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正襟危坐。真正意义上的正襟危坐,宋集薪和赵繇这些读书种子,也难以领略其精髓。
儒教有一部“立教开宗”的经典,名为《大礼》,其中《修身篇》有专门讲到,君子当坐如尸,因为尸者神象,坐姿如尸,则其庄重肃穆,可想而知。
此时此刻,齐静春好像一五一十听到了白袍男人的心中默念,云淡风轻,微笑道:“武夫掌国,了不得了不得。只不过,白龙鱼服,非是吉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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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笼中雀
第三十四章
齐聚
宋集薪家门口那边传来脚步声,刘羡阳刚想要跳下墙头,便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有人温声笑问道:“你小子是不是宝溪窑口姚老头的徒弟?姓刘?”
是那位身穿白衣腰系玉带的窑务督造官,大步走出门槛,向墙头这边笑脸望来。
刘羡阳随之身体僵硬,发现自己竟然没了力气跳下墙头,心虚干笑道:“回大人的话,是我,当时大人去咱们龙窑开窑的时候,师父让我给大人演示过几样活计。”
男子点了点头,打量了一眼高大少年,开门见山地问道:“少年,想不想去外边看看?比如投军入伍,上阵厮杀,我保证你只要熬得过十年,就能当上大官,到时候我亲自给你在京城摆酒庆功,如何?”
站在男人身后的宋集薪脸色阴沉似水,握紧那块苻南华赠送的老龙布雨玉佩。
这位顶着“私生子”“野种”头衔很多年的读书种子,如今已经知道身边男人的真实身份,所以少年才更加明白男人所说言语的分量,“亲自摆酒”这四个字,将会是一张大骊最厉害的保命符,是一架官场最长的青云梯。
刘羡阳绞尽脑汁想出一些酸文醋字,结结巴巴道:“谢过督造官大人厚爱,不胜惶恐……只是小的已经答应要做阮师傅铁匠铺的学徒,实在不好反悔,还望大人不要……大人不计……”
高大少年想说的话一下子卡在喉咙那里,死活都记不得了,急得满脸通红。
宋集薪看似善解人意地提醒道:“是大人不记小人过。”
白袍男人一笑置之,不以为意,“无妨,等你哪天有机会走出小镇,可以去最近的丹阳山口,找到一个叫刘临溪的武人,说是京城宋长镜举荐你来此投军,他若是不信,你就跟他讲那个叫宋长镜的人说了,你刘临溪还欠他三万颗大隋边骑的头颅。”
刘羡阳痴痴点头道:“好的。”
男人笑着离去,宋集薪送到院门口就想止步,男人好似算死了他的心思,没有转头直接说道:“随我去趟督造官衙署,我领你见个人。”
宋集薪两只脚如钉子一般扎根地面,黑着脸道:“我不去!”
那个于小镇百姓而言门槛极高的地方,对于听着流言蜚语一年年长大的少年而言,却是一座龙潭虎穴,是一道过不去的心坎。
在外边一向行事雷厉风行的男人,没有恼火少年的不识时务,也没有停下脚步,但是放缓许多:“根据衙署谍子眼线的记载,你已经见过那个姓高的隋朝皇子了吧?你知不知道,隋朝高氏与我们大骊宋氏,是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千年宿敌,同样是皇子,他敢来到这座位于敌国大骊腹地的小镇,而你宋集薪,同样是皇子,却不敢在自己家的江山版图上,去一座小小的官邸?”
宋集薪第一时间不是咀嚼这番话的深意,而是瞬间转头望向刘羡阳,只见高大少年正坐在墙头上那边揉手敲腿,好像完全没有听到男人说话。
走在泥瓶巷里的大骊白袍藩王嘴角翘起,男人收获了一点意外之喜。
不愧是我们老宋家的种。
不过一想到少年还是那个女人的儿子,身为大骊第一武道宗师的权势藩王,也觉得有些心烦和棘手。
宋集薪一咬牙,回头跟站在屋门口的稚圭说道:“我去去就回,午饭不用管我。”
宋集薪刚走出院门,又转头笑道:“拿上我床头那兜碎银子,去杜家铺子买下那对龙凤香佩,反正以后咱们都不用攒钱了。”
稚圭点点头,打了一个小心的哑语手势。
宋集薪开心一笑,潇洒离去。
等到宋集薪走远,坐在墙头上的刘羡阳小心翼翼问道:“稚圭,宋集薪跟督造官到底啥关系?”
稚圭用怜悯眼神看着高大少年。
刘羡阳最受不了她这种视线,“干啥,不过是认识个管烧瓷的官老爷,了不起啊?”
稚圭扯了扯嘴角,自顾自回屋取了食物来,开始喂养老母鸡和那群毛绒绒的小鸡崽子。
刘羡阳没来由觉得灰心丧气,跳下墙头对屋内嚷嚷道:“姓陈的,咱们去铁匠铺!不受这窝囊气了。”
少女背对着一墙之隔的邻家院子,嬉笑道:“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可惜窝囊废就只有一肚子窝囊气。”
刘羡阳热血上涌,连耳根子都通红了,走到黄泥墙边,一拳重重砸在墙头上,“王朱!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婢女丢掉所有玉米、菜叶,拍拍手,转头笑眯眯道:“你以为你谁啊,让我说就说?”
刘羡阳看着身姿正在抽条、越来越明艳动人的少女,说不出话来,心里空落落的,就像心里一只瓷碗,摔在了地上。
陈平安其实早已站在门槛那边,看到这一幕后快步走到院子,轻声道:“走吧。”
两个少年并肩走在小巷里,高大少年突然问道:“陈平安,我是不是很没有出息?”
