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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耳听林飞一针见血地点穿了自己的目的,蔡吉不禁饶有兴致地跟着问道,“哦?那依正杰之见,平叔能否成功?”

    “难。”林飞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道。

    蔡吉没料到林飞会如此作答,忍不住脱口追问,“此话怎讲?”

    林飞瞥了一眼楼下踌躇满志的何晏,淡淡地说了一句,“平叔谈玄,固然玄妙,然终比不得经学务实。”

    蔡吉听罢林飞所言,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两汉的经学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相比魏晋的玄学确实更为务实。并且两汉的官吏无论是在学识上,能力上,还是在德行上都强于魏晋。事实上蔡吉也并没有打算用玄学来完全替代儒学。何晏只是她用来打破名教束缚,开放社会风气的先锋官。相比之下蔡吉倒是对墨学更感兴趣一些。墨家注重科技生产力、注重用工商实业以及“今天下无大小国,皆天之邑也。人无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君必有弗弗之臣,上必有詻詻之士”等等主张都与后世的诸多理念不谋而合。

    想到这儿,蔡吉又改口向林飞问道,“若换做墨学,可能成事?”

    听闻蔡吉提起墨学,林飞心头由不得怦然一动。但理智却又告诉他就算换成墨学胜算可能还不及何晏的玄学。因为之前墨门也曾以方术为幌子接触勋贵甚至帝王,想要借助上层人物的力量来推行墨家的理念,可是无一例外都已失败而告终。倘若说脱胎于道家的玄学还能被士林所接受,同儒学还能拼个孰强孰弱。那墨家在士林眼中则俨然就是不入流的歪门邪道。于是林飞苦笑着自嘲道,“论口才墨门诸子可不及平叔万分。”

    “正杰此言差矣。仲苗此前在鹿鸣楼讲授墨学,亦是颇受各地士子推崇。由此可见只需方法得当,墨学定能再现辉煌。”蔡吉说到这儿顿了一顿,冲着已经陷入沉思之中的林飞,兴致勃勃地提议道,“正杰,汝说若将墨学与玄学相结合,会否会更受欢迎?”

    诚然蔡吉之前已经实现了诸多奇迹,林飞还是被眼前女子天马行空般的想法吓了一跳。要知道墨家早先虽也曾与太平道合作过。但双方的合作并非是将两家学说合二为一,而是由墨门出人出技术协助太平道夺取天下,待张角登基称帝后再许以墨家钜子国师的地位。事实上墨门若真有心与其他学派合作,早在当年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便可选择与汉廷合作。因此就算蔡吉的提议可行,林飞判断墨门的长老为保持自家学派的纯正怕是也不会答应下来。

    蔡吉眼见林飞陷入了沉思默不作声,猜想对方多半又是在担心墨门长老的反应。在经过多次试探之后蔡吉已然认识到这个时代的墨家固然是活跃于各方势力之中,但其在本质上是个颇为保守学派,正是这种固步自封做派令曾经声名显赫的墨学在之后的千年之中几乎消声觅迹。直至西方凭借着坚船利炮肆虐中华,方才有人想起从故纸堆里寻觅墨学的踪影。而如今的蔡吉也没有耐心再继续同墨门干耗下去。

    于是下一刻就听蔡吉语重心长地同林飞说道,“正杰,墨家乃显学,理应如儒家、道家一般与时俱进。孤有心集各派所长另立新学,却不知贵派可否有心与孤携手合作。”

    蔡吉的一席话语令林飞颇为动容,且见他长袖一振郑重其事地抱拳道,“余会将此事转告本门长老……然则就算长老无心合作。余亦会助君上扬墨学。”

    蔡吉深知林飞能说出这番话已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她旋即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道,“善,有卿相助,孤何愁大业不成。”(。)

    第七节

    孤之所欲

    话说蔡吉之所以会一次又一次地透过林飞向墨门挥舞橄榄枝,一来是想招纳更多的墨门人才为己所用;二来则是因为墨学与儒学同属正统的显学,有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和较高的学术价值。借墨学之名对外传授自然科学,能让科学在士林中以显学的姿态示人,免得被人误会为方术,甚至污蔑为巫蛊之类的旁门左道。要知道蔡吉向来反感外界对她的各种神话。虽然碍于战略需要她暂时还无法对外解释“山崩地裂之术”、“聚砂成盐之术”的奥秘。但蔡吉始终认为科学归科学,宗教归宗教,任何借科学知识来宣扬宗教的做法都是在亵渎科学,愚弄民众。

    所以蔡吉不仅在讲武堂开设了算学、墨学等专科传授自然科学,还像扶持何晏那样扶持段芝作为青州墨学的代表人物。段芝也着实没让蔡吉失望。这位已过而立之年的书呆子,或许论风度不及何晏,论口才不及林飞,论声望不及徐岳,但他有一颗真挚的求知心。早前蔡吉也曾封段芝为工部侍郎,却被他一口给回绝了。段芝给出的理由倒也简单,“余要治学,莫以俗事相扰。”值此血雨腥风、尔虞我诈的乱世,君主许以的高官厚禄竟被段芝当作“俗事”来推脱,难免会被人耻笑为“傻子”。但也正是这份淡泊名利,一心求学的赤子之心令段芝名扬士林,进而吸引了一批年轻学子将其奉若导师。

    值得一提的是前来向段芝拜师学艺的学子绝大多数出身富裕家庭甚至有些还是名门子弟。而那些家境贫寒的学子则更加倾向于研习经学,毕竟学好算学、墨学也是需要一定天分的。无独有偶后世隋唐年间需要加考诗赋的进士科固然荣耀显贵,能挂花游街、曲江赐宴,连带士林华选也是进士科的专称,但多数学子还是会选择去考明经。因为诗赋不仅讲究天分,还需要长期的艺术熏陶。相比之下死记硬背的经学才是寒门子弟通往仕途的捷径。

    蔡吉对此倒也看得很开,数、理、化的研究本就是智慧与金钱的结晶。世家豪族肯投钱投精力研究科学未尝不是件坏事。更何况加试数理化取仕总好过加试诗词赋取仕。

    不过近期段芝并没有在鹿鸣楼开讲,这倒不是说他视鹿鸣论坛为“俗事”。而是因为今日乃是段芝成亲的大日子。至于新娘正是当年放言要嫁“骑骏马、穿银盔、美须髯的大英雄”的令狐九。

    这不,听完何晏谈玄蔡吉在一干侍卫簇拥下出鹿鸣楼。就见早已在外等候多时的铃兰躬身行礼后,趋步上前在蔡吉的身旁耳语了几句。蔡吉听罢铃兰所言抬头看了看天边泛红的夕阳。继而转身饶有兴致地向身后的林飞问道,“今日仲苗大婚,正杰可去道喜?”

