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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对于师弟对那草鞋少年的轻视,她不置可否,一笑置之。

    在此时,一个矮小少年从廊桥底下的深潭附近,一直来到青牛背底下的水坑,手里只拿着一块蛇胆石,竟然如先前白鹿一般,在夜色当中大放光彩。

    木讷少年手持石头,站在一块露出水面的石头上,如同顶天立地的仙人,手持一轮袖珍圆月。

    年轻道人豢养的青红两尾大鱼,不入水中,只在溪水之上,缓缓游走。

    如果陈平安看到这个少年,就会知道他正是杏花巷马婆婆的那个孙子。

    少年自幼痴呆,很小就被爹娘嫌弃,马婆婆就自己带着孙子,少年很不合群,经常一个人爬到屋顶上去看着云彩。

    从小到大,跟随马婆婆姓马的少年,被人欺负到最后,觉得踩他一脚都嫌脏鞋子,这个可怜孩子,好像只对泥瓶巷的婢女稚圭笑过。

    所以马婆婆才会格外记恨那个婢女,认为她就是个不要脸的狐媚子,肯定是她主动勾引自己的宝贝孙子。

    年轻女冠走到那名背负长剑的男人身边,问道:“关于马苦玄,当真没有回旋余地?”

    男人语气冷漠道:“你们那个小师叔,如果真是想要收这孩子做开山弟子,怎么不自己来?他的名号再响亮又如何?又没跟我打过,凭什么要让给他?他要是不服气,就来真武山找我,赢了,就让他带走这个孩子。”

    年轻道人微笑道:“无非是让我们小师叔多跑一趟,何苦来哉?”

    绵里藏针。

    负剑挂符的男人眯起眼,“哦?”

    年轻女冠有些气闷,看了一眼同门师弟,年轻道人哈哈一笑,便不与那人针锋相对,自顾自抬头道:“今天月色真好。”

    她有些无奈。

    只要涉及到自己宗门的那位小师叔,莫说是她和师弟,恐怕一洲之内的所有年轻道士,皆是与有荣焉。

    廊桥那边,台阶下,站着一名赤脚僧人,他脸庞方正,有坚韧刚毅之神色。

    这位苦行僧没有抬头望向那块金字匾额,而是看着之前宋集薪插香的地面,双手合十,低头悲悯道:“阿弥陀佛。”

    矮小少年上岸,来到青牛背,看了看两位飘飘欲仙的年轻道人,又看了看不苟言笑的背剑男人,最后他死死盯着要挂虎符的后者,咬牙切齿道:“我不要学什么长生大道,你能不能教我杀人?!”

    男人傲然笑道:“我兵家剑修,自古便是天下杀力第一!”

    年轻道人还以颜色,笑道:“哦?”

    年轻女冠摇了摇头,知道大局已定,便觉得辜负了小师叔的托付,心怀愧疚。

    一时间溪畔的青牛背上,剑拔弩张,气氛凝重。

    李家的红棉袄小女孩,赶紧躲在神仙姐姐身后。

    青衣少女刚吃完最后一块糕点,心情正糟糕得很,没好气道:“你们有本事找我爹打去!”

    跟少女以及她爹大有渊源的男人,不再板着脸,笑道:“怎么打?”

    年轻道人打趣道:“阮秀,这就有些欺负人了啊。你爹可是接替齐先生的下一位圣人,就像是此方天地的主人。”

    青衣少女撇撇嘴,不说话。

    僧人缓缓走来,登上青牛背。

    年轻女冠说道:“你们佛门的雷音塔,我们道家的天师印,加上兵家的一座小剑冢,当然还有儒家的山岳玉牌。四件最早四位圣人留下的压胜之物,不说他们儒家自己内部如何勾心斗角,只说我们三方,这次各自取回,虽然名正言顺,但是如果真的跟齐先生一声招呼也不打,是不是不太合适?”

    僧人一言不发。

    年轻道人忧心道:“是有点不近人情,但是上头的旨意难违,师姐你还是不要画蛇添足了。”

    那位兵家之人讥笑道:“我不是来跟谁套近乎的。”

    ————

    小镇那边,陈平安回到刘羡阳家所在的巷弄,结果看到齐先生就站在门口。

    少年快步跑去,不等他发问,齐静春就交给他两方私印,微笑道:“陈平安,不是白送给你的,是我有事相求,以后如果山崖书院有难,希望你力所能及地帮上一帮。当然,你也不用刻意打听书院的消息。”

    少年只说了一个字,“好!”

    齐静春点了点头,语重心长道:“切记之前跟你说过的‘君子不救’,那是我的肺腑之言,并非在试探人心。”

    少年咧嘴笑了笑,“先生,这个不敢保证。”

    齐静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正要离去。

    他原本想说,以后若是山崖书院真有大困局,陈平安你心生悔意,也无需愧疚,只当是没看见没听说便是,不用刻意为之。

    但是齐静春不知为何,内心深处,偏偏心存一丝侥幸,连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思来想去,这位山崖书院的山主,只得出一个答案。竟然是只因为眼前少年,姓陈名平安。他好像跟谁都不太一样。

    你托付他一事,千难万难,哪怕明知道少年到最后,拼尽全力也做不到,可是你却能实实在在笃定一件事,他只要答应了,就一定会去做,十分气力做不到,也愿意咬牙使出十二分力气。

    这就是一件让人感到心安的事情。

    这本是齐静春苦求多年而不得的事情,这位主动要求贬谪至此的读书人,原先只觉得天地处处是异乡。

    在齐静春正要转身的时候,还背着箩筐的少年,连忙极为吃力地作揖行礼。

    巷弄之中,儒家圣人一板一眼地还了少年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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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笼中雀

