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她把?他骗得彻彻底底,将他永远拉入自?己?的情网中,如今,又?要推他赴死。其实有很多时候,沈莫离也曾问过自?己?,她对薛玉有情么?
从前种种,她一直笃定,自?己?对他不过只有利用。
她和他隔着?血海深仇。
可那一夜,直至烛火熄灭,推门而出?,她始终紧攥着?匕首,却竟然没能下得了手。,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对他,真的没有一丝情谊吗?
沈莫离这样问自?己?。
她望向迷蒙的皎月,不欲深想?。
她告诉自?己?,自?己?不忍杀他,不过是念在他为人璞玉浑金,又?不曾参与上奏一事。既如此,便也可暂且放过。
日子还长。
她总有同薛家慢慢算账的机会。
……
*
第二次时机的来临,是在那年初冬。
彼时的沈莫离也养好伤,既不欲对薛玉下手,便想?着?离开江南,回到昀江,再做打算。
同薛玉告别之时,他先是微滞了一瞬,旋即好像释然了什么一般,淡声应下。
他待她当是有意的,可告别时,他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挽留之意,倒让沈莫离稍感意外。
不过这样也好,让她心中少了许多牵绊。
她孤身?一人奔赴码头,正要离开。不想?那次在码头上,她碰巧得知,薛家家主薛珑赴江南处理公?事,顺便暂住在此处别院。
薛珑。沈莫离死也忘不了这个名字。
是他一封奏折上报京城,才有了沈氏的抄家,全家人的死亡。
她恨他恨得入骨。
而这次,简直是天赐良机。
之后的那些时日,沈莫离便留在江南,暗中潜伏在各地,时时刻刻注意着?薛珑的行踪。
终于,初冬的某日,薛珑和江南各好友在江畔设宴,觥筹交错,把?酒言欢,筵席直到夜半,灯火飘摇。
那次,沈莫离费尽心机,混入舞女的行列之中,一番异域打扮,再蒙上面纱,几乎无可辨认。
晚夜降临,视野迷蒙,更是难以认清。
到筵席的最后,众人太过纵我,皆是醉醺醺的模样,对周遭的一切甚少防备。
也正是这样,沈莫离才终于得了手。
言笑晏晏之际,忽有一片鲜血溅开,洒在周围人的身?上。不知是谁率先尖叫了一声,安乐之景被血色撕裂开来,变成了此起彼伏的惊呼、逃窜的客人,以及匆忙赶上来的侍从。
借着?漆沉的夜色和混乱的人影,沈莫离匆匆逃走。
她不停地逃,不停地往前跑,甚至能听到自?己?的每一次心跳声。
她以为这番过后,她终于大?仇得报,自?己?应当是欣喜的。
可怪异的是,那股喜悦非但没有涌来,她心底反而升起一种极为异常的愧疚与孤寂。
她杀了自?己?的仇人。
可她当真该杀了他吗?
那次酒酿惨案,归根结底,是沈家有错在先。薛家不顾一切上奏京城,是为了公?正,为了世代?恪守的族训,为了昀江的千万条人命。
她扪心自?问,自?己?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
她被仇恨蒙蔽了许久,而那次,
弋?
是她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可若是错的,那她的心又?该何去何从?
而且,薛玉的父亲被她杀了,他又?会怎样想??
