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最后尽数变幻成陆云川紧闭双眼,被送入救护车的模样。方楚熙在送他上担架时摸了一把他的后脑勺——湿漉漉的,满手都是血。来到医院后,他手上的血迹已经洗干净,但指尖仍然弥漫着淡淡的铁锈味,挥之不去。
如果陆云川真的出了什么事……
方楚熙感觉自己的胸口狠狠一窒。他下意识合上眼睛,努力让自己不去想一些悲观的东西。
“……方老师?”
武指的声音从旁边小心翼翼传来,方楚熙愣了两秒,缓缓抬头,他竟然连武指走来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
“张指导。”他语气疲惫地打招呼,僵硬的面容甚至无法挤出一丝礼貌的微笑。
武指不太会安慰人,只能将手里的便利店袋子递了过去:“方老师,我记得你从中午就没吃饭……先随便吃点儿垫一垫吧。”
方楚熙的身体确实有些撑不住了,他没有逞强,道了声谢便接过袋子,里面装着两个饭团和一盒带着余温的牛奶。
武指在旁边坐下,跟他小声碎碎念:“店员给我说,他们家这个饭团卖的可好了,天天售罄。还有这个牛奶,好像牌子比较小众,但据说很好喝,你尝尝看……”
方楚熙怔怔望着那瓶牛奶,突然听不见武指在说什么了。
他从袋子里拿出牛奶,目光掠过瓶身,手指微微颤抖。熟悉的logo与包装,熟悉的手感,甚至连玻璃瓶的设计,都与数年前一模一样。
记忆像一只兔子,一眨眼,跃回了那年盛夏。
-
骄阳似火,方楚熙拎着一提矿泉水,推开篮球馆的门。
班长远远就望见了他,小跑到球场外,接过他手里的水:“楚熙,来打球啊?”
方楚熙冲他露出浅笑,瓷白的皮肤在篮球馆的灯光下越发白得透明,仿佛这炎炎夏日的一抹清凉:“我就不了,这是团支书让我顺路送过来的。班长,今年篮球赛加油啊。”
“嘿嘿,一定一定,”班长笑着拆开矿泉水,一瓶瓶地扔给不远处聚过来的队友们,“只要第一轮不抽到体院和商院的变态,咱们戏传今年绝对有戏!”
班长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指的有戏,是争取不做倒数第一。”
戏传大都是群不爱运动的死宅,能凑出一个队就已经实属不易,方楚熙也明白这个道理,跟班长一起乐了半天。
送水的任务完成,他正准备告辞离开,篮球馆门口突然浩浩荡荡涌来一群人,迅速占领了另一边的空场地。
班长分完了水,冲那边努了努嘴:“哟,说变态变态到。”
方楚熙瞥了一眼那群人的黑色队服,有点好奇:“商院的?他们怎么变态了?”在他印象里,往年的商院也不太擅长体育才对。
“你不知道,他们今年来了个特变态的新生!体院都拦不住的那种猛人,”班长扶了扶脸上的近视镜,眯起眼睛,“看那边,就是那个长得挺高挺帅的,好像叫什么……陆云川?”
