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陈平安和宁姚在十二脚牌坊楼那边分道扬镳,陈平安去了泥瓶巷,敲门喊道:“宋集薪,在家吗?”正在灶房用葫芦瓢勺起一瓢水的少女,接连打嗝,喝下水后,顿时神清气爽了许多,她放下勺子,从灶房姗姗走出,跑去打开院门,感到有些奇怪,仍是一板一眼回复道:“我家公子不在。陈平安,你怎么敲门了,以前你不都是站在你家院子,跟咱们聊天吗?”
陈平安隔着一堵院门,说道:“有点事情。”
稚圭开门后,打趣道:“稀客稀客。”
她看了眼陈平安的脸色,问道:“找我家公子做啥?如果不着急的话,回头我可以帮忙捎句话。着急的话,估计你就得去监造衙署找人了,之前你也亲眼瞧见了,我家公子跟新任督造官宋大人关系不错。”
她发现陈平安两脚生根似的一动不动,白眼道:“倒是进来啊,愣在那边做什么?!我家是龙潭虎穴啊,还是进来喝口水要收你一两银子?”
说到这里,少女自顾自掩嘴娇笑起来,“对你来说,肯定是后者更可怕。”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笑容牵强,轻声道:“其实我是来找你的,之前那么喊,是怕宋集薪误会。”
稚圭会心一笑,问道:“那就说吧,什么事情?丑话说在前头,邻居归邻居,交情归交情,可我到底只是一个泥瓶巷寄人篱下的小丫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帮不了大忙。不过你陈平安要是借钱的话,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算你运气好,我倒是有一点点小法子。”
陈平安苦笑道:“还不真是钱的事情,我就跟你直说了吧,刘羡阳给人在廊桥那边打成重伤了,杨家铺子的老掌柜去看了,也没辙。”
稚圭一脸茫然,“我怎么没听说这事儿,刘羡阳惹上谁了?”
陈平安无奈道:“是个外地人,来自一个叫正阳山的地方。”
稚圭试探性问道:“那你是想托关系走门路,好给刘羡阳找块风水宝地下葬?这倒是不难,我可以让我家公子在督造官那边说一嘴,再由衙署管事门房之类的出面,去桃叶巷请那个魏老头找地方,只要不是要在朝廷封禁的地方占个山头,想来不难。”
陈平安本就黝黑的那张脸庞,愈发黑了。
约莫稚圭也察觉到自己想岔了,习惯性一龇牙,露出雪亮的整齐牙齿,她背靠墙壁上的春联,歪着脑袋,笑容玩味,问道:“陈平安,你是想要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可是我就是个丫鬟呀,杨家铺子老掌柜都没办法,我能如何?”
陈平安一番天人交战之后,缓缓说道:“王朱,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那年大雪天,我在家门口看到你,就知道你跟我们不一样。后来你也是第一个看出蛇胆石不寻常的人,现在回想起来,你当年看待我们这些街坊邻居的眼神,跟当下那些外乡人看我们,本质上没有区别。”
少女咧嘴一笑,“其实是有的。”
我不光光是看待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就是看待那些仙家修士,也一样看不起。
只不过这句话,稚圭没有说出口。
有些道理,在她这边,本就是天经地义,可在别人那边,就成了目中无人,桀骜难驯。
陈平安问道:“我找你,是想问问你,到底有没有可能救回刘羡阳。我用掉一张槐叶,当时只能勉强吊住刘羡阳最后一口气,虽然用处不大,但最少是有用处的,所以我想问,你这边有没有槐叶,尤其是多余的槐叶?”
少女指了指自己鼻子,问道:“你是问我家公子宋集薪有没有槐叶,还是我,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婢女?”
陈平安死死盯住少女,直截了当道:“宋集薪就算有,他也不会给我。我是在问你,王朱。如果有,你愿不愿意借给我,如果没有,你知不知道其它法子来救刘羡阳?”
始终被称呼为王朱的少女,一只手揉着下巴,一只手轻轻拍打腹部,摇头道:“没啦,真没啦,不骗你,你要是早些来,说不定还剩下几张槐叶。至于其它法子,当然没有,我又不是神仙,哪里晓得让人起死回生、白骨生肉的手段,对吧?陈平安,你可不能强人所难,唉,我真是看错你了,以为你跟他们都不一样,不是那种挟恩图报的家伙呢。”
陈平安犹不死心,“真没有?不管我做不做得到,你可以说说看。”
稚圭摇头,斩钉截铁道:“反正我没有!”
陈平安笑了笑,“我知道了。”
少年转身就走,消瘦身影很快消失在泥瓶巷。
少女站在家门口的巷子里,望着少年渐行渐远的背影,神色复杂,有一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愤愤道:“好不容易到手的槐叶,就这么被你挥霍掉了?那你可以跟着刘羡阳一起去死了,反正早死早超生,运气好的话,下辈子继续做难兄难弟吧。总好过那些连来生也没有的可怜虫。”
少女走回院子,跨过门槛的时候,不小心又打了个饱嗝,讥笑道:“有点撑。”
她冷不丁加快步子冲向前,一脚重重踩踏下去,然后缓缓蹲下身,盯着那只头顶生角的土黄色四脚蛇,训斥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你们这五头小畜生,以后若是胆敢赊账赖账,看我不把你们扒皮抽筋一锅炖!”