    林飞捻须颔,“难得仲苗大喜。岂可不讨杯酒喝。”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双双登上马车,驱车前往位于城南的的段府。段芝与令狐九的婚礼属于典型的汉家婚礼,从酒宴、奏乐到撒帐、闹洞房一应俱全。蔡吉的车驾还未到段府,远远就见段府大门张灯结彩好生热闹。

    得知国君莅临。现任段家当家段融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出门相迎道,“君上驾临,未曾远迎,罪过,罪过。”

    蔡吉对着诚惶诚恐的段融摆了摆手道,“今日仲苗大喜,没有君臣,只有亲家,段卿不必行此大礼。”

    听闻蔡吉自称“亲家”,段融由不得两眼放光。心中一阵窃喜。须知早前就曾有人认为以段芝今时今日的地位明媒正娶个婢女实在太过委屈。段芝虽说从不在意外人的闲言碎语,身为兄长的段融却是难免会有些遗憾。要知道在蔡吉乱入之前,段家固然是通过兼并土地,贩卖私盐成为了富甲一方的大地主,可出了黄县、出了东莱还真没什么人会把段家放在眼里。如今段家好不容易出了段芝这么个名动士林的学者,依照这个时代的标准名声鹊起的段芝理应娶个书香世家的闺秀,进而通过联姻提高段家地位才是。不过考虑到令狐九既是管承的表妹,又是齐主的亲信,段融此刻细算下来觉弟弟的这桩婚事倒也不算太亏。不过表面上他还是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连连自谦道。“岂敢,岂敢,君上请。”

    上了正厅段融奉蔡吉坐在座,跟着又派人将其父段奎搀扶来正厅见驾。且见这位曾经多次与蔡吉斗法的“三老”。而今已是肢体僵直、目光呆滞,浑然不见昔年的精明与强干。据说早在七前段奎便已6续出现了易忘事,常迷路,乃至不识人等症状,段融为此还曾求医于华佗。可就算是两千年前的神医也治不好被后世称为老年痴呆的癔症。所以自打五年前起段融便开始取代其父称为段家新一代的当家人。

    蔡吉当然不会同一个老年痴呆患者多计较什么。事实上若非今日段芝大婚,段融都不会让他老爹出来见人。不多时司仪宣布新人拜堂。就见一席新郎装束的段芝红绸牵着同是新娘装扮的令狐九,惹得周围一干宾客连连起哄。

    一通热闹的仪式过后,段芝与令狐九开始逐一向在场的宾客敬酒。当头一杯,自然是先敬蔡吉。望着面前在段芝身旁小鸟依人的令狐九,蔡吉不由地想起了自己与令狐九头一次见面时挨她巴掌的情景。令她一时忍不住感慨万千地朝令狐九打趣道,“阿九,仲苗迎亲可曾骑骏马,穿银甲?”

    蔡吉的戏言令狐九回忆起了昔年的“豪言”,一时羞得双颊飞红,但她嘴上还是颇为自豪地回答道,“仲苗虽未骑骏马,穿银甲,然在阿九心中仲苗就是大英雄。”

    段芝见令狐九当众称他为大英雄,亦是涨红了脸一个劲地在旁边傻笑。说起来他与令狐九之间的故事其实很简单,就是蔡吉派段芝给令狐九等人授课,两人相处久了互生情愫。然而这份简单的情缘对于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享有的。此刻蔡吉眼角的余光就扫见身旁的铃兰眼中透着股子怅然若失,遂将话锋一转说了几句应景吉利话,便让人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对玉如意赠予眼前的新人。

    蔡吉的玉如意固然贵重,但在段融的贺礼面前却是黯然失色了不少。段融赠予新人的是三匹极为罕见的花布。布匹的质地柔软舒适,花色带着极其浓郁的异域风情。最为重要的是此布非麻非丝,显然是由一种众人从未见过的纤维纺织而成。

    且就在众人对段融所赠礼品啧啧称奇之时,蔡吉倒是一眼认出这三匹是蜡染过的棉布,于是脱口而出道。“此乃棉布乎?”

    段融赶紧拱手应答道,“君上好眼力。身毒国有木棉,名唤吉贝。吉贝所织之布名曰白氍。此布正是身毒氍。”

    身毒是汉朝对印度地区的称谓。吉贝则是古人对棉花的别称。所以照段融的说法这三匹布应该是极其稀有的印度棉布。之所以说稀有,是因为这个时代的中原地区尚未引种棉花。而闽、广地区的木棉则主要是填充衣物用来保暖的,并不适合纺织。所以在后世极为常见的棉布在汉末还属于稀有的舶来品。

    蔡吉作为穿越者心知棉花和棉布最迟终将在唐朝传播到中原。并在宋朝得到普及。考虑到这是一条不错的财之道,蔡吉便向段融询问道,“伯明,可否将贝吉引种至中原?”

    听闻蔡吉有心在齐地引种棉花,段融不禁面露难得道,“回君上,交州倒是有木棉,然木棉喜湿热,恐难移栽中原。”

    蔡吉听段融这么一说,也觉得有些道理。毕竟引种外来物种总得先有个过渡。且见她低头沉思了片刻又向段融提议道。“伯明言之有理。却不知南方可有无主之地,或可用来试种身毒吉贝。”

    “南方无主之地?”段融经蔡吉如此一提醒,顿时脑中灵光一闪。下一刻就见他回过头冲着一个年约三十的壮实男子招呼道,“安章,汝曾言会稽东南有巨岛,岛上可有人烟?”

    被称为安章的男子赶紧走出人群抱拳道,“回东主,巨岛去郡二千里。土地无霜雪,草木不死,四面环山。山中居有山夷,人皆髡头,穿耳,夷酋各号为王。”

    蔡吉根据男子的描述大致可以判断段融等人所说的“巨岛”多半就是台湾岛。于是她又跟着求证道。“此岛可又称夷州?”

