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庄清河仿佛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呼吸有些急促。他问江苜:“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江苜不跟他绕弯子,那样没意思,他直接说:“我也想杀他。”
庄清河看了他许久,似乎在打量他说真的还是假的,又似乎是在掂量自己这个盟友的份量。
江苜在他探究的目光中,走到窗边坐下,说:“基因这个东西真的很神奇,我和你一样,都是睚眦必报的性格。现在我看,这种基因应该是来自庄衫。”
庄清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张了张嘴道:“可他是我们的父亲。”
江苜点点头,说:“他是我们的父亲,和他该死这两件事,并不冲突。”
庄清河又看了他一会儿,说:“现在我相信,关于你的那些传闻都是真的了。”
江苜笑了笑,没说话。
“你说没那么难。”庄清河也在他对面坐下,说:“你太低估庄衫了。”
“是吗?”江苜不置可否。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庄清河蹙眉。
“他如果不信佛,可能还没那么好对付。”江苜脸上又露出那种思考的表情,说:“可是他居然开始信佛了。”
庄清河不明白,问:“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江苜没有说明,只是问:“你说他不好对付,你这几年动过手吗?”
庄清河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没有。”
江苜觉得庄清河隐瞒了什么,但是他藏的很深,江苜看得不分明。
“你想好了吗?”江苜问他。如果庄清河真的还处于迟疑阶段,那自己也不会拉他下水的。
庄清河说:“这件事我想了二十多年了,从八岁那年就开始想。”
“他是我的噩梦,我花了将近二十年,才摆脱了他的控制。”
“我真的很想杀了他,之前是没那个能力,现在还是找不到机会。庄衫疑心病很重,他谁都不相信。可能知道自己造孽太多,他早早就给自己留了许多后路,能确保自己晚年好好活着。”
“他的医生和厨子,都有把柄在他手里握着。一个负责他的身体,一个负责他的饮食。连他的病历都是保密的,我根本看不到。不仅如此,他还防备到了方方面面,我让人给他送点吃的他都不敢碰。”
“他整天闭门不出在家念佛,庄园有安保,出门有保镖。”
“这人啊,铜墙铁壁。”
“有时候我想,就这么养着他,给他养老送终得了。”庄清河顿了顿,又说:“可是又。。。”
可是又无法释怀,恶梦一直都在。不仅在,还活得好好的,天气好的时候,还他妈能晒太阳。
江苜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一言不发的倾听。看庄清河的神情,知道他还有话没说完。
果然,庄清河又说:“特别是最近这些天,我又知道他曾经那么对待母亲,母亲被他害得那么惨。”
“因为他,我们才分别了整整三十年。因为他,母亲才会发疯。因为他,我才会在孤儿院长大。”
他说到这,突然抬起头,看着江苜惨然一笑,问:“你知道我来庄家之前遭遇过什么吗?你又知道我到了庄家之后是怎么过的吗?”
江苜心脏一抽,不知该如何作答。
庄清河闭了闭眼,说:“我今年三十岁了,真的不想再因为小时候的事,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了。”
“你看我现在挺好的吧,什么都有。商珉弦爱我,海洋信任我,四木依赖我。热热闹闹的一家子,每个人都对我很好。可我还是。。。不知道哪天就会失眠。”
“失眠的时候我什么都做不了,就是整夜整夜的哭。”
江苜轻声问:“你看过心理医生吗?”
庄清河点点头,说:“看过,但是没用。”
接着他皱眉,说:“那些心理医生太差劲了,他们总是替那些伤害我的人说话,我就受不了,有几次都打起来了。”
“。。。。。。”
心理医生的水平参差不齐,有些心理医生无法处理过于复杂的心理陈疾。只会当成普通的心理障碍来治疗,常用手段是淡化经历,为施暴者的行为进行解释,试图让病人接受和理解他人的伤害行为。
这种引导根本不适合庄清河的情况,难怪会打起来。
要是有人在他面前,试图将李钦他们的行为合理化,估计他也会揍人。
书房沉静了许久,江苜开口说:“如果你想好了,我们就动手。”
庄清河表情认真,点点头问:“要我做什么?”