婢女脚底板下的四脚蛇竭力挣扎,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嘶鸣,似乎在苦苦哀求讨饶。
陈平安离开泥瓶巷后,一路跑到学塾,结果被一位负责清扫学塾的老人告知,齐先生昨天便与三位外乡客人一起去小镇外的深山了,说是要探幽寻奇,一趟来回最少要三天。陈平安满怀失落,转身离去的时候,拎着扫帚的老人猛然记起一事,喊住少年,说道:“对了,齐先生去之前,交代过我,如果泥瓶巷有人找他,就告诉那个少年,道理他早就说过了,不管他今日在与不在学塾,都不会改变结局。”
少年好像早就知道是这么一个结果,眼神黯淡无光。
死水微澜,了无生气。
但是少年仍然弯腰致谢,道:“谢谢老先生。”
老人连忙挪开几步,站到一旁,摆手笑道:“可担待不起‘先生’二字。”
老人看到少年缓缓离去,走了一段路程后,好像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
老人轻轻摇头,想起同样是差不多岁数的同龄人,另外两位读书种子,宋集薪和赵繇,再看看这位,人生际遇,天壤之别。
真是有人春风得意,有人多事之秋啊。
陈平安去了趟泥瓶巷,拿起最后一袋藏在陶罐里的铜钱,带着三袋钱,走入福禄街,找到窑务督造衙署。
门房一听介绍后有些懵,宋集薪在泥瓶巷的邻居,要找宋集薪和督造官宋大人?
陈平安偷偷递给他一枚早就准备好的金精铜钱,也不说话,门房低头一瞅,一掂量,双指一摩挲,心领神会,却不急着表态。少年很快就又递过来一枚金色钱,门房笑了,却没有接手,说道:“既然是个懂事之人,我也就放心帮你引荐,否则因你丢了这份差事,我就真是冤大头了。你手里这枚铜钱先收着,如果府上管事答应你进衙署,再给我不迟,如果不答应,我也爱莫能助,就当这枚铜钱就与我无缘,你觉得如何?”
陈平安使劲点头。
没过多久,年迈管事和门房一起赶来,门房对少年使了一个眼色,暗示他千万别这个时候掏出一枚铜钱来,公然受贿,罪名可不小。好在少年没有做出那傻事来,只是跟着管事一起往衙署的后堂走去。
门房叹了口气,有些奇怪,为何管事一听是泥瓶巷姓陈的少年,就点头答应了。什么时候衙署的门槛这么低了?
门房有些心虚,其实他方才见着管事,言语当中的明里暗里,都劝管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让那少年进衙署,只不过他也没直说,相信以老管事在公门修行这么多年的高深道行,肯定心知肚明。
年轻门房原先打的小算盘,当然是想着白拿一枚铜钱,又不用担风险,而且拿得心安理得。
现在他只希望那穷酸少年可别是什么惹祸精。
在衙署后堂正厅,身穿那一袭白色长袍的高大男人,坐在主位上正在喝茶。
宋集薪坐在左边客人椅子上,单手把玩一柄竹制折扇,不断将其打开合拢,笑望向被带进来的草鞋少年。
乌黑的椅子,雪白的袍子,很鲜明的反差。
管事退去,主位上的男人放下茶杯,对少年笑道:“陈平安,随便坐。之前我们其实已在泥瓶巷见过面了,只不过当时我没有认出是你,否则早该打招呼的。”
宋集薪觉得有些好笑,只有他才知道这个男人,在自称“我”的时候,明显会有些拗口。
少年坐在宋集薪对面的椅子上。
男人开门见山地问道:“陈平安,你来这里,是关于刘羡阳被打伤一事?”
少年站起身说道:“我希望宋大人能够严惩正阳山的凶手,而不只是将他驱逐出境。”
男人笑了笑,“其实小镇这边是‘无法之地’,意思是说这里没有任何王朝律法的,本来督造官就比较尴尬,是无权过问地方事务的,再者小镇这边,历来奉行民不举官不究,无论是大门大户里打死了丫鬟奴仆,还是小门小户的斗殴伤人,也没有来这座监造衙署击鼓鸣冤的风俗,所以,陈平安你是提着猪头走错庙,拜错菩萨了。”
男人言行举止,和颜悦色,身上没有半点颐指气使的倨傲姿态。
陈平安掏出三袋子铜钱,放在椅子旁边的高凳上,然后对那个神色自若的男人说道:“宋大人,我知道你很厉害,我想知道你能不能救下刘羡阳,哪怕不能救,能不能给他一个公道,不让杀人凶手杀了人,只要离开小镇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男人哈哈笑道:“我很厉害?是你家那个黑衣少女告诉你的吧?嗯,由此可见她的武学天资极好,比你那个叫刘羡阳的朋友还要好。实话告诉你好了,我只会杀人,救人实在不擅长。再说了,我凭什么要为了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年,坏了这里奉行千年的大规矩?”
男人说到这里,指了指那三袋子铜钱,“没了宝甲剑经的刘羡阳,他的命,根本值不了这么多钱,至于想要买下我的人情,这些钱,又远远不够。我大骊跟正阳山闹掰,就为了三袋子钱?绝对不可能的,传出去会是整个东宝瓶洲的笑话。陈平安,你可能暂时不太理解这番话,但是以后如果有机会,你出去走走,就会明白这是大实话。”
陈平安咬牙说道:“宋大人,你能不能说出如何才能出手?哪怕你觉得我死也做不到,但是宋大人可以说说看。”
男人不觉得自己有流露出蛛丝马迹,这位权势藩王眼神出现一抹讶异之色,微笑笑道:“陈平安,我不是瞧不起你,故意刁难你,恰恰相反,我觉得你这个人有意思,才愿意花时间,心平气和跟你讲道理,做买卖,明白吗?”