陈平安想了想,认真说道:“巷子里的街坊邻居都说我娘亲很好,又说我爹是出了名的闷葫芦,所以我觉得喜欢不喜欢谁,跟有没有出息,可能关系没那么大。”
刘羡阳哭丧着脸,“那我更惨啊,就算以后自己打拼出来一座龙窑,或是把阮师傅的手艺都学到手,她岂不是也一样不喜欢我啊!”
陈平安识趣地闭嘴不言,以免火上浇油。
陈平安走在熟悉的小巷里,突然想起一幕场景,早年跟随姚老头沿着溪水进入深山,看到一头小麋鹿在水边饮水,见到他也不惧怕,它喝过水后,就低头望着溪水,久久没有离去。溪水水面除了麋鹿的倒影,水中还有一尾徘徊不去的游鱼。
在走出祖宅前,宁姑娘建议他既然有了一片槐叶,就早点离开小镇,有了祖荫槐叶的无形庇护,便不至于有太大的意外,最好不要在小镇逗留太久,因为她不知道刘羡阳一事,会不会殃及他陈平安。
但是陈平安坚持要亲眼看到刘羡阳被阮师傅收为徒弟,才能安心离开。
因为当年没有刘羡阳,他早就饿死了。
当然,陈平安内心也希望能够那位宁姑娘,在他家里把伤养好了,只不过当时少年没敢说出口,怕被她认为是轻薄。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爷爷留给你的那具宝甲,是不是绝对不会卖给外人?”
刘羡阳一脸天经地义道:“废话,当然死也不卖!”
他一拳捶在身边少年的肩头,玩笑道:“我又不是你这种财迷。”
高大少年双手抱住后脑勺,“有些东西暂时没有,可以用钱挣来,可有些东西没了,这辈子就真的没了。”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懂了。”
快走到泥瓶巷巷口的时候,刘羡阳爆了一句粗口,陈平安随之收起思绪,抬头望去,顿时有些心情沉重。
是福禄街的卢家大少卢正淳,当年就是此人带着一帮狐朋狗友,把刘羡阳堵在这条巷子,差点把他活活打死,如果不是陈平安跑去喊那几嗓子,家中已无长辈亲戚的刘羡阳,恐怕就真要被扔去乱葬岗了。
宋集薪当时蹲在墙头上看热闹,还不停吹波助澜,之后又跟心有余悸的陈平安说,卢正淳他们那种行为,在小镇外叫作“为气任侠”。
卢正淳拦住刘羡阳的去路,挤出笑脸道:“别紧张,我今天不是来跟你算旧账的,而是……”
刘羡阳打断卢家公子的话语,“还来?好狗不挡道,给老子起开!”
卢正淳脸色尴尬,强颜欢笑道:“刘羡阳,我这次是真的有事情跟你商量,上回那事儿,你不等我们把话说完,就直接跑了,这样不好,你好歹听听看我这边给出的条件,对不对?真要说起来,咱们俩哥们也算不打不相识,没必要闹得那么僵,我和那些客人,是很有诚意的!”
刘羡阳歪了歪脑袋,讥讽道:
“怎么,你给人牵线搭桥还上瘾了不是?我就奇了怪了,你说你卢正淳,好歹是咱们小镇最阔绰人家的孙子,咋就那么喜欢给外人当狗腿子?”
卢正淳脸色铁青,却依然要维持住脸上的笑容,整个人显得很滑稽可笑,近似哀求道:“刘羡阳,只要你开口,不管要什么,他们都会尽量满足你,比如说铜钱?要不然你说个数目,如何?例如……一百五十贯钱?便是……两百贯,我也能帮你还价去,两百贯啊,这都能让你在咱们福禄街买下半栋宅子了。”
刘羡阳凝视着眼前此人的眼神和脸色,鄙夷道:“两百贯,你打发叫花子啊?还诚意?劝你就别跟我在这虚头巴脑的了,老子还要忙活正事去,你滚一边去!”
泥瓶巷外拐角处,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骑在魁梧老人的肩头,身穿一袭大红袍子的男孩被妇人牵着手,本该天真烂漫的岁数,脸上已经有了与年龄不符的阴鸷神色,用自家家乡那边的言语说道:“这个卢家人是不是太蠢了些?要来何用……”
妇人摇头柔声笑道:“施恩与人,要懂得斗米恩升米仇,谈买卖,想要获利最大,就该如卢正淳这般,先试探对方心理价位的底线所在。”
孩子疑惑道:“跟这些土人贱民做生意,也需要如此麻烦?”
妇人笑道:“人性复杂,人心阴暗,并不以修为高低来分多寡。小地方的人物,哪怕见识短浅,可是也不全是傻子。你若作此想,迟早有一天会吃亏的。”
孩子哦了一声,“娘亲熟稔人心,为何不直接出面谈?”
妇人耐心解释道:“看看咱们的穿着,任你去哪家店铺买东西,只要是稍微精明的卖家,都忍不住会宰客的。”
孩子叹了口气,“只是我们如此扭捏,也太不舒心了。”
妇人蹲下身,双手扶住孩子的脸颊,望着那张酷似他爹的容貌,正色道:“记住,修心,亦是修行之一。顺境修力,逆境修心,缺一不可。”
孩子晃了晃脑袋,挣脱开妇人的双手,没好气道:“又来这套空泛道理,烦死了。”
妇人有些无奈,却也没有继续语重心长传授道理,只觉得自家孩子天资好、根骨好,又有两个姓氏的家世作为靠山,所以未来的路还很长,虽说性情稍显偏执阴沉,但是大可以慢慢文火慢炖,拔苗助长才是最大的不妥。
听着小巷里的无趣对话,女童有些忧愁,“白猿爷爷,要是那人死活不愿意卖东西,我们怎么办啊?”