    安章先是微微一楞,旋即心悦诚服地拱手道,“君上英明,闽人确实称此岛为夷州。”

    蔡吉听罢对方所言心中顿时就有了底。台湾与闽越地区的民间一早就有往来。历史上孙权正是听说夷州有数万人家,掳来可以补充民力,扩大兵员。所以才在黄龙二年(23o年)春派遣将军

    卫温、

    诸葛直率领万余名官兵“浮海求夷洲及澶州”。当时孙权的这支部队在台湾驻扎了大约一年时间,后因军士水土不服才返回大6。蔡吉的目标不在于掳掠人口,而是打算在台湾岛的北部开设港口建立一个据点。该据点一方面可以为南下的商队提供补给,另一方面也可试种一些商队从东南亚引进的农作物。此外台湾岛气候怡人十分适合种植甘蔗,其在后世有“亚洲糖缸”之美誉。倘若能在岛上开拓出甘蔗种植园,那蔗糖必将成为齐国另一项特色产品。

    越想越觉得方案可行的蔡吉立马便向段融点头指示道,“此岛可用。伯明,汝组建船队,浮海夷洲开港建寨,若能种出贝吉、香料、甘蔗等物,则日进斗金不在话下。”

    段融听罢蔡吉为其描绘的诱人景象,不禁也随之跃跃欲试起来。莫看这位段家大老爷已经年过四十不再亲自领队出海,段家的船队却是已然由十年前几条海船展壮大到了大小近百余艘海船。商队最远一次甚至到达了印度洋上的黄支国,段融所赠的三匹蜡染棉布就是自黄支国购得的珍品。至于刚才被段融点名的顾安章则是专替段家走南洋路线的船老大。也正因为如此,段融才能深切体会到蔡吉的良苦用心。

    须知夷州虽与会稽郡相隔两千余里,但相比黄支国等海外番邦,夷州离中原还是比较近的。倘若如蔡吉所言将海外番物移栽到夷州,那将意味着商队能缩短一半甚至八成的路程得到海外奇货。而且蔡吉的诸多奇思妙每次都被证实是有的放矢。故而段融相信蔡吉选择在夷州开设港口必然能如其所言让段家一笔大财。

    有道是富贵险中求,汉朝人可以为了海外奇珍异宝可以驾驶帆船乘着季风花上大半年的时间由太平洋远航到印度洋。在离大6两千里外的岛屿上开建港口之类的粗活自然也难不倒汉朝的商人。就见段融拱手一拜道,“诺,臣必不负君上重托。”

    蔡吉得了段融承诺心情大好,旋即素手一挥道,“今日乃仲苗与阿九大喜之日,浮海建港之事稍后再议。”

    众人听罢蔡吉所言,或是在心中暗暗盘算如何在即将筹建的夷州港中分一杯羹,或是转而向两位新人道喜,更有甚者还有好事之徒聚在一块儿交头接耳地筹划起如何闹洞房来。偌大个正厅刹时便沉浸在了一片欢腾之中。

    蔡吉坐在主坐上,饶有兴致地环顾着四下氤氲的灯光中行着酒令的男子,笑着花枝乱颤的妇人,抢着喜糕的孩童,乃至枯坐在一旁脸上似乎焕出光彩的段奎。面对此等热闹祥和的景象,一股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在她的心中油然而生。

    下一刻坐在蔡吉身旁的林飞与铃兰不约而同地听到他们的君上兀自呢喃道,“此乃孤之所欲也。”(。)

    第八节

    医署病坊

    蔡吉有孕在身不便饮酒,故而仅在喜宴上逗留了片刻,便离了段府摆驾回宫。却不曾想她刚一回宫,便有内侍来报,说是华太医已在內苑候驾多时。蔡吉这才想起自己今日还没做例行现场。于是她一面遣人召华佗觐见,一面则在侍女的服侍下迅洗漱更衣。待到蔡吉净过手面,换上常服,坐上软榻,恰好内侍领着华佗进得殿来。

    “太医令华佗叩见君上。”华佗趋步上前冲着堂上的女君主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然而还不等蔡吉劝其起身,这位须皆白的名医却又突然将话锋一转,郑重其事地告诫道,“孕妇不宜饮酒,还请君上保重身体。”

    原来蔡吉先前洗漱草率了一些,身上尚残留有酒香味。此刻被华佗一语点穿,这位叱咤一方的女诸侯由不得像个被抓住小辫子的孩童一般,两颊飞红着讪讪道,“今日仲苗与阿九大婚,孤小酌了一杯,往后必不犯戒。”

    华佗见蔡吉虚心认错,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进而取出托枕开始替其诊脉。其实华佗也知蔡吉并不是个任性妄为的人,只是特殊的身份令她比寻常孕妇甚至男子更要劳心劳力些。也正因为如此华佗才需要每天都给蔡吉把脉检查以保证她腹中的胎儿安然降生。

    “君上脉象圆滑流利如按滚珠,乃气血旺盛养胎之现象。然就算如此,君上亦不可掉以轻心,要心平静气,切不可忧思过度。”华佗手捻长须,一边替蔡吉诊脉,一边循循告诫道。

    蔡吉听闻胎儿无恙,不由自主地将手抚在了微微凸起的小腹上。关于是否生子的问题蔡吉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诚然在古代生育风险甚高,外界也一直都存有让她收养子做继承人的呼声,但养子在法理上终究比不得亲子服人心。何况蔡吉以女身争天下根基本就弱于其他男性诸侯,再收养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做继承人无疑会削弱她的统治。毕竟除了太史慈、郭嘉、庞统、贾诩、赵云等与她义气相投的同伴外,绝大多数追随她这位女诸侯的文武之士所追求也仅是出人头地、封侯拜相而已。对于这些追随者而言一个拥有君主血统的合法继承人是他们未来封妻萌子的保障。

    此外站在蔡吉的角度上而言,分封诸侯也好,统一天下也罢都仅是她征途中的一个阶段而已。引导大汉帝国避开五胡乱华完成变革才是她的真正志向。这一目标不可能一蹴而就,甚至还可能需要花上几代人的努力方能达成。正如秦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方得以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所以蔡吉需要有一个团体来继承她的志向并不断加以调整、展、推进。而在东汉末年最牢固,最密切的联系莫过于宗族血缘。所以在权衡了一番利弊之后蔡吉最终还是决定放手一搏亲自生下继承人。

    好在蔡吉身边有当世名医华佗从旁护驾,令她能在两千年前的汉末安心产子。只是这样一来华佗就无法再像从前那般手持金箍铃,四处奔走,为中原地区的百姓施医赠药了。要知道秦汉时代的医疗体系还十分简陋。汉朝的太常及少府之下虽设有太医令、太医丞,但属太常者,为百官治病;属少府者,为宫廷治病。由此可见汉朝的医官只为君王和官僚服务,民间医疗则主要是靠世医、铃医和巫医来完成。这其中子承父业世代行医的“世医”医学素养最高,最受古人推崇。铃医是经常游走于广大农村地区的走方医,由于他们以串铃招呼病家因此而得名。铃医的医术大多来自师傅口授,往往会有独到之处,甚至能以少数药草和简便的医疗方法治病。但另一方面铃医的医术又参差不齐,且时会有骗子借行医之名招摇撞骗,令人防不胜防。巫医,顾名思义就是用画符、念咒等巫蛊之术,以驱除鬼神作祟,治疗疾病。早前张角的太平道就是通过巫医来在民间展教众的。

