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沈莫离不管不顾地冲入居室,被浓烟呛得咳嗽不止,甚至咳出了眼泪,却?依旧没有停止寻找。倏然间?,她脚步一顿,双眸盈起来微亮的?水光。
她稍稍倾身,将地上?雕纹繁复的?铜盒拾起,而后紧紧地护在自?己的?怀中?。
可还未来得及欣喜,忽然间?,房梁上?的?一块横木骤然坍塌而下,伴随着“轰”的?訇然一声,横在了沈莫离身前!
方才还算平常的?火光,骤然间?升腾数倍,将此处唯一的?出口吞噬殆尽!
黑烟更浓了些,熏得沈莫离几乎睁不开眼,脖颈也似乎被人死死地桎梏,无法呼吸。
她浑身失力,挟着铜盒瘫倒在地面,眼看着浓烟和烈火要将所有的?一切侵没,心底升起一片死寂的?绝望。
——她怕是出不去了。
铜盒在她的?怀中?,仿佛是这片濒死的?土地上?唯一的?慰藉。沈莫离伸手抚摸着它,突然就湿了眼眶。
若能和这些东西,一齐消逝在这烈火之中?,应当也算是个好结局。
就当是还清了,她欠那人的?一切。
她缓缓阖上?双眸,任由两行莹润的?清泪流淌而下。
燃烧着的?烈火如同一片血浪,朝她这边包围而来,一点点侵蚀上?她的?裙摆。沈莫离感知到逼近而来的?灼烫,做好了身死的?准备。
就在这时。
她忽而感觉身子一轻,似有一双温暖的?手环上?她的?腰,而后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中?,陌生无比却?又万分熟悉的?气息将她整个人紧紧裹挟。,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谁……
是濒死的?幻觉么?
她觉得有些好笑,可是须臾之后,颠簸的?感觉以及急掠而来的?寒风令她清醒了些。
不,不是幻觉。
她强撑着睁开双眸,只见自?己正被一个人横抱在怀中?,离方才烈火侵袭的?地方愈去愈远。
沈莫离原本死寂的?心脏,怦然跳动起来。
她扯着男子的?衣袖,努力去瞧,瞧见了男子苍白?如玉的?手,在火光中?破损的?青衣,毵毵摇曳着的?凌乱墨发……
以及在血光的?映照中?,一双极为熟悉的?眼眸。
她忽而哽咽了:“为何要来?”
薛玉垂眸看向她,嗓音沙哑:“我不能看着你死。”
“可我该是你的?仇人。”沈莫离泣声道。
“那是我欠你的?。”
沈莫离喉间?一堵,一时说不出话来。
薛玉带着她冲出居室,不住呼啸着的?夜风令她思绪清明许多。方才脑子一片混沌,她未曾仔细去瞧,如今借着火光,她这才注意到,薛玉的?身上?竟遍布伤痕。
一道又一道,皮开肉绽,鲜血翻涌。
应当是冲来之时,同那帮刺客撕打所致。
而在他的?肩头,她亲手刺下的?伤口未经?包扎,浓稠的?鲜血依旧在流淌着,玷污了他原本整洁的?青衣。
沈莫离眼睫扑簌,泪落得愈发凶了。
她攀住薛玉的?衣袖,红唇颤抖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突然间?,一声惊叫打断了一切:“他们在这里!”
“不管是谁,我们都不能让他活着离开!”
尾音还未落,伴随着疾风乍破的?声音,一片黑影自?火光中?汹涌袭来,如怒潮般不依不饶地朝他们逐近!
“薛玉,你快走,别管我……”沈莫离掺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开口,伸手试探着朝薛玉的?胸膛推搡着。
可他紧抱着她的?动作是那样坚决,任凭沈莫离拼尽全力,也无法撼动分毫。
眼瞧着一道利器刺破长空,划过薛玉的?后背,滚烫的?鲜血四?溅开来,她的?语调也骤然转急:“薛玉!”
而那在火光中?伫立的?颀长身影,依旧没有半分动摇。
他的?目光四?下游移着,在滚滚浓烟中?确认了安全的?方向,抱着沈莫离便往前冲去。
身后,那帮刺客身手也极为敏捷,如疯长的?藤蔓一般缠打上?来,招招致命。薛玉的?后背又落了一道伤,他眼疾手快地从?地上?拾起一把?剑,强撑着同刺客们抗击。
黑烟升腾,火光冲天?,灼得人眼花。
沈莫离挣扎着想?从?他怀中?抽身,可一伸手,却?摸到满手的?血,不由得微微怔愣。
“薛玉,你放下我吧,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薛玉敛眸看了她一眼,薄唇紧抿如刃,却?依旧一言不发。
前方,暗卫急切的?呼唤声隐隐传来:“莫离姑娘!沈莫离!”