双手及膝如猿猴的老人笑了笑,“那就让他去死好了。老奴来此,本就是为了应付这种最坏的情况,要不然那笔钱,就等于打了水漂,连个响儿也没有。不过到时候小姐的安危,会有些麻烦,估计得托付给宋家,或是李家才行。”
抛开其它不说,若是杀人,虽然老人会被圣人驱逐出境,但是比起无声无息打了个水漂,算是往水里投下一颗石子,好歹有点水花溅起。
只不过不到万不得已,老人绝不会出此下策,毕竟那部剑经意义再大,正阳山再视若珍宝,比起自己肩头上这位小姐的长生大道,终究是远远逊色的,最少对老人而言,是如此认为。
小镇四姓十族,以卢氏为首。
但如果放在外边,恰恰相反,实则是卢氏垫底,源于由卢氏主支当国执政的一个王朝,被大骊两大边军联手覆灭后,卢氏在东宝瓶洲的地位,已是岌岌可危。
巷子那边,刘羡阳听着卢正淳说着什么高官厚禄、腰缠万贯、美女如云,就像是对着一个掉书柜的宋集薪,格外恼火,上前一步,指着卢正淳的鼻子斩钉截铁道:“那铠甲是我刘家的祖传,跟钱没关系!你就算今天就让我搬到你家去住,从今以后你卢正淳每天喊我爷爷,我也懒得理你!姓卢的,听清楚了没?!”
孤零零站在泥瓶巷口子上的卢正淳,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混不吝,摆明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卢家大少一头撞死在这里的心都有了。
之前自己在廊桥那边担任说客,挡住刘羡阳去往铁匠铺子的路,结果出师不利,回到福禄街的宅子,爷爷招待过了那些高高在上的贵客,不露声色地将他喊到密室,没有说任何狠话,也没有说任何家族大业的大话,只是指着白布下的尸体,“正淳啊,爷爷没有其它要求,只希望别让你弟弟死不瞑目,希望到了头七那天,你已经走出小镇,就当是替他看看外边的风景。”
卢正淳突然眼眶湿润,哽咽颤声道:“刘羡阳,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刘羡阳目瞪口呆。
这位锦衣玉食的年轻人,愈发脆弱无助,嘴唇颤抖,泣不成声道:“好不好?我给你下跪,我给你认错,行不行?”
扑通一声。
卢正淳结结实实跪在泥瓶巷的泥地上,开始磕头。
男儿膝下有黄金。
年轻人磕头磕得很不含糊,砰砰作响。
泥瓶巷外墙脚根那边,小女孩脚丫一下一下轻轻踢着老人胸膛,想着这一路行来,相中了哪些入眼的山峰,想着挑选哪一座搬回家乡才好。
男孩有些幸灾乐祸,随口问道:“娘亲,这个姓卢的是不是失心疯了?以后咱们难道真要带着个疯子离开小镇,那多丢人现眼啊?”
妇人神色复杂,想起许多亲眼目睹的奇人异事,欲言又止,最后摇头道:“不会的。”
刘羡阳有些手足无措。
高大少年打破脑袋也想不到卢正淳会如此作为,一个小镇最富裕门户的嫡长孙,就这么跪在自己脚边磕头?
刘羡阳脸色纠结,就在此时,一直在观察刘羡阳和卢正淳的草鞋少年,突然扯了扯他的袖子,对他轻轻摇头。
刘羡阳于心不忍道:“这也太不像话了……”
陈平安眼神坚毅,不言而喻。
大大咧咧的高大少年,已经有心软的迹象。
可是在黑衣少女眼中烂好人的草鞋少年,此刻反而显得极其铁石心肠。
陈平安的直觉告诉他,如果刘羡阳在卢正淳下跪之前,答应下来这笔买卖,说不定最多吃些苦头,但是性命无忧。可是现在刘羡阳,已经陷入自己之前遇到的困境,当时若非齐先生插手,自己的命运就是杀死苻南华,然后被杀,或是云霞山的人,或是老龙城。
而且更致命的是,按照宁姑娘告诉他的“规矩”,卢正淳本身就是小镇人氏的话,他或者卢家要杀刘羡阳,齐先生极有可能是无法管束的。
陈平安心思一转,趁着卢正淳还在拼命磕头,压低嗓音跟刘羡阳说道:“实在不行就假装答应他,咱们先见到阮师傅,等你被收为徒弟再说。”
刘羡阳点了点头,对卢正淳说道:“哥们,你还是先起来吧,起来说话!你他娘的这么整,算哪门子事!”
卢正淳没有起身,抬起头,红肿额头上沾满泥土。
刘羡阳无奈道:“不过你需要先回去,跟他们好好合计合计,商量出一个公道价格才行,别再糊弄我了,我又不是傻子,什么两百贯铜钱,且不说我会不会亏到姥姥家,只说那帮贵人不嫌掉价吗?”
卢正淳缓缓起身,笑道:“是这个理儿!只要你肯松口就好,刘羡阳,以后我卢正淳就是你兄弟了!你认不认我都没关系,反正我认你!”
刘羡阳走过去,跟卢正淳勾肩搭背,一起走向巷口,安慰道:“老卢啊,以后可要带着兄弟一起享福。回头等到这笔买卖谈成了,我怎么都该请你喝顿好酒。”
卢正淳一边擦抹额头,一边欢畅笑道:“喝酒还不简单,这有什么难的,而且我来请,哪能让你破费,就这么说定,不然老哥我可就生气了。”
刘羡阳哈哈笑道:“就知道老卢你是厚道人,以后跟你混准没错!”