方楚熙跟着班长的指示望过去,望见一个神色淡漠的俊美青年。他生了一双深邃的桃花眸,不笑时也撩人。
尽管只是惊鸿一瞥,但在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挠了一下方楚熙的心脏,让他下意识记住了这个叫陆云川的学弟。
后来,他常常替团支书来给戏传的球队送水,有时闲来无事,便会坐在篮球馆四周的观众席上写剧本。
那些此起彼伏的球鞋摩擦、吆喝叫好声,在场馆里一阵阵回荡,明明应当十分杂乱,在他耳中却变成了敲打键盘时和谐的背景乐。偶尔他会抬头休息一下颈椎,目光扫过篮球场里黑色队服的人群,在某一道修长的身影上略微停留几秒,才继续开始码字。
篮球比赛结束后,方楚熙还是时不时来一次球馆,却再也没见到过那个不怎么爱笑的商院学弟。
学校这么大,同一专业在课余都不一定能遇到,方楚熙便将这份甚至还不曾发芽的隐秘心思暂且抛在了脑后,继续忙着写剧本和专业课。
直到大二的那年寒假,他本来在一个剧组帮忙,却突然接到母亲病危的消息。
母亲是突然检查出癌症晚期的。从查明到人去世,只花了短短不到两个月。这一切来得猝不及防,一直到方楚熙参加完葬礼,开学回到校园,他都有些恍惚,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一个寒假到底经历了什么。
回到学校不知第几个夜晚,他再次失眠,大半夜走出宿舍楼,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漫无目的游荡了许久。初春的京城仍然很冷,他一路走到了学校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远远的就望见了店里的暖白色光芒。
他忽而想起,家里的书房也是这种暖白色的灯。
书房里装满了母亲那些晦涩难懂的专业书,还有他的杂志。小时候,他很喜欢跟母亲一起待在书房,一人抱着一本书读。
他总会耐不住困意,很早就在书房的沙发上睡着,有时他能在睡意朦胧中感受到母亲将他抱起来,送回到卧室的床上,再帮他轻轻掖好被角。
一直他坠入梦乡,鼻尖缭绕的都是独属于母亲的、温暖安宁的气息。
而现在,他将永远失去那份温暖了。
方楚熙没有走进店里,他坐在便利店旁边的台阶上,将脸埋入臂弯,无声地泪如雨下。
他不知道自己蜷缩在那里哭了多久,只记得让他在浑噩痛苦中回神的,是一道很轻的脚步声,以及玻璃瓶与水泥台阶碰撞的声音。
他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才缓缓抬头,只望见一道挺拔的背影默不作声地消失在夜色里,又与他记忆里那个篮球场上风姿卓绝的青年渐渐重合。
而在他身边的台阶上,放着一瓶尚且温热的玻璃瓶牛奶。
在那个有些冷的深夜,他像是在泥沼一般的黑暗里挣扎的绝望之人,却骤然望见了一束无声息落进来的光。
于是,那一颗早已悄悄埋下的种子以不可阻挡之势破土而出,迅速生长成了他自己都不曾预料到的参天大树。
他开始主动地在暗中去追逐那个人的身影,观察他每一个或笑或静的模样。他旁敲侧击地跟其他人打听陆云川的消息,悄悄了解他的喜好,甚至去结交他身旁的朋友。
他在听闻陆云川需要一个联姻对象时,自告奋勇,去见了陆云川。那是他第一次正面跟陆云川说话,整个人都紧张到有些头晕目眩。
婚后的五年,他自己都曾不止一次地怀疑过,如果那一天来的不是陆云川,他还会这么无可救药地喜欢上对方吗?
可细细想来,又像是命运早已写好了剧本,他注定会在最脆弱的那一晚遇见陆云川,也注定会因为对方冷漠表面下,流露出的一抹不经意的温柔,而不受控制地沦陷其中。
五年来,他一直都凭借着那三年暗恋的热情,一点一点支撑着自己走下来。而当他热情耗尽了,要放弃的那一刻,陆云川却突然转身牵住了他的手。
这无异于给一个沙漠中的濒死之人降下短暂的甘霖,方楚熙自己都无法形容,他到底是用了多么强大的自制力,才勉强压抑住回头的冲动。他不断地告诉自己,等陆云川恢复记忆后,他们终究是要分开的,不管失忆的陆云川多么让他悸动,他都不能去碰这杯明晃晃的鸩酒。
但眼下陆云川生死莫测,他心中的防线像是遇见洪水,产生猛烈的动摇。
方楚熙攥着手中的玻璃瓶,默默闭上了眼睛。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唯一能够祈祷的,就是陆云川千万别出事。
不知是不是上天听见了他心中的声音,在漫长的等待过后,急救室的门终于开了。
方楚熙立即站起身:“医生,他怎么样了?”