江苜说:“我需要足够多的信息。”
“比如说?”
江苜:“庄衫的身体状况,早年经历,生活习惯,身上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像起居录那样,总之越详细越好。”
庄清河想了想,说:“我知道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庄清河留江苜吃了晚饭,然后才派司机送江苜回去。
回到家,已经是八点多了。
凌霄从屋里出来,手里托着笔记本电脑,鼻梁上还架了个金丝眼镜,说:“你回来了?”
江苜微微挑眉,问:“怎么戴上眼镜了?你还近视吗?”
凌霄取下眼镜,揉了揉鼻梁说:“一点点轻微近视,平时不戴,看资料看得多了才戴。”
江苜从他手里取过那个眼镜,拿在手里把玩,说:“戴着吧,好看。”
凌霄笑了,问:“真的好看吗?”
“嗯。”江苜抬手把眼镜给他带回去,说:“今晚戴着眼镜做。”
说完就进了卧室,洗澡去了。
凌霄在客厅站着怔愣了一会儿,然后冲进卧室,站到浴室门口,问:“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流氓?”
江苜正准备脱衣服,扯了扯领带,说:“我只对你耍流氓。”
等江苜洗完澡出来,凌霄已经泡好了茶,招呼他过来喝。
凌霄有些小心翼翼,问:“今天去见庄衫了?”
“嗯。”
“你感觉他怎么样?”
江苜放下茶杯,表情认真道:“我感觉他应该活不久了。”
“。。。。。。”
庄清河动作很快,没几天就把江苜要的资料拿给他了。庄衫这些年的行程和日常都有,真的跟起居录差不多了。
还是在庄清河的书房里,江苜坐在沙发上翻阅资料。
庄清河说:“你回去慢慢看吧。”
江苜摇头,说:“不用,在这就看了。”
庄清河讶异,问:“这么多,在这能看完?”
“嗯。”
江苜速度极快,且一目十行。
他看着看着,突然在一处停住了,问:“庄衫每年都出国过年?”
庄清河点点头,说:“嗯,这五年都这样,提前俩礼拜就出国了。”
“五年。。。”江苜想了想,又问:“五前发生过什么吗?”
“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庄清河想了想,说:“哦,他是五年前开始病的,我记得他那一年病发了好几回。然后就说国内过年太吵,要出国静养。从那时候开始就每年都出去过年,过完元宵才回来。”
“可能就是因为身体原因吧,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开始一点点放权。”
江苜又问:“他是什么病呢?”
庄清河叹了口气,说:“我不都跟你说了吗?他的病历保密,我根本看不到。”
江苜也记起了这事,想了想又问:“那他发病的时候什么症状?都是什么情况,你总知道吧。”
庄清河坐下来回忆了一下,说:“他发病的时候就是晕厥,我记得第一次是除夕的时候,他突然发作。在那之后他去哪都让私人医生跟着。”
“还有一次他去工地视察的时候。还有一次,我想想是在哪。。。哦,是在赛马场。”
“我知道的就这三次,每次都是晕厥。”
江苜不语,病发时有晕厥症状的疾病太多了,根本无法通过这一个症状推断出他的具体情况。
如果无法推断出他的病情,最起码要知道他发病的诱因是什么。
接着他又问了庄清河三次发病的大概时间,然后仍没有发现什么规律。
第一次除夕是在家,第二次是三月份在工地,第三次是十月份在赛马场。
时间上毫无规律。第一次和第二次只间隔了两个多月,而第二次和第三次中间却间隔了半年以上。
三个地点之间,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
难道没有诱因?
可是这又不太合理,以庄衫惜命的程度来说,相关检查他肯定会做的。如果是身体自身的原因,医生肯定会提前发现并且提醒他。
除非,是无法预料的。没错,是无法预料的,所以他才会随身带着私人医生。
可是一般这种突发情况,都该有一个诱因。
诱因到底是什么呢?
