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偏偏宁祈正在酒醉中,根本不知晓方?才发生了什么。她若无其事地坐回原位,将椅搭随手?一放,而后随意地整理?下自己的裙摆。意识不清晰,动作也没有章法,将原本凌乱的衣裙堆叠出许多褶皱。
宋怀砚拢回思绪,瞧见她的动作,下意识地伸手?,动作极有分寸地将她的衣摆整理?好。
他重新坐回去,凤眸沉沉,凝视着面前的毒酒,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才经此?一遭,他倒是喉咙有些干,便?又取了个瓷杯,拈起酒壶斟满了酒,徐徐饮下,仿佛这样便?能压下那一瞬间的心念起伏。
他用?余光瞥向面前的少女,忍不住去问?:“你既然是为了宋怀砚而来,那在你眼里……他是什么样的人?”
不知为何,他一贯沉静的声音,竟夹杂了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颤抖。
宋怀砚……
这个熟悉的名字,倒是令宁祈清醒了些许,然而也只是些许。她努力在脑海中勾勒他的模样,轻声答道:“宋怀砚啊……眼睛好看,高鼻梁,薄嘴唇……反正是挺好看的……”
宋怀砚眉心微挑,似是没料到?她会这般说。他喉间溢出一声低笑,接着问?:“然后呢?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人嘛……”宁祈耸起小嘴,似是忽而想到?什么,轻轻“啧”了一声,“这小黑莲,邪的很?!我、我可惹不起!”
小黑莲?这又是哪里来的新鲜词汇?宁祈平日在别人面前……难道就是这么称呼他的?
宋怀砚无奈地摇了摇头?,顺着她的话道:“如此?说来,他倒不是个好人咯。那你怕他么,抑或是说……你讨厌他么?”
“怕……怕是有点吧……”宁祈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梦呓般回答,“这小黑莲……不是什么好人,但我倒是没必要讨厌他呀……”
“他的心思坏……坏坏的!但是……他也挺可怜的,自小在冷宫长?大,没人关心他,也没人记得他……”
“而且……他也不算很?坏很?坏吧……他救过我,也帮过我,其实心里应该挺善良吧……”
从小到?大,前世今生,竟有人说他这个暴|君“可怜”,说他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善良”。
宋怀砚摩挲着手?中的瓷杯,喃喃道:“宁祈,你太天?真了……”
他是要踩着万千尸骨爬上?高位的人。
也是今夜要送她去死的人。
可他看着少女一双纯澈玓瓅的眼睛,喉间却忽而哽住了。
她的眼神那般干净,笑得那般真。宋怀砚想,宁祈方?才说的的确不对,他不是什么不染尘埃的神仙,而是满身脏污的恶魔。
而她,才该是同仙子一般的至纯至真。
晚风四起,月华凉薄,勾勒出二人相对而坐的身形。
宋怀砚垂眸,漆黑的睫羽在风中轻轻颤动,犹如一只折翼破碎的黑蝶。在这般的阒寂中,他竟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素来心狠手?辣,算无遗策,可眼下发生的一切,却早已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轻叹一声,拿起酒杯,再次抿了一口清酒。
见宋怀砚喝酒,宁祈也来了兴致,想再喝一些。她的目光捕捉到?他手?边的那杯酒,想也没想,便?伸手?去拿。
宋怀砚心尖一颤,抬眸看向她。
她手?里拿着的,正是那杯灌了蛇毒的酒。一杯下肚,便?是宣判了她的死期。
少女对一切浑然不觉。她只当那是一杯仙酎,迫不及待地要饮下去。
那杯毒酒,即将要送到?她的唇边。宋怀砚定眸看着宁祈,喉间一涩,在这电光火石间,忽而想到?了许多许多。
他想到?自己重生初次见到?宁祈,她便?与上?辈子不一样了。她活泼天?真,虽闹过许多笑话,可心地却是那般纯善。
她真切地关心他,是在他受伤后唯一送药的人,也是在雨夜中,第一个为他撑起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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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想到?与她相处的日日夜夜,想到?她的唇曾与他的肌肤相擦,想到?在暖阁中的那一个吻……
无数的蛛丝马迹,都?告诉宋怀砚,眼前的这位少女,并非是前世的长?宁郡主。
她只是宁祈。
