着少女一起走向那尊道家灵官神像,站在泥塑彩绘神像之前,宁姚向前踏出一步,双手分别按住刀鞘和剑鞘,英姿勃发,她仰头喊道:“我叫宁姚!今天你只要将脚下这三尺立足之地,赠送给我,那么将来我宁姚成就剑仙之境,一定偿还你百倍千倍!”

    陈平安张大嘴巴,心想这也行?

    果不其然,泥塑神像毫无动静。

    少女没有善罢甘休,继续说道:“不愿意给是吧,那我宁姚跟你借总行了吧?有借有还的那种。”

    宁姚不忘转头对陈平安眨眨眼,“我这是借,不是抢,明白不?”

    陈平安使劲摇头,实诚回答道:“不明白!”

    宁姚正要好好跟榆木疙瘩陈平安解释“抢”和“借”的截然不同,陈平安突然喊道:“小心!”

    说话的同时,陈平安身形已动,一把将宁姚扯到自己身后。

    原来是那尊灵官神像,经历过千百年的风吹日晒后,终于在这一天轰然倒地,向前扑倒在地,碎得很彻底,并未呈现出这里一条腿、那里一条胳膊的残骸姿态,就连原本栩栩如生的大髯头颅也粉碎。

    从土里来,往土里去。

    仿佛人间这一遭,算是真正走完了。

    而且这桩风波的玄妙出奇之处,在于灵官神像的高度,少年少女和神像石座之间的那点距离,前者要超出不少,照理说陈平安和宁姚哪怕没有被压塌下,最少也会被砸得不轻。可偏偏到最后,泥塑神像化为尘土,最远也只到了他们两人的脚边。

    见多识广的宁姚咽了咽口水,有点心虚,低头望着那些飞扬尘土,嘀咕道:“你也忒小气了吧,不借就不借,还要跟我拼一个玉石俱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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