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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接着唐辛嗤笑一声,玩笑似的说:“江苜,你真的很厉害,能把我这样一个无神论者,逼得开始想这么荒谬的办法。如果真的靠招魂来破案,刑侦大队干脆改成道场算了。”

    江苜并不觉得唐辛说的话多有趣,他依然闭着眼,头微微后仰,露出了好看的脖颈。

    “但是我想到了一个最重要的人,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他大概是你做这些事的时候,唯一的一个参与者。”

    江苜依然没什么反应。

    “我知道从你这里很难找到破绽,可是你觉得一个二十出头,除了在声色场所上过几天班,几乎没有什么社会阅历的大学生,能不能经得住我们的专业审讯呢?”

    江苜骤然睁开眼,看向唐辛,问:“你把穆楚叫过来了?”

    唐辛点点头:“刚才在山上的时候,我就打电话回队里,让他们传讯了穆楚。现在他就坐在隔壁的审讯室,接受我们的审讯专家的审讯。”

    江苜不语。

    唐辛接着说:“一旦我们从他们那里问到,你确实和他达成了某种关于顾如风的合作,我就可以以此为由进行立案处理。”

    “有烟吗?”江苜双手放在审讯桌上,问他。

    唐辛愣了一下,没打算为难他,而且被审讯的人开口要烟,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很好的信号。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半包烟,放在桌上。

    他看到江苜动作熟练的点上烟,抽了一口。表情有些复杂,说:“你以前不抽烟。”

    江苜笑了笑,说:“我以前不干的事儿多了。”

    唐辛隔着烟雾问他:“所以,你给穆楚赚钱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四十万,你想让他做什么?”

    “这个问题我上次就已经回答过你了。”

    唐辛皱眉肃目,说:“但你上次没有实话。江苜,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的。穆楚这样的人,不可能糊弄得住我们的审讯专家。这一点不用我说,你比谁都清楚。”

    “是啊,我清楚。”江苜语气清晰平稳,说:“误区询问、训斥、造势、激将、巧言令色、隐含前提、语言陷阱、长驱直入、逐个击破、引而不发。”

    他看向唐辛,接着说:“我相信你们的审讯专家熟练掌握比我说出来的还要多的审问技巧。但是再高级的审问技巧,都问不出本来就不存在的事实。”

    唐辛看着他一言不发,事态的发展和江苜的反应,跟他预想的有偏差。他脑子里飞快的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时,他的耳麦里有人说话,是隔壁审讯室报来关于审问穆楚的进度。

    隔壁审讯室的专家说:“他什么都没说。”

    江苜不失时机的答道:“他不说就对了。”

    唐辛:“。。。。。。”

    江苜耳力过人,这点唐辛早就知道。他显然听到了耳麦里传来的微弱音流,更可怕的是他居然还猜到了对面在说什么。

    江苜看了眼他的表情,说:“啊,给我猜对了。”

    唐辛看着他,再一次明白了这个人的可怕程度。他不仅精通话术技巧,还无比熟悉他们的审讯程序。

    江苜一点都不担心他们会从穆楚那里突破,因为他确信无人能从穆楚嘴里问到什么东西。他早就在征得穆楚的同意的前提下,通过催眠帮他消除了一部分他自己也不想保留的记忆。

    现在的穆楚,只记得他接受过江苜的资助,以及他曾经和顾如风谈过一场很短暂的恋爱。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而这一点,唐辛永远不可能知道。

    这时,江苜吞云吐雾,眼睛微眯说:“一支烟突破心理防线,审讯这活要这么好干,老陈也不会大把大把掉头发了。”

    唐辛骤然听他提到旧人,眼神微闪。老陈是在临江市时,他们刑侦大队的审讯人员,因为长期熬夜用脑过度,不到四十就秃成了地中海。明明年龄在队里不算老,却总被人叫老陈。

    江苜抬头看着他,说:“你在追寻没有意义的真相。”

    唐辛摇头,目光坚定,说:“只要是真相,就不是没意义的。”

    江苜往后靠了靠,转了转脖子,他表情平淡,说:“唐辛,你还是那么天真。首先,你不可能从我嘴里听到什么。其次,就算我说了,你也做不了什么。”

    江苜说:“纯口供无法定罪。”

    唐辛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江苜还如同以前和他一起办案时给出建议一般,对他说:“与其撬开我的嘴,不如想想,能不能找到实际的证据。”

    唐辛问:“有证据这种东西吗?”