江苜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白光。
出国过年。
除夕、工地、赛马场。
江苜闭上眼,封闭感官。头顶日月交替,天上斗转星移,他的四周场景突然崩裂然后重新组合。他在用强大的空间想象力,把自己带入到庄清河说的那几个场景中去。
除夕夜。
窗外大雪纷飞,屋里的壁炉燃着松木,劈啪作响。庄衫坐在温暖的室内,抽着雪茄,桌上的茶水温热。
窗外放起了烟花,在飘雪的天空炸裂,光点四散,美丽的花朵在天空中绽放。
工地。
负责人跟在庄衫身边,一边介绍工程进度,一边恭维奉承。
工地上灰很大,到处都是乱糟糟的。
工人们忙忙碌碌,搭建、传递、呼喝,挖掘机推土机等各种工程机械轰隆作响。重型卡车来回穿梭,装卸材料的声音不绝于耳。
赛马场
人流拥挤的赛马场的观景台上,庄衫衣冠楚楚,和生意对象谈笑风生,指点江山一般评价着场上的赛马。
他挥手撒出一大笔钱买定下注,眼睛都不眨一下。旁人夸他眼光独到,他笑了笑,收下这个奉承。
这时,一声枪响。
十几匹骏马一字排开,如离弦的箭一样奔腾而起,跑道上尘土飞扬。
观众席上众人呐喊,气氛热烈。
江苜突然睁开眼,他好像找到诱因了。
第141章
庄衫发病的诱因,是声音。
他三次发病的时候,四周都是嘈杂吵闹的声音。
紧接着,江苜很快又推翻自己的结论。不对,不是这么简单。
如果只是怕吵闹,那么庄衫肯定会避开工地和赛马场这种嘈杂的地方。
但是声音是他目前想到的,三个环境里唯一的一个共同点。
想来想去,江苜还是觉得,庄衫发病的诱因肯定跟声音有关。但是还需要把范围缩小,再具体一点。
这时,庄清河书桌上的电子钟表发出了滴滴声。
这个声音引起了江苜的注意,他朝那个电子钟表看过去,发现是在整点报时,这会儿已经下午三点整了。
突然一道灵光在江苜脑海中乍然闪过,他想起在庄家老宅和庄清河的一段对话。
“这挂钟挺不错的,怎么声音这么小,是不是坏了?”
“没坏,老畜生特意让人把声音调小了,说是声音大了闹心。”
除夕、工地、赛马场,出国过年,钟表。
江苜眼睛蓦然睁大,他知道了,庄衫害怕巨响。
类似炮声、枪响、爆破声之类的,那种突如其来,高亢又短促的巨响。
除夕夜的时候,鞭炮和烟花燃放时,会产生巨大的声响。
还有赛马场上,比赛开始时裁判的枪响。
工地更是不用说,类似的声音太多太多,工具碰撞,装货卸货等等。
所以庄衫这几年宁愿放权,也很少出门,将自己的活动范围控制在庄家老宅。郊区安静,老宅又属于他的可控范围。
所以他每年过年都要到国外去,说是静养,其实是为了躲避国内春节期间连绵不绝的鞭炮和烟花的声响。
还有老宅里那个挂钟,那种专供别墅的老式挂钟报时的时候,声音浑厚巨大,所以他特意找人把钟声调小。
每一条线索原本如同杂乱的细线,但是在江苜的梳理下,逐渐显露合理且规整的图案。
巨响是他发病的诱因。江苜推测,他很有可能是有心脏方面的疾病。
不过他到底有什么病并不重要,只要知道他发病的诱因,并且保证他在发病的时候,身边没有医生可以医治抢救。
那么就。。。
庄清河看着江苜,见他的表情变幻莫测,知道他在思考,一直没有打扰他。
直到江苜的视线再次聚焦,庄清河才忍不住问:“你发现什么了?”
零碎的线索如一颗又一颗的珠子,江苜已经找到了那根可以把它们串起来的线,散落的珠子被串成一个完整的手串。
而此时江苜攥着那条手串,数着珠子给庄清河听。
庄清河听完之后,先是惊讶于他的敏锐,然后才慢慢思考起江苜说的话。过了一会儿,他问:“所以只要满足这两条情况,巨响,和医生不在,庄衫就会死?”