    华佗作为出身谯沛医学世家的世医,常年以铃医的身份游走乡里,实乃中原百姓的福祉。如今蔡吉将华佗留在身边替其安胎,对于地方上缺医少药的老百姓而言自然是巨大的损失。

    好在作为补偿,蔡吉已经在齐国境内自上而下建立起了一整套包含了医学院、太医院、医署、病坊等设施的医疗系统。这其中“医署”相当于后世的医院,分州、县两级,每个医署均设有“病坊”用来收治各种病患。医院的概念并不是蔡吉从后世带来的。事实上早在春秋时代,管仲便在齐国的国都临淄设立了残废院,用以收留收容残疾人。到了秦代中国开始出现用以收留麻风病人的专属机构。近一点来说,在延熹五年,汉度辽将军皇甫规征陇右时,因为军队中生流行病,死亡的占十之三、四,皇甫规便将传染病患者安置在临时指定的庵庐中,使之与健康的士卒隔离,并亲自巡视,给予医药。当然由于古代的医疗形式主要是个体行医,这些类似医院的机构与设施仅是一个补充,不仅数量少,规模小,且常不固定,条件差。

    蔡吉虽有心效仿后世建立面向大众的专业医院,可受这个时代条件的限制,一些地区的县医署往往仅有一名医师坐堂,甚至在某些偏远地区两、三个县只能公用一个医师。对此蔡吉一方面贴出榜文招纳世医、铃医乃至太平道的巫医出任医署医师,另一方面则在讲武堂开设医学院用以培训医护人员。至于齐国境内的医属则统归太医署管辖。

    正因为蔡吉做了这些安排,华佗方才没有像历史上拒绝曹操那样拒绝蔡吉。现如今的他除了呆在蔡吉身边做蔡吉专属的保健医生之外,还负责在讲武堂授课以及以太医令身份管辖整个太医署。当然以华佗的脾气与才华是不可能整日呆在官署处理繁琐的政务。故而在太医令之下,蔡吉又另设太医丞一人协助华佗管理行政事务,药丞一人管理药剂,方丞一人主管药方。其中药丞由华佗的弟子李当之出任,此人著有《李当之本草经》,尤为精工于药学。出任方丞的医官亦是华佗的弟子,名唤樊阿。莫看此人其貌不扬,却是极为擅长针灸,被人尊称为“神针”。

    不过就算医署缺乏足够的医师,蔡吉也并不打算偃苗助长。毕竟事关人命,不可草率行事。所以就算医学院的部分学生来自医学世家或者本身就是太平道的巫医,又有华佗、李当之、樊阿等名医从旁指导授课,蔡吉还是本着宽进严出的原则将医师的选拔纳入科举考试。也就是说医学院的生员必须得在学院学满三年方可参加考试。

    此刻想到明年开春龙口将举行第三届科考,并且这一届科举考试将开设医科,蔡吉不禁饶有兴致地向华佗询问道,“明年开春,孤将在龙口开科取士,医科过试者将直接授官。依先生之见,此番过试者能有几何?”

    耳听蔡吉提起自己的学生,华佗的眼中泛起了一道自豪的光芒。虽说华佗之前数十年来一直致力于救治百姓。可他也知道光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解救天下人的。特别是近些年来中原的疫情愈演愈烈,若非蔡吉早早在各县设立医署和病坊,青、徐两地的疫情早已此起彼伏。所以华佗对培养医生一事一直都很上心。此外华佗还在王韫等太平道人士的协助下开始着手编纂《青囊书》,以便将他的毕生所学传授给更多的医者。

    “君上大可放心,医学院学子皆医术娴熟,随时可派往各地医署以解燃眉之急。”华佗抬起头自信地保证道。

    华佗的保证让蔡吉吃了一颗定心丸。汉末是瘟疫的高时代,而在瘟疫面前人是不分贵贱的,下至乞丐上至君王都可能染病而亡。历史上有不少汉末名人死于瘟疫,其中可能也包括蔡吉的小丈夫曹丕。所以蔡吉花费精力完善医疗体系,不仅仅是造福于民,同样也是在保护她自己。

    由于蔡吉今日身体状况不错,华佗把完脉后又仔细叮嘱了几句,便起身告辞退出了内苑。不过就在蔡吉打算谨遵医嘱早点歇息之时,铃兰却前来通报说是曹丕在外求见。原来自打蔡吉怀孕之后,她便与曹丕分房而居。曹丕虽身为蔡吉的夫君,但他要见作为君主的妻子,还是得要像臣子一样通过铃兰传达才行。此刻听闻曹丕求见,蔡吉自是欣然应允。

    不多时曹丕便在铃兰引领下步入宫舍。见得蔡吉,他立马俯身行礼道,“参见君上。”

    “子桓今夜求见有何要事?”榻上的蔡吉和颜悦色地问道。

    曹丕低头应答道,“丕明日将前往折冲府报到,故特来向君上请辞。”

    蔡吉听罢曹丕所言,这才想起自家夫君就要去参军了。就见她一拍脑袋,略带歉然地说道,“孤公务繁忙,险些忘了此事。折冲府不比齐宫,衣食住行甚为粗陋,汝下派后若有不便之处,大可休书于孤。”

    然而蔡吉的这席话却没能安慰到曹丕。事实上自打上次进言之后,曹丕就隐隐觉得他自请从戎的举动,并不符合蔡吉的期待。但话已出口,又岂能轻易反悔。更何况曹丕还一心想要做出成绩来向妻子证明自己呢。所以曹丕前思后想了数日,觉得在参军之前,必须得先向蔡吉阐明自己的心声。

    此刻且见曹丕深吸了一口气,毕恭毕敬地朝蔡吉抱拳表态道,“君上,丕不惧沙场凶险,不怯衣食粗陋。只求能替君上分忧解难。

    “替孤分忧解难?”蔡吉审视着面前信誓旦旦的曹丕,由不得想起了早前段府婚宴上热闹祥和的景象。于是她心念一动,跟着脱口问道,“汝可知何为孤之所欲?”