而他现在,似乎也并不想除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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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风裹挟着少女的甜香,徐徐在他的鼻尖萦绕。他嗅着这股清香,望向她如水的眸子,只觉有一种异样的情愫在自己心底不断地升腾。
那是他两辈子,从未体会到?的感觉。
他发现自己并不讨厌她,更不恨她。
他望向少女在月光之下的窈窕身形,一颗心脏跳得愈发急促起来。
——他似乎……似乎有点喜欢她。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便?被他自己慌忙打断。
他看着宁祈即将喝下去的毒酒,呼吸一抖,匆忙起身,挥袖将那杯酒打翻。酒杯跌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出好远。
那些淬满杀意的毒,也分毫不剩了。
宁祈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她晃颤着身子站起来,后退两步,疑惑道:“怎……怎么了……”
宋怀砚望着地上?的酒杯,呼吸急促,眼尾不知何时浸上?一层水红。
他回眸看向宁祈,半晌之后,哑声道:“没什么。”
“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声音平淡,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过往
酒醉之中,
宁祈的五感都仿佛被覆上一层轻纱,不住地朦胧摇曳。隐隐感知到什么,却也并不明?晰。
她的脑子有些迟钝,
朝地上的酒杯瞥了一眼,
也没觉得有何异常。听到面前人要送她回去,便轻呢了一句“好呀”。
说着,她便扭着步子,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
宋怀砚瞧了她一眼,竭力将自己的思绪抚平。他俯身,
将地上的酒杯拾起,稳稳地搁置在桌案上,
这才转身前行。
他还没迈出?两步,只见少女一个不稳当,
晃悠悠地就要踉跄倒地。他轻叹一声,
只好上前扶住她,瘦削而骨节分明?的手拢上她的腕子。
迷迷糊糊中,
宁祈也分辨不出?他是谁,
却也放心地朝他的身侧靠过?去,好似他才是周遭唯一的安稳之物?。,尽在晋江文学城
感
弋?
受着她的靠近,
宋怀砚敛下凤眸,也没多说些什么,只徐徐带着她往前走。
烛光明?灭,
宫道?悠长。
后花园中的林声阴翳,水榭中的欢声笑语,绵延许久的筵席喧嚣,
通通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渐渐的,他几乎什么也听不到了,
耳畔只有少女不匀的呼吸声在空中弥漫,时不时还在呢喃着他听不清晰的话?语。
天?地之间,恍若只余下他们两个人的气息。
宋怀砚原以为此路岑寂安宁,自己就这般送她回去。可还未行至半途,宁祈的酒劲仿佛又冲上来了些,忽而变得很不安分。
她嘴里似是低骂着什么,忽而又是哼哼唧唧的,小声嘟囔着,每个字都仿佛黏在了一起,含糊不清。
宋怀砚本也不欲管,可她嘀咕了几句,忽而便不愿意走了。
他便只好停下步伐,往她身边凑了凑,开?口问:“什么?”
宁祈缠着他的胳膊,跺了跺小脚,脆声道?:“我走不动了……你、你背我!”,尽在晋江文学城
背她?
宋怀砚皱了皱眉,并不想?理会她这般荒谬的请求。可在酒醉之中,她的力气却也这般大,死死地抱住他的胳膊,不肯松手。
他便只好安抚道?:“距离也不远,很快就到了。”
可他的话?,宁祈哪里听的进去。瞧着他沉肃的神色,宁祈只当自己被拒绝了,忽而猛地撒开?了手,孤自站在原地。
宋怀砚以为她答应了,便松了一口气。
可他正要再次上前扶住她,却忽而看见面前的少女垂丧着小脸,双肩不住地颤抖着。
紧接着,她竟忽而小声抽嗒起来,一下接一下的。
——她竟然?哭了?
宁祈猛地抹了一把泪,哭噎着说:“这么久没见了,你都不愿意背我一下……你还是我亲哥吗?”
她这么梨花带雨的一哭,竟让宋怀砚方寸尽乱。
面对旁人的诬陷,他可以用尽手段去算计;面对锐利的锋刃,他可以决绝地举刀相迎。
可面对宁祈的泪水,他竟有些手足无?措了。
这一夜,他向?来算无?遗策的心计,屡屡崩裂。
因为宁祈。
他身上的气息再次乱了一瞬。望着宁祈委屈的样子,他只好尝试着伸出?手,缓缓为她拭去面上的泪水,轻声道?:“别哭了。”
声音很冷,面色是一如既往的阴沉。宁祈愣了下,看了他一眼,泪竟落得愈发凶了。
宋怀砚:……
他看起来……有这么可怕么?