他看问题倒是直勘本质,屏退一切纷杂直接抓住重点。
江苜点点头,说:“目前来看,这个方法最有把握,但是实施起来还是有难度的。”
庄清河说庄衫疑心病重,怕死,说得很对。
所有日常生活中能合理发出巨响的事物,早就被庄衫一一排除解决了,就像庄家老宅的那个挂钟。
他把自己的生活放在一个可控的状态之下,仿佛给自己罩上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
医生更是不用说,就住在老宅,而凡是出门就必定要医生随行。
庄衫很惜命,他太怕死。所有江苜暂时能想得到的,庄衫自己都想得到。
他们必须要做的让别人看不出来,这个一时之间根本急不来。
江苜的意思是徐徐图之,机会要慢慢等,他在这种事上极为有耐心。
所以他当初能和秦谌虚与委蛇半年多,能和李钦一个桌上吃饭闲聊,能和张辰飞跆拳道对招还忍住不下狠手,和顾如风都能谈笑风生。
庄清河不置可否,只是垂眸不语。
江苜接着又翻了翻资料,暂时没有发现什么可以利用的情况,这时他注意到资料旁边还有一个u盘。
他拿起那个u盘,问:“这是什么?”
庄清河抬头看了一眼,说:“那个里面是庄衫的一些影像资料。他早些年作为成功企业家接受过一些采访,还上过电视。”
江苜点点头,把u盘放进口袋里,说:“我回去看看。”
庄清河看他这个意思是准备回去了,于是起身说:“我给你找个文件袋,你把资料装上。”
江苜:“不用了,我已经记住了。你把这些资料处理了吧。”
庄清河讶然,问:“这么多?你就看了一遍,就记住了?”
江苜皱眉,问:“你记不住?”
庄清河摇头,心想这他妈是个正常人都记不住吧。
江苜抬头看了他一眼,啧了一声:“都是一个妈生的,你怎么回事?就这,还闹着要当哥。”
庄清河:“。。。。。。”
其实江苜这话有点故意刻薄庄清河了,他就是想挤兑他两句,报他不肯承认自己比他大的仇。
要说他们俩的智商差别应该不算大,庄清河如果是个傻的,也不可能和庄衫斗这么多年,还斗赢了。
只是江苜的记忆力是被自己刻意训练过的,所以特别擅长记东西。
江苜这些天和庄清河聚得勤,凌霄知道他要干什么。江苜也没瞒他,什么事都跟他说了。
庄清河对于弄死庄衫这件事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热情。
两人约了时间又回了一趟庄家老宅,庄衫好死不死的又在晒太阳,庄清河看了眼睛都要冒火了。
庄清河目光阴冷地看着庄衫,说:“我等不了了,就没别的办法吗?”
江苜想起自己的噩梦,和那些伴随他很长一段时间的幻象。思忖了一会儿,说:“你知道要报复一个人,比死更难受的是什么吗?”
“什么?”
江苜透过干枯的树影看向廊下的庄衫,说:“疯。”
江苜往前走,未尽的交谈会像一根链子一样,让另一个人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脚步。
“疯?”庄清河果然跟了上来,有些不解。
“对。”江苜面容平静,说:“我试过死,虽然没死成。我也疯过,我觉得疯比死更可怕。”
庄清河不语。
江苜走到一棵桂树下站定,回头看向他,说:“让他疯了吧,余生都受你摆布,你想让他怎么活,他就只能怎么活。”
庄清河眼神古怪又惊疑,半天后才开口,说:“我以为以你的作风,会直接弄死他。”
江苜沉默着,没说话。
回去的时候,庄清河开着车,一路上都一言不发,浑身笼罩着一层低气压。
回到他的住处,他噔噔噔上楼,理都不理江苜。
江苜无奈跟上,拉住他,好声好气道:“你能理解我吗?”
庄清河甩开他的手,说:“我理解不了!因为我们两个对他的恨从来就不是一个等级的。我人生所有的苦难都来自于他!”
“他是我的噩梦,只要他还活着,我就爱不上这个世界!”