    江苜眼神澄澈,看着他说:“没有。”

    唐辛默然不语,知道他说的是事实。这种想法不仅来自于他这么多天的一无所获,还来自于对江苜的了解。

    一支烟不可能突破江苜的心理防线,他的防线如蜀道,危乎高哉。

    但是唐辛却因为烦躁和无能为力,需要出来抽一支烟。他从审讯室出来,无视走廊上禁止吸烟的明示牌,点了根烟。

    隔壁审讯室的人也出来了,和他面面相觑,然后问他要了一根烟,站在走廊里一起默默抽了起来。

    审讯专家问:“你那边怎么样?”

    唐辛摇摇头说:“没用,撬不开的。”

    两人默了一会儿,同时叹了口气。

    唐辛说:“你知道我一直以来最怕和哪种人打交道吗?不是穷凶恶极的匪徒,不是毫无人性的毒贩,而是江苜这种高智商,高防线,深谙话术技巧,做事又干净不留痕迹的人。”

    审讯专家点点头,表示深以为然。

    唐辛又说:“我们都知道他有问题,他也知道我们知道他有问题。但是你能拿他怎么办?”

    江苜的所有嫌疑都建立在虚无缥缈的猜测和推理上。他有明显的杀人动机,和匹配的杀人能力,可是这一切种种,都在证据面前低头沉默。而因为人死的死,疯的疯,所有秘密都随着生命的消亡而被带进地狱。

    唐辛打开走廊拐角的窗户,晚风裹着热闹的都市气息,呼啦一下吹了进来,吹散了香烟燃出的愁云惨雾。

    “还是只能从击溃他的防线入手了。”审讯专家和唐辛短暂沟通之后,这么说。

    唐辛思考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做好熬大夜的准备。”

    接着审讯专家重新进入审讯室,反复在江苜面前提起林茑,试图击溃江苜的心理防线,可面前人就像没有感情一样,冷静像是在听早间新闻。

    他不知道的是,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林茑留下的那本日记几乎已经被江苜翻烂了。来自林茑本人的叙述和记录,远比面前这个人所说的更能击溃江苜。可江苜一次一次的去读,去看,每次把自己的心活生生的撕烂,愈合,再撕烂。上面已经长了厚厚的痂,看起来似乎已经刀枪不入了。

    最后,审讯专家满头大汗的从审讯室出来,冲唐辛摇了摇头。

    唐辛透过玻璃看向坐在审讯室的江苜,他坐着一动不动宛如一座雕塑。这座雕塑被他们最锋利坚硬的凿子凿了三个小时,硬是一丝裂缝都没凿出来。

    第102章

    而在这段时间里,唐辛抽完了半盒烟,好不容易平复好心情。他深吸口气,重新回到审讯室。

    江苜见他进来,只看了一眼,然后依旧老神在在的坐着。

    唐辛在他对面坐下,说:“我们来说说今天的绑架案。”

    “绑架?”江苜掀起眼皮,看着他,问:“我绑架了什么?一段录音?我又勒索了什么?一段真相?”

    “你用林祥文的儿子小童的安全威胁林祥文达成目的,这种行为已然构成绑架了。”

    “可他儿子并不在车上。”

    “不管他儿子是否在车上,都不影响你构成了绑架行为。”

    江苜目光深沉,看了唐辛一会儿,仿佛才突然露出真面目一般,笑了,他说:“唐辛,我什么时候说要拿小童威胁他了?”

    唐辛一怔,没听懂他的话。下一刻,他又突然惊觉,仿佛自己掉进了陷阱,脊背突然僵住了。

    他的大脑开始飞速旋转,努力回忆今天所有的细节。

    然后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江苜确实没有在任何可以作为证据的沟通里,留下可以指认他有绑架行为、绑架意识的只言片语。

    江苜发给林祥文的邮件、和林祥文的通话录音,乃至他们的执行录像,居然都没有留下江苜有绑架意识的证据!