陈平安跟在两人身后,稍稍偏向小巷墙壁一侧,死死盯住巷口那边的动静。
————
白袍男子带着少年宋集薪,在年迈管事的领路匣,赶往督造官衙署后厅。
管事说那位远道而来的书院李先生,在此等候了小半个时辰后,说要动身去学塾拜访一位儒门长辈。
宋长镜对此不置一词,只是问道:“死在小巷的那个刺客,查出来是哪方势力的棋子没?”
管事有些犹豫。
宋长镜皱眉道:“嗯?”
年迈老人赶紧弯腰惶恐道:“正是福禄街的宋家。”
宋长镜冷笑道:“也不知道给本王一点点惊喜!”
年迈管事汗如雨下。
宋集薪默不作声,眼神炽热。
学塾内,齐静春轻轻放下书本,转头望去,门口那边站着一位面容英俊的年轻人,高冠儒衫,笑而不语。
齐静春面容沉静,不苟言笑。
小镇上,一个身穿古怪衣服的光头男人,赤脚而行,神色枯槁,来到铁锁井旁,望向深井,双手合十,闭眼轻声道:“佛观一钵水,十万八千虫。”
小镇外,一座山峰之巅,有人立于一株参天古树的粗壮树枝上,眺望小镇轮廓,腰悬一枚虎符,背负一柄长剑。
此方天地之外。
一条倾斜向上、仿佛通天的漫长道路上,四周云雾缭绕,看不到任何风景。
有年纪轻轻的黄冠道姑,身骑白鹿,缓缓登高。
她身旁又有一位面如冠玉的道士,步伐轻灵,如行云流水,有一红一青两条长须大鱼,在他四周萦绕游曳。
儒释道兵,三教一家,即将齐聚于小镇。
小镇南边溪畔的铁匠铺,父女打铁,火星四溅如一场绚烂火雨。
男人手持剑胚,对正在抡锤的马尾辫少女说道:“这段时日,不要去小镇了。”
少女手上的力道立即弱了一大截,感觉全身力气都随着小镇上的吃食点心溜走了。
男人气笑道:“出息!”
少女化悲愤为力量,重重一锤,使劲砸在通红剑条上。
璀璨火花照映之下,少女如一尊火神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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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笼中雀
第三十五章
甘草
刘羡阳和陈平安走出泥瓶巷后,发现两拨人马分别站在左右,小女孩骑在魁梧老人的脖子上,身穿鲜艳红袍的倨傲男孩,站在气态雍容的妇人身边。刘羡阳从中走过的时候,泰然自若,落在白发老人眼中,倒也算有几分大将风度,草鞋少年竭力隐藏的那份谨慎拘谨,则相当不入法眼。
卢正淳和两人告别后,战战兢兢留在原地,小心翼翼禀报道:“刘羡阳提议诸位仙师给出一个适宜价格,下次他便忍痛割爱,卖了传家宝。”
妇人望向正阳山的那位白发老人,笑问道:“猿前辈意下如何?”
老人略作思量,沉声道:“事不过三,在这之前,就按照刘羡阳所说,给他一份滔天富贵便是,正阳山能够给这少年一个山门真传弟子的身份,除此之外,我还会私自借他一件法宝,为期百年。至于你们清风城许家,自己看着办。”
妇人震惊道:“正阳山真传身份,已经尊贵至极,猿前辈竟然还要拿出一件法宝?难道这名刘姓少年,还是一位九岁时被买瓷人放漏的修行天才?”
老人置若罔闻,只是对小主人笑道:“小镇好些铺子,各有渊源来历,小姐可以逛逛,说不定就能捡漏。”
小女孩童心童趣地嚷着“驾驾驾”,身为正阳山首席供奉的老人哈哈大笑,慢跑起来,如山岳移动。
男孩笑道:“正阳山真是好大的威风!”
妇人示意卢正淳先行打道回府,她自己带着儿子随意走在街道上,给他解释其中渊源,“正阳山除去那条普通的登山主路,还有专门的‘剑道’,传承至今,已经开辟出六条登顶之路,这就意味着正阳山涌现过六位货真价实的证道剑仙。”
男孩嗤笑道:“老黄历再厚有何用,吃老本能吃几年?能够进来小镇的各方炼气士,就算比我们后来的那几拨,家家户户,谁家祖上没阔过?”
妇人牵着孩子的手,笑道:“那你知不知道,最近百年,有两条崭新剑道即将到达正阳山之巅?那个跟你同龄的小女孩,出奇之处,在于她可以在那座剑气纵横的‘剑顶’之上,进退自如,逗留时间之长,甚至比起正阳山几位老祖也不逊色。”
男孩愣了愣,随即停下脚步,无比恼火道:“既然那蠢丫头这么身世不俗,娘亲你为何不早就告知于我,我就不会一路上跟她针锋相对,惹得她有事没事就顶撞我,若是让我过几年娶了她做媳妇,以后再顺势结成道侣,对于我们清风城岂不是一桩大利好?!”
妇人看着那张犹带稚气的漂亮脸蛋,怒气冲冲,像一头雏虎,她不怒反笑,“你与那小女孩,都是有望登上‘上五境’的修行巨材,所以你们的姻缘线,就会更加复杂多变,一意孤行,刻意为之,反而不美。你真的以为现在那丫头,只是全心全意讨厌你?”
男孩皱眉道:“不然咧?”
妇人柔声道:“顺其自然吧。”
男孩突然一本正经说道:“娘亲,我不喜欢跟在刘羡阳身后的那个家伙。第一眼起,就很不喜欢!”
妇人好奇问道:“这是为何?”
孩子用心思考片刻,回答道:“这个家伙,有些奇怪,他跟什么都明白的卢正淳,还有什么都不懂的刘羡阳,都不一样。还有,我尤其讨厌他那双眼睛!”