    蔡吉这问题还真把曹丕给问住了。曹丕本打算回答“一统天下”,可转念一想蔡吉虽与各路诸侯一同逐鹿天下,但从其这些年在封邑推行的诸多新政看来,眼前女子所追究的远不止“一统天下”这么简单。总之曹丕相信他的妻子有着极为崇高的理想,就是脑中朦朦胧胧地说不出个所以来。而他即不肯,也不敢当着蔡吉的面胡乱瞎猜。

    望着曹丕欲言又止的模样,蔡吉脑中不禁浮现出了后世的一段名言“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我们就不会为它的重负所压倒,因为这是为全人类所作的牺牲;那时我们感到的将不是一点点自私而可怜的欢乐,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万人,我们的事业并不显赫一时,但将永远存在;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

    说到底蔡吉追求的东西并不像外人想象中的那么显赫,甚至在不少人看来还有些幼稚,有些偏执。但她偏偏就选择了这么一条荆棘之路,并着手实践至今。所以没有足够觉悟,足够智慧,足够能力的人是无法成为她的伴侣,并陪同她一路走到最后一刻的。一直以来蔡吉对曹丕的种种试探,与其说是忌惮他的出身,在意他在另一个时空的所作所为,不如说是担心来自各方无形的压力会将曹丕压垮,使其成为自己身边的一颗定时炸弹。说到底无论是赘婿的身份,还是蔡吉的事业,都是外界强加给曹丕的命运,而不是他自己主动的选择结果。

    半晌过后,眼见曹丕迟迟没有给出答案,蔡吉不由地释然一笑道,“无妨。汝不必在今夜急于作答,待他日有心得后,再回答孤也不迟。”

    “喏。”曹丕拱手领命,同时也将蔡吉的问题深刻在了心底。(。)

    第九节

    魏宫对策

    当曹丕怀揣着蔡吉的提问被下放折冲府之时,他那远在邺城的父亲曹操亦在密切关注着齐国的一举一动。话说自打受封魏公之后,曹操便将国都迁到了邺城,并把许都改名为许昌交由长子曹昂镇守。曹操之所以会这么做,一来是因为许都离魏、齐、吴三国的边境太近,战事一起容易被对手包抄后路兵临城下。二来嘛,邺乃上古殷商王朝的都畿地,且在战国时期邺城还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魏国国都。故而历史悠久的邺城在古人眼里较之新兴的许都更具王者之气。

    除了迁都邺城之外,曹操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倒也没再做什么惊世骇俗之举。相比参照后世三审六部制进行制度改革的齐国,魏国的制度几乎完全沿袭汉制,仅在一些细节之处稍加调整,以便于曹操加强中央集权。不过这并不代表曹操就是个保守之人。事实上这位当世枭雄一直以来都热切关注着蔡吉在齐国推行的一系列新政。由于曹蔡两家的关系又与当年的袁曹两家颇有相似之处,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加之齐魏两国比邻而居,故而齐地一有新政出台,曹操往往能在第一时间得到相应的情报,并与麾下的大臣探讨优劣,以便从中汲取灵感和经验。而在蔡吉的诸多新政之中,最让曹操感兴趣,也最让他上心的莫过于齐国关于军制的改革。

    这一日曹操在邺城的魏宫内与时任司徒的荀彧闲坐对弈,且见他手捻一子饶有兴致地向荀彧问道,“文若可曾听闻蔡安贞下派讲武学子入折冲府练兵一事?”

    荀彧捻须颔,“略有耳闻。齐主此举即是练兵,也是练将。”

    曹操听罢荀彧所言微微动容道,“此话怎讲?”

    “宰相起于州郡,猛将于卒武。讲武学子虽是年少,多有不足之处,然玉不琢不成器,一番磨砺过后。终会有将才从中脱颖而出。”荀彧沉声分析道。

    “宰相起于州郡,猛将于卒武?”曹操微微皱眉,继而落下一子,不置可否地反问道。“士人肯与卒武共食同寝乎?对手下将士解衣衣之乎?推食食之乎?”

    其实也怪不得曹操会出此等讥讽之问。要知道曹军之前也曾招纳过不少学子士人入伍从戎,只可惜其中绝大多数是些自视甚高之辈,仗着读过几年书便幻象一入曹营就能受重用进而封侯拜相,既吃不了军旅之苦,也守不了严酷的军规。结果嘛。要么郁郁不得志,要么就是犯了军规被曹操重罚,甚至为此掉脑袋的也大有人在。相比之下许褚、典韦之类的武人则无异要忠厚可靠得多。故而曹操一直以来都是器重武人胜过文人。

    荀彧作为曹操的谋主即为其推荐过不少名士能臣,也见识过曹操如何当众羞辱士子,深知眼前的男子最是瞧不起那些眼高于顶的酸儒狂生。可荀彧始终认为重武轻文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正所谓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新生的魏国要想真正强大起来,还得靠他们这些饱读诗书的士人。为了解除曹操对士人学子的偏见,荀彧便以齐国的“学子练兵”为例子,开始循循善诱着规劝道。“君上此言差矣。士人之中虽有华而不实之徒,然讲武堂乃蔡氏私学,讲武学子多为寒门子弟,乃至流民遗孤。此类学子无骄奢之气,又勤奋好学。加之齐主请徐岳、崔琰等名士鸿儒入讲武堂教授孔孟之道,令诸生知三纲,明五常,进而忠于蔡氏。试问此等学子入伍后,又岂会在意与卒武共食同寝?”

    荀彧一席话令曹操陷入了沉思之中。其实一开始他并没有把“学子练兵”一事放在心上,提起这事也只是想揶揄一下蔡吉。直到听罢荀彧对讲武堂以及“学子练兵”之策的分析。曹操这才不由地开始反思自己之前对士人学子东偏见是否太过偏执了一些。曹操之所以会产生这等思想变化,并不说他心软了,而是因为他现在立场变了。早些年前曹操是汉臣,执剑为大汉平定天下。下招贤令替汉家选拔人才。如今他当然也还是汉臣,只是多了一重名为“魏公”的身份。但正是这一层身份令曹操在不知不觉间将保曹家江山摆在了第一位,从而认识到现在的他不仅单单要招纳人才,更需要为曹家的江山培养人才。

    不过曹操终究还是对执掌儒家名教的世家心存忌惮。哪怕荀彧以讲武学子为例,证明寒门出身的学子没有世家子弟的诸多缺点。但在曹操看来学子求学会受到授课鸿儒的影响,而授课鸿儒又多出自世家名门。故而士人学子终究还是比不得谯沛的宗族子弟来得可靠。另一方面蔡吉设讲武堂养士以及派学子练兵的做法也确实给了曹操相当大的启。

    于是下一刻就见曹操一面示意荀彧继续下棋,一面傲然放言道,“文若言之有理,设官学养士一事势在必行。至于学子练兵一事,蔡安贞一介孤女,下派学子练兵,乃不得已而为之。孤有谯沛子弟襄助,何须劳烦士子从戎。”