陈平安点了点头。
宋集薪坐姿不雅,盘腿坐在椅子上,用合拢折扇轻轻拍打膝盖。
隔岸观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宋长镜不计较宋集薪的不着调,小镇之上,这位藩王掌握情报之多,仅仅输给齐静春而已,他终于一语道破天机:“陈平安,你根本不用太过愧疚,误以为你朋友因你而死,因为刘羡阳早就身陷一个死局,只要这个少年不肯交出剑经,就只能是一个死结,因为正阳山一定会要他死的。不管是齐静春还是阮师,谁也拦不住,倒不是说没人打过那老猿,而是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不划算不值当。”
男人喝了口茶,悠然道:“陈平安,你有没有想过,为何连最不该得到祖荫福报的你,都有了一片槐叶,可是刘羡阳天赋根骨那么好,竟然没有得到一片槐叶,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陈平安说道:“打扰宋大人了。”
草鞋少年收起三袋子铜钱,向眼前这位督造官大人告辞离去。
宋长镜虽然没有挽留,竟是亲自起身相送,宋集薪刚想要不情不愿站起来,却看到这位叔叔微微摇头,顺势就一屁股坐回,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
走到门槛的时候,宋长镜毫无征兆地说道:“有两件事,我做得到,却无法去做,所以只要你做成其中一件,我倒是可以考虑帮你教训那头老猿。”
少年赶紧停下脚步,转过身,满脸肃穆。
男人淡然道:“一件事是找机会,绑架老猿身边的正阳山小女孩,乱其心志,迫使老猿强行滞留在小镇。还有一件事是夜间偷偷砍倒那棵老槐树,然后拔出铁锁井的那条铁链。你可以两件事都做,也可以只做一件事。一件事做成了,我出手帮你重伤凶手,两件事一并做成了,我就替你杀了正阳山老猿。”
宋长镜微笑着承诺道:“一言既出,决不食言!”
然后权势滔天的大骊藩王说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言语,“陈平安,我相信你感觉得到一句话的真假。”
少年默然离去。
没有看到听到少年使劲拍胸脯的大放厥词,宋长镜反而觉得很正常,站在门口,背对着屋内的宋集薪,问道:“你跟他比较熟,觉得他会不会去做?”
宋集薪摇头道:“不好说。如果正常情况下,要他去做违心的事情,很难很难,但是为了刘羡阳的话,估计就又有点悬了。”
男人负手而立,望向天空,问道:“假设少年真的给人意外之喜,本王借此机会插手其中,不管是和正阳山交好,还是与风雷园结盟,自然只可取其一,甚至难免会与另一方结怨,这相较于本王袖手旁观,任由大骊跟这两方势力始终不咸不淡,老死不相往来,对于我大骊来说,你觉得哪一种结果更好?”
宋集薪站起身,用折扇拍打另外一只手的手心,缓缓踱步,思量之后说道:“太平盛世选后者,适逢乱世选前者。”
然后少年笑道:“无论小镇外的天地,到底是盛世还是乱世,看来最少叔叔你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宋长镜嗤笑道:“我辈沙场武人,在太平盛世里做什么?做一条给读书人看家护院的太平犬吗?”
宋长镜转头看着神色僵硬的少年,“本王已经看出来,这个少年,才是你的真正心结所在,而且你短时间内很难解开,一旦留下这个心结离开小镇,这将不利于接下来的修行。所以你可以亲眼看看,一个原本赤子之心的单纯少年,是如何变得一身戾气和俗气的。到时候,你就会觉得跟这种人怄气,很没有意思。”
宋集薪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反驳什么,最后陷入沉思。
男人走回屋子,坐在主位上,仰头一口喝光杯中茶水,“最重要的是,本王玩弄这种无聊的小把戏,除了随便找个蹩脚理由,以便浑水摸鱼之外,也是想让你明白一个道理,在你接下来要走的修行路上,谁都有可能是你的敌人……例如你的亲叔叔,我宋长镜。”
少年愕然。
宋长镜冷笑道:“因为心结魔怔,如果不是亲手拔除干净,后患无穷,如荒原野草,春风吹又生。”
宋长镜讥讽鄙夷道:“即将贵为大骊皇子殿下的宋集薪,你是不是满怀悲愤,可是你现在能怎么办?所以你觉得自己,比起被玩弄于鼓掌之中的陈平安,好到哪里去?”
宋集薪死死盯住这个满脸云淡风轻的男人,少年抓住折扇的五指,筋骨毕露。
男人端坐椅上,眼神深沉,望向屋外,仿佛在自言自语:“以后你看到的人越多,就会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什么善恶有报,快意恩仇,匹夫一怒血溅三尺,什么才子佳人,有情人终成眷,都是废物们臆想出来的大快人心。所以啊,你自己的拳头一定要硬,靠本王?靠你的亲生父母?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不然带你离开小镇,就是无异于带着你的尸体去乱葬岗,帝王之家,何尝不是生死自负。”
少年汗流浃背,颓然坐在椅子上。
虽然少年在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后,将那份志得意满隐藏得很深,在衙署待人接物并无半点异样,可是落在藩王宋长镜眼中,如手持照妖镜,照见一头刚刚化为人形的精魅。故而能够在谈笑之间,灰飞烟灭。
宋长镜望向远方,视线好像一直到了东宝瓶洲的最南端,到了那座遥远的老龙城。
这位藩王不知为何,想起一句话,“人心是一面镜子,原本越是干净,越是纤尘不染,越是经不起推敲试探。”
宋长镜觉得庙堂上的读书人,虽然絮絮叨叨神憎鬼厌,可是有些时候说出来的大道理,他们这些提刀子的武人,真是活个一千年也想不出说不透。
宋长镜收起思绪,伸手指向南方,如手持枪戟,锋芒毕露,“宋集薪,如果你觉得本王今天说得不对,可以,但忍着,只有将来到了老龙城,咱俩换个位置坐,本王才会考虑是不是要洗耳恭听!”
大骊皇子宋集薪已经恢复正常,笑道:“拭目以待。”
官署门口,草鞋少年如约递给门房第二枚铜钱。
————
十二脚牌坊楼,陈平安看到黑衣少女的身影,快步跑去。
宁姚就站在“气冲斗牛”的匾额下,开口问道:“怎么样?”