还没想?到这个问题,沈莫离便停下了脚步。
——不远处的长亭下,挡在她面前的,正是薛玉。
*
月夜中,薛玉端坐在长亭内,依旧是白纱覆目。而在白纱难以完全遮盖的地方,他的眼尾一片通红,薄唇也全然失了血色。
是凄楚的,破碎的,死寂的。
沈莫离知道,他是因为父亲的死。
在他的身?侧,他在江南的心腹走上前来,率先开口:“莫离姑娘。”
沈莫离看?着?他,又?看?向薛玉,如闻雷轰,双肩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原来,他早就知道,她是沈莫离了。
他竟然早就知道。
心腹宿刀看?着?她,情绪是掩盖不住的激动:“莫离姑娘,你知道么,自?我跟着?公?子开始,公?子便一直在找你了……公?子对你,实在是用情至深。”
“姑娘,你是不是以为自?己?伪装的很好,瞒天过海,将公?子玩弄于掌心?可是姑娘,从一开始,公?子便什么都知道。”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沈莫离目光定在薛玉身?上,眼睫剧烈地扑簌着?。
“从那年初雪,你找公?子请求同行,再到你之后的接近之意,公?子都看?的清清楚楚。他知道你是不甘压迫,接近他,也不过是为了无上的权势。”
“可那又?如何呢?他还是爱上你了,爱得彻彻底底……”
宿刀有些激动,一步步朝她逼近,声量也抬高许多:“沈姑娘,你有没有想?过,那次沈家抄家,阖府被捉拿,为何天子肯法外开恩,独独放过你的性命?你以为是天子有情,念你年纪尚小?,抑或是不参与案件?其实根本?不是……”
“是公?子!是公?子不顾整个薛府的阻拦,上赴京城,叩天子门,在龙霄殿外跪了整整三日,才为你求来的生!”,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公?子现如今失明,无奈赴江南养伤,你有没有想?过,这又?是因为什么……是他日日苦寻你的踪迹,不慎遇险,才盲了双眼!”
“公?子来此养伤,觅得一方清净,我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可不想?你竟又?千般伪装,要接近他,谋害他。”
“你以为那次你来求救,公?子为何毫不犹豫地带你回来别院?因为他知道,那是你!”
一字一句,都像是一把?把?锋锐无比的利刃,直直地扎进沈莫离的心脏。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薛玉,朱唇抑制不住地微微翕张,面色渐渐煞白。
“可是沈姑娘,你又?是怎么做的?你百般算计,不曾对他有一丝真情,你想?着?除去他,到现在,甚至亲手杀了他的父亲!”
“你怎么……你怎么忍心?!!!”
,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莫离像是被一些字眼猛地击中,浑身?战栗,忍不住后退两步。
听着?听着?,她的眼底蕴出?一片水波,又?化作?两行清泪,顺着?苍白的脸庞蜿蜒而下。
竟然……
竟然是这样!
原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默默为她做了这么多。可怜她一丝一毫都不知晓,可恨她无情至此,亲自?给他致命的一击。
她嗫嚅着?开口:“我……”
可是一句话还未说出?,她的喉间尽数哽满哭意,令她说不出?一个字。
悲楚得几近窒息。
宿刀愤恨地看?向她,说完这些,竟一时无法自?控,举起手中的剑,就要朝她刺来!
寒光乍破,沈莫离却仿佛什么都感知不到了。
她心生无尽的绝望,如一个死人一般阖上眼。
可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
她有些意外地睁开双眸,却见那道利刃停在空中,是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接住了它。刀面如镜,倒映出?一道极为熟悉的白纱。
薛玉挡在她的身?前,任由利刃刺入自?己?的掌心,血肉模糊,大?滴大?滴的血珠流淌而下。
他的声音恍若失了气力:“别动她。”
望着?他的背影,沈莫离再也按捺不住,失声哭泣。
爱恨交织,一股极为复杂的情绪不住地在心间翻涌,犹如扼住她的脖颈,让她没有喘息的余地。
她情绪失控,一边哭着?,一边朝薛玉高声喊道:“你为什么总是要救我?!薛玉,你不该救我!”
“我是你的仇人!”
“你该杀了我!”
薛玉侧过身?来,面对着?她。许是经?历这么多,隔着?血海深仇,他也不知道该用怎么样的情绪面对她。
他就这般面对她良久。
末了,淡声开口,声音轻得恍惚:
“莫离,是我不好。”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欠你的。”
他说,是他欠她的。
到这个地步,他居然说,是他欠她的。
分明是她……是她欠了他一辈子!