妇人只当是儿子又开始耍孩子气,便劝解道:“小镇之内,不可随心所欲,但是你要想啊,这里所有人在此方天地崩塌之后的下场,你心里是不是就舒服很多了。”
孩子点了点头,下意识重复说了初见草鞋少年时的两个字,“蝼蚁!”
————
出了小镇,陈平安和刘羡阳很快就见到那座廊桥,刘羡阳随口问道:“你说宋集薪他老子,为啥要盖这座廊桥?盖也就盖了,又为啥偏偏要将以前那座石拱桥给覆住,听说石头桥也没拆,就像穿了件衣服似的,不晓得到了夏天会不会热,哈哈哈……”
说到最后,高大少年被自己逗乐。
廊桥这端悬挂一块金字匾额,是一块不知出自谁手笔的四字匾额,字极大,“风生水起。”
两个少年走上台阶的时候,刘羡阳狠狠跺了几脚,神秘兮兮道:“姚老头有次跟我说,这台阶底下有古怪,说在刚刚建造廊桥那会儿,有天深夜里,宋集薪他爹命人在这里挖了个大坑,埋下一只等人高的大瓷罐。你怕不怕?”
陈平安没好气道:“这有什么好怕的。”
两人走入荫凉的廊桥,刘羡阳低声道:“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桥底下的那个深潭,淹死好过几个人,需要请和尚道士来做法镇邪?”
陈平安从不妄言鬼神之事。
刘羡阳得不到答案,也就没了兴致。
这条新建没多久的木制廊桥,如今还泛着一股淡淡的木香和漆味,主要梁柱的木头,全是封禁无数年的深山老林里砍伐而来,极难搬运出山,绕山而行的小溪平时水位不高,远远不足以浮起那些巨大木料,只好挑选暴雨时分,山路泥泞湿滑,一个不小心就会掉入洪水当中,可谓极其危险,所幸那一次并无青壮百姓落水身亡,有人说是那趟运木出山,学塾先生齐静春亲自前往帮忙,手把手教人如何运作,所以是托了齐先生的福,这才万事平安。
到了北边的廊桥台阶,刘羡阳突然一屁股坐下去,坐在巨大的长条青石上,陈平安只得跟着他蹲在一旁。
刘羡阳笑问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和宋集薪会不会成为很要好的朋友?”
陈平安摇头道:“可能关系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刘羡阳好奇问道:“为啥啊,你们俩街坊邻居的,又是差不多岁数,说实话,宋集薪是喜欢掉书柜,说话也难听,可好像也没做啥伤天害理的事情啊,你又是好相处的脾气,怎么就不行?”
陈平安笑道:“不聊这个,等下咱们到了铁匠铺,你千万别吊儿郎当的,能不能保住你家的宝甲,就看你能不能当上阮师傅的入门徒弟了。”
“知道啦知道啦,陈平安,说实话,你这喜欢叨叨叨的脾气,以后真得改改,要不然能被你烦死。”
刘羡阳向后倒去,后脑勺搁在廊桥最上边的台阶上,望着蔚蓝天空,道:“你跟着姚老头走得很远,爬山也爬得很高,那到底能看到多远的风景啊?”
陈平安随手拔出一根甘草,掸去尘土后就放在嘴里咀嚼,含糊不清道:“最远一次,应该是大前年的时候,我跟姚老头来回一趟,大概是一旬时间,光是封禁的山头就绕过十多个,最后走到一座很奇怪的山,高到吓人,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爬到半山腰的时候,你一眼看去,就已经全是云雾了,最后我和姚老头好不容易才到了山顶,结果……”
刘羡阳等了半天,一直没等到下文,转头笑道:“没你这么拉屎拉一半,就提起裤裆的啊!”
陈平安有些感伤,轻声说道:“你也知道,姚老头对我印象很差,几乎从来没有跟我说过道理,也不愿教我烧瓷的真本事,每次进山,姚老头不爱说话,往往从进山到返回龙窑,加在一起,其实都没几句话的,可是那次到了山顶之后,姚老头大概是心情好,便多说了一些,说让我看到那边的风景,看到就算了,下山之后别多嘴,做人就该埋头做事,光耍嘴皮子,以后就算出了小镇也是丢人。”
刘羡阳安慰道:“不是我给姚老头说好话,他不喜欢你,可也不讨厌你,他对谁都是那副臭脾气,也就到我这边稍微好点。”
陈平安点头道:“所以我其实心底,一直很感激姚老头。”
刘羡阳突然怒道:“扯了这么多,你还没说到底看到啥!”
陈平安伸手指向东边,“我们爬的那座山已经很高了,但是我在山顶看去,最东边还有一座山,更高,我都说不出来它到底有多高。”
刘羡阳骂骂咧咧道:“不就是看到一座高山嘛,我他娘的还以为你看到腾云驾雾的神仙了!”
陈平安想了想,充满憧憬道:“说不定那座山上,真有神仙呢?”
刘羡阳笑问道:“陈平安,那你觉得神仙也需要吃喝拉撒不?”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如果神仙也要拉屎的话,比较不像话啊。”
刘羡阳一巴掌狠狠拍在陈平安脑袋上,然后站起身就跑,“这不神仙就拉屎在你头顶啦!”