薛玉睫羽轻颤,抱着沈莫离的?手添了些力道,心中?默默做
YH
了最后的?决定——
他带着沈莫离掉转方向,朝暗卫的?地方急奔而去。暗卫终于遥遥瞧见了二?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莫离姑娘——”
薛玉眉心微蹙,终于肯松开了手,将沈莫离往前推去:“务必照顾好她。”
身后,无数刀光剑影咆哮着朝这边涌袭而来。
沈莫离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似的?,急声问:“那你呢?!”
他垂眸凝望着沈莫离,似是万分不舍,随后提剑转身道:“我去拖住他们。”
沈莫离当然知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是要用?自?己的?性命,换她的?生!
“不行——!”沈莫离急切地扯住他的?衣摆,“我们一起走!”
薛玉朝着她拽住自?己衣摆的?手,深深地望了一眼,随后伸出手来,一点一点地,坚决地将她的?手拂开。
想?来,这也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拒绝她的?靠近。
身后,一道寒光划破夜幕,朝着他们刺来!
没有时间?了!
薛玉咬牙挥剑,拼劲全力地阻拦住来人,旋即转身呵道:“快走!”
暗卫知晓时间?延误不得,强硬地拉扯着沈莫离,挟着她往前逃生。
沈莫离竭力伸手去拉他,却?只能触到灼热却?又落寞的?空气。她按捺不住,几乎是声嘶力竭道:“不!薛玉……你不能!”
薛玉格挡住刺客的?利刃,艰难地转身看了她一眼,在烈光的?映照中?,眼底隐隐有泪光闪烁。
“莫离,这是我欠你的?……”
他最后如是说道。
沈莫离被暗卫强拽着,离他愈来愈远。她额间?的?碎发凌乱地垂落下来,泪痕满面,不成样子。
“不,薛则安……你从?来都不欠我的?!”
话还没说完。
沈莫离原本凄楚的?神色,骤然僵在脸上?。
——随着利刃刺破皮肉的?声音,她望见一把?锋锐的?长剑,自?薛玉背后狠辣袭来,直直贯穿了他的?胸膛!
“不!!!”
视野中?,猩红的?鲜血自?他胸口迸溅开来,溅落在周围所有人的?身上?,又有死寂的?鲜血流淌而下,融入不断扭曲着的?火焰之中?。
一片又一片,仿佛在火光中?盛开的?红莲。,尽在晋江文学城
“砰——”的?清脆一声,薛玉手中?死死攥着的?长剑,因失力而脱离,跌落在鲜血横布的?地面上?,溅起一圈浮尘。
他终于再也强撑不住,当着沈莫离的?面,在火光之中?,徐徐倒下。
“薛玉!!!”
只一瞬间?,沈莫离仿佛听?不到了所有声音。
眼前,只有纷飞的?血羽,以及那熟悉却?死灭的?双眸。
她眼睁睁地望着他失去生命,原本如玉如松的?身影在夜幕之中?跌落,又融化?在了烈火之中?。
破碎而绝望。
而他此生最后一句话,竟是对她说,这是他欠她的?。
滚烫的?泪水决堤而出,泪珠顺着她的?脸庞滴落,融入尘埃,无声无息。
她看着暗卫带着自?己逃生的?方向,听?着耳畔呼啸的?风声,只觉意识沉浮,眼前一片混沌。
随后,便什么也感知不到了。
破碎
翌日清晨,
宁祈是在昀江下游的幔帐中醒来的。
堪堪拂晓的时辰,远处天边漫上一层浅淡的蟹青色,衬得远山愈加苍茫清寂。
平日里,
按照宁祈的性子,
是断断不会醒得这般早的,只是昨夜儿里经历如此一番生死危机,倒让她后怕不已,提心吊胆了整宿,未曾好生入眠。
昨夜……
宁祈掀开幔帐,
朝岑寂孤冷的旷野望过去,暗自心惊。
昨夜情?况危急,
几乎是性命攸关,若非剑云携暗卫及时赶到,
恐怕这个时候,
她早已丧命在刺客的刀下了。
暗卫护送着?他们匆匆逃离,一路顺江而?下,
直奔宋君则设下的驻扎地,
这才让她捡回来一条小命。
只是……
宁祈目光游移,遥遥地朝沈莫离已被烧尽的院落望过去,
抿了抿唇。
只是一想到昨夜死在烈火中的薛玉,纵使她同他素不相识,还是忍不住连连惋惜。
如此君子,
风华正茂,却?就这般葬身在与他无关的刺客手中,实?在是好不值得。
对了,
也不知道沈莫离现在怎么样了……
昨夜她同宋怀砚先回到营地,同宋君则简单交代一番,
又过半晌后,才有暗卫带着?沈莫离回来。当时的她面色苍白,昏迷不醒,唇色尽失。
也不知是被烈火伤的,还是又遭遇了什么。
之后宋君则也安排了幔帐,让沈莫离暂且歇下,当时的宋怀砚正包扎着?伤口,闻言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算是默许。
现在这个时辰,沈莫离会不会也醒了……
——她得去瞧瞧沈莫离。
这般想着?,宁祈果断地穿上干净的外衫,掀帘而?出,朝沈莫离幔帐的方向走?去。
“去做什么?”她还没?走?出两步呢,身后突然冒出来一道极沉的声线,吓得她浑身猛地一抖。
她惊慌地转身,瞧清了来人,松了一口气,旋即面露疑惑:“宋怀砚?我方才看了半天,也没?瞧见你?啊,你?是哪里冒出来的?”