无法偿还!
沈莫离哭得窒闷,看?着?他如白玉一样的面容,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愧疚,如此罪恶。
可到底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成了这样一个自?私无情的人了呢?
她移开视线,不想?去看?他的样子。因为只要一看?到他,就会想?起从前不堪回首的所有。
又?或者?说,她不敢看?。
那次,她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力气,将他死死推开,而后哽咽着?咆哮:“薛玉,你记着?,我们是仇人!”
“我不爱你……我一点都不爱你,再次见面,你该杀了我才是!”
说完,在薛玉破碎的目光中,她如同一个落了下风的逃兵,匆匆转身?离去。
这一转身?,便是三年。
……
“之后的岁月,我一直在逃,不是为了逃离所谓的追杀,而是我这辈子,都不敢再见到他的眼睛。”
“这段往事,只有我和薛玉知晓。来到天水村,有人知晓我的身?份,也曾听闻我同薛玉那段羡煞世人、令人惋惜的婚约,便找我打听。可薛玉这个名字,是我心底最不为人知的一根刺,一触就疼。”
“这个名讳,我便禁止任何人在我面前提及。”
“你们知道的,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恐惧,因为愧疚。因为一提到这个名字,就会揭开我此生最悔恨不已?的一道疤。”
“可我没想?到,即使这样,这几年来,他竟也还在一直找我……”
顿了顿,沈莫离轻轻伸出?右手,抚上染遍鲜血的墓碑,细细摩挲。
“而后,又?因我而死。”
她哽咽着?道:“世上没有比他更傻的人了……”
宁祈听完她的故事,哭得眼圈水红,忍不住连连叹息。
宋怀砚伸手轻拍了她的背,似是亦有感慨。
他原以为是什么世族秘辛,兜兜转转,竟是段如此令人唏嘘的旧事。
他瞥了墓碑一眼,旋即目光回落到沈莫离身?上,轻声道:“所以,其实这辈子,你都没有放下他。”
沈莫离轻轻颔首,不答。
凉风乍起,她徐徐站起身?来,朝被烧尽的那片焦土看?过去。
所有的一切都是死寂的,犹如她同薛玉的这份情,了无希望,面目全非。
可唯一幸运的是,火舌并未波及到院落后植下的那片秋茉莉。白色的花瓣在风中摇曳,清苦的花香顺着?秋风弥漫开来。
一如当年。
望着?望着?,沈莫离忽而开口,似是喃喃自?语:“薛玉平生最喜爱的,便是这秋茉莉了。他从前总是提起,说这茉莉花很美,又?同我的名字甚是相配。”
“他还说,他之所以这么喜欢茉莉,不只是因为这个,还因为它有一个很好的寓意。每次他采下茉莉为我簪花时,都会对我说……”
“送君茉莉,愿君莫离。”
秋风阵阵,卷起地上散落的茉莉花瓣,轻抚着?飘出?很远很远。
恍若天地万物,也都在为她叹息。
上药
西风送寒,
斜阳残照。
赴江南赈灾的行伍即将启程。大家耽误不得,宋怀砚和?宁祈便向沈莫离告别。
,尽在晋江文学城
临走时,宁祈拉着
弋?
沈莫离的手,
心里五味杂陈,
哭得像个小花猫似的:“姐姐,无论如何,你都一定要好好活着啊……”
沈莫离看着她的小手,无声?莞尔。
她的这条命,是拿薛玉的余生换回来的。
她不会作践自己的命。
大家沿着开阔苍茫的昀江,
一路缓步前行,朝着缥缈的远方走去?。在昀江之畔,
沈莫离停驻脚步,柔声?道:
“我就送到这里了。愿你们一路顺风,
此生长安。”
宁祈迟疑着问:“那你呢?”