医生道:“您放心,病人的生命体征目前很平稳,最严重的伤口就是后脑勺被尖锐物体划到的位置,不过已经完成了缝合,其他部位都是皮外伤。等病人醒了,如果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去做个专门检查就行。”
方楚熙猛地松了口气,医生又问:“对了,病人此前是不是也经历过什么脑部的撞击伤?”
方楚熙立即将之前陆云川摔下楼梯的事情与症状一一告知,医生沉思片刻,点点头:“那么等病人醒来后,再去拍个脑部CT吧。”
方楚熙微微一怔,问:“您的意思是……”
医生摘下口罩,对他颔首:
“撞击对脑部的刺激还是很大的。如果没有意外情况的话,用不了多久,他的记忆就能恢复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入v啦,有万字更新,感谢一路陪伴的宝贝们,抓过来挨个啾一口~
第23章
饮鸩
陆云川缓缓睁开眼睛。
浑身上下痛得厉害,
还泛着阵阵酥麻感,像是骨头被拆开又重新安装了一遍。
他发现自己是脸朝下趴在床上的姿势,
便想试着坐起来,这时后脑的伤口才慢半拍地传来极为强烈的痛楚,令他不得不重新躺了回去。
他的动作吸引了坐在旁边的那道身影,一只微凉白皙的手覆到他肩侧,替他拽起下垂的被角:“醒了?”
陆云川失神两秒,猛地回想起来发生了什么,立即抓住了那只替自己捋被子的手:“你怎么样?没受伤吧?”
方楚熙应道:“嗯,我没事。但是你的伤口……”
他顿了顿,声音略低:“缝了七针,可能会留疤了。”
陆云川闻言,下意识就去摸自己后脑勺的伤口,
被方楚熙皱眉按住:“别碰那里,
刚换的药。”
“那我是不是……”陆云川的声音有些茫然,“是不是秃了?”
方楚熙愣了愣,
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缝针当然要将后脑勺下方的那块头发都剃掉,
他安慰陆云川,好歹有块纱布,
看起来也不影响什么,更何况不是摔在头顶,
不然再能打的颜值也扛不住地中海的造型。
陆云川满脸凄然,
为自己逝去的头发在心中默默流泪了半天,
又想起什么:“老婆,
你不是应该在剧组吗?戏拍完了吗?”
方楚熙瞥了他一眼:“你要是不想让我在这里,
我就回去了。”
“别!”陆云川下意识拉住了他的手,
“我就是觉得,
我趴在这儿的样子不太好,但你别走……”
他一个人在床上哼哼唧唧了半天,忽而发现,事情依稀有一丝不对劲。
比如……方楚熙一直没有松开被他拉着的那只手,而是垂在床边,任由他紧紧牵着。
他的呼吸突然紧张了几分,试探着唤了一声:“老婆?”
方楚熙神色如常:“嗯?”
陆云川顿时心跳如擂鼓,他下意识握紧了方楚熙的手,声音甚至有点结巴:“我、我这样拉着你……你……”
“嗯,不介意,”方楚熙道,“你如果喜欢,就牵着。”
陆云川不禁睁大了眼睛。
他的手腕颤抖了一下,继而小心地牵起那只白皙修长的手。先是拢住,再试探着扣入掌心,观察到方楚熙似乎没什么拒绝的意思,他便大胆地分开手指,与对方的手十指相扣。
指腹蹭过青年手背上突起的骨节,轻轻捏了捏。
他声音微哑,满足地感慨:“……好软。”
方楚熙听了他的话,耳根一热,不得不转过脸去。
而那双桃花眸却是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仿佛下一秒就要有星星要跳出来:“老婆,你这是答应我了吗?”