陈平安摇头道:“三个人都找过了,其中两人见着面,齐先生没能看到,不过我一开始知道答案的。”
君子不救。
齐先生确实在此之前早就说过。
宁姚皱眉不语。
陈平安然后对少女说了一句小心,就开始狂奔离开。
先到了杨家铺子,用一枚金精铜钱跟知根知底的某位老人,买了一大堆治疗跌打和内伤的药瓶、药膏和药材,这些东西如何使用和煎熬,少年熟门熟路,龙窑烧瓷是一件靠山吃饭的活计,经常会有各种意外,姚老头虽然看不顺眼只能算半个徒弟的陈平安,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个少年腿脚利索,人也没有心眼,所以许多跑腿以及花钱的事情,都是让陈平安去做,比如给窑口的伤患们买药以及煎药。
陈平安回到泥瓶巷祖宅,关上门后,先开始煎药,是一副治疗内伤的药方,在等待火候的空隙,将一件洗得发白却依旧干净的衣衫摊放在桌上,撕成一条条绑带,以吝啬小气著称的草鞋少年,此时没有半点心疼,然后除了将那把宁姚借给自己的压衣刀绑在手臂之外,少年还在自己小腿和手腕之上,都捆绑上了一层层的棉布细条。
陈平安摘下墙壁上那张自制的木弓,犹豫了一下,仍是暂时放弃携带它,反而从窗台上取回弹弓和一袋子石子。
之所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接连三次碰壁也没后悔,这是少年独有的犟劲。
不去试试看,少年怎么都会不甘心,就像少年在铁匠铺那边,最后一次,求老掌柜一定要再试试看,是一样的道理。
先找身份古怪的稚圭,是希望能给刘羡阳找回一线生机。再找齐先生,是心存侥幸,希望他能够主持公道,最后找宁姚所谓的武道宗师,督造官宋大人,是摆明了倾家荡产去做一笔买卖。
少年一开始就想得很清楚,所以这时候很失落,但也没觉得如何撕心裂肺。
其实藩王宋长镜和邻居宋集薪,根本不懂陈平安。
有些事情,死了也要做。但有些事情,是死也不能做的。
少年蹲在墙角,安安静静等待药汤的出炉,这一罐子药,很古怪,没有别的用处,就是能止痛,曾经龙窑窑口有个汉子,患了一种怪病,在床上熬了大半天,半死不活不说,关键是整个人痛苦得整张脸和四肢都扭曲了,后来杨家铺子就给出这么一副方子,最后那个汉子很快就死了,但是走得并不痛苦,甚至有力气坐起身,交代遗言后,还姚老头的搀扶下,去看了最后一眼窑口。
陈平安觉得自己应该也用得着。
少年看到桌上还有一些碎布片,便脱下脚上那双破败草鞋,拿出一双始终舍不得穿的崭新鞋子,搬来陶罐,拿出其中的碎瓷片。
约莫半个时辰后,做完一切事情的少年打开屋门,悄无声息地走出泥瓶巷。
临近黄昏,阳光已经不刺眼,天边有层层叠叠的火烧云,无比绚烂。
草鞋少年走向福禄街。
青石板街道上,已无路人,少年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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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笼中雀
第四十八章
放纸鸢
草鞋少年这些天经常往福禄街桃叶巷送家书,几乎家家户户的门房都认识了这位送信人,所以并不显得突兀,加上少年神色自若,像往常一般小跑在青石板街道上,哪怕有行人看到也不会当回事。陈平安在临近一栋宅门,门前摆放有一尊用以镇邪止煞的石敢当,半人高,武将模样,陈平安知道这里是李家大宅,大富大贵的福禄街上,几乎家家户户的辟邪法子都不一样,就连大门张贴的门神都分文武,所以很容易分辨。
他迅速环顾四周,继续前行,再往前就是宋家,宋家过后便是窑务监造衙署了,在李宋两家毗邻的大宅交界处的外墙,生长有一棵槐树,老干虬枝,枝繁叶茂,虽然比不得小镇那棵老槐沧桑气象,但也让人一见不俗。
在老一辈人嘴里,这棵槐树与小镇中心地带那棵参天老槐,相传是一脉相承的,那棵被称为祖宗槐,少年眼前这一棵则被喊作子孙槐。
陈平安之所以是来李家,而非卢正淳所在的小镇头姓卢家,在于少年离开衙署的时候,一路相送的年迈管事,有意无意聊了一些家长里短,什么这条街上赵家的那位读书种子,赵繇已经离开小镇,以后指定是状元郎当大官的命,什么隔壁宋家有位小姐,到了出嫁岁数,连女红也做不好,只喜欢舞刀弄枪,哪里像一位千金小姐,你说好笑不好笑?老人在一大堆鸡毛蒜皮的趣事里,夹杂着一个微不足道的消息,李家宅子刚到了一位身份尊贵的贵客,小女娃娃长得粉雕玉琢,跟一件御用瓷器似的,以后只要别女大十八变,肯定是个俊俏美人,也不知道以后哪家有福气,能把这么个儿媳妇娶进家门。
先前那离开衙署后堂的一路上,一开始只听不说的少年,有意无意走得很慢,而且始终在仔细观察衙署的建筑布局,最后偶尔问一两句题外话,像是穷光蛋好奇那些大姓豪族的阔绰富贵,年迈管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隔壁宋家和更远些李家作为例子,与少年说了大户人家的庭院分布和种种规矩。
管事的真正用意,少年心知肚明。
只不过陈平安从头到尾,就没想着要按照他们的意愿行事。
此时,沿着街边缓缓小跑向前,陈平安眼见四下无人,骤然发力,突然加快脚步,笔直跑向那棵老槐树,纵身一跃,竟是接连在树干上向上踩踏了四步,才有下坠的迹象,只不过那个时候身形矫健的少年,已经足够伸手抓住槐树的一根枝杈,刹那之间,深山猿猴般灵活的少年就坐在了横出的枝干上,然后稳稳站起身,继续上前攀援,几个眨眼功夫,陈平安就蹲坐在一根倾斜的槐枝上,堪堪高过两丈高的院墙,少年身体隐藏在郁郁槐叶之后,屏气凝神,眯眼望去,根本不急于潜行入内。
在和宁姚从廊桥返回小镇的途中,陈平安问了许多问题。
比如那头正阳山老猿,在小镇地界上,正常情况下,到底能跑多快,跳多高?他的身体到底有多坚韧,是怎么个铜皮铁骨?如果说我一拳打过去,无异于给老猿挠痒,那么换成弹弓或是木弓的话,在二十步和四十步距离上,分别会造成多大的伤害?正阳山老猿这种所谓的“神仙”,有没有存在致命缺陷,比如说眼珠,裆部,喉咙?如果说对手拼了受伤,也要全力杀人,我会不会必死无疑?