“房子烧了,
总还能再建。今后……我会一直留在这里。
顿了顿,沈莫离又微微仰首,
看向天?边的残阳,
目光似是悲楚,似是释然:
“人生无处不相逢。若是有缘,
我们总会再见。”
秋风凄寒,吹卷起她凌乱的青丝,抚动着江畔毵毵的枯木,
轻拂过?那块血迹斑驳的墓碑。
望着二人沿江离去?的背影,沈莫离轻叹一声?,掉过?身子,
目光遥遥地落在薛玉的坟冢上。
她会一直留在这里,守在这里。
画地为牢。
待数十?年后,
或许坟冢已经不成样子,墓碑也不再明晰,世上再无人知晓此处的亡魂。
可她会永远记得。
他?会永远站在她的记忆中,风华正茂,如玉如松。
待她守到垂垂老矣。
也算共白?首。
*
由于宋成思派人刺杀一事?,行伍在昀江一带耽误了不短的时日?。为了能赶在深冬之前返回京城,行伍今后势必要倍道而行。
终于同?宋君则他?们汇合,宁祈心底也是放松了不少。
大家准备出行之时,宁祈又捧着糕点来到宋君则身边,讲述自己在天?水村的所见所闻,一时兴致勃勃,讲得眉飞色舞,引得宋君则忍俊不禁。
只是她说得太过?投入,也就没有注意到,身后那悄然靠近的玄色身影。
正同?宋君则相谈甚欢之时,忽而有一道微冷的声?线打断了她:“宁祈,我有事?找你。”
宁祈被吓了一个激灵,手里拿着的糕点也应声?跌落。她转头看向始作俑者,瞧见那张熟悉的面孔,有些气?鼓鼓的:“你……”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宋怀砚一把捞了起来,如第一次准备出发那般,强硬地扯着她往自己的马车走去?。
只是这次,宁祈并没有像之前那般屈服。
她不停地挥手挣扎着,出口的声?音格外愤懑:“宋怀砚,你松开……!”
少年面色沉冷,似乎不为所动。
见他?这般无动于衷,宁祈气?得更甚,索性?蓄了全身的气?力,一把将宋怀砚的手甩开,撇嘴不满道:“诶呀!我都让你松开了!”
话?音落下,宋怀砚眉目微敛,这才顿住脚步。
他?凝睇看着她生气?的模样,只觉心底有一股微妙的躁意缓缓浮上。
她怎么就突然发脾气?了?是因为宋君则吗?
就是因为他?将她拉走,让她不能和?她的君则哥哥待在一起了吗?
顿了顿,他?只觉自己心尖的躁意,渐渐转化成了一股子没来由的火:
宋君则对她而言,就那么重要吗?
他?轻抿薄唇,面色又冷了几分,正欲对宁祈开口。
却听面前的少女怒声?道:“我的糕点都洒啦!”
语毕,宋怀砚不由得沉默了须臾。
“?”
他?朝方才的地方看过?去?,只见地面上确实?落了几块糕点,跌入泥泞之中,一片碎渣。
而他?的眼前,少女双手叉着腰,鼓起腮帮子,忿忿不平地盯着他?。
宋怀砚:“……”
她难得发一次脾气?,原来是因为这个。
宋怀砚看了她半天?,有些被气?笑了:“等到了江南,我补给你,可行?”
江南的糕点……
宁祈的一双杏眼亮了亮,有些忸怩地回答:“那倒也行……”
忽而想到什么,宁祈话?锋一转,认真地问:“你不是找我有事?吗?什么事?情?”
一想到这个,她就有些不耐烦。
方才她和?君则哥哥聊得好好的,这人就如此没眼色,非要过?来打断他?们。就算有事?,这里跟了这么多侍从护卫,找他?们就好了嘛,干嘛非要找她?
而且……她一过?来就找宋君则,就是为了过?会儿能顺理成章,直接和?他?同?行。这小黑莲满腹坏水,在天?水村还想着暗害莫离姐姐,她才不要再和?他?一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