方楚熙垂下眸,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缓缓组织着措辞:“你之前说好的……三个月。这段时间里,就不用约法三章了。”
陆云川呆呆望着他半天,接着突然像是回光返照一般,撑着胳膊肘就要从床上爬起来。
方楚熙被他吓了一跳:“你干什么?快趴好!”
陆云川被他轻飘飘一句话打回了床上,但他面色红润,整个人都仿佛焕发了精神气,目光灼灼地望向方楚熙:“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就是太高兴了,想起来抱一抱你。我……”
方楚熙无可奈何,将旁边倒好的水端了过来,“你先别急着开心,我不是答应你,只是答应给你三个月的机会,至于这三个月里……”
他扭过头,耳朵尖染上一抹浅浅的粉意,“你能不能追到我,还要另说。毕竟我单恋了你那么久,你现在追一下我,也算是理所应当……”
“好,”陆云川毫不犹豫地应了,一双眸子如星辰熠熠,“那我从现在开始追你。”
方楚熙轻咳一声,掩去自己心中的羞耻感,“喝点水吧……嗓子都哑了。”
陆云川乖巧地接过纸杯,他俯卧的姿势只能略微抬起一点儿头,水杯倾斜时,便很容易整个倾翻。方楚熙单手帮他扶着杯子底部,防止他失手倒在自己的枕头上,陆云川的另一只手则一直紧紧牵着他,方楚熙甚至能感受到自己掌心沁出的细微汗珠,可那人偏不肯放手。
喝完水后,陆云川继续趴在枕头上,视线一转不转地盯着方楚熙,后者被看得浑身都不对劲,问:“看什么呢?”
“看我的明恋对象……”陆云川的眼底盛满了笑意,“他真好看,我好喜欢他。”
方楚熙的心头一跳。
这人的直球攻击……杀伤力未免也太大了些。
再让他这么乱撩下去是要出事的,方楚熙从椅子上站起身,顺势抽出了自己的手。陆云川手中一空,他望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整个人突然被巨大的失落感包裹住了。
他下意识追问:“你要去哪儿?”
方楚熙整了整自己的袖口,解释道:“医生说,等你醒了,就去做个全身检查。我去叫护工大姐推个轮椅过来。”
陆云川这才略略松了口气,一双盈盈如水的桃花眼乖巧地望着他:“好,我等着。”
护工大姐很快就推来了轮椅,方楚熙小心翼翼地扶着陆云川起身,陆云川有意耍赖,起身时踉跄一下,几乎将身体都压在了他身上,鼻尖蹭过他的耳畔,还要无辜地说一句:“唔……对不起,老婆,我好像没什么力气。”
方楚熙脸颊瞬间染上血色,他趁护工大姐不注意,回眸瞪了陆云川一眼,低声警告:“你别忘了,你还在追我。”
陆云川愣住了:“难道追求的时候不能牵手吗?也不能抱抱?也不能亲……”
方楚熙耳朵发烫,忙不迭地打断他:“以后再说!”
陆云川只得乖乖坐进轮椅,护工大姐旁观了全程,和善地笑了笑:“年轻人真有活力啊。”
方楚熙顶着一张发烫的脸,感觉这辈子没这么羞窘过,头快埋到了毛衣领口里:“麻烦您了……我推着他去就可以了。”
医生的建议只是检查一些重要位置,但方楚熙还是坚定地带了陆云川做了全身检查。最后一项是脑部CT,方楚熙将样片拿回诊室的时候,陆云川正在门外的候诊区跟一个玩小汽车的小男孩胡侃,教他如何维修法拉利,把小男孩唬得一愣一愣的。
方楚熙远远望见这一幕,特地悄悄饶了另一个方向,在陆云川看不见的位置,一个人进了诊疗室。
十分钟后,医生将情况逐一了解完毕,缓声道出结论:“他之前的脑震荡后遗症确实有明显的恢复征兆,之前预测的恢复时间,大概是一年及以上,但按照他现在的恢复程度,我估计只要三四个月左右,就能逐渐恢复了。”
方楚熙放在桌下的手下意识攥紧了衣角,脸上却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好的,谢谢您了,大夫。”
他拿着病历本与CT走出诊疗室,陆云川抬头望见他,然后冲小男孩笑笑:“我对象来接我了,不跟你玩了啊。”
小男孩有些不甘心:“可是你还没说清楚,到底该怎么修发动机呢。”
“下次一定,”陆云川扬了扬唇角,“对象可比发动机重要。”
方楚熙过来推动他的轮椅,有些无奈:“你在给小孩子说什么呢。”
轮椅滚动,陆云川噙着笑抬头看他:“刚刚医生说我的脑袋怎么样?”