刘羡阳下手没轻没重,这一下给陈平安打得有点晕乎,也没想着追杀高大少年,起身后自言自语道:“打雷,是不是神仙们在睡觉打鼾?下雨的话,总应该不是神仙撒尿吧,那咱们也太惨了……”
陈平安加快脚步,很快就追上刘羡阳。
打打闹闹,终于来到溪畔那座铁匠铺,已经搭建黄泥屋和茅舍在内七八栋,在陈平安眼中,这些都是大把大把的铜钱啊。
还有一大拨小镇少年和青壮正在打井,同龄人多是刘羡阳这般的龙窑学徒出身,没了皇帝老爷赏赐的那口瓷饭碗后,能够在铁匠铺继续混个铁饭碗,已经算运气很好的了。不过按照刘羡阳的说法,这些帮忙的人当中,多是临时打杂干活的短工,阮师傅说他最多只收几个入室弟子,其余人最多成为长工。
刘羡阳挥手道:“你在这等着,我去跟阮师傅打招呼去,看能不能带你见识见识打铁的光景,啧啧,你要是看到他闺女抡捶打铁的模样,我保证能吓死你!”
陈平安站在原地,没有随意走动。
环顾四周,已经有七口水井的雏形了,井口还留着轱辘架子和围栏,有些井口,不断有人用头顶着簸箕钻出来。
看着那些打井的忙碌众人,陈平安习惯性蹲下身,捏起一把泥土,在指尖缓缓摩挲。
摸上去比较湿润,但其实并不是水性土,恰恰相反,而是火性土,不过属于火性土的最后一种,按照姚老头的说法,这叫“七月流火壤”,土性会自行转为温凉,不算太燥,可塑性强,而且这意味着加固井壁的时候,不易塌方,是好事情。
显而易见,铁匠阮师傅即便不是挖凿水井的行家,也绝对不是外行人。
只是陈平安不太明白这么点大的地方,凿出这么多口水井做什么。
陈平安转头望向小溪方向,咧嘴一笑。
现在这条无名小溪,落在草鞋少年眼里,那就是一座躺着金银铜钱的宝库了。
只不过今夜摸完蛇胆石之后,陈平安要偷偷去趟泥瓶巷,按照顾粲离开小镇之前的悄悄话,去他家那只大水缸底下挖东西。顾粲当时走得火烧屁股,也没说啥,只说是他家的宝贝,连他娘亲也不晓得东西被他藏在那里了。
陈平安一想到那个鼻涕虫,就想笑。
以前陈平安是刘羡阳屁股后头的跟屁虫,跟着刘羡阳抓鱼捕蛇掏鸟窝,陈平安成为少年之后,自己身后也多出一个小跟班了。
对无依无靠的草鞋少年来说,一个是他的哥哥,一个是他的弟弟。
一个需要他报恩,一个需要他照顾。
所以这么多年下来,陈平安活得很艰辛,但是不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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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笼中雀
第三十六章
古书
刘羡阳很快背着一只箩筐跑回来,陈平安正在水井旁边观看凿井运土的情景,刘羡阳对着陈平安屁股就是一脚,踹得草鞋少年差点一个狗吃屎,回头瞧见是高大少年后,便没计较。刘羡阳大大咧咧道:“事情成了,阮师傅说让我这些天,老老实实在这边别乱跑,白天挖井,晚上打铁,一旬半之后,我就算他在小镇这边的第一个徒弟,叫啥开山弟子来着。我给你弄了个箩筐过来,帮你摸石头去,从铁匠铺这边摸上去,摸到廊桥那边为止,事先说好,青牛背那个地方的水坑,我是帮不了你的忙了,阮师傅说我这些天敢跨过廊桥以北、以西两个地方半步,就打断我的腿。”
刘羡阳一把搂过草鞋少年的脖子,窃窃私语道:“阮师傅说小镇是不会丢东西的,还说那些外乡人,遵守一条很古怪的规矩,做得了公平买卖的商贾,也做得了坑蒙拐骗的骗子,甚至连捡破烂的乞丐也能做,唯独做不了鬼鬼祟祟的窃贼小偷,说在这,老天爷不会打盹不会闭眼,就盯着咱们看呢,你说瘆人不瘆人,反正我瘆得慌。”
刘羡阳突然威胁道:“姓陈的,我家宅子你可以继续住着,可是别等我回去,你已经把我家的那具宝甲给卖了啊!”
陈平安一拳捶在刘羡阳胸口,捶得高大少年连忙松手,使劲揉了几下才缓过气,骂道:“瘦竹竿似的小毛猴子,哪来这么大的力气!难道跟姚老头隔三岔五走个一百里山路,或是在深山里砍柴烧炭几个月,就能往死里涨气力?”
陈平安笑道:“反正我背着一筐石头,还能比你先跑回小镇。”
刘羡阳斜眼道:“那咱俩比比谁在水底憋气久?”
临近溪畔,陈平安弯腰卷起裤管,随口道:“只比一口气的事情,我才不干。”
下水之前,陈平安拔了许多溪畔春草垫在箩筐里,还唠叨说每捡二十块石头后,就要再垫些草。把刘羡阳烦得要把背后箩筐甩给陈平安,后者不答应,说换成自己背箩筐的话,按照刘羡阳那种毛躁性子,一定会直接丢石头进箩筐,他会心疼。刘羡阳差点当场就要撂挑子,这些个花花绿绿的石头,千百年来始终一文不值,怎么到了你陈平安这边就金贵娇气起来了?还敢嫌弃刘大爷的手法不够温柔?