江苜不语,他当然知道这一点。他早就分析过庄清河,他很明白庄清河对庄衫的恨,只比他想得多,不比他想得少。
庄清河双目通红,说:“庄衫逼我做了那么多事,我最恨的就是。。。。。。”
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似乎碰到了一个让他极疼的伤口。
过了许久,庄清河突然说了些什么。
江苜听了之后心下大恸,乱得全无了章法,忍不住上前抱住他。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拥抱,他们相认以来,情绪克制得都算是比较好,没有呼天喊地抱头痛哭。
两个三十岁的人,自然也不会像小孩子一样搂搂抱抱的亲热。
然而此时庄清河在江苜的怀抱里,奇迹般慢慢冷静下来。许久后他抽了抽鼻子,说:“那就让他疯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庄清河说的让江苜方寸大乱的事,因涉及下一篇文庄清河的故事剧透,所以在这里隐去。
第142章
庄清河冷静下来之后,他们到了二楼厅前,看着母亲的画像待了一会儿。
庄清河已经从凌霄那里听了母亲去世的真相,再次想到这一切祸患的根源都是庄衫,心里的恨更加翻涌剧烈,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我五年前才第一次知道母亲的样子。”庄清河看着画像,鼻尖通红,说:“那时庄衫开始生病,没有那么□□□□了。在我提了很多次之后,他终于给了我一张母亲的照片。”
“我找了一个很有名的画家,把那张旧照片画成画像。那时在老宅,我就想把母亲的画像挂出来,庄衫不肯。我和他争,每次我挂出来被他看见,他就发神经。”
“发神经?”江苜看向他问。
庄清河点点头,说:“发脾气,骂人,把自己关到书房砸东西。我是跟他争累了,要是能气死他还好,偏偏又气不死。”
“所以今年时机成熟,我就带着海洋和四木搬出来住了。在这里,没人能阻止我挂母亲的画像。”
江苜看着庄清河,在他身上看到一种很疲倦的感觉。江苜性情淡漠,他不敢想一个人斗争了二十多年是什么感觉,每一天都没有舒展过,总是绷着神经过日子。
江苜知道,庄清河对他的突然改主意是有些不满的。想到这里,江苜心情也十分复杂。
为了对庄衫有更多的了解,江苜这天回去之后,直接用家里的电视接上了庄清河交给他的那个u盘。
江苜一遍遍的看,客厅的灯光全部关掉,只剩下电视里的光,阴暗闪烁之间,脸上不见情绪。
庄衫那时四十多岁,看起来意气风发。他长得其实很英俊,举手投足之间也很有魅力。
江苜面无表情看他在那里侃侃而谈,他将自己的成功归功于运气、贵人相助、好政策,以及自身的刻苦。
凌霄回来看到了,眉头越皱越紧,说:“这人是个撒谎高手。”
江苜目光不离电视屏幕,似乎是在抽空回答凌霄的话:“他没有撒谎,他真的那么以为。”
“什么?”
“我从他的眼神、表情、语气、肢体,找不到一点他撒谎的痕迹。就是影帝来了,也没这么好的演技能逃过我的眼睛。而且影帝拍电影还可以一条条重来,每一镜时间不长,可以慢慢调整。”
“可是庄衫这个采访一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不间断。我已经反复看了三遍,一点破绽都没发现。”
凌霄感觉不可思议,问:“你的意思是。。。”
江苜眼睛依然盯着屏幕,表情平静说:“他真的觉得,他的成功是靠他自己,他一点没有心虚的感觉。”
凌霄这下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世上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吗?
“他。。。”凌霄顿了顿,又说:“他对你的母亲,一点都不觉得愧疚吗?”