那会儿宁姚差点被少年问得只恨自己不是聋子哑巴。
按照黑衣少女的说法,无论是炼气士,还是纯粹武夫,越是境界高深的修行中人,在此地受到的压力就越大,就像铁骑叩关只能死守,全靠一口气绵绵不绝支撑着,一旦开口,就要经受海水倒灌一般的伤害。试想一下,面对迅猛洪水冲来,然后你在堤坝之上开一个小口子试试看?
但是最后宁姚的盖棺定论,仍是少年跟正阳山老猿捉对厮杀的话,陈平安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
槐荫当中,少年眼神坚毅,脸色冷漠,碎碎默念道:“不要让老猿接近十步以内,十步,最少最少拉开这段距离。”
宁姚说过,只要老猿不狗急跳墙,就有活命的机会。
可是陈平安回答说,就是要逼得老猿朝自己痛下杀手,否则没意义。
一定要逼得正阳山老猿发火生气,让这头老猿不惜运用体内真气,才能真正折损消耗他千年辛苦积攒下来的修为,也许老猿觉得他和刘羡阳这样的小镇百姓,命根本不值钱,但是陈平安很想知道,到时候老猿眼睁睁看着那些消逝的修为道行,会不会心疼,还觉得值不值钱。
当然一切的前提是,自己不要被人一个照面就一拳打死了。
少年俯视着大宅里的人来人往穿廊过栋,喃喃道:“哪怕跑不掉,也一定要多挨几拳。”
陈平安根本就没有想过能杀掉老猿,更没有想过自己能活下来。
————
李家大宅,那个来自正阳山的小女孩,作为陶家老祖的嫡孙女,被李家上上下下当菩萨供奉起来,
李家除了在别院安排了多位一二等丫鬟,这些身为家生子的少女,手脚干净利索,最重要的是知根知底,身世清白,可能从祖辈起就对李家忠诚不二。
这座别院位置居中,不贴靠福禄街的街道。
小女孩名叫陶紫,昵称桃子,是正阳山那几位剑仙老祖的开心果,当然不是靠着天真可爱的模样脾性,而是她未来的剑道高度,有资格让正阳山不惜成本地砸入海量资源。
五百年以降,陶紫的根骨、天赋、性情和机缘四件事情,在历代正阳山各大山峰老祖当中,都算名列前茅,简单来说,就是小女孩陶紫,会是一个长板很长、却没有任何短板的神奇存在。
这才是真正名副其实的百年一遇,而不是烂大街的礼节性夸赞。
小女孩当下没了搬山老猿在身边,独自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谈不上怕生或是怯场,只是有些无聊,还有些遗憾,听猿爷爷的口气,好像是没有办法从这里搬走一座山峰了。这让小女孩很灰心丧气,正阳山的苏姐姐,在她跻身中五境的时候,就被老祖赠送了一座山峰作为赠礼,成为苏姐姐的私人领地,那座山峰,正是猿爷爷万里迢迢亲自将其背负回正阳山,安置在正阳山东北方位,虽然不大,但是小女孩一直很羡慕。
她觉得书房内有些闷,就走到正堂,双手负后,老气横秋地仰头看了半天匾额。
小女孩身后始终贴身跟着两位清秀丫鬟,其中一人自幼被李家发现天资不俗,便被重点栽培成了武道中人,小有成就。其实对于李家嫡系而言,这种行径,跟豢养花鸟鱼虫无异,倒并非希望那名少女以后能够成为一位武道宗师。大户高墙之内,奴大欺主的事情,不是没有,更何况升米恩斗米仇,奴婢仆役的眼界太高,潜力太大,对于家族下一代的传承,未必是好事。
小女孩走向大门,在院子里蹦蹦跳跳打转。她倒是没有擅自离开院子,让下人们为难。猿爷爷提醒过她,风雷园的人也到了小镇,在他摆平之前,她不要离开这座院子。小女孩虽然年幼,但是从小耳濡目染山上修行的云波诡谲,危机四伏,而且家教极严,故而不是那种让长辈不省心的顽劣孩子。
百无聊赖的小女孩最后趴在石桌上,桌上放着一只鸟笼,装了一只好像叫捕蛇鹰的鸟,耷拉着脑袋,病恹恹的,羽毛灰不溜秋,一点都不好看,之前小女孩不管怎么逗弄,这只捕蛇鹰也不搭理她,所以她也觉得无趣乏味,现在她实在是没事找事,才对着那头扁毛畜牲吹口哨玩。
笼内有两只李家龙窑私下打造的瓷器鸟食罐,小巧精致,一只素雅装水,一只鲜艳装食物。
只是那只捕蛇鹰在被人抓获之后,便滴水不沾,米粒不进,已经快两天了。
在小镇上,捕蛇鹰极少被人抓到过,偶尔有几次,无论是年幼雏鸟还是成年捕蛇鹰,无一例外都是绝食而亡。
如何也养不活,更熬不成供人驱使的猎鹰。
吹口哨的小女孩见那只捕蛇鹰仍是没反应,终于彻底没了耐心,站起身,转身就走。
砰然巨响。
鸟笼内的一只鸟食罐剧烈粉碎。
小女孩先是出现片刻呆滞,然后几乎本能地一把拽过一名高挑丫鬟,让她挡在自己身前。
身材高挑体态丰满的婢女,只觉得自己手腕被铁线死死箍紧一般,疼痛得差点就要尖叫出声。
倒是那名矮小一些的丫鬟,眼神锐利,第一时间就自己站在小女孩身前,迅速环顾四周。
笼内第二只鸟食罐又轰然炸裂,如同爆竹声在桌上响起。
“有刺客,在清馨院那边的屋顶上!”习武有成的婢女这次总算捕获到那个身影,在隔壁院落的屋脊之上,有一个半蹲的身影。
这位婢女开始助跑,别院墙壁不高,踩蹬而上,双手抓住墙沿后,凭借出众膂力迅速爬上墙头。
一时间她有些犯难,这座别院和对面清馨院相隔不远,但是那名刺客位于清馨院的主屋屋顶,而清馨院就靠近福禄街,那人很容易就翻墙而出。所以她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就做出了决定,没有跳下墙壁跑向那座清馨院,而是沿着墙头猫腰而奔,跃上自己这座别院的屋脊。这期间婢女始终留心那名刺客的偷袭。
很奇怪,那名刺客既没有阻扰她的脚步,也没有马上撤退的意思。
两座院子的屋檐之间,大概隔着三丈距离。
婢女一边盯着那名刺客的动静,一边在屋檐上悄然后退,最后快速地深呼吸一口气,准备助跑。
婢女心头巨震,与自己遥遥对峙的刺客,竟是一个穿着寒酸的消瘦少年?!