    眼见曹操依旧将兵权视作谯沛一系的禁脔,荀彧心知相关问题今日只能就此点到为止,再纠缠下去只会引起曹操的不快与猜忌。因此他当即便顺着曹操的话头连声附和道,“君上所言极是。谯沛人杰地灵,武有子孝、元让将军为国柱,文有丁司空为顶梁。”

    耳听荀彧提起司空丁冲,曹操的面色在不经意间微微一沉。曹操信任谯沛武人,不代表他就能容忍谯沛武人一派独大甚至染指他的继承人。丁冲作为谯沛一系中少有的文胆,在曹操受困当阳期间唆使曹昂接受蔡吉“卜都定鼎,还政天子,分封诸侯,以藩屏汉”十六字倡议,实际上已然犯了曹操的大忌。可是丁冲在明面上享有从龙之功,不仅被谯沛一系公认为功臣,还深得曹操长子曹昂的信任。曹操当初碍于魏国草创,未免内部生乱,方才按捺下心中杀意,没有拿丁冲开刀。反而是为其封官进爵,让丁冲出任魏国三公之一的司空。

    对于曹操而言丁冲是个需要除掉的刺头,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所以曹操当即便将话题又扯回棋盘道。“卿等皆为孤之股肱,国之栋梁。来,来,来,手谈。手谈。”

    荀彧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面前胜负已定的棋局,旋即语气淡然地拱手回敬道,“君上心不在棋盘上,今日还是到此为止罢。”

    曹操被荀彧如此一提醒,这才现自己刚才心思全然不在棋盘上,以至于整盘棋局已然杂乱无章。见此情形曹操自然也无心再对弈下去。就见他随手将棋子一丢,怅然一叹道,“据悉齐国折冲府已募得卒武不下七万余人。蔡安贞急于派遣讲武学子入折冲府练兵,必是想令此七万青壮早日成军。却不知文若有何应对之策?”

    曹操的问题看似是在向荀彧问计,实质上却是在探荀彧背后世家大族的口风。须知曹操乃是汉末头一个推行屯田制的诸侯。早在昔年征讨黄巾贼的起家阶段。曹操便以一系列优惠政策吸引散户、流民到他所掌控的地区开荒耕种。屯田制让曹操获得了稳定的粮仓,让他得以从汉末诸多军阀诸侯中脱颖而出,成为称霸一方的霸主。但是曹操的屯田制与蔡吉在齐地推行的均田制和府兵制相比较可就小巫见大巫了。照蔡吉目前对外公布的设定齐国上下共有七十三座折冲府,分上、中、下三等。上府一千二百人,中府一千人,下府八百人。也就是说一旦蔡吉招满七十三座折冲府兵员,齐国就能一下子多出七万多兵马。更不用说这些府兵还都自备驮马、武器等各项军资。

    对于曹操而言对付这七万兵马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效仿蔡吉也在魏国实施府兵制。但是经过多年的观察曹操深知实施府兵制的基础是均田制。遥想曹操为推行屯田制已然得罪了不少世家大族。若是再进一步将屯田制升级为均田制,则势必会进一步加深他与世家大族间的矛盾。所以曹操需要先试探一下世家方面的底线,才好制定下一步的对策。

    荀彧当然清楚曹操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且见他沉思了片刻,斟酌着回答道,“臣以为府兵制虽妙。然其阻力却有三。”

    曹操见状赶紧虚心求教道,“愿闻其详。”

    “其一为世家。”荀彧竖起一根手指道,“众所周知齐国募良民为府兵。而为使百姓送子参军,齐主特设均田法。均田给民。然均田给民须清查户口,丈量土地,必会得罪世家大族。故此为其一。”

    荀彧所说的第一条阻力早在曹操意料之中,所以他仅是点了点头,便迫不及待地追问道,“何为其二?”

    “其二为百姓。”荀彧答道。

    “百姓?”曹操眉头一皱脱口而出道。显然荀彧所说的第二条出乎了他的意料。

    荀彧却是不急不躁地颔解释道。“正是百姓。百姓虽受益于均田法,一户可获授良田百亩,然参军入伍,终有风险。若天下太平,府兵平时务农,农隙服役,倒也无妨。若战事一起,齐军征调府兵出战,则百姓为躲兵役,少不得弃田而逃,甚至转投世家大族门下充当荫户。”

    对于荀彧预估的现象,曹操可谓是感同身受。因为曹军屯所之中军户弃田而逃的事件时有生。为此曹操不得不祭出极其严酷的刑罚来惩处出逃的军户以儆效尤,甚至严惩各类收留军户的世家大族。但就算是如此依旧还是会有人选择铤而走险。这一来是因为一部分军户如荀彧所言害怕打仗不肯上战场。二来也与军户糟糕的生存环境有关。说到底所谓的“军户”其实就是曹军的农奴,他们没有自由,没有地位,不仅要承担繁重的劳役,还要在战时充当炮灰,如此细算起来可能还真不如世家庄子里的荫户过得好。

    当然齐国的府兵都是自耕农,有属于自己的土地与资产,有迁徙的权利,甚至还可以送自家子弟入官署的学堂念书。与曹军的军户可谓有着天壤之别。不过就像荀彧所言,一旦打起仗来,常年面对尸山血海,面对不断战死的亲人,寻常百姓可不见得会为田地持续替君主卖命。这也是同为屯田曹操对军屯管制相较民屯尤为严苛的一大主因。

    “文若言之有理。”曹操深以为然地点起了头,又跟着问道,“何为其三?”

    “其三为军阀。”荀彧竖起第三根手指道。

    “军阀?太史慈业已转任刺史,齐国何来军阀?”曹操低头自语了片刻,旋即仰道,“文若莫是指张郃乎?”

    荀彧与曹操交换了一下眼神,点头分析道,“张郃早年为袁绍部将,因与袁谭不和,方才叛袁投蔡。其即非太史慈、张青那等蔡氏亲信近臣,又非张辽、高顺、高览那等降将。此外张郃盘踞徐州多年,且帐下将士皆是其亲信部曲,非寻常齐将可比拟。故其与齐主名为君臣,实为盟友。而今齐主为收兵权,设府兵制衡军阀,划军镇剥离军政。此番齐主整军虽未触及张郃根本,然长此以往两人必生间隙!”

    曹操听罢“必生间隙”四字,精神顿时为之一振。对手的烦恼就是自己的机会。只见他压低了嗓门朝荀彧追问道,“可否借机拢络张郃?”