江苜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是愧疚的。”
“嗯?”凌霄有点懵了,问:“可是你说,他觉得他的成功完全是靠自己,一点心虚的表现也没有。”
江苜拿起遥控器,把电视摁了暂停,他脸上蒙着一层电视的柔光,说:“他对母亲愧疚,但是不对古叶蝶愧疚。”
连续看了五个多小时的视频,让他的眼睛感觉很疲累。他闭上眼,用手揉着太阳穴,说:“今天清河提到一件事,他说他还没从庄家老宅搬出来的时候,好几次想把母亲的画像挂出来,但是每次庄衫看到之后,就会情绪激动,表现得很失控。”
“这说明时隔将近三十年,母亲还是能引起他强烈的情绪波动的。”
江苜说:“庄衫可能,比我想象中更在意母亲。”
凌霄不语,不知道说什么。
“我的母亲叫江甜,我以前想不明白,为什么庄衫要给母亲改名字。但我现在大概知道了。”
“名字是一个代号,但它有时候也承载了很多意义。庄衫是爱母亲的,最起码他是爱江甜的。但是比起江甜,他更爱地位和前途。所以他给母亲改了名字,他把江甜和古叶蝶变成两个人。”
“江甜是他的妻子,干干净净的妻子。古叶蝶是他的名片,用来叩开权利之门递出的一张名片。”
“江甜是干净的,古叶蝶是污浊的,他把这个两个人在心里分割了。”
凌霄听了还是觉得乱,问:“可是,那即使分割了,古叶蝶还是。。。你又说他真心觉得他的成功都是靠自己,他没有心虚。”
江苜点点头,说:“我这么说也没错。古叶蝶在他眼里好比登门拜访时送出的珍贵礼品,像一盒虫草,一饼茶叶。你会对被你送出去的虫草和茶叶感到愧疚吗?你会觉得你的成功是因为虫草和茶叶吗?”
凌霄:“可是。。。”
江苜知道他想问什么,直接说:“可是江甜就是古叶蝶,不管庄衫在心里多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可是事实就是事实。”
“对江甜的爱和愧疚在他心里交织,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压力,令他产生了认知障碍。他无法处理这种复杂且矛盾的感情,所以把记忆在心里封存了起来。”
“他忘记了古叶蝶就是江甜。”
凌霄想起了一个词,说:“选择性失忆。”
江苜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说:“对,大部分人在面对让自己痛苦的事情时,第一反应是逃避,不愿意面对。人的大脑和记忆是有自我保护机制的,它会把过于痛苦的记忆封存起来,看起来就像失忆了一样。”
“所以在庄清河想要挂出母亲的画像时,那张画像会提醒他古叶蝶就是江甜,这两个人长了同一张脸,是同一个人。于是他想起了自己最不愿意承认的事,接着就会情绪失控崩溃。”
凌霄听得心情沉重,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江苜仿佛是一个不需要被安慰的人。
他看事情永远冷静客观,他懂很多道理,他看得清事情的本质,也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眼睛累了吧?躺过来我帮你揉揉。”
江苜躺到凌霄腿上,闭上眼,凌霄手法轻柔帮他按摩眼部。
江苜突然开口,说:“我今天跟庄清河吵架了,因为我退缩了,他生气是应该的。”
接着,他小声说:“我只是,害怕再看到“他们”。”
凌霄一怔,问:“他们?谁?”
“死掉的李钦、张辰飞、顾如风。我生病那一段时间,能看到他们,他们天天跟着我。”
“我不怕“他们”,我知道“他们”是什么。可有时候还是会变得心情很差。”
“所以我跟清河说,不杀庄衫了,让他疯了就好了。”
江苜说完睁开眼看凌霄,凌霄还是一脸震惊。
他想起江苜状态不好的那段时间,有时候是会经常看着空无一物的地板或墙角发呆。他那时候以为江苜只是在发呆,完全不知道,他是在看“他们”。。。
他后背突然窜上一股寒意,脊背都麻了。
他问江苜:“你现在还能看到。。。他们吗?”