    第四十一章

    练拳

    夜幕深沉,督造官衙署,宋长镜一人独自返回,少年宋集薪已经去往狗窝一般的泥瓶巷,对此男人没有强求,身为统兵多年的沙场大将,在尸山血海里,尚且能够鼾声大作,所以那个被放养的侄子,这些年日子过得没那么符合天潢贵胄的身份,宋长镜没觉得这就亏欠了那孩子。能活着返回大骊京城,就不错了。

    衙署的年迈管事,一直等候在门口,手里提着灯笼。

    宋长镜率先跨过只开了一扇侧门的门槛,大步向前,说道:“不用带路。”

    年迈管事默然点头,放缓脚步,然后悄然离去。

    福禄街上的这栋衙署,建造得并不豪奢,占地远远不如卢李两姓的宅子,前任那位货真价实的窑务督造官,生活得清苦紧巴,小镇大户们也没觉得如何不妥。

    但是宋长镜不一样,当今大骊皇帝的同母弟弟,还立下过开疆拓土不世之功,更是东宝瓶洲名列前茅的武道宗师。

    他的到来,就像过江龙闯入了一座小湖,地头蛇们哪怕谈不上如何畏惧,面对宋长镜这种人,谁都会拿出该有的恭谨姿态。

    宋长镜经过一座小院子的时候,看到有人还在房内挑灯夜读,坐姿端正,独处之时,仍是一丝不苟。

    不愧是一位正人君子。

    宋长镜大袖飘摇,快步走过,嘴角泛起讥讽笑意。

    昔年有少年求学于观湖书院,书法通神,名动朝野,被南魏国主召入皇宫,于侧殿撰写诏书,正值隆冬大雪,笔冻不能书,帝敕令宫嫔十余人侍于左右身侧,为其呵笔。

    此事迅速风靡东宝瓶洲,传为一桩美谈。

    只是无人深思,皇城宫禁何等森严,这种事情,皇帝不说,宦官不说,嫔妃不说,老百姓是如何知道的?

    走在幽深小径上,宋长镜蓦然爽朗大笑。

    身穿一身素洁衣衫的宋集薪回到泥瓶巷,院门未锁,推开屋门后,看到婢女稚圭坐在正堂一张椅子上,半眯着眼,歪着脑袋打瞌睡,当脑袋倾斜到了一个幅度后,就立即坐正,然后继续歪斜。

    看来少女是真的很累了。宋集薪弯下腰,轻轻晃了晃她的肩膀,柔声道:“稚圭稚圭,醒醒,赶紧回自己屋子睡觉去,小心冻着。”

    睡眼惺忪的少女揉着眼睛,迷糊道:“公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

    宋集薪笑道:“去了趟廊桥那边,路程有点远,所以晚了些。”

    稚圭看到宋集薪的这身陌生礼服,惊讶道:“咦?公子怎么换了一身衣服?”

    宋集薪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聊,“不提这个。那本地方县志借给你后,读书识字怎么样了,要不要我教你?”

    少女摇头道:“不用。”

    宋集薪回到自己屋子,漆黑一片,脱掉外袍,踢掉靴子,摸到床上,少年呢喃道:“王朱,王朱,原来如此。”

    稚圭回到自己屋子,熄灯睡觉,整个人缩在被窝里,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动静像是在偷吃东西,嘴里嚼着些什么。

    最后她竟然还打了一个饱嗝。

    ————

    刘羡阳在铸剑铺子这边,虽然还没有正式成为阮师傅的徒弟,但是谁都看得出来,阮师傅对这个高大少年很器重,否则也不会手把手亲自教他如何锻打剑条,那一排铸剑室,如今并不是谁都可以进入的。

    正午歇息的时候,有一个烧瓷窑工出身的年轻人跑到刘羡阳跟前,说有人找他,挤眉弄眼,十分玩味,说是一个比福禄街那些夫人还好看的美妇人,来找刘羡阳。

    刘羡阳嬉皮笑脸跟着他走去,心情其实一下子沉重起来。

    果不其然,在一座水井旁边,站着一位身材修长的妇人,四周许多挖井搬土的青壮汉子,干活特别起劲。

    如小夫子宋集薪所鄙夷的那样,刘羡阳确实就是个土鳖,但是女子好看与否,跟读没读过书,识不识字,实在是没有任何关系。也许高大少年不知道,笼统含糊的好看一说,其中其实有一种叫妩媚,尤其是端庄且内媚,尤为动人心魄。

    媚这个字,若是解字,本就是画眉之女的意思。

    眼前这位不知姓名、根脚的夫人,眉毛细巧如娥虫之须,额头像蝉,广而方正,光洁丰满。

    今天她只身一人来此,没有兴师问罪的架势,也不像是要仗势凌人,刘羡阳稍稍松了口气。

    只不过这位雍容华贵的夫人,脸蛋再好看,刘羡阳不否认,如果是以往,说不定在街边遇上,还会吹几声口哨,

    可是这不意味着刘羡阳就会动心,高大少年心仪的女子,以前是那个泥瓶巷的婢女,如今是,以后也是。

    刘羡阳带着美丽妇人走向小溪,语气坚定道:“夫人,你如果是想要说服我,卖给你们那件传家宝,我劝夫人不要开这个口了。”

    妇人嫣然笑道:“先别急着拒绝,容我跟你说清楚利害关系,你再来做决定。”

    高大少年脸色不变,故作轻松,其实一颗心瞬间沉入谷底。

    在远处,少女蹲坐在一间铸剑室门槛上,端着一碗饭,白米饭堆积出山尖尖的模样,高耸出大白碗的边沿,她正在狼吞虎咽,吃掉“山头“后,如愿以偿看到被她隐藏其中的红烧肉,整个人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偷偷背转身,背对着坐在门槛另一端细嚼慢咽的男人,问道:“爹,不管一管那外乡婆姨?”