    连刻意模糊的情况都不存在,他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主动提及小童。

    唯一一次回答关于小童的询问,他也只是说小童在睡觉。

    当时情况危急万分,他们只以为小童被江苜喂了药或者被其他手段在车里昏睡过去。根本没有意识到,小童真的就只是在幼儿园的橱柜里睡觉。

    但是因为幼儿园的监控录像,让林祥文坚信小童被江苜带走。而接到报警电话后出警的他们,也跟着林祥文一起掉进了认知误区里。

    而他居然到了现在,才在江苜的提醒之下从误区里走出来。

    没错,江苜从头到尾都没有说出,也没有做出用小童作为威胁的行为和动作。

    江苜是给出了错误引导,但是这种引导行为的本身确实难以构成犯罪。

    唐辛把这些迅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接着忍不住用一种愤怒的眼神看着江苜。

    “唐辛,我真的构成绑架吗?”江苜问他,他换了换交叠着的腿,身子歪向另一边,说:“非要说是绑架的话,我用我自己的生命威胁林祥文,顶多算道德绑架吧。我竟然不知道,林祥文这么在意我的死活,我好感动。”

    唐辛简直要气急败坏了,铿锵有力道:“未经监护人允许,私自带走孩子,也是涉嫌违法的。”

    江苜又问:“我把他带走了吗?他连幼儿园的门都没出。”

    “未经监护人允许,私自接触孩子。。。”

    “私自接触,但未造成任何伤害,也犯法吗?”江苜直接打断他问。

    “江苜,你在挑衅!挑衅法律,挑衅公权力!”

    “是你们一直在挑衅我!”江苜突然坐直,语气平稳却暗含怒火,字字重如千斤,他问:“唐辛!在咖啡馆的时候,一直揭我的伤疤很爽吧?”

    “现在又一次一次把林茑拖出来,在我面前鞭尸,很爽吧?”

    “江苜!”唐辛怒喝一声,接着他语气悲凉地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江苜闻言一怔,脱力一般摔回椅背,喃喃道:“是啊,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唐辛抽了半包烟才压下的烦闷,轻易的又窜了起来,接着他又出去,把剩下的半包烟也抽完了。

    好不容易到了天亮的时候,唐辛觉得自己已经快化身成一个烟囱了。

    纵使见过了各类刑事案件的赵青,此时也不禁佩服起了江苜。目前情况对他们来说,简直太有利了。

    当然赵青并不知道绑架之外的其他事,江苜在和他会面的时候也没有提及。

    但是赵青认为目前局势十分乐观,甚至不会走到批捕程序。华国的刑事拘留一般都是三天以内,如果不申请逮捕的话,最多三天就要放人。

    凌霄沉吟片刻,说:“关于批捕的事,检察院那边我来想办法。就是那个姓唐的队长,有点难办,他好像很较真。”

    而且还很了解江苜,这意味着,他知道怎么刺激江苜。

    赵青点点头,说:“我在业内也打听了一下,这个唐队长是从临江调过来的。说是年轻有为,为人正直。但是如果检察院不批捕的话,哪怕他再坚持,也只能将刑事拘留的时间延长1-4天。所以最多,最多一个礼拜,江先生就可以出来。”

    凌霄突然扶着方向盘慢慢地趴了下去,胸腔的剧痛让他说不了一句话,他感觉自己快疼死了。

    一个礼拜。。。

    一个礼拜之后,江苜还能正常的、神志清醒的出来吗?那些人会对他说什么?做什么?

    程飞扬找到凌霄的时候,他还在晨阳区刑侦大队的门口。

    此时已经是深夜了,距离江苜进去已经24小时了。凌霄把车停在门口待了一整天,死活不肯离开,大有住在车里的架势。

    程飞扬打开他的车门,坐到副驾驶上,问:“你打算在这等到他出来?”

    凌霄不语,侧脸趴在方向盘上,眼睛看着刑侦大队的院内。好像他的眼睛是X光,可以透过墙壁看到江苜。

    程飞扬也随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半晌后,开口道:“有时候,我真的看不懂江苜这个人。”

    凌霄依然不语,他已经不想和任何人谈论江苜了,他听到的只有污蔑和误解。

    程飞扬突然问:“你还记得我生日那天,江苜送我的那本书吗?”