少年腰间捆绑着两只小行囊,手上看不到行凶的器物,应该是已经藏起来,婢女觉得是弹弓的可能性最大。
她也很疑惑,若是击中自己的头颅,不敢说当场毙命,但是绝对受伤不轻,以少年近乎恐怖的准头,两次有意为之地击碎鸟食罐,当真射不中自己或者那位正阳山的小姑娘?
院子里,小女孩愤怒道:“蠢货!小心调虎离山之计!赶紧回来!”
抓住刺客,严刑逼供当然很重要,但是以防不测,保住性命更要紧。
小女孩松开那高大丫鬟的手臂后,扬起手掌,一巴掌狠狠把吓傻了少女打醒,“还有你,赶紧去通风报信!知不知道,我要是死了,你们这栋宅子里的全部都要死!”
屋顶上那名婢女没有第一时间跳入院中,而是高声喊道,“有刺客!”
然后她开始狂奔,在屋檐边缘起跳,然后整个人开始飞跃向对面清馨院的屋脊。
凭借婢女一连串攀援奔跑的动作,大致判断出她臂力、脚力和气力的刺客少年,蹲下身捡起两块瓦片,右手摔出,正好砸向少女的脑门,还在空中的少女,下意识双臂交错格挡在脑袋前,然后砰砰两下,砸得婢女刺骨疼不说,力道之大,远远超乎婢女想象,整个人前冲势头,顿时被阻滞得厉害,就在她后悔自己逞强之际。
原本勉强落在对面屋檐上的婢女,腹部被人一拳砸中,砸得后仰摔去。
只不过被那刺客莫名其妙拽住了一只脚踝,微微停顿后,少年这才松开手。
婢女算不得安然落地,只不过好歹没受重伤。
她整个人脑袋一团浆糊。
少年眼角余光一直在打量四周情况,发现四周出现黑点后,开始转身跑路。
速度之快,步伐之大,节奏之好,尤其是配合恰到好处的一次次呼吸吐纳,如果那名婢女能够看到,一定会觉得少年跟她一样,习武多年,浸淫已久,绝对不是什么门外汉。
屋脊上少年很快身影消逝不见,像一只轻盈的飞鸟,出笼的捕蛇鹰。
————
大概一炷香后,魁梧老人匆忙赶回李家大宅,杀气腾腾。
从李家家主李虹,到别院丫鬟,人人大气都不敢喘,尤其是那名习武婢女,跪在地上,脸颊两边红肿得厉害,婢女一言不发,不敢有丝毫怨怼神色。
心情已经平静如常的小女孩看到老人后,叹了口气,摇头教训道:“猿爷爷,李家的人,好像全是一群废物啊。你怎么敢把我托付给他们呢?”
搬山猿单膝跪地,仍是比小女孩要高,白发老人愧疚道:“小姐,是老奴错了。”
老人转过头,沉声道:“李虹!”
小镇李氏家主粗通东宝瓶洲的正统雅言,凑巧正阳山修士的言语就是如此,这位在家族内一言九鼎的男人,只得苦笑赔罪道:“这次确是我李家的过失,不容推脱。按照目前我们得到的情况来看,是一位少年,多半并非修行中人,衙署那边暂时并未给出有用的谍报,只说会加派得力人手,日夜守护宅子。”
陶紫想了想,说道:“那个刺客倒也不像是来杀我的。”
然后补充了一句,“最少今天不是。”
李氏家主刚要落下的心,立即重新悬到嗓子眼。
白猿皱眉问道:“那少年是不是身材瘦弱,皮肤黝黑,个头差不多只到这个高度。嗯,还有穿草鞋?”
跪在地上的婢女使劲点头。
白猿咧嘴一笑,眼神阴森,“好家伙!原来是示威挑衅来了!”
他摆摆手道:“这件事情,你们不要插手了,我晓得那刺客的底细,是泥瓶巷的一个普通少年。”
小女孩低声道:“猿爷爷,别掉以轻心呀。”
搬山猿犹豫了下,站起身对李氏家主吩咐道:“那就让衙署拿出一份户房档案到李家府上,把那少年的祖宗十八代的底细都翻查清楚,然后护卫这栋院子的人手方面,易精而少,不易杂而多!”
老人悄然加重语气,冷笑道:“李虹,劝你把你家坐镇此处的定海神针也给请出来,别不把事情当事情,我家小姐真要在这里有了三长两短,连我这头你们眼中的老畜生也扛不起,你这李氏偏支扛得起?”