他收回了手,轻叹一声,只好向?前俯身下去,将她背起。
只一个动作,宁祈的泪便倏而止住。她笑吟吟地爬上他的背,由着他将自己背起,双手自觉地环上他的脖颈。
到底是个姑娘心性。
宋怀砚无?奈地摇了摇头,背着她徐徐向?前走去。
少年肩膀宽阔,力气也大,背着她也并不费力。他的步伐很稳,让宁祈也跟着安静了许多。
走出?几步,想?到什么,宋怀砚又问道?:“你方才叫我什么?哥哥?”
宁家的独女,竟有个亲哥哥?
他对她的来历过?往颇为好奇,便开?口去问。
一提到“哥哥”,宁祈倒是反应很快,轻声答道?:“对呀……”
她拢着宋怀砚的脖子,往边上侧了侧,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又忙否认道?:“不对……你不是我哥哥……”
“我的哥哥,才没有你这么凶呢!”
宋怀砚嗤笑一声,顺着她的话?说道?:“这么说来,你哥哥是个很温柔的人了。”
“对呀,他很温柔,对我也特别特别好……”宁祈似是陷入回忆之中,沉吟半晌,声音忽而变得很轻很轻,似是要被风吹散,“只是……三年前,他便去世了……”
“再也没有人对我那么好了……”
竟是去世了。
宋怀砚心中喟叹一声,正要出?言宽慰,却听宁祈再次开?口,蚊呐般道?:“对你这般好的人,却又忽而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你懂不懂?”
她忽而变得执拗起来,一遍遍问道?:“……你懂不懂?”
此话?一落,宋怀砚原本沉寂的双眸之中,难得撕扯出?几分痛意。
他望着不远处冷宫的方向?,稳住呼吸,过?了良久才答道?:“我懂。”
宁祈忽而沉默。
夜色迷离,身后的少女意识也模糊不清。在如此情?形下,宋怀砚也不知为何,竟难得生出?一股勇气,将内心深处最隐秘的痛苦抽丝剥茧开?来。
他轻启薄唇,嗓音喑哑:“自小在这深宫之中,只有母妃是唯一肯对我好的人。除了她,所有人都肆无?忌惮地欺辱我,想?要折磨我,除掉我……可我记挂着母妃的良善,便将这一切都忍了下来。”
“可我太?天?真了,竟没料到……我的母妃,也死在了他们手中……”
他还记得那年中秋,枯木飘零,漫天?飞霜,天?地之间一片苍茫死寂,似是将无?数希望都埋藏吞蚀,只余下无?尽的悲伤与虚无?。
沉甸甸的绝望覆盖着碧瓦朱薨,冷宫更是凄清寂寥。少年劈柴回来,双手皲裂得不成样子,内心却是轻盈愉悦的,想?着尽快回去,给母妃道?一声中秋安康。
中秋,也是他的生辰呢。
可他没想?到,等着他的不是母妃温暖的笑,而是一道?轻飘飘的白绫。
一个沉甸甸的人命。
太?监用白绫死死地勒住她的脖子,她满脸涨红,气息微弱,早已说不出?一个字来。
宋怀砚厉声嘶吼着扑上前来,怎奈少年身形单薄,寡不敌众,被一帮太?监轻易地拦下,将他死死地按在地面上。
他衣着单薄破旧,肌肤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狠狠相擦,很快便裂出?几片伤痕。暗红色的鲜血裹挟着少年的无?力与绝望,徐徐蜿蜒而下。
染透了他的玄衣,也染红了母妃整洁的衣摆。
他拼了命地去挣扎,喉咙喊哑,目呲欲裂,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妃死在他面前。
然?而这还不够。待他的母妃没了气息,那太?监们为了泄愤,还在她的尸身之上狠狠唾骂、鞭打,他去拦,得到的是遍身狰狞的血痕。
最后,她的尸身是被拖走的,连个草席都未曾裹上。
她死不瞑目。
那日?,少年绝望地跪在冷宫的落叶之中,最后只哑声问了一句话?。
他问,这是谁的命令,是谁要杀他的母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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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监冷笑着告诉他,是陛下之旨,是天?命难违。
是他的父皇,杀死了他的母亲。这皇宫里所有欺辱过?他们的人,都是帮凶。
仇恨的种子一经萌芽,便裹挟着杀气恣意生长,再难回头。
太?监说是天?命难违,是天?命害了他最重要的人。