    凌霄嗯了一声。

    程飞扬如同梦呓,眼睛看着虚空,说:“他当时说,里面有一句他很喜欢的话。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句话是什么。”

    凌霄皱眉,不明白他的意思。

    程飞扬接着说:“但是里面倒是有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

    “什么话?”

    程飞扬说:“除非你穿上一个人的鞋子,像他一样走来走去,否则你永远不无法真正了解一个人。”

    凌霄转头看他,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程飞扬:“凌霄,你不觉得奇怪吗?江苜的做法你不觉得怪异吗?是,林茑死的凄惨、可怜、无辜,可是江苜对于他的情感和执念,你不觉得太深了吗?”

    凌霄不喜欢他的揣测,好像江苜是一个疯子,他冷脸说:“江苜只有林茑这一个家人,所以才会这样。”

    接着他又说:“你生日那天,全家福里几十个人,只是少了一个你就受不了了,你就拿枪指着江苜。可江苜呢?他唯一的一个都没有了,你们还怨他恨得太过。”

    凌霄看江苜,是有滤镜的,他看江苜做什么都对。

    程飞扬对他的职责和埋怨置若未闻,只是说:“凌霄,我们去穿一穿江苜的鞋子吧。”

    江苜被刑拘的第二天,凌霄和程飞扬去了江苜在苏南的老家。

    从苏南市机场出来,他们又打车两个小时,才到了江苜小时候居住的那个小镇,小镇名字叫慈乌镇。

    慈乌镇粉砖黛瓦,古朴秀美,踩着青砖铺就的石板路。仿佛有数不尽的风流和雅韵,一走进来就像坠入了一个温柔的梦。

    两人找了个傍河的小旅馆安置下,然后就出门了。

    无心欣赏小镇雅致的风景和人文,他们径直去了江苜家的地址,结果发现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断壁颓垣,草木深深,青苔长满了背阴面。被风吹雨打后的房屋,只剩两面墙壁,也已经被苍绿的爬藤覆盖。

    何以萧条至此?一点痕迹都没有。

    “学校。”凌霄站在一片废墟中,突然说:“我们去江苜的学校看看。”

    学校倒是好找,这个小镇总共只有一所高中,正是江苜的母校。

    缘由也好找的很,凌霄说自己是受从这里毕业的一个学生委托,替他回母校捐款,顺便再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慈乌高中的校长是一个头发花白,年过六十的老人。他戴着一副老花镜,为人正派慈祥。问明来意之后,他又问:“委托你们的那个学生,叫什么名字啊?”

    凌霄笑了笑,问:“说了名字您就能想起来?”

    老校长也笑了,说:“你这个年轻人,可别小看我的记性,咱们这个学校出去的每一个学生,我都记着呢。”

    凌霄问:“江苜,您还记得吗?”

    老校长闻言一愣,接着就十分开怀地笑了起来,说:“不记得谁,都不能不记得他啊,他可是我们建校以来,唯一一个考上燕大的。现在他的照片还贴在我们学校的荣誉榜上呢。”

    老校长骤然听到江苜的名字,整个人都十分开心激动,拉着凌霄的胳膊,带他走到学校的荣誉榜前,指给他看,一脸自得地问:“这小子,是不是?”

    凌霄抬头,再次通过照片看到了十几岁的江苜,眼睛瞬间就酸了。

    江苜少年时期,没有尴尬期,五官依旧清晰端秀。少年的目光清澈,如一泓泉水,隐隐可见意气风发的笑意。

    老校长提起江苜,骄傲自豪的感觉藏都藏不住,还有一丝宠溺,又笑着说了一句:“这小子。。。”

    “对,就是他。”凌霄说:“我们就是受他委托,来给学校捐款的。”

    “你等等啊。”老校长好像压根不急着聊捐款的事,拿出手机,眯着眼睛打电话。

    凌霄在一旁听了,才知道他这是叫人过来呢。凡是教过江苜的老师都被他挨个叫了过来。有的已经退休了的,被从家里薅了过来,好在小镇不大,人也来的快。没退休的,除了正在上课的,其他的也很快都到齐了。

    霎时,本就不大的校长办公室,一下子挤满了人。他们都看着凌霄和程飞扬,一脸热切和期盼,等着他们说点关于江苜的什么。

    老校长说:“去年暑假时,江苜倒是回来了一趟。上我家来看我了,但是他当时好像有事,来得急走得急,也没好好跟他聊聊。他现在还好吗?”