李氏家主连忙作揖致歉,惶恐不安道:“猿老祖这是折煞李家啊。”
正阳山护山猿陷入沉思,呢喃道:“是风雷园那小子借机寻衅?还是衙署宋长镜的谋划?”
老人最后摇了摇头,只觉得荒唐可笑,“不管是谁怂恿他来送死,你们也不晓得找个好一点的过河卒子。一只没几两肉的小蚂蚱,塞牙缝啊?也好,正愁没机会杀人,这个由头不错,先杀那泥瓶巷的土胚子,再将你这个风雷园的小杂种,一并解决干净了便是。”
老人对小女孩笑道:“小姐,老奴这次一定帮你收拾好烂摊子,绝对不会再有意外了。”
小女孩灿烂一笑,扬了扬拳头,为这头正阳山护山猿鼓舞士气。
老人离去之前,看了看李氏家主,后者苦笑道:“我这就去请老祖宗出山,亲自为陶小姐担任贴身扈从。”
老人点点头,大踏步离去。
老人大大咧咧咬住鱼饵,直截了当顺着鱼线往泥瓶巷而去。
摆明了我已上钩,你来杀便是。
若是在小镇之外,这头正阳山搬山猿还不敢如此目中无人,但是此方天地,术法神通和法宝器物一律禁用,他反而拥有巨大优势,这也是为何正阳山没有出动一位剑仙老祖的缘由。
老猿一路行去,临近泥瓶巷,老猿才意识到一点,“巷中少年该不会单纯是为了朋友报仇吧?”
在这之前,老猿一直是往深了想,涉及到草灰伏线绵延千里的阴谋,现在突然意识到这种可能性后,就觉得尤为荒诞不经。
老猿笑了,很快想明白其中道理,“若是如此,倒也说得通,也对,不是修行中人,反而没那么怕死,反正只是一条贱命而已。”
不过小心起见,老猿仍是没有大摇大摆从这一端走入泥瓶巷。
不管如何,这趟注定都不会白走,那个被风雷园器重的小杂种,无非是比泥瓶巷的小泥腿子多活一会儿。
绕了一大圈,老猿从靠近顾粲家的小巷拐角走入泥瓶巷。
其实老猿很怀疑那刺客少年,到底有没有胆识留在祖宅等死。
如果聪明胆小一点,倒是可以死在风雷园的年轻人之后。
老猿咧嘴一笑。
然后笑容瞬间僵硬。
黄昏里的泥瓶巷,小路已经显得阴暗模糊。
魁梧老人猛然抬头。
一个清瘦少年不知如何就那么站在小巷前方的高处,双脚踩在两边墙壁刚挖出没多久的窟窿里,正好能够借力。
少年身背箭囊,手持一张拉满的木弓,箭尖直指老猿的一颗眼珠。
少年整个人无声无息,拉弓如满月不说,好像就连最细微的呼吸好像都消失了。
以至于这位正阳山的护山祖师,只能凭借对危险的敏锐嗅觉,才察觉到头顶少年的存在。
不给老猿更多反应机会。
那支箭矢激射而至,呼啸成风,势大力沉。
少年在射出一枝箭矢后,根本不做第二选择,脖子一缩,迅速将那张木弓斜挂在肩头,脚尖发力,在两边墙壁上交错借力向上屋檐,转瞬即逝。
老猿缩回那只挡在额头的手掌,只见那支箭矢钉入手心,不深,依稀可见有伤口绽裂。
但是老猿有一阵后怕。
如果在小镇之上,他被人在咫尺之间,一箭射中眼珠子,那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惨剧。
随手拔出箭矢,将其折断,随手掉在泥瓶巷种。
老人双拳紧握,仰头望向小巷天空,脸色铁青,喉咙鼓动,发出一阵低沉压抑的声响,像一头愤怒至极的远古凶兽。
老人手脚并用,瞬间就攀援到屋顶,只是刚一冒头,就有第二支箭矢瞬间赶至。
已经有防备的老人不过是随手抬起,任由其钉入手臂些许而已,狞笑着大踏步前行。
再次收起木弓的少年转身就跑。
泥瓶巷一侧的连绵屋檐之上,响起一大串碎裂声响。
老人终究是步子远远大过少年,逐渐拉近距离,不出意外,很快就要追上那个身形其实已经足够灵活的消瘦少年。
老人瞬间发力,整个人腾空而起,向前扑杀而去,一只仿佛蒲扇大小的巨手伸向少年的脑袋。
少年好像身后长眼睛,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竟是腰杆一拧,整个人一猫弯,然后转折跃向小巷对面的屋顶。
轻轻落地后,继续撒腿狂奔。
老猿的动作亦是极其敏捷迅猛,同样硬生生折向右手边的泥瓶巷另一侧屋顶。
少年猛然停步。
老猿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原来那座屋顶无人居住,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哪里承受得起老猿这两百多斤重的一跳。
哗啦啦,连人带瓦一起摔入屋内。
老猿轰然落地,一手扶住地面后,脑袋一扭,躲过那支刁钻阴险的箭矢。
箭矢直接钉入地面。
可见不是少年膂力不够强大,而是老猿实在太过皮糙肉厚。
少年站在屋顶大洞边缘,动作娴熟地收起木弓,对老猿竖起中指,骂道:“老畜生!干你娘!”
少年突然脸色古怪起来,突然就给自己一巴掌,嘀咕道:“还不是自己吃亏!”