那么,他便要成为天?命,不死不休。
其后的日?日?夜夜,他变得愈发孤僻狠毒,学会了无?数阴狠的手段,害死了无?数人。
那些残害过?他的太?监,瞧不起他的贵胄,他的兄弟,乃至他的父皇……最后,都死在了他的脚下。
他报了仇,孤守在深宫之中,所有人都憎恶他,却也惧怕着他。
无?数次月圆之夜,他都会踩着冰冷的月光,来到冷宫,踏入母妃生前居住的地方,抚慰她的亡魂。
大仇既报,天?命已得。
可那个待他最好最好的人,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宋怀砚望着冷宫的方向?,忽而有些哽咽。
这么多年了,他从未过?中秋,也再也没有过?过?生辰。中秋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对他而言,只是一摊绝望的血,以及滔天?的孤独与冷意。
这些话?,他当然?没有告诉宁祈。
一路徐行,很快,他们便来到了冷宫之前。瘆骨的冷意从四面八方攒聚而来,几乎要锁住宁祈的感知,令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下。
这一路,她倒也踏实许多。
宋怀砚在冷宫前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朝里望过?去,眸光霎时变得有些复杂。
他徐徐俯身,将宁祈放了下来,扶着她靠在冷宫的门前,温声交代:“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不会走太?远。”
宁祈疏懒地倚着门前的柱子,
YH
打了一个哈欠,也不知道?听懂了没,只一股脑地点?头。
宋怀砚微微颔首,而后朝里迈去。
冷宫枯林盘虬交错,连一轮满月都能被阴翳的枯木所遮挡,目之所及只有一片浓稠的黑寂。宋怀砚墨发玄衣,几乎融于这无?尽的夜色之中。
他行至母妃生前的宫殿前,顿住脚步。
他微微躬身,自袖中取出?几柱未燃的香,安插在母妃死去的地方,算是祭奠。
四野岑寂,冷宫荒僻无?比。宋怀砚一时情?绪难控,自言自语道?:
“母妃,儿?臣又来看你了。”
“重走一遭,可今年的秋日?也格外难熬,我连您的画像也没有护住……母妃,儿?臣为什么就不能回到从前呢?这样,儿?臣或许也能拼命改变些什么,也许你也不会死在父皇手中……”
也许,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再像前世那般了。
他轻叹一声。唯有在母妃这里,他才能有些孩子气地感慨,喃喃道?:“母妃,今日?是儿?臣的生辰,您也该为儿?臣开?心吧……”
话?还没说完,周围的空气忽而被一阵甜香惊扰,将他的气息蓦地搅乱。
他微微蹙眉,下意识地侧眸,只见宁祈不知何时竟跟了过?来,歪着脑袋站在他身侧,长长的影子将他的身形覆盖。
她的步子晃了晃,勉强稳住身形。看着宋怀砚,她忽而笑起来,双颊浮上两个梨涡,笑容明?媚粲然?:“你说什么……今天?……是你的生辰诶!”
玉佩
宋怀砚沉湎过往回忆,
未有防备,少女突如其来?的靠近令他猝不及防。他如同之前无数次“祭奠”母妃那般,察觉到一丝异样的动静,
便下意识地侧步,
将?那几柱未燃的香踩碎在泥尘之中,旋即回头看向她。
少女灿烂如阳的笑,尽数映入他的眼?帘。
他就这般望着?宁祈,指尖停凝,鼻息微窒,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本就无须防备她。
她本就纯真无?邪,
此刻酒醉之下,对他更是毫无威胁。
于?是他渐渐放开呼吸,
方才紧绷的脊背亦放松些许。想到宁祈方才的疑问,
他略一斟酌,不大自然地“嗯”了一个音节。
便见面前的少女,
脸上笑意愈发深切了。
她双颊之上酡红未减,
吐息仍混晕着?迷离的酒气,醺然醉人。听到宋怀砚的回答,
她忽而?雀跃起来?,欢快地拍着?小手,笑嘻嘻地凑上前来?:
“宋怀砚,
生辰快乐呀!”
声音清脆,宛若鸣泉流涧,在这般阒寂的夜色中更是分外好听。
话音落下,
宋怀砚遽然一惊,眸中闪过几分诧然之色。
她脑子不清醒,
这个时候倒也认出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