    男人瓮声瓮气道:“不管。”

    青衣少女忧心道:“他可是你以后在这里的开山大弟子,就不怕走岔路?”

    男人淡然道:“那就是那小子没福气。”

    少女疑惑道:“爹,不会感到可惜啊?”

    比如她,看到铺子里那些好吃又精致的糕点,兜里没钱也就罢了,有钱,买了,结果不小心掉地上,真是活该被天打五雷轰。

    男人答非所问,“红烧肉好吃不?”

    少女下意识开心点头,“好吃好吃!”

    少女猛然绷紧身体,爹下过“旨意”,她每天只能吃一份荤菜,所以她假装像是只盛了一碗白米饭,将红烧肉藏在其中。为的就是晚上能够光明正大吃上一份荤菜。

    少女尴尬转头,高高抬起白碗,理直气壮道:“只有一块呦,我又没有坏规矩!”

    男人呵呵一笑,问道:“那么藏在碗底的那块红烧肉,吃不着,会不会感到可惜啊?”

    少女微微张大嘴巴,整个人跟被雷劈了似的,心如死灰。

    男人还往自家闺女伤口上撒盐,“你要是不多嘴问刘羡阳的事情,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少女闷不吭声,小口小口吃着红烧肉,一看就知道以后肯定勤俭持家。

    男人吃完饭,望向小溪那边的妇人和少年,说道:“这小子只要一天不登中五境,爹就不会管他的死活。哪怕进入中五境,爹会管一两次,但也绝不会多管,事不过三吧。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少女赌气道:“为啥不管?!”

    男人没好气道:“文人收学生,武人收徒弟,都不是江湖帮派招徕小喽啰,不是想着以后跟人起了争执,仗着人多势众来跟人吵架或是打架。归根结底,在我眼中,师生也好,师徒也罢,就是同道中人。何况如今刘羡阳还不是我的徒弟。”

    少女没说话。

    男人感叹道:“傻闺女,只说这偏居一隅的大骊王朝,知道有多少人吗?两千多万户!这么多天下人,这么多烦心事,你管得过来吗?爹会在接下来的六十年里,从齐静春手里接管小镇,你也别成天乱逛,安心在剑炉这边铸剑练剑,要不然惹了麻烦,爹是管还是不管?”

    不等男人把话说完,少女就冒出一句话,“不用你管。”

    她这句话,把男人憋得差点内伤,威力之大,不比某位剑仙的压箱底手笔更弱。

    男人真想使劲敲着这个傻闺女的榆木脑袋,你的事情,爹能不管?

    男人有些哀愁啊。

    少女一脸“震惊”道:“咦,碗底怎么多出一块红烧肉来,唉,我今天的份额用完啦,还是给你吃吧?爹?”

    男人不用转头看,都能感受到傻丫头的蹩脚演技,无奈道:“算了,你吃吧,爹就当你今天只吃了一块红烧肉。记得下午打铁,别再偷懒了。”

    这次少女的感激,丝毫不作伪,“爹,你真好!”

    男人气笑道:“是红烧肉好吧。”

    少女低下头,扒了一口米饭,轻声道:“爹也好。”

    男人绷着脸,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意,想了想,觉得还是生个闺女好啊。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嗓音,“爹,晚上还能再吃一块不?两块和三块,差不太多,对不对?爹你不说话,我就当答应了哦?”

    少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掉了。

    最后那句话,则是少女已经跑出去老远,她才说的。

    男人揉了揉脸颊,自言自语道:“我家秀秀以食为天。”

    ————

    陈平安穿街走巷送完信后,买了一份早点,送去给泥瓶巷的宁姑娘,然后开始熟门熟路地煎药。

    宁姚今天穿了一件崭新的墨绿色长袍,干净利落,她本就长得英气勃发,这一身衣饰,加上腰佩长刀,比起福禄街桃叶巷那边的富家子弟,更有贵气。

    宁姚犹豫了一下,“就目前而言,你如果真想研习那本撼山谱,在学拳势之前,你要先做三件事,站桩,走桩和睡桩,最后一件事,比较讲究窍穴积淀和气息流转,很难用言语描述,先不说它便是。反正前两件事情,无需太考虑天赋根骨,你老老实实按照拳谱上绘画出来的姿势,长久以往坚持下去,终归是有用的,哪怕无法让你在武道上登堂入室,但是强健体魄和延年益寿,不是没有可能。”

    陈平安说出自己的一个想法,“在溪水里练习走桩,是不是也行?”

    宁姚点头道:“当然。及膝练起,再及腰,最后及脖。”

    陈平安顺着她的话问道:“最后不是整个人在水里吗?”

    宁姚冷笑道:“怎么,你是想在水底练习闭气,然后练出一只千年王八万年龟啊?”

    陈平安悻悻然不说话。

    宁姚想了想,“来,我给你演示一下走桩。看仔细了!”