    凌霄在数道热切的目光下,微笑点头,说:“他现在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接下的内容是对江苜这个人的填补。

    江苜的身世和幼年遭遇,是他这个人形象立起来的很重要的一个部分。也会使得他很多的行为逻辑能够被大家所接受、理解。

    不然的话,大家可能只会觉得江苜这个人很记仇,好像就只是单纯的记仇。

    很难过,我可能真的是个恶毒的后妈。刚才码字码着码着自己就哭了起来。

    可能因为这个人是我创造出来的,感觉他好像活生生站在我面前一样,所以特别心疼吧。

    第103章

    江苜从这所高中毕业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这一屋子教过他的老师基本上都是年过五十的人,有男有女,大部分都头发花白。

    江苜在他们心里仿佛成了一个传奇,提起这个名字,似乎有讲不完的话。尽管看他们讲述时的状态,这些事早就不知道被他们讲过多少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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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苜最聪明,江苜有礼貌,江苜很懂事,江苜每次考试都考全校第一。

    好像这群人嘴里的江苜,永远都是一个闪闪发光的少年。

    他们说江苜只花了一年半就读完了高中。

    他们说高考前的那半年,他们这些老师除了每人想办法托关系帮他找各种辅导资料,几乎没教他了。

    他们说江苜自学的速度比他们教学的速度还快。

    他们说江苜是个天才。

    他们说所有人都觉得江苜会有很好的未来。

    “我记得有一次,学校弄了个单科英雄榜,把每一科的年级第一的照片贴到英雄榜上,你们还记得吗?”

    “能忘得了吗?当时成绩一出来,英雄榜栏上一整排贴的都是江苜的照片。”

    “当时我就说这主意不好,早就能想得到的事,净刺激别的学生了。”

    “你还说这种话?是谁到现在每次带了新班,都要讲一遍这个事的?说我曾经带过的一个学生怎么怎么样。。。”

    “好像你没这么讲过似的。”

    这时,一个头发花白的女老师问凌霄:“听说江苜还没结婚?”

    “没有。”

    她又问:“有女朋友吗?”

    凌霄愣了一下,摇摇头说:“没有。”

    女老师嘁了一声,转头对其他人说:“我那时候怎么说的,江苜这孩子,将来难娶媳妇。我说着了吧,这都三十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凌霄来了兴趣,问:“为什么这么说呢?”

    女老师性格豪爽,讲话也痛快,说:“就这么跟你说吧,我就记得有一次,有个女生找江苜问一道题。他给人讲完之后,那个女生就说谢谢啊,太麻烦你了。结果你猜江苜怎么说?”

    凌霄笑问:“怎么说?”

    “江苜说,不麻烦,这种题又用不着脑子。”

    众人大笑。

    凌霄想想当时说这个话时江苜的样子,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女老师在哄堂大笑中说:“所以我就说嘛,就他这么跟小姑娘说话,怎么可能找得到老婆。”

    没有一个人提到江苜弟弟林茑的死,凌霄心想,或许他们不知道?

    也没有一个人提到江苜的家庭和父母,凌霄心想,也许是因为大家觉得这个时光太欢乐又难得,不想说一些悲惨的事坏了气氛。

    又或许因为他们都信了凌霄的话,他们都以为江苜现在真的很好。

    所以何必提那些呢?

    凌霄最后以江苜的名义,给慈乌高中捐了一百万。老校长收下支票,说准备扩建一下图书馆,再修一下操场,另外设立一个奖学金账户,用来资助家庭困难的学生。

    老校长还开玩笑似的说,江苜也每年给母校捐款,这次最大手笔。问凌霄,江苜是不是中彩票了?