老猿猛然起身,少年又已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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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笼中雀
第四十九章
碎瓷
一堆破碎瓦砾当中,老猿耳朵微动,听到细微动静,咧咧嘴,弯腰拿起一块破瓦,掂量一番后,起身后迅猛砸出,瓦片如刀切豆腐一般,轻而易举穿透墙壁和屋顶,带着风雷之声破空而去,瓦片去向正是那阵声音发起之地。
只可惜老猿却没有看到少年的踪迹,他脚尖一点,魁梧身躯拔地而起,一脚踩在一根旧屋栋梁上,借着反弹之力高高跃出屋顶窟窿,落在屋脊上。
老猿看到极远处,背负木弓的少年站在一处屋脊翘檐处,神色凝重地望向白衣老猿。
老猿也知道自己失算了,方才丢掷瓦片出手,动静过大,估计已经打草惊蛇,让那个泥瓶巷的小泥腿子意识到不妙,彻底没有了依靠弓箭那点距离优势来占便宜的心思。老猿笑着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手中并无物件,然后伸出手指勾了勾,示意少年大可以继续玩花哨手段,他愿意奉陪到底,继续舒展筋骨。
若说是老人是耍诈,还真冤枉了这头正阳山护山猿,千年修行,千丈真身,其身法手段,便是赞誉为顶天立地也不为过。
在搬山猿修行路上的漫长岁月里,尤其是在正阳山开山立派的早期,弱小山门,四面树敌,虎狼环视,正阳山的开山鼻祖战死之后,作为头号大将,老猿什么样的死战血战没有经历过?今日这场小巷中屋顶上的“小打小闹”,跟以前的厮杀,其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于当年那些荡气回肠的大战之中,顶尖修士和大炼气士们,也是以法宝重器遥遥牵制老猿,根本不敢正面搏杀,如人间俗世沙场上来去如风的大羌轻骑,绝对不会直接装上大骊的重甲武卒,而是快刀子慢割肉,一点一点寻找契机,慢慢削去铁桶战阵的表层。
如今老猿能算是藩王宋长镜之外,被此地天道压制最多的角色之一。那名悬佩虎符的兵家宗师,因为身份特殊的缘故,被此方天地“青睐”,故而虽然修为极为不俗,但是影响并不明显。
此时此刻,面对一个异于寻常小镇百姓的矫健少年,老猿竟然找到了一丝当年浴血奋战的快意。
老猿不否认,少年给了自己很多意外惊喜,会计算人心,会设置陷阱,会发挥地利,当然,最重要的是胆子还不小。
老猿抬头看了眼天色,西日下坠,暮色已至,视线将会越来越受到影响。而他对于小镇地理形势,完全不熟悉,这大概就是那名少年的凭仗之一,马马虎虎能算是一张护身符。
老猿开始狂奔,势若奔马,一步就能跨出丈余距离,骇人听闻。
少年在老猿动身的瞬间,就转身飞奔,没有沿着连绵不绝的巷弄屋脊去往北边,毕竟那里有福禄街和桃叶巷,大户扎堆,藏龙卧虎,万一有人为老猿出头,陈平安不觉得自己有本事逃出围剿。所以陈平安果断往西边逃,因为南边廊桥方向,视野开阔,无处藏身,按照两人脚力对比,陈平安估计自己一旦失去障碍遮蔽,很难逃过搬山猿的追杀。
出了小镇往西,就是深山老林,草木葱茏,许多隐秘小径上,还放有许多猎户下的套子。
山路难行,若是不依循旧有道路,更是极其艰辛,这一点陈平安比谁都清楚。
少年想得没有错,只是他错估了老猿,要知道老人作为正阳山的护山猿,对于山川之事,了解之深,远比少年深刻长远。
当少年跃下最后一座屋顶,落地之时,双膝弯曲,巧妙卸去一部分下坠力道,快速扭头瞥了眼后方景象,继续弓腰前冲。
在奔跑途中,那副木弓和箭囊皆不知所踪。
山林之中,一旦陈平安选择抛弃祖祖辈辈踩踏而出的小路,去“慌不择路”,那么它们必然会成为累赘。
眼见着那少年就要泥鳅入水,老猿心情有些烦躁,回望一眼福禄街李家宅子的方向。其实一旦入山,老猿不敢说占尽地利,但是绝对比在小镇跟着那个小兔崽子东跑西窜,要来得更加游刃有余。
老猿下定决心,迅速权衡利弊,深呼吸一口“新鲜之气”,不多不少,如无太大偏差,刚好能够杀人。只见老猿脸色泛起一阵阵青紫涟漪,魁梧身形,毫无征兆地轰然拔地而起,脚底下那座可怜宅子被他一脚之力,给踩得倒塌了大半,好在小镇西边住着的都是穷人,宅子远比福禄街那边的建筑要单薄,比如屋梁柱子所用的木头,就很不够看。宅子一家四口人,不幸中的万幸,此时都没有待在屋内。
老猿高高跃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巨大的弧度,落地之时,刚好位于少年身侧,双脚立足之地,出现两个大坑,松软春泥四处飞溅。
老猿一拳砸向少年后背心处。
人之后背,有诸阳经所在,所以不论经脉脏腑,皆与背相通。尤其是后背心之处,距离心脏真正是不过咫尺之隔,最是脆弱不堪。
命悬一线之间,
听到身旁动静的少年骤然发力,比起先前引诱老猿踩踏腐朽屋顶的那次,身形竟然还要快出两三分!
这最少意味着少年从头到尾,始终在隐藏气力。
这使得老猿那一拳,非但没能洞穿少年的后背心,没能成功打烂一颗心脏,反而只是“擦”了一下少年后背心下边一寸的背部。
虽然没有硬扛下这一拳,少年仍是被大槌撞钟一般,撞得整个人双脚离地飞扑出去。
下一幕景象,少年身上那股令人叹为观止的矫健灵活,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
只见嘴角渗出血丝的草鞋少年,在一拳打飞后,原本就该是头朝地摔个狗吃屎的下场,但是少年向前伸出双手,撑在地面的瞬间,手肘先弯曲再发力,整个人便一气呵成在空中翻转,变成双脚落地后,又借着向前的惯性,以毫不减速的身姿继续狂奔逃亡。
哪怕是见多识广身经百战的搬山猿,看到小镇少年的坚韧,也难免有些牙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