    宁姚让陈平安把桌子挪开,然后向前走出六步,步伐为三小三大,最后一步当她一脚重重踏下,整栋屋子的泥地,仿佛都发出了一阵沉闷震动。

    少女一气呵成。

    看似轻描淡写,其实行云流水,给草鞋少年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如一条瀑布直泻而下,天经地义,而且蕴含着巨大的力道。又如树叶在溪水里打了一个旋转,圆转如意,轻柔至极。

    所有都是对的,但是陈平安只是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看到少年一脸茫然的神色,宁姚又撤回原位,再次演示一遍。

    宁姚站定,转头问道:“看明白了吗?来试试看?”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尝试了一遍。

    摇摇晃晃,像个醉醺醺的酒鬼。

    陈平安站在原地,挠挠头,显然他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像话。

    宁姚黑着脸,沉声道:“再来!”

    三遍之后,陈平安已经略有好转,但是宁姚已经脸色阴沉得像要下一场暴雨。

    她无法想象,世上怎么会有陈平安这样的笨蛋,练武如此没有悟性,天资如此糟糕!

    没办法。

    宁姚是一个自幼就站在剑道极高处的人,出身,根骨,天赋,眼光,皆是如此。

    所以少女根本无法理解,在距离她有十万八千里之遥的山脚,那些人是如何一步一步登山的,更不会懂得那些人为何要走得踉踉跄跄。

    最后少女实在没辙,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要拔刀砍人,于是她灵机一动,拍了拍草鞋少年的肩膀,勉强安慰道:“陈平安,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习武也是一样的道理,练拳几万下,出不来味道,那就几十万,一百万!你去捡你的石头吧,笨鸟先飞,别灰心丧气,慢慢来,在小溪里一遍遍练习这个走桩。”

    陈平安一想,真是这个道理。

    以前听宋集薪说过一句话,跟宁姑娘的“读书百遍”差不多意思,叫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不过少年觉得更有道理的,还是宁姑娘所说的几万几十万不够,那就练一百万次嘛。

    陈平安笑着跑出泥瓶巷,一路上默念三小三大,按照记忆去模仿宁姚的走姿。

    草鞋少年在心中,告诉自己的“真相”,是练习一百万次之后,兴许就能练拳小成了。

    所以这部《撼山谱》的练拳起步,就是一百万次,在那之后,他陈平安才有资格再来谈其他。

    宁姚独自坐在门槛上,自言自语道:“为何感觉自己好像挖了一个天大的坑?那家伙会不会爬不出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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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笼中雀

    第四十二章

    天才

    小镇来自外乡的生面孔,越来越多,客栈酒楼的生意,随之蒸蒸日上。

    与此同时,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许多高门大户里的这一辈年轻子弟,开始悄然离开小镇,多是少年早发的聪慧俊彦,也有籍籍无名偏房庶子,或是忠心耿耿的家生子,世家子赵繇便在此列。至于泥瓶巷的孩童顾粲,被截江真君刘志茂一眼相中,算是一个例外。

    陈平安去刘羡阳家拿了箩筐鱼篓,离开小镇去往小溪,在人多的时候,陈平安当然不会练习撼山谱的走桩,出了小镇,四下无人,陈平安才开始默念口诀,回忆宁姑娘走桩之时的步伐、身姿和气势,每个细节都不愿错过,一遍一遍走出那六步。

    陈平安当时在泥瓶巷的屋子里,第一次模仿宁姚的时候,那么拙劣滑稽,比起常人还不如,其实少年少女的认知,出现了一个鬼使神差的误会,陈平安一直知道自己有个毛病,从烧瓷窑工开始就发现自己眼疾,手却慢,准确说是由于少年的眼神、眼力过于出彩,导致手脚根本跟不上,这就意味着换成别人来模仿宁姚的走桩,可能第一遍就有三四分相似,粗糙蹩脚,但好歹不至于像陈平安这么一两分相似,这恰恰是因为陈平安看得太明白真切,对于每一个环节太过苛刻,才过犹不及,手脚跟不上之后,就显得格外可笑,而且九分不像之下,暗藏着一分难能可贵的神似。

    这些宁姚并不知道,模仿她这位天剑仙胚子的走桩,哪怕是九分形似,也比不得一分神似。

    当然话要说回来,莫说只有她宁姚的一分神似,就算有七八分,宁姚也不会觉得如何惊才绝艳。

    宁姚眼中所见,视线所望,只有人迹罕至的武道远方,以及并肩而立之人、屈指可数的剑道之巅。

    陈平安坐在廊桥匾额下的台阶休息,少年大致算了一下,一天十二个时辰,哪怕每天坚持五到六个时辰,重复练习走桩,撑死了也就三百次左右,一年十万,十年才能完成一百万次的任务。草鞋少年扭头望向清澈见底的溪水,呢喃道:“让我坚持个十年,应该可以的吧?”

    虽然这段日子里,陈平安不曾流露出什么异样情绪,但是陆道长临行前的泄露天机,将云霞山蔡金简的阴毒手段一一道破,仍是让这位少年倍感沉重。有一件事情,陈平安对陆道长和宁姑娘都不曾提及,那就是在蔡金简对他一戳眉心和一拍心口之后,少年当时在泥瓶巷子里,就已经隐隐约约感受到身体的不对劲,所以他才会在自家院门口停留那么长时间,为的就是让自己下定决心,大不了破罐子破摔,也要跟蔡金简拼命。

    毕竟那时候的陈平安,按照年轻道人陆沉的说法,就是太死气沉沉了,完全不像一个本该朝气勃勃的少年,对于生死之事,陈平安当时看得比绝大多数人都要轻。

    蔡金简以武道手段“指点”,让草鞋少年强行开窍,使得陈平安的身体,就像一座没有院门屋门的宅子,确实可以搬进、吸纳更多物件,但是每逢风雪雨水天气,宅子便会垮得会格外厉害、迅速。所以陆沉才会断言,如无例外,没有大病大灾的话,陈平安也只能够活到三四十岁。