宋怀砚轻笑:“郡主怕是昨夜危难之时,伤了眼睛。”
他改了在天水村的朴素装扮,换了身华贵些许的装束,依旧是玄衣猎猎,衬得他气息愈发阴魅起来。
又是那朵惯会呛人的小黑莲。
宁祈气得直跺脚:“你?!”
宋怀砚勾了勾唇角,似乎对她的反应颇为满意。他深深地看着?她,倒是也没?再戏谑:“我也只是刚醒。
“你?还没?回答我,你?要去做什么?”
宁祈也不欲同他置气,如实?道:“莫离姐姐不是昏迷了吗?我想现在过去瞧瞧。”
说着?,她便自顾自地掉了身子,朝沈莫离的营帐走?过去。
宋怀砚眉梢微挑,不语,只默默跟上。
驻扎的营地占地不算阔,营帐之间距离很近,很快,二人便到了沈莫离的帐前。
“莫离姐姐——”宁祈伸手掀起幔帐,一句话?还没?唤出口呢,旋即又惊呼道,“莫离姐姐怎么不在这里?!”
宋怀砚侧身瞥了一眼,只见营帐内空荡荡的,何曾有过人影?
“啧,”他眉心不自觉地沉了沉,“这位沈姑娘,倒是个不惜命的。”,尽在晋江文学城
宁祈心跳咚咚,话?音尾调打颤:“诶呀,你?倒是想想,这个时候,她会去哪了呢……”
“会不会……会不会又遇到什么危险?!”
宋怀砚徐徐抬眼,望向天水村的方向,若有所?思道:“她会去哪里,不是显而?易见么?”
“你?是说……她被烧毁的院落?院落都已经成那个样子了,她又去那里做什么,难不成是为了薛玉么……”宁祈喃喃。
“去瞧瞧薛玉倒是好说,”宋怀砚眸色晦暗,“就怕她会一时想不开,为他寻了短见。”
“为他寻短见?薛玉不是她的仇人么……”
宁祈挠挠头,属实?有些想不明白其中缘由,但听?了宋怀砚这番话?,心中忧惧更甚,“我现在就过去!”
*
拂晓之时,天光仿佛为山水覆上一层朦胧的白纱,整个村落恍若还在寂寂沉睡,尚未苏醒。
宁祈赶到沈莫离的院落之时,只见原本雅致的庭院已然化作焦土,廊庑瓦檐都在炽热中悲叹,化作尘埃。
残垣坍杞中,空气中仍充斥着?残存的烟味,令人舌根泛苦,不适地皱起眉头。
她小心翼翼地顿住脚步,觉察到身后跟来的冷冽气息,疑惑问道:“你?来做什么?”
宋怀砚走?上前来,同她并行:“这里不安全。”
闻言,宁祈好奇地觑了他一眼。,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安全?所?以他是特地陪她来的?