江苜摇头,说:“现在看不到了,我已经好了。”他顿了顿,接着说:“我是在顾如风死了之后,才第一次看到他的,然后就是张辰飞、李钦。所以。。。我有点怕庄衫死了之后,我也会。。。”
凌霄抱住他,身上密密地发抖,说:“没事,没事的,那就不杀他。我去跟清河说,他会理解的。”
江苜摇摇头,说:“不用,我已经跟他说好了了。”
凌霄放下心来,说:“那就好,那就好。。。”
江苜坦然承认自己的恐惧,这对凌霄来说是难得的。江苜仿佛永远无坚不摧,似乎什么都不害怕。
如果他是在顾如风死后就开始能看到,那他居然在这种状态下还能保持冷静,接着处理了张辰飞、李钦、秦谌和林祥文的事。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
凌霄现在想想还是后怕,同时再次见识了江苜的内心强大程度。
江苜看出凌霄的惶恐,还反过来安慰他,说:“没事,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对付庄衫了。江甜是他的死穴,我只是跟他聊一聊,让他把忘记的事情想起来。”
等江苜觉得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他和庄清河再一次回到庄家老宅。
此时庄衫在书房抄经。
两人到了书房门口,沉默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庄清河说:“进去吧。”
江苜点点头,扭开门进去了。
书房里,庄衫从书桌后抬起头,看到进来的人一愣,问:“你怎么进来了?”
江苜小的时候,也曾想过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他比旁人早慧,母亲又总是不清醒,所以关于父亲的问题他是从来没有问过的。
他甚至同样这么交代林茑,不要问。
他也羡慕过别的有父亲的小孩,在某些特定的时刻。
比如放学下雨时,别的孩子有父亲来接,他只能淋着雨一点一点往家走。
他小时候总觉得,雨好像永远都不会停的样子。
别的孩子学骑自行车,有父亲在后面扶着,而他身后空无一人,摔跤也只能自己爬起来。
他的父亲缺席了他三十年的人生。
他曾经无数次想象父亲的模样,和蔼的、严厉的、温厚的、慈祥的。后来他又想,哪怕他的父亲凶一点,他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直到后来长大了,他感觉独自站起来也不觉得费力了,他才开始不去想象这样一个人。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不再需要从一个不知是否还活着的男人身上乞求父爱。
江苜看着书桌后的庄衫,一言不发,眼中翻涌着数不清的复杂情绪。
庄衫看着江苜的眼睛,被他强烈的情绪裹挟,突然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手里的毛笔啪嗒一声,掉在雪白的宣纸上。
“你。。。”
庄衫眼睛微微睁大,陷入了一场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恐惧的狂乱。
那双眼睛,何其相似。
那双眼睛里的情绪,也是那么相似。痛苦、悲哀、指责、怨恨、抗拒,与三十年前的记忆重合。
江苜通过眼神,让庄衫想起了一些事。他的眼睛本就神似母亲,这么做事半功倍。
江苜看着眼前失魂落魄的庄衫,他想象过无数种父亲的模样,但无论怎么样,都不该是眼前这个人的模样。
江苜在椅子上坐下,光从他身后的窗子里透进来,给他周身蒙上一层光圈。
江苜翘着腿,背挺得很直,眼里忽明忽暗的闪着光。他面无表情看了庄衫许久,才开口说话。
“我们开始吧,父亲。”
第143章
江苜连续去了庄家老宅三天,每次几乎都会和庄衫在书房里面待一整天。
庄清河推掉了这几天的所有安排,每次江苜进去的时候,他就在外面等着,似乎是为了见证庄衫的崩溃。
三天后,江苜从书房出来,对等在门外的庄清河说:“他已经彻底疯了。”
身后的书房里,是庄衫嚎啕大哭的声音,时不时夹杂着惨叫。
庄清河一脸不可思议,不敢相信他斗了二十多年的人,仅仅是和江苜在一间屋子里呆了三天,就崩溃成了这样。
他问:“你对他做了什么?”
江苜神色淡淡,说道:“我让他想起了当年的事,然后用催眠侵入了他的潜意识,让他重新回到那个时间,这种超强的知觉体验,足够让他崩溃。”
“我给他的,是一场规模宏大的解离,如巨轮沉没,大楼坍塌,雪山崩裂。”
“另外,我还彻底粉碎了他的人格和自主意识,扰乱了他对时间的把控,他只能在最痛苦的回忆里穿梭。”
在此之前,庄衫的书房里。
江苜面容冷静,对庄衫的崩溃视若无睹,像一个无情的刽子手。
他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无孔不入地钻进庄衫的耳朵里,让他无处可躲。
像鞭子一样,抽得他避开肉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