    之后她在陈平安心口一拍,坏了他的修行根本,心为修行之人的重镇要隘,城门塌陷后,蔡金简等于几乎封死了这处关隘的正常运转,

    这不单单是断绝了陈平安的修行大道,也愈发加速了陈平安身躯腐朽的速度。

    蔡金简这先后两手,真正可怕之处,在于门户大开之后,一方面陈平安已经无法修行长生之法,就意味着无法以术法神通去弥补门户,无法培本固元,另一方面,哪怕少年侥幸在武学登堂入室,的确能够依靠淬炼体魄来强身健体,但是对陈平安而言,巨大风险将会一直伴随着机遇,一着不慎,就会身陷“练外家拳容易招邪”的怪圈,就又是延年益寿不成、反而早夭的可怜下场。

    当务之急,陈平安是需要一门能够细水流长、滋养元气的武学,这门武学是不是招式凌厉、霸道绝伦,是不是让人武道境界一日千里,反而不重要。

    陈平安的希望,全部在宁姚看不上眼的那部《撼山谱》当中,比如她说过,走桩之后还有站桩“剑炉”,和睡桩“千秋”。

    但是陈平安不敢胡乱练习,当时只是瞥了几眼,就忍住不去翻看,他觉得还是应该让宁姑娘鉴定之后,确认无误,再开始修习。

    只要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你悟性再差,只要够勤奋坚韧,每天终究是在进步。走在错误的方向上,你越聪明越努力,只会做越多错越多。

    这些话是刘羡阳说的,当然他的重点在于最后一句,“你陈平安是第一种人,宋小夫子那个伶俐鬼是第二种,只有我刘羡阳,是那种又聪明又走对路的真正天才。”

    当时刘羡阳自吹自夸的时候,不小心被路过的姚老头听到,一直对刘羡阳青眼相加、视为得意弟子的老人,不知道少年哪句话戳中了老人伤心处,姚老头破天荒勃然大怒,追着刘羡阳就是一顿暴揍。反正在那之后,刘羡阳再也没有说过“天才”两个字。

    陈平安重重呼出一口气,站起身,走上高高的台阶,进入廊桥走廊后,才发现远处聚集着一拨人,四五人,或站或立,好像在护卫着其中一名女子,陈平安只看到女子的侧身,只见她坐在廊桥栏杆上,双脚自然而然悬在溪水水面上,闭目养神,她的双手五指姿势古怪,手指缠绕或弯曲。

    给陈平安的感觉是她明明闭着眼睛,却又像是在用心看什么东西。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不再继续前行,转身走下台阶,打算涉水过溪,再去找刘羡阳,今天他背着两只箩筐,一大一小套放着,要将那只稍小的箩筐,还给阮师傅的铁匠铺,毕竟那是刘羡阳跟人借来的。

    廊桥远处,那拨人在看到一身寒酸相的草鞋少年识趣转身后,相视一笑,也没有说话,生怕打破那位“同年”女子的玄妙“水观”心境。

    此法根本,源自佛家,这一点毋庸置疑。只是后来被许多修行宗门采纳、拣选、融合和精炼,最后一条道路上分出许多小路。

    只不过东宝瓶洲一直被视为佛家末法之地,在数次波及半洲疆域的灭佛浩劫之后,近千年以来佛法渐衰,声势远不如三教中的儒道两家。

    “只闻真君和天师,不知护法与大德”,便是如今东宝瓶洲的真实状况。

    不过受惠于佛法的仙家宗门,确实不计其数。

    陈平安卷起裤管趟水而过,上了对岸,突然听到廊桥那边传来惊呼声和怒斥声,想了想,没有去掺和。

    到了阮师傅的铁匠铺,仍是热火朝天的场面,陈平安没有随便乱逛,站在一口水井旁边,找人帮忙通知一声刘羡阳。

    原本以为要等很久,不曾想刘羡阳很快就跑来,拉着他就往溪畔走去,压低嗓音说道:“等你半天了,怎么才来!”

    陈平安纳闷道:“阮师傅催你还箩筐啦?”

    高大少年白眼道:“一个破箩筐值当什么,是我跟你有重要的事情要说。你捡完石头回到我家院子后,就等那个夫人去找你,就是那个儿子穿一身大红衣服的妇人,上回咱们在泥瓶巷口见着的那对母子,她找上门后,你什么都不要说,只管把那只大箱子交给她,她会给你一袋子钱,你记得当面清点,二十五枚铜钱,可不许少了一枚!”

    陈平安震惊道:“刘羡阳,你疯了?!为啥要卖家当给外人?!”

    刘羡阳使劲搂住草鞋少年的脖子,瞪眼教训道:“你知道个屁,大好前程摆在老子的面前,为啥白白错过?”

    陈平安满脸怀疑,不相信这是刘羡阳的本心本意。

    刘羡阳叹了口气,悄声道:“那位夫人要买我家的祖传宝甲,另外那对主仆,则是要一部剑经,我爷爷临终前叮嘱过我,到了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宝甲可以卖,当然不许贱卖,但是那部剑经,就是死,也绝对不可以承认在我们老刘家里。我答应卖宝甲给那位夫人,除了谈妥价格之外,还要求她答应一个条件,她得到宝甲之后,还要说服那个一看就魁梧老人,近期不要找我的麻烦,就是一个拖字诀,等到我做了阮师傅的徒弟,这些事也就都不是事了。”

    陈平安直截了当问道:“为啥你不拖着那位夫人?难不成她还能来铁匠铺找你的麻烦?再说了,她又不能破门而入,抢走你家的宝甲。”

    刘羡阳松开手,蹲在溪边,随手摸了块石子丢入溪水,撇嘴道:“反正宝甲不是不能卖,现在既然有个公道价格,不也挺好,还能让事情变得更稳妥,说不定都不用宁姑娘冒险出手,所以我觉得不坏。”

    陈平安也蹲下身,火急火燎劝说道:“你咋知道她现在给的价格很公道?以后要是后悔了,咋办?”