    面对曹操的提议,荀彧手捻长须,不咸不淡道,“据臣所知,御史高藩乃是张郃同乡,颇有旧交。旧友叙旧无伤大雅,便是让齐主知晓又能如何。”

    高藩乃是袁绍的旧臣,出身河间的他细算起来最多也就是张郃的同乡而已。但空穴来风的事只要有道缝隙就足够了眼见荀彧摆明了要使离间之计,曹操立马露出会心一笑道,“善,就依卿之计行事。”

    荀彧赶紧拱手称诺。可是还未等他话音落下,曹操又突然将话锋一转道,“文若列举诸多阻碍,字字珠玑。然则孤若有心效仿蔡氏均田与民,开设军府,卿又有何化解之策?”(。)

    第十节

    蜀郡张松

    迎着那双熟悉而又热切的双眸,荀彧知道今日他要不给出个说法,曹操是不会满意的。其实荀彧刚才所列举的三项阻力并非蔡齐独有,曹魏方面也有相似的问题,甚至在某些方面可能还比蔡齐更为严重一些。所以荀彧本人并不赞同魏国像齐国那般大张旗鼓地推行新政。可怎奈曹操和蔡吉都推崇法家的申韩之术,双双以打击、抑制地方豪强为己任。此外与蔡吉相比,曹操对那些危害其统治的士族名士从不手软,哪怕对方是已然追随他多年的荀彧也是一样。

    好在对于如何应付曹操,荀彧心中早有腹稿。且见他胸有成竹地拱手进言道,“君上明鉴,臣以为均田与民,开设军府之事,宜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

    “哦?如何循序渐进?”曹操不动声色地紧盯着荀彧追问。

    “度田地,扩军屯。”荀彧不假思索道。作为汝颍世家的代表人物,荀彧提出加强屯田,毫无疑问是在向曹操表忠心。那他此举会否遭到世家大族的敌视呢?答案是:不会。因为荀彧提议的是加强“军屯”。军屯乃是以军队且耕且守,以战养农。军屯的军户本来就是魏军直接控制的人口,加强军屯自然不会损害到世家的根本利益。故而荀彧此举既满足了曹操强军的需求,又大大地降低了曹操与世家大族之间的矛盾。

    此刻听罢荀彧所言的曹操却是低头不语,让人一时间瞧不出喜怒来。直到半晌过后,他方才开口问道,“扩军屯?扩往何处?”

    “三辅之地。”荀彧笃定地答道。三辅指的是长安周边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以及弘农郡西部,这一地区本为西汉的京畿要地。诚然光武帝将都城由长安迁到了洛阳,但长安依旧是东汉数一数二的大城,丝绸之路的起点。然而自打董卓裹挟汉帝重回长安,对京畿各地那是横征暴敛,滥杀无辜。待到董卓伏诛,贾诩又唆使其残部围攻长安。致使三辅之地战乱四起。饿殍遍野,昔日的膏腴之地转眼间便成了人间炼狱。在天灾与兵祸的双重威胁下,聚居在三辅的宗室、勋贵、富豪纷纷与天子一起出逃他乡,从而留下大片无主之地可以任由官府收归国有重新分配。

    果然曹操听罢“三辅”二字。顿时就来了兴致。只见他起身走到挂有巨幅地图的墙面前,伸手抚摸着地图上长安的位置,不禁感慨万千地吟诵道,“汉之西都,在于雍州。寔曰长安。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右界褒斜陇之险,带以洪河泾渭之川。众流之隈,汧涌其西。华实之毛,则九州之上腴焉;防御之阻,则天地之隩区焉。是故横被,三成帝畿。周以龙兴,秦以虎视。及至大汉受命而都之也,仰悟东井之精,俯协河图之灵……”

    曹操此刻所颂乃是班固的《西都赋》。此文描绘了西都长安的壮丽与宏大。特别是当曹操咏诵到,“九市开场,货别隧分。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阗城溢郭,旁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于是既庶且富,娱乐无疆。都人士女,殊异乎五方。游士拟于公侯,列肆侈于姬姜。乡曲豪举,游侠之雄。节慕原尝。名亚春陵。连交合众,骋骛乎其中。若乃观其四郊,浮游近县,则南望杜霸。北眺五陵。名都对郭,邑居相承。英俊之域,绂冕所兴。冠盖如云,七相五公。与乎州郡之豪杰,五都之货殖。三选七迁,充奉陵邑。盖以强干弱枝。隆上都而观万国也。”荀彧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昔年大汉万国来朝的盛世景象。

    刹时一种维护大统一,重现华夏帝国的使命感在荀彧的心中油然而生。于是下一刻就见他豁然起身,信步走到曹操的身旁指点江山道,“留侯曾言,夫关中,左崤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君上若兵屯三辅,不出三年,便可重现千里金城,得雄兵十万。届时大魏雄师剑指汉中,张鲁必望风而降。汉中一下,则西蜀门户洞开,刘璋乃豚犬之辈,君上取蜀亦是易如反掌!”

    荀彧这番话可算是挠到了曹操心底的痒处。须知曹魏的东面是实力雄厚的蔡齐,南面则有长江天险横卧在曹魏与东吴之间。故而以曹操目前的实力最为可取的出路便是向西攻取人口众多、资源丰富的汉中与西蜀地区。

    然则看似鱼腩的汉中、西蜀两地也不是说吞就能吞的。因为在其北方还有盘踞着凉州众军阀与胡羌诸部。尤其是人称“锦马”的马素来野心勃勃,当年还曾趁着曹操受困当阳之际以叩关求封为由出兵围攻凉州州治冀城。反观曹操这边历经一年多的休养生息,目前虽已稳住了魏国境内的局势,但在对外军事上却依旧只能处于守势。而照荀彧的预计三辅地区的军屯至少得在两三年后才能形成可以出击的战斗力。这两三年间如何确保以马为的凉州军阀不再侵扰关中,甚至先他一步染指汉中,便成了曹操急需考虑的问题。

    想到这里,曹操不由将右手轻叩着地图上凉州的位置向荀彧询问道,“马小儿狼子野心,若其从中作梗,又怎生是好?”