    最后临别的时候,凌霄突然问:“你知道梅姨住哪吗?听江苜提起过她,他说我们要是时间充足的话,让我过去看望一下梅姨。但是你们这个小镇,路太复杂,我只看文字地址找不到地方。”

    凌霄记得江苜有好几次用苏南话打电话,都是和这个叫梅姨的人通话的,应该也是他比较亲近的长辈。

    老校长问他们现在住哪,凌霄把旅馆名字告诉了他。

    老校长说巧,离梅姨家很近,很详细的跟他们说了怎么走,就隔了两条街。

    凌霄和程飞扬道完谢就离开了。

    夕阳斜照下的小镇仿佛被渡上一层金光,凌霄踏在石板路上,心里忍不住想江苜走在这条路上的情形。

    程飞扬问:“现在去见梅姨吗?”

    凌霄摇摇头,说:“明天再去。”

    太仓促了,他想明天准备好礼品,正正式式的去见江苜的长辈。

    入夜,两人坐在小旅馆门口的桌前喝酒。看着潺潺的河水流过,不远处的小桥和倒影连接,像一弯月亮。

    凌霄说:“飞扬,你说江苜怎么就这么命苦?怎么偏偏就被我看上了呢?”

    程飞扬喝了口酒,没说话。

    凌霄似乎是醉了,又说:“你听听今天那些老师说的,我听的时候真的都快哭了。”

    “他那么优秀,那么好,为什么偏偏就遇上这些事了呢?”

    “别说江苜看不懂这个世界,我也快看不懂这个世界了。”

    “我以前对他多过分啊,我打过他,骂过他,我还强迫他,我羞辱他,践踏他。。。”

    “我真的把他逼疯过,我。。。”

    程飞扬闻言,心里生出一种恼怒,以及对凌霄的怨恨。他想,是啊,你当初怎么能对他那么狠。

    带着一种报复心,程飞扬说:“记得你揍陈玄那次吗?”

    凌霄有些意外他突然提到陈玄,但还是点点头说记得。

    然后程飞扬说:“那天我不是从包厢出去接电话吗?然后看到江苜从洗手间出来后到了服务台,问人要了杯水。”

    凌霄看着他,等他继续讲。

    程飞扬说:“我看到他拿出一板药,我还以为他想不开,就上前去看。”

    凌霄屏住呼吸。

    程飞扬朝他恶意一笑,说:“结果我发现,他在吃止疼药。”

    凌霄呼吸一顿。

    程飞扬问他:“你说,他为什么吃止疼药?”

    凌霄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没忘记,那段时间他都是怎么在那种事上欺负江苜的。

    程飞扬对江苜的感情,远比凌霄对江苜要复杂的多。

    程飞扬对他,有爱、有恨、有怜、有惧,再加上他是自己好朋友的人,此间又生出了一种求而不得的酸楚。

    程飞扬爱他品貌具美,恨他杀己手足,怜他身世凄惨,又惧他阴狠毒辣。

    重重情绪杂糅,让他只能将其转化,转化成一种厌。

    他拼命把江苜往坏了想,他不仅自己这样想,还在凌霄面前这样说。似乎诋毁江苜,能让他找到一种平衡。

    第二天一早,两人都打扮得精精神神的,又去街上的老字号买了几份点心。拎着点心,按照老校长说的路线,找到了梅姨家。

    叩门之后没多久,有人来开门。

    门里站着一个看起来四十来岁的妇人,弯眉弯眼,气质温婉,看起来极为娴静慈美。

    “你们是。。。”妇人有些迟疑的看着他们俩。

    “您就是梅姨吧?”凌霄问。

    妇人点了点头。

    凌霄用了昨天在慈乌高中的那套说辞,说是江苜让他们来探望的,说着把手上的点心递了过去。

    听到江苜的名字,梅姨眉目间稍松泛了些,接过凌霄递过来的点心,客气地请他们进来喝茶。

    梅姨请他们在客厅先坐,自己就进里间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拿着茶叶出来。

    梅姨泡了碧螺春,白玉色的茶杯,盛着浅浅的青色,温婉动人。

    梅姨并没有急着问江苜的事,而是时不时的拿眼睛扫他们两个。

    不知为何,凌霄觉得她有一种很谨慎的姿态。

    梅姨不说话,凌霄和程飞扬倒不知从何开口了。杯子里的茶添了第三次,气氛已经沉默到怪异的程度了。

    “我们昨天去了江苜的高中,听他的那些老师们说说了好多江苜小时候的事,都在夸他。”凌霄只能这么引出话题来。

    梅姨给两人倒了茶,说:“茸茸从小聪慧过人,看着孤僻,其实很心软,就是命不好,生来就是要吃很多苦的啊。”

    说着眼睛又不动声色的扫过他们两个。

    凌霄愣了一下:“茸茸?”