    高大少年转头咧嘴笑道:“后悔?你好好想想,咱俩认识这么多年,我刘羡阳什么时候做过后悔的事情?”

    陈平安挠挠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少年口拙,实在不知道如何说服刘羡阳。

    刘羡阳这辈子活得一直很自由自在,好像也从来没有难倒过他的坎,从没有解不开的心结和办不成的事。

    刘羡阳站起身,踹了一脚草鞋少年背后的箩筐,“赶紧的,我拿去还给阮师傅,回到等我正式拜师敬茶,你可以来长长见识。”

    陈平安缓缓起身,欲言又止,刘羡阳笑骂道:“陈平安你大爷的,我卖的是你的传家宝?还是你媳妇啊?”

    陈平安递给他箩筐的时候,试探性问道:“不再想想?”

    刘羡阳接过箩筐,后退数步,毫无征兆地高高跳起,来了一个花哨的回旋踢。

    沉稳落地后,刘羡阳得意洋洋,笑问道:“厉害吧?怕不怕?”

    陈平安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大爷的。

    远离阮家铺子后,心思重重的陈平安下水捡石头,不知心神不宁的缘故,还是溪水下降的关系,今天收获不大,一直等到陈平安临近廊桥,只捞取二十多颗蛇胆石,而且没有一块能够让人眼前一亮,一见钟情。

    陈平安摘下箩筐鱼篓,将它们放在溪边草丛里,深呼吸一口气,在溪水中转身而走,开始练习走桩。

    一趟来回后,陈平安心头一紧,他看到藏着箩筐鱼篓的地方,蹲着一个矮小少年,嘴里叼着一根绿茸茸的狗尾巴草。

    是杏花巷马婆婆的孙子,从小就被人当做傻子,加上马婆婆在陈平安这辈少年心中,印象实在糟糕,吝啬且刻薄,连累她的宝贝孙子被人当做出气筒,少年之前每次出门,给人追着欺负,每逢穿新衣新靴,不出半个时辰,板上钉钉会被同龄人或是大一些的少年,折腾得满是尘土,试想一下,一双马婆婆刚从铺子里买来的崭新靴子,孙子穿出门后,立即被十几号人一人一脚踩踏之后,等孩子回家之后,靴子能新到哪里去?

    这个真名马苦玄早已不被人记得的傻小子,从来就很怪,被人欺负,却从不主动跟马婆婆告状,也不会嚎啕大哭或是摇尾乞怜,始终是很平淡的脸色、冷漠的眼神。所以杏花巷那边的孩子,都不爱跟这个小傻子一起玩,马苦玄很早就学会自己玩自己的,最喜欢在土坡或是屋顶看天边的云彩。

    陈平安从来没有欺负过马苦玄,也从来没有怜悯过这个同龄人,更没想过两个同病相怜的家伙,尝试着抱团取暖。

    因为陈平安总觉得马苦玄这种人,非但不傻,反而骨子里跟宋集薪很像,甚至犹有过之。

    他们好像是没有开口说话,但是他们似乎一直在等,好像在跟人无声说着,老天爷欠了我很多东西,迟早有一天我要全部拿回来。欠我一颗铜钱,宋集薪可能是要老天爷乖乖还回来一两银子,马苦玄,甚至是一两金子!

    陈平安没觉得他们这样不好,只是他自己不喜欢而已。

    那个少年再不像之前的那个傻子,口齿清晰,笑问道:“你是泥瓶巷的陈平安吧,住在稚圭隔壁?”

    陈平安点点头,“有事吗?”

    少年笑了笑,指了指陈平安的箩筐,提醒道:“也许你没有发现,溪水下降很多了,好石头只剩下廊桥底下的深潭,和青牛背的水坑这两个地方,其它地方都不行,就像你这筐里的,是留不住那股气的,石质很快就会变,有些运气好的,撑死了去做一块上好磨刀石,有些可以成为读书人的砚台,最后这些东西当,然还是好东西,卖出高价肯定不难,只不过……算了,说了你也未必懂。”

    陈平安笑着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矮小少年突然说道:“你刚才在小溪里练拳?”

    陈平安依然不说话。

    马苦玄眼神熠熠,哈哈笑道:“原来你也不傻嘛,也对,跟我差不多,是一路人。”

    陈平安绕过少年,说了声我先走了,然后背起箩筐就上岸。

    少年蹲在远处,吐出嘴里嚼烂的狗尾巴草,摇头小声道:“拳架不行,纰漏也多,练再多,也练不出花头来。”

    马苦玄头也不转,“取回咱们兵家信物了?”

    背后有男人笑道:“以后记得先喊师父。”

    少年没搭理,起身后转头问道:“能不能给我看看那座小剑冢?”

    正是背剑悬虎符的兵家宗师,自称来自真武山,他曾经扬言要与金童玉女所在师门的那位小师叔一战。

    男人摇头道:“还不到火候。”

    然后他有些恼火,“你干嘛要故意坏了那女子的水观心境,你知不知道这种事情,一旦做了,就是一辈子的生死大敌!”