“没什么事情,”方楚熙应道:“主要是外伤严重,好好注意,不要碰水感染。”
陆云川眼珠一转,忽而抽了一口气:“可是我觉得好疼啊。”
方楚熙立即顿住脚步,皱眉:“头很疼吗?头的哪里,伤口还是其他部位?我去找护士……”
“不是不是,”陆云川连忙制止他的动作,“不用他们。”
他的眼睛眨了眨,小声道:“就是……伤口有点疼,要老婆抱抱就好了。”
方楚熙的动作立即停住,他默不作声地低下头,与满脸期待的陆云川对视几秒后,道:“你知道什么叫追求别人吗?”
陆云川顿时愣住了。他短暂地思考了几秒,发现自己真的没有这方面的思路,这说明就算是失忆前的他,也没有过任何追求人的经历。
方楚熙一字一顿,解释道:“按照追求的正常进度,在情感萌芽的初期阶段,追求者与被追求者应该是没有任何过界的肢体接触的。”
陆云川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也就是说,不能抱抱?”
方楚熙继续推着他往前走:“嗯,不能。”
“牵手呢?”
“要提前问我。”
“那,亲……”
“你想得美。”
陆云川一时大受震撼,恍遭雷劈,当场变成轮椅上一朵娇弱的霜打茄子。
方楚熙心情不错地将他推回病房,扶着他重新到床上躺好,看了眼墙上挂钟的时间:
“我要回去了。你住院的这几天,大姐会一直照顾你,你就待在医院里好好养伤。剧组最近的外景戏也都结束了,我换了住处,就在这附近的酒店。”
陆云川立即又变成了可怜兮兮的落水小狗,拽住了他的衣角:“那我可以每天给你打电话吗?”
方楚熙想了想,道:“我工作很忙。”
“那发消息呢?”
“不一定会及时回的。”
陆云川的眼眸瞬间又泛起层层水光,方楚熙有些忍俊不禁,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机:“没有夜戏的话,我每天晚上十点之后有时间。”
“那我每天十点之后再联系你,”陆云川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我会好好休息……争取快点儿出院的。”
方楚熙的脸上露出浅浅一层的笑意,算是答应了他。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他忽而顿住脚步,回头,“记住,三个月哦。”
身后传来陆云川斩钉截铁的答应声,他无声弯了弯唇角,推门离开病房。
离开住院楼后,方楚熙行走在有些寂静的医院小路上,夜风透着寒意掠起衣角,像是许多年前,便利店门口的那个晚上。
三个月。
这个期限,不只是提醒陆云川,也是提醒他自己。
之前在急救室门口,当他被告知陆云川快要恢复记忆的那一刻,胸膛里那颗一直悬浮不安的心突然就安定了下来。
他想,那就答应吧。
大概没人能够拒绝渴慕已久的事物突然落到怀中的感觉,像是从来没有吃过糖的孩子第一次品尝到糖果,即使知道这颗糖终究会被夺走,但他愿意为这暂时的幸福而饮鸩止渴。
因此,他选择了一次性擦亮怀里所有的火柴,给自己编织一场三个月就会醒来的浮生大梦。
即使梦终究会醒,火柴会熄灭。
他心甘情愿。
方楚熙望着远方浓郁的夜色,他竖起衣领,往拢起的双手里轻轻哈了口气。
一团白雾在掌心迅速升起,又随着夜风,瞬间在黑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
接下来一个月的戏基本都在固定的影视城里完成,这几天剧组上下都十分忙,不仅是因为刚刚开机,有许多事情需要临场调整,还因为之前农家乐所经历的事情。
“不能就这么善罢甘休了!”场务组长气得脸通红,“就因为那小混蛋找茬,不仅钱被讹走了,陆总还受了伤,下个月开春还有其他的外景要拍,要是还遇到这种烂人,难道就这么算了?”