    “哦。”梅姨说:“茸茸是江苜的小名,我从小都这么叫他的。”

    “那个茸?”凌霄又问。

    “草字头,毛茸茸的茸。”

    茸茸,茸茸,凌霄在心里默念,心也跟着柔软了起来。仿佛真有一根毛茸茸的狗尾草,在他的心尖上轻拂。

    程飞扬说:“之前就听他说,家里人都不在了,昨天去了他家,发现房子都没了,看着怪心酸的。”

    梅姨脸上一滞,有点稍纵即逝的东西在她的表情上一闪而过,因为太快,让人看不清。接着她就恢复如常,说:“他没有父亲,他母亲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去的早。不过这孩子争气,读书读得好。老师都夸他品学兼优,后来果然考进了燕大呀。”

    梅姨的叙述直到这会儿都没有提到林茑,对江苜身世相关的事也是一带而过,含糊不清。唯独在夸赞江苜这件事上几乎不留余力,仿佛要给面前两个人把江苜的优点砌满一样。

    凌霄又说:“茸茸,咳,我是说江苜不是有个弟弟吗?叫林茑。”

    梅姨抬头看向他,嗯了一声就不再开口了。

    凌霄和程飞扬到了这会儿,已经确定梅姨的态度确实有些不对劲了。她一直有所隐瞒,有所防备。

    这时,梅姨起身从客厅那个年代久远,但是维护得很好的五斗柜抽屉拿出一本相册,放到两人面前。

    梅姨打开那本相册,说:“茸茸跟我半个儿子差不多。他从小到大的照片都在我这,好多都是获奖时拍的,满满一册子。”

    “他的奖状我也都留着呢,太多了。这是他参加县上物理竞赛,这是市里的。这是奥数杯,这个是。。。”

    凌霄看着眼前的照片,毫不意外的在里面看到了林茑。十来岁的江苜像棵挺拔的小松树,他身边更小的男孩像小白杨一样紧靠着他。

    凌霄指了指林茑,问:“这是?”

    梅姨顿了一下,说:“这是林茑小时候。”然后就不再说了。

    梅姨十分明显的规避着,有关林茑的话题。

    他们两个凑着看了一会儿,发现一个很奇怪的事,照片上从来没有出现过江苜的母亲。凌霄想问,但又怕扯出江苜的什么禁忌。

    “这是什么?”凌霄突然发现一张照片下面露出了一个角,好像有另一张照片塞在下面。

    凌霄把它抽了出来,果然也是一张老照片。

    第104章

    照片上人潮涌动,似乎是什么庆典节日。画面中央是三个人,站在八人抬的轿台上。

    中间那个白衣飘飘,头顶白纱,眉心一点红痣。手里拿着一个白玉瓶插着一枝柳枝,是观音菩萨。

    菩萨两边各立一人,看打扮,左边是个十来岁的女孩儿,右边是个看着七八岁的男孩儿,想必是金童和玉女。

    凌霄看着上面人的面孔,觉得眼熟,眯眼凑近了看。赫然发现,扮玉女的竟然是江苜。他又看了看金童,果然,是林茑。

    “这是在做什么?”凌霄拿着那张照片问梅姨。

    “哦,这是‘观音诞’,我们这边信奉观音,每到观音的诞辰二月十九,就会有庙会的。那时会选人扮观音,还有观音身边的金童玉女,在街上游行。算是我们这的民俗活动。”

    凌霄看着照片的江苜,嘴角翘了翘,问:“为什么都选男的来扮?观音和玉女不都是女性吗?”