    荀彧早料到曹操会有此一问,当即拱手应答道,“君上勿忧,马残暴少谋,凉州百姓皆视其为贼。钟校尉与韦使君已联络凉陇豪强胡部共抗此獠。”

    曹操听罢荀彧所言,脸上露出了欣慰而又满意的笑容。要知道曹操眼下在军事上还未完全恢复元气,在政治上又丢了汉天子这杆大旗,致使他无法再像前几年那样动辄兴兵数万讨伐“逆贼”。不过曹操占据着华夏文明的精华腹地,这令曹魏得以在文化、思想上对周边地区形成形成一种无形的吸引力。虽说这些地区的文人士大夫以及宗族势力乃是受中原文化的感召方才爱屋及乌地亲近曹魏政权。却足以令曹操在道统上相对马、韩遂、张鲁等地方割据势力形成优势,从而使得荀彧、钟繇等人能借助后世所谓的“软实力”和“巧实力”来制衡对手。正因为如此荀彧一直以来都小心谨慎地维系着曹操与儒林之间的关系。毕竟在硬实力尚未恢复的情况下,曹操若再与儒林交恶,那曹魏可就连仅剩软实力也丧失殆尽了。

    然而就在荀彧建议曹操在三辅地区扩充军屯的档口,被曹操视作鱼腩的张鲁、刘璋二人却正在为争夺东川打生打死。而这场战争的原由还得从十年前说起。兴平元年,时任益州牧的刘焉因背疮而死,其子刘璋被推选为益州牧。在后世的记述中刘璋多以懦弱、无能乃至妇人之仁的面目示人。可实际上这位二世主却在继任益州牧后不久便杀了他老父的情妇。而这位能使鬼道,有少容的情妇正是张鲁的母亲。关于刘璋为何杀张母,各种说法不一而论。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刘璋和张鲁就此成为死敌。刘璋想要从张鲁手中夺回父亲委任给张氏的汉中与川东。张鲁则是一心想要入侵川西,成为蜀地之王。双方就这么你来我往打了十年。

    值得一提的是张鲁和刘璋都没有参与一年多前在襄阳举行的分封大典。以五斗米教起家的张鲁自然是没把刘协放在眼里。话说。曾经有人在汉中地下挖到了玉印,于是便有部众要尊张鲁为汉宁王。唯有功曹阎圃向张鲁劝谏说,“汉川的百姓,户口过十万,财富很多而且土地肥沃。四面地势险固;上可以匡扶天子,那就成为齐桓公、晋文公之流,最差也是窦融之类的人,可以不失富贵。现在承制设置官署,势力足以决断事务,不用称王。希望您暂且不称王,不要先招来祸患。”张鲁犹豫了片刻之后,听从了阎圃的意见,但他同时也真把自己当做了汉中的土皇帝,不再理会汉天子。

    刘璋说是身处成都因消息闭塞错过了分封大典。但实际上他也是存了自立之心,不愿意搭理偏安一隅的刘协。只不过随着川东战事吃紧,渐渐觉得支撑不下去的刘璋遂在延康二年年初派遣别驾张松出使襄阳向汉天子纳贡称臣,意图借助汉室之力来对付宿敌张鲁。

    张松,字子乔,蜀郡成都人。时任益州别驾的他才情不凡,见识通达。可惜由于外表其貌不扬,身形又为人短小,张松常常会受人歧视,从而致使他性格乖张。行为放荡而不治节操。不过此番上京纳贡,张松倒是没有像以往那样因身高和外貌的缺陷而受到轻视。相反负责接待的孔融倒是对他礼遇有加。这令张松颇为感动,没几天两人便结成了莫逆之交。

    这一日,孔融又在府中设宴款待张松。菜过五味。酒过三巡后,孔融端起酒盏向张松敬道,“恭喜子乔,天子即将颁旨册封刘使君为蜀公。”

    听闻刘璋即将成为继曹操、蔡吉、刘备、孙策之后第五位获得分封的诸侯,张松的脸上并没有显露出完成使命的喜悦之情。说到底论才智,论气度刘璋皆非张鲁之敌。要不是仗着其父刘焉遗留下的偌大基业。刘璋怕是早已败于张鲁之手。另一方面张鲁现在士气正旺,又岂会因汉天子的一道圣旨就轻言撤军。想到这儿,张松不禁晃动着手中的酒盏,怅然一叹道,“可惜仅凭蜀公之名,恐难挡张鲁兵锋。”

    诚然张松一语道破了刘协政令不出王畿的尴尬,颇不给襄阳小朝廷面子,孔融却是没有跳起来指责对方的大不敬之语。相反他还顺着张松的话头附和道,“汉室倾颓,天子蒙尘,子乔欲解东川之困,还须另请高明。”

    张松听出孔融话里带话,连忙搁下手中酒盏,恭恭敬敬地拱手求教道,“还请少府指点迷津。”

    孔融等的就是张松这句话,只见他故作谦逊地摆了摆手道,“指点不敢当。依老夫之见,贵主与荆公同为汉宗亲,子乔何不求助于荆公?”

    “荆公?”张松听罢孔融所言,先是微微一愣,旋即便低头陷入了沉思之中。在张松看来刘备虽也算得上是一方霸主,但与曹操、蔡吉、孙策相比仅有半州之地的刘备还是弱了一点。反倒是魏公曹操不仅实力雄厚,还能通过攻打汉中来实现围魏救赵以解东川之困。于是下一刻就听张松脱口反问道,“为何不是魏公?”

    孔融当然不会替曹操说话,这不单单是因为他在骨子里瞧不上靠阉宦起家的曹氏一门,更为重要的是一旦刘璋向曹操求援让曹军师出有名拿下汉中,无疑会对刚刚在襄阳站稳脚跟的汉室形成巨大的压力。无论是孔融,还是刘协都不希望看到曹操再次壮大。至于张松向刘备求援后会否引狼入室,那可就不是孔融需要考虑的问题了。甚至在孔融看来,刘备的实力越强越能替汉室牵制北方的曹操。

    所以这会儿的孔融连忙当着张松的面揭起了曹操的老底,“子乔有所不知。自赤壁、当阳接连两败后,魏公早已元气大伤,如何能助贵主脱困。反观荆公为人弘雅有信,雄姿杰出。其帐下关、张二人,皆万人之敌也。贵主已得天子册封,张鲁若继续倒行逆施,兵犯蜀境,依荆公之急公好义,必会出手相助贵主。”

    张松出川后倒也没少听人谈论当年的赤壁之战和当阳之围。只不过出于惯性思维他还是在潜意识里将曹操视作早年那个挟天子以令天下的当世枭雄。直到此刻听完孔融的介绍,再结合自己之前的所见所闻,张松方才心念一动,开始重新审视起天下大势来。(。)

    第十一节

    虚值大钱

    且就在孔融使出浑身解数竭力为刘备张目之时,远在长沙的刘备却正在为缺钱而烦恼着。须知当前正式受封的四家诸侯之中,曹操的魏国和蔡吉的齐国分别占据着这个时代经济最达、面积最大、人口最多的北方地区,加之曹、蔡二人皆善于经营。故而除了另有图谋的孔融等人之外,世人