孟启抽着烟,眉头紧锁:“没人想就这么算了,老陈,你先冷静点。咱么当时不是已经报警了?但那小民警说什么来着,陆总是纯属意外事故,不构成任何民事纠纷或者刑事案件……”
他掐了手里的烟:“算了,先开始拍下一场。方老师呢?怎么不在?”
正在旁边指点演员的武指立即抬起头:“导演您忘了,方老师今儿请假了!”
与此同时,农家乐的山上。
黄毛青年一脸阴郁地盯着坐在方桌前的方楚熙,农家乐的老板娘端了杯热茶送过来,方楚熙微笑接过:“谢谢,麻烦您了。”
老板娘离开了屋子,将空间留给他们两个人。方楚熙便低头喝了一口茶,双手拢住杯壁,暖着被山上寒风吹冷的手指。
这幅姿态未免有些太不紧不慢,黄毛青年有些烦躁,问:“你们不是拍完戏了吗?还来干嘛?”
方楚熙冲他淡淡一笑:“就是有些问题没得到解决,所以想过来问一下。”
黄毛轻叱一声,深邃的眼窝里,精光一闪而过:“你问吧,看在你是我们家顾客的份上。”
方楚熙点点头:“半年前,你在榕城一家公司做财务会计,公司后来被查出老板有偷税行为,你的老板和一干同事都被逮捕,你虽然逃过一劫,但也因此失业,对不对?”
黄毛没想到他会问这件事,愣了一下才道:“嗯,怎么了?”
“你没有被逮捕,是因为你不曾参与帮助过老板的违法行为,并且在发现的第一时间进行了检举,”方楚熙摩挲着手里的瓷杯,“是这样吗?”
黄毛青年不耐烦地抓了抓脖子:“是,你问这些干什么?”
方楚熙轻轻笑了笑:“你在撒谎吧。”
黄毛青年的动作凝固了,那双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方楚熙:“你在说什么?”
“你能够拿到证据,把自己从中摘出来的原因,并不是你因为良心发现从而反手举报了你老板,”方楚熙幽幽叙述道,“而是因为你老板的女儿得知父亲即将面临政府的清查,偷偷给你报了信。但很遗憾,她现在后悔了,她为了帮助父亲争取减刑,选择将你当初作假的账面全部交出来。”
黄毛青年嗤笑一声:“你他妈到底在说什么?是,我是跟那女的谈过恋爱,但我们早八辈子就分了——”
方楚熙拿出一份随身的文件袋:“她的证词与证据就在这里,你要不要看看?”
黄毛青年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片刻后,他阴沉着脸低下头,抢过方楚熙手里的文件,一页页匆匆翻过去。
几分钟死一样的寂静后,黄毛青年缓缓抬起头:“你到底想做什么?”
“很简单,”方楚熙的神色依旧平静,“如果你立即伏法自首,我会让律师帮你争取到减刑。但如果你拒绝,那么很抱歉,我将把这份材料直接递交法院,到时的量刑可能就不是你所期盼的了。”
黄毛青年的眼底有些发红,他的呼吸越发粗重,不住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他妈的……那婊.子竟然敢卖我!她怎么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