    而照片上三个人都是男的。

    梅姨笑了笑,说:“观音本来就是雌雄同体的,男的扮也说得过去。至于玉女找男孩儿扮,也是祖宗留下的规矩。以前女孩子不好抛头露面的嘛,你看以前唱戏的都是男的,不像现在。所以一直到现在,我们这边还沿袭老规矩,男孩子扮玉女。”

    凌霄点了点头,问:“这张照片挺好的,为什么要藏起来?”

    梅姨从他手上把照片拿回来,又塞回原处遮起来,嘴上说:“茸茸他是男孩子啊,穿裙子不好意思,他要害羞的,看到这照片要不高兴的。”

    她垂着眼皮,说:“本来是要林茑扮玉女的,他年纪小一些嘛又不怕笑,但是他那时候也知道羞了,哭着不肯穿裙子。茸茸舍不得弟弟哭,就自己扮了。”

    凌霄总觉得梅姨这会儿脸上的笑有些牵强,像硬扯出来的一样。他心下疑惑,不禁皱起了眉。

    凌霄还欲再问一些和观音诞相关的事,被梅姨不动声色的扯开了话题。

    期间,梅姨又进了趟里屋,再出来的时候脸色有点不好看。

    凌霄和程飞扬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聊着,茶喝了好几泡。

    他们问的越多,梅姨的脸色就越凝重。

    说着说着,梅姨突然捂着嘴哭了,肩膀抖得像被电到了一样。

    “您怎么了?”凌霄吓了一跳。

    “你们还想知道什么呀?还想问什么?”梅姨脸上泪水横流,说:“我只能告诉你们这些,他就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凌霄和程飞扬被她爆发式的情绪弄得愣在原地。男人就怕女人哭,更怕女性长辈哭,两人霎时慌得手足无措。

    “茸茸到底怎么了?”梅姨哭着问。

    “他很好啊。”凌霄说:“他什么事都没有,我们就是他的朋友,他拜托我们来看望您的。”

    “撒谎!”梅姨有些发怒的神情,说:“他的电话关机了,这么巧你们就来了。”

    “真的,昨天我们还去了他的高中,还以他的名义捐款了,不信你问问老校长。我们真的不是坏人,坏人不可能一出手就捐一百万吧,图什么?”

    凌霄拼命解释,只想她别再哭了。

    苏南女人真是水做的,尽管梅姨四十好几了,哭着的样子也让人看了不忍心。

    果然梅姨闻言就愣在原地,收了哭势,问:“你们不是警察?”

    凌霄和程飞扬对视一眼,皱起眉。

    程飞扬问:“您为什么觉得我们是警察?”

    梅姨不答反问:“茸茸到底怎么了?你们跟我说实话没关系,我都知道。”

    凌霄心里一震,紧接着他就反应过来了。江苜曾经说过,林茑的日记本被他寄回了老家的一个长辈那里,是这个长辈又把日记交给江苜的。

    这个长辈是谁,此时不言而喻。

    没有继续隐瞒的必要,凌霄把江苜目前的情况据实相告,并再三保证,江苜很快就会没事。

    梅姨仿佛在消化这个讯息,过了几秒,她仿佛才听懂了似的,眼睛越睁越大,眼眶也再次泛红。她伸手捂住嘴,挡住几乎堵不住的惊呼和饮泣,喉咙里发出紧绷绷的鼓声。

    “您知道林茑的事?”凌霄试探着问了一句。

    梅姨点点头,再次想起这些事几乎让她肝肠寸断,嘴里不停说:“痛死了呀,要痛死茸茸了。。。”

    梅姨知道那本日记,知道林茑之死的内情,知道江苜一定会为林茑报仇。

    那是她看着长大的两个孩子,她太清楚江苜会为了林茑做到什么地步。

    她在凌霄和程飞扬进门的时候,就进了里间去给江苜打电话,发现江苜电话关机了。

    江苜这样常年都不关机的人,手机突然关机了。而这时又有两个陌生人上门打听他的事。

    本就知道内情的梅姨,自然而然的把他们当成了警察。克制住惊天骇浪的一般的猜想,与他们周旋,拼命展示江苜的优秀,尽管她也不确定这样能不能帮到江苜。

    这个一直生活在小镇上的善良女人,在用自己认为最好最高明的方法保护江苜。

    从梅姨家出来,梅姨送了他们一段路,站在路口又聊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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