    少年一脸无所谓道:“大道艰辛,如果连这点磨难也经不起,也敢奢望那份高高在上的长生无忧?”

    男人气笑道:“你连门也未入,就敢大言凿凿,不怕闪了舌头?!”

    少年最后咧嘴,露出洁白森森的牙齿,笑道:“以后我在修行路上遇到这种破境机缘,会主动告知那女子一声,到时候师父你不许插手,让她尽管来坏我好事。”

    男人感慨道:“你知不知道,世间机缘分大小,福运分厚薄,根骨分高低,你若是事事以自己之理衡量众人,以后总有一天会遇到拳头更大、修为更深、境界更高之人,到时候人家心情不好,就一拳打断你的长生桥,你如何自处?”

    少年微笑道:“那我就认命!”

    男人自嘲道:“以后为师再也不跟你讲道理了,对牛弹琴。”

    少年突然问道:“那个泥瓶巷的家伙,怎么晓得水里石头的妙处?还开始练拳了?”

    男人突然神色严厉起来,“马苦玄!为师不管你什么性格桀骜,但是有一点你必须谨记在心,我们兵家正宗剑修!修一剑破万法,修一剑顺本心,修一剑求无敌,但是绝对不许滥杀无辜,不许欺辱俗人,更不许日后在剑道之上,因为嫉妒他人,就故意给同道中人下绊子!”

    少年伸了个懒腰,“师父,你想多了,泥瓶巷那家伙就算再厉害,只要不惹到我,就与我无关,说到底,小镇这些人成就再高,将来也无非是我的一块垫脚石而已,嫉妒?我感谢他们还来不及呢。”

    男人无奈道:“真是讲不通,我估计以后真武山,会不消停了。”

    少年好奇问道:“你在真武山排第几?”

    男人笑了笑,“不说这个,伤面子。”

    少年白眼道:“早知道晚些再拜师。”

    男人一笑置之。

    他有句话没跟自己徒弟挑明,世间天才是分很多种的,天赋亦是。

    先前那个草鞋少年,看似平淡无奇的六步走桩,其实浑身走着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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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笼中雀

    第四十三章

    少年和老狗

    (还欠六章。)

    陈平安没有直接回刘羡阳的宅子,而是先回了泥瓶巷,跟宁姚说了一下刘羡阳的打算。

    宁姚听过之后,没有发表意见,只说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她只管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如果刘羡阳能够不用她出手就躲过一劫,她自会返还那三袋子金精铜钱。陈平安说这不是钱的事情,结果宁姚冷冰冰回了一句,那你是要跟我谈感情,咱俩到那份上啦?陈平安差点被她这句话噎死,只好蹲在门槛那边挠头。

    宁姚瞥了眼桌上陈平安捎来的糕点,有物廉价美的糯米枣糕,也有相对昂贵的雨露团,肯定是少年竭尽全力的待客之道了,少女便破天荒有些心软和愧疚,一时间觉得自己好像有些不厚道,吃人家的,住人家的,遇到难事,她哪怕帮不上大忙,也不能火上加油,于是问道:“刘羡阳会不会是在铁匠铺那边,受到实实在在的人身威胁,才不得不将那件青黑瘊子甲卖出去?比如说铺子里藏有四姓十族的爪牙,暗中教训了一顿刘羡阳?”

    陈平安思量片刻后,摇头道:“不会,刘羡阳绝对不是那种被威胁就低头认输的人,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他,哪怕被福禄街那帮人打得呕血,也没说半句服软的话,就一直扛着,差点真的被人活活打死,这么多年,刘羡阳性子没变。”

    宁姚又问道:“血气方刚,意气之勇,重诺言轻生死,其实巷弄游侠儿从来不缺,我一路行来,就亲眼见识过不少。只不过一旦大利当前,换了一种诱惑,他刘羡阳到底能不能守得住本心?”

    陈平安又陷入沉思,最后眼神坚定道:“刘羡阳不会因为外人给了什么,就去当败家子,他对他爷爷的感情很深,除非真的像他说的,他爷爷临终前叮嘱过他,宝甲可卖,但是别贱卖,而那部剑经则一定要留在他们刘家,以后还要留给后人。”

    宁姚说道:“就我知道的情况而言,那件瘊子甲品相是不俗,但是也算不得太过珍稀,倒是那部剑经,既然能够让正阳山觊觎已久,并且不惜出动两人来此寻宝,摆明了是视为囊中之物了,所以肯定是样好东西。所以卖宝甲留剑经,这个决定,是说得通的。”

    陈平安点了点头。

    宁姚抚摸着绿色刀鞘,眼神冷冽,“小心起见,我陪你一起去刘羡阳家宅子,先打发了那位妇人,既然是刘羡阳亲口说要卖,那么装载宝甲的箱子搬就搬,之后我再跟你一起去阮家铺子,见一见刘羡阳,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真是他爷爷的临终遗嘱,你我就不需要指手画脚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该是你管的,就别瞎管。如果不是的话,便让他说出苦衷,大不了我再将那箱子重新抢回来!”

    陈平安担忧问道:“宁姑娘你的身体没问题?”

    宁姚冷笑道:“如果是对付正阳山的搬山老猿,肯定会灰头土脸,可要是那个娘们,在这座小镇上,我一只手就够了。”

    陈平安好奇道:“搬山猿?”

    宁姚敷衍道:“遗留在这座天下的一种上古凶兽孽种,真身为体型大如山峰的巨猿,传言一旦显露真身,能够将一座山岳拔地而起,扛起背走。只不过这些都是传言,毕竟谁也没真正看到过。正阳山这几百年来一直隐忍不发,其实底蕴很厚,虽然宗门在东宝瓶洲名次不高,可是不容小觑,所以咱们能够不跟他们起争执,是最好,起了争执……”

    陈平安小心翼翼问道:“起了争执咋办?”

    宁姚站起身,拇指推刀出鞘寸余,一脸看白痴的眼神望向草鞋少年,少女天经地义道:“还能咋办?砍死他们啊!”

    陈平安咽了咽口水。

    之后少年背着箩筐,带着重新戴上帷帽、腰佩绿刀的少女,一起缓缓走向刘羡阳的祖宅。

    宁姚扭头瞥了眼少年的箩筐,问道:“今天怎么这么少?”

    陈平安叹了口气,“马苦玄,哦,就是杏花巷那边马婆婆的孙子,跟我差不多岁数,现在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按照他的说法,是小镇风水变了,所以这些小溪里的石头越来越留不住‘气’。”

    宁姚神情凝重,沉声道:“他说的没错,这座小镇是要变天了。你最好趁早解决掉这档子事,赶紧走出小镇,哪怕离开以后再回来,也比一直待在小镇来得好。”

    陈平安不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一根筋,自小一个人过惯了,反而更加知道人情冷暖和轻重缓急,点头笑道:“会的,只要看到刘羡阳跟阮师傅喝过拜师茶,我就马上离开这里。最好那个时候,阮师傅也答应给你铸剑。”

    看着满脸喜悦的家伙,宁姚纳闷道:“跟你无关的事情,也值得这么开心?说你烂好人,你凭啥不服气?”

    大概是认为两人有些相熟了,陈平安说话也没之前那般遮遮掩掩,理直气壮道:“刘羡阳,顾粲,加上宁姑娘你,你想啊,天底下那么多人,我也就在乎三个人的好坏,我咋就烂好人啦?”

    宁姚笑眯眯问道:“那三个人里头,我排第几?”

    陈平安既诚恳又赧颜道:“暂时第三。”

    宁姚摘下佩刀,随便握在手中,用刀鞘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皮笑肉不笑道:“陈平安,你要感谢我的不杀之恩。”

    陈平安莫名其妙问道:“煎药你不觉得烦?”

    宁姚愣了愣,理解了他的想法,“陈平安,我突然发现你以后就算到了外边,也能活得挺好。”

    陈平安一点都不贪心,诚心诚意道:“跟现在一样好就行。”

    宁姚不置可否,轻轻摇晃手中绿刀,就像乡野少女摇晃着花枝。

    到了刘羡阳家的巷子拐角处,一个黑影蓦然窜出,宁姚差点就要拔刀出鞘,幸好及时忍住,原来是一条黄狗,围绕着陈平安亲昵打转,陈平安弯腰揉了揉黄狗的脑袋,起身后笑道:“是刘羡阳隔壁那户人养的,叫来福,好多年了,胆子特别小,以前我和刘羡阳经常带它上山,就只会跟在我们屁股后头凑热闹,刘羡阳总嫌弃它抓不住山兔山鸡,总说来福连一条猫都不如,像马苦玄家养的那只猫,有人看到它经常能够往家里叼野鸡和蛇。不过来福年纪大了嘛,十来岁了,很老啦。”

    说到这里,草鞋少年忍不住又弯腰,摸了摸来福的脑袋,柔声道:“一大把岁数,就要服老,对吧?放心,以后等我赚到大钱了,一定不饿着你。”

    宁姚摇了摇头,对此她是无法感同身受的。

    哪怕她这一路行来,她见过很多人很多事,高高在上的仙家高人,肉眼凡胎的市井百姓,权贵子弟的锦衣怒马,御风凌空的神仙风采,见过了许许多多的悲欢离合。

    宁姚

    有那佛家的行者,在凄厉风雨夜,赤足托钵而行,唱着佛号,步伐坚定。有赴京赶考的穷书生,在破败古寺里,为披着人皮的狐魅温柔画眉,最后重新动身启程之时,哪怕明知自己已是两鬓微霜,也无悔恨。

    有顶着天师头衔的年轻道人,在古战场和乱葬岗之中独自穿行,默念着福生无量天尊,不惜消耗自身修为,为孤魂野鬼们引领一条超脱之路。有上任之初亲手禁绝淫祠龙王庙的中年文官,嘴唇干裂渗出血丝,在干涸河床边上,摆下香案,沙哑诵读着《龙王祈雨文》,最后为了辖境内的百姓,面向龙王庙,下跪请罪。

    有前朝遗老的古稀老人,不愿带着出仕新朝的儿子,只带着蒙学的小孙子,登高作赋,面对家国破碎的旧山河,老泪纵横,跟心爱孙子说那些已经改了名的州郡,原本应该叫什么。有一叶扁舟在千里长峡中,顺流直下,有读书人在两岸猿声中,意气风发,读至快目会心之处,仰天长啸。有面覆甲胄的倾国女子,在硝烟落幕后,纵马饮酒最绝色。

    一路行来,一路见闻,一路感悟,宁姚的向道之心,始终稳若磐石,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现如今,宁姚又多看到一幕。

    一个孤苦伶仃的陋巷少年,背着箩筐系着鱼篓,摸着一条老狗的脑袋,少年对未来充满着希望。

    两人刚回到刘羡阳家没多久,就有人敲响院门,陈平安和宁姚对视一眼,然后陈平安出去开门,宁姚只是站在屋门口,不过她回头瞥了眼那柄安静躺在柜台上的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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