只是到最后,高大少年仍是不情不愿地下水摸石,陈平安与之一左一右,打算将这条小溪彻底扫荡一遍。这边溪水依然多是膝盖高低,一些个稍高处,才会水位及腰,偶尔也有等人高的小水坑,多是巨石聚拢的落脚处,到了这些地方,就是刘羡阳大显身手的时候了,先将箩筐摘下递给蹲在巨石上的草鞋少年,他就一口气潜到水底,从庞然大物的大石缝隙、甚至是层层叠叠的石堆里,掏出他想要的蛇胆石。
当然陈平安也做得到,只是会很辛苦,耗时耗力远远超过刘羡阳。
还没有摸到廊桥,箩筐就满了七八分,其中有一块墨绿色的蛇胆石,刘羡阳在一处深坑水底摸了三次,才好不容易摸出来,它大如手掌,夹杂有金色的星星点点,有水波状纹路,石质坚细,入手极沉,当陈平安以手摩挲,竟然有烁烁然溅起锋芒之感。
只要不是瞎子,就知道这块石头很不一般。
最后两个少年肩并肩坐在一块溪中巨石上,刘羡阳双手撑在石面上,望着缓缓流淌的溪水,问道:“陈平安,你想过以后要离开小镇吗?”
陈平安回答道:“暂时没想过,出远门总得有钱吧,而且离开之后,宅子怎么办,也没人帮着收拾,万一哪天垮了咋办?而且我爹娘的坟头那边,也需要我经常去拔杂草。”
刘羡阳无奈道:“你怎么总想这么多没用的事情,没意思啊,难怪宋集薪说你就是鬼打墙的命,在这么个屁大的地方兜兜转转,一辈子都走不出去。”
陈平安转头笑问道:“你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过的事情吗,就是那棵树。”
刘羡阳没好气道:“坟头长了一棵树,也值得大惊小怪的?再说了,那也是陈氏另外一支老祖宗的坟头,跟你陈平安没有半颗铜钱的关系!”
陈平安盘腿而坐,轻声感慨道:“不知道小镇以外,姓陈的人多不多啊。”
刘羡阳拆台道:“小镇以外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小镇上,姓陈的只有小猫小狗三两只,而且除了你之外,好像全是那四姓十族的家生子,世世代代的奴婢身份,好笑的是,这些人在宅子里头当做牛马,低头哈腰,可只要出了那些大宅子,见到所有人就立即换了面孔,最喜欢狗眼看人低。所以姚老头说得对,要是你陈平安哪天也去给他们当下人,那你们这一支没有迁出小镇的陈氏,就算全军覆没喽。”
按照姚老头的说法,姓陈的人最早在小镇有两支,只不过其中一支很早就迁出去,陈平安这一支,以前也旺盛过,只不过这个“以前”实在是太久了,就连姚老头也说不清楚是几百年,五百年,八百年?还是一千年了?后来又分成好几房,人丁越来越稀少,运气大概是都给外迁的那支带走了,香火经常断,以至于许多坟头都渐渐没人看管了,加上大部分坟所在的山头,陆陆续续被朝廷派来的督造官,下令变成了一座座封禁之山。
姚老头最后一次带陈平安进山,经过其中一座山头的时候,指了个地方给他看,说那是陈氏另外一支的老祖宗下葬地方,坟墓就在那座山上,风水很好。至于陈平安这一支的,姚老头说神仙也找不着了,近几百年来,这一支姓陈的子孙都没出息,尽是些破落户,除了死撑着没给四姓十族当奴做婢,一无是处。
陈平安有次偷偷去找过那座陈氏老祖的坟头,结果到了地方,只是杂草,还看到了许多狐兔,就是没看到坟头,其中有一棵草鞋少年认不得的树,不高,比镇上的老槐树可要矮很多。
杂草丛生,狐兔出没,孤苦伶仃,一树独茂。
陈平安摇头道:“我娘走之前,要我发过誓,可以当要饭的,哪怕饿死,也不许我给那些大户人家当下人。”
刘羡阳脱口而出道:“那你娘亲死前,不是还要你发过誓,绝对不可以去龙窑当学徒?”
草鞋少年脸色黯然,没有反驳,也没有被揭短后恼羞成怒。
刘羡阳有些愧疚,又不是那种做错事后愿意说“对不起”三个字的脾气,只得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起身道:“走了走了,挖井去,对了,我再跟阮师傅磨一磨,争取让你来这边当个短工学徒,到时候想要摸石头也容易。”
陈平安说道:“不急,等那两拨人死心离开小镇再说,这段时间我帮你看家。”
刘羡阳好奇问道:“你说为啥我跟阮师傅拜师学艺,就能逃过一劫?”
陈平安想了想,不确定道:“就像突然下雨,你总得找个屋檐躲躲吧?”
刘羡阳转头望向剑炉铁铺,“你说阮师傅到底谁啊,看着不像是多厉害的人嘛,压得住那两拨人吗?”
陈平安安慰道:“人不可貌相。”
刘羡阳转头说道:“你陈平安看着像是穷人,那你是不是穷人?”
陈平安咧咧嘴,无话可说。
刘羡阳站起身,问道:“要不要帮你背到廊桥那边?”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也不重。”
“记得下次把箩筐还我。”
刘羡阳说完这句话后,直接跳下巨石,在溪水中快步前行,溅起水花无数。
陈平安背起箩筐,小心翼翼下了巨石,上岸后,缓缓向廊桥那边行去。
陈平安走了一段路程后,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转头望去,是刘羡阳。
初春的和煦阳光下,高大少年抢过草鞋少年的箩筐,自己背起,转头讥讽道:“远远看你背着箩筐,就跟小蚂蚱背大石头似的,真是可怜,就发发善心,帮你背到廊桥那边再说。”
春风里,两个少年一起走着。
“姓陈的,以后我要是学艺有成,一定要要出去看看,娶到比稚圭还要好看的媳妇,喝最贵的好酒,住最大的宅子,还要骑最快的马!”