这小黑莲,现在居然还有点良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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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眼下她心有旁虑,顾不上思索那么多,便出言道:“我们快去找莫离姐姐吧。”
宋怀砚伸手朝前方指了指,言简意赅:“在那边。”
宁祈怔愣一下,旋即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只见废墟再往远处的江畔,一道清丽的身影正跪在山水之间,双肩单薄,青丝摇曳,说不出的破碎凄凉。
殪崋
在惝恍的天地间,她的背影在风中颤抖着?,犹如一只折翼的蝶。
走?得近了些,宁祈才发现,原来她在哭。
她人性子柔,哭起来也是极哀婉的,无声无息,却?有两行清泪不住地淌下,融入尘埃。
而?她的面前,竖着?一块木碑,其上是染血的几个刻字:
公子薛则安之墓。
看着?沈莫离好好的,宁祈还未来得及欣喜,便又瞧见这块碑,不由得怔愣在原地,凝睇良久,鼻息微沉。
想来,这应当是沈莫离亲手刻下的。其上血迹未干,而?沈莫离的手也早已血肉模糊,不成样子。
觉察到身后二人的靠近,沈莫离轻声开口,声音仿佛被吹散在风中:“薛玉死了。”
顿了顿,补充道:“他是为我而?死的。”
宋怀砚凑上前来,声线是一贯的冷漠:“你?不是恨他么?”
沈莫离哭着?哭着?,听?到这句话?,却?是骤然笑了起来。她面上泪痕遍布,配上艰难的笑容,说不出的可怜。
她似是回忆到了什么,蓦地起身看向宋怀砚,用一种掺着?哭腔的声线泣诉道:“你?不明白,你?们什么都不明白……”
“对一个人避之不及,此生不愿再见,不只是因为恨,还可能是因为恐惧,因为愧疚,因为无法直视自己一颗罪恶却?又血淋淋的心……”
“——因为我每次见到他的模样,都会觉得自己恶心!”
此言一出,宋怀砚原本平和的神情?,倏而?一变。
他猛地抬眼,直勾勾地迎上沈莫离破碎的目光,指节不自觉地蜷曲起来。
便听?沈莫离又道:“从来不是我恨他,而?是他该恨我……”
也许是薛玉的死勾起了她的回忆,也许是他的身死,令她此生再无牵绊。
又或许只是天地苍茫,秋风萧瑟,触景伤情?。
她看着?面前的二人,终于肯说出自己同薛玉的往事。
“你?们只听?闻薛家煊赫,沈家交好,我们二人乃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世人艳羡。却?无人知晓,他的情?谊,本就是我拉他入的陷阱……”
“可我也没?想到,这么多年来,他此心如故,不惜清名,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
“是我害得他,万劫不复。”
……
*
天启六年,隆冬。
彼时的薛家乃百年世族,钟鼎之家,声名显赫,天下景仰。而?当时的沈莫离虽身为沈家嫡女,知书达礼,精通棋画,可沈家到底只是中级商户,在昀北一带的世族中,根本上不得台面。
她行事慎微,平日里恂恂有礼,可如此拼尽全力,却?依旧逃不过被嘲弄、被欺凌的宿命。
她曾在挑选衣料时被人捧高踩低地为难,在赏花宴上被世族嫡女公然嘲弄,就连她的父母,在所?谓的世家豪族面前,都得俯身折腰,伏低做小。
经历了太多,她原本纯善的心不知从何而?起,被杂念浸染了个透。
她无数次辗转反侧,夜不能寐,都忍不住在心底一遍一遍想:
若她能得到无上的权势,便好了。
权势,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讲道理的东西?。
也是她摆脱这样的生活,最有效的东西?。
直到那一日——
谢家在府中设宴,邀请所?有的豪族到场。这样的阵仗原本轮不得沈氏这样的商户之家,但其中发生了一些变故,最后一张拜帖,恰巧落在了沈莫离手上。
那是沈莫离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世面。酒林肉池,笙歌不歇,金石珠宝洒了遍地,竟也无人在意,弃掷逦迤。世家子弟论及京城轶闻,谈笑风生;闺秀们谈论天下最上佳的衣料胭脂,琳琅首饰晃得人眼花。
那些人瞧不上沈莫离这样的商户之女,她就像被隔绝一般,孤自坐在角落中,手足无措。
可黯然神伤之时,她不经意间抬眸,却?在看清角落另一处的男子时,微微一怔。
——那人玉冠墨发,眉目昳丽,一身青衣挺立如松,被冬日曛然的阳光一照,鼻尖、下颌均泛起一层莹润的白光,俊美无俦。
天启六年的初雪,恰如其实?地纷纷而?下,潲到他的身上,衬得他姿容清绝,不似凡尘中人。
惊鸿一瞥。
听?闻周围人的低声议论,她这才知晓,这人便是薛家长?子,薛玉,字则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