“我要去看跟天一样高的山,去看比咱们小溪大上无数的大河。”
“总之,我刘羡阳绝对不会这辈子都待在这里等死。”
春风里,高大少年憧憬着未来,草鞋少年细嚼着草根,一个说,一个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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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将一箩筐石头背回刘羡阳家院子,依然是拣选出最心仪眼缘的几块石头,拿到偏屋,其余依旧留在灶房那边。锁好屋门和院门后,跑向泥瓶巷,到了自家院子,看到黑衣少女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陈平安打过招呼后就开始煎药。
隔壁院子不断传来劈砍声,这很奇怪,宋集薪虽说过着外人眼中没爹没娘的日子,但这么多年一直衣食无缺,甚至手头始终很宽裕,不敢说比四姓宅子里的少爷过得好,比起十族嫡系子弟确实不差,文房四宝,案头雅玩,书房清供,许多陈平安没见过也没听过的奢侈物件,隔三岔五,一样样往宋集薪屋子里搬。其实宋集薪那边从来没有真正的脏累活和体力活,腌菜太臭,宋集薪不许婢女稚圭去做,砍柴太累,宋集薪每年都是直接买来一捆捆的烧火柴禾,一袋袋上等木炭。
陈平安给黑衣少女端去药汤的时候,隔壁院子竟然还在断断续续劈柴,陈平安在宁姑娘喝药的时候,忍不住走到院墙旁,踮脚望去,发现稚圭正拎着把菜刀,在砍杀“一个人”,是木头制成的胚子,陈平安烧瓷多年,见过的好东西不少,砍过的树木更是不计其数,所以一眼就看出大致深浅,那木头色泽如玉,肯定是很老的物件,而且木偶身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红点黑点,木偶已经被稚圭连砍带剁,给劈成了好多截。
少女突然转头,发现了陈平安,满脸汗水和污渍的她抬起手臂,抹了把脸,牵强笑道:“你回来了啊,我先前想跟你借一把柴刀来着,可是你家那位客人,不愿意给我开门。”
陈平安愣了一下,“我这就给你拿柴刀去,一开始的别太用力,柴刀不比菜刀,容易打滑,别伤到自己。”
少女坐在小板凳上,精疲力竭,挥手道:“知道啦,快点去拿呀。”
陈平安取回柴刀,少女已经站在院墙那边,笑问道:“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道。”
稚圭也不给出答案,转身继续坐在小板凳上,使劲劈砍。
她那些生疏凝滞的动作,以及种种吃力不讨好的错误姿势,看得陈平安很着急,只不过人家既然没要求帮忙,陈平安就不自作多情了,转头一看,发现宁姑娘已经不在院子,陈平安记起一事,快步走向屋子,将一样东西放在桌上,放到黑衣少女的对面。
那是块蛇胆石,刚好能一手握在手心,如同一块冻结凝固的蜂蜜,纹理细腻,颜色极正。
宁姚有些奇怪。
陈平安笑道:“宁姑娘,送你的。”
刀不离身的黑衣少女突然问道:“你最喜欢这块?”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这块……大概排第四吧,最好的三块,我已经藏起来了。”
她这才收下那块石头,双指捻住,举过头顶,光线透过窗户进入屋子,映照在石头之上。
她仰起头,眯起眼眸,仔细观察石头的微妙纹路。
她看着石头。
少年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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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里,一个少年偷偷潜入泥瓶巷,如野猫夜行,无声无息,悄悄来到顾粲家的院子,他找到那口就摆在院子角落里的大水缸,蹲下后,发现原本堆砌得整整齐齐的蛇胆石,已经被人翻拣得七零八落,好像此人比陈平安还要更早知晓石头的价值。顾粲是小镇唯一一个喜欢收集蛇胆石的怪胎,而且不管在小溪里找到多少,每次只拿一块回家,孩子只挑选最顺眼的那块石头,日积月累,才攒下五六十块石头,被他用来遮挡水缸底部的空隙。
陈平安挪开许多色泽已经干涸的蛇胆石后,看到水缸底部并无挖掘痕迹,这才松了口气。
他开始用右手一点一点刨土,最后当他碰到黄油纸的时候,心头一震,放缓速度。
最后他取出由黄油纸包裹而成的物件,看样子,像是一本书。
藏入怀中后,陈平安重新将土填回去,再仔细看过了那些蛇胆石,剩下来的石头,都“死”了,比起陈平安这两次从小溪里新捡起的石头,无论是颜色、纹理还是重量,都截然不同,眼前这些石子,就像死气沉沉的老人,而陈平安捞起的那些,就像初生的婴儿,朝气勃勃。
陈平安想了想,打算从自家宅子那个方向离开泥瓶巷。
他走到宋集薪家院门口的时候,听到吱呀一声,屋门打开,陈平安只得装模作样去敲自家门,喊道:“宁姑娘,睡了吗,我回来拿点东西。”
屋内很快灯光亮起,黑衣少女给陈平安打开院门。
隔壁那边,婢女稚圭慢悠悠走出屋子,到了院子后,看到陈平安那边的影影绰绰,怀里捧着一本大部头泛黄书籍,她摇头晃脑,嘴里啧啧啧,像是恰巧抓到了一对狗男女。
她独自一人走在泥瓶巷里,蹦蹦跳跳。
她那金黄色的重瞳,在夜幕小巷里,显得格外冰冷和神圣。
让纤细婀娜的少女,如同一条游走在狭窄石缝里的蛟龙,好像只要走出了小巷,就要走江化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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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姚虽然让陈平安进了院子,甚至进了屋子,但是她的脸色很不好看,坐在桌旁,一条胳膊贴靠在刀鞘上,手指轻轻敲击刀柄。
陈平安在确定稚圭走入小巷后,这才尴尬解释道:“我是去顾粲家拿东西,结果她就刚好就要出门,我只好来这里躲一躲,宁姑娘你千万别多想。”
她问道:“什么东西?”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掏出那黄油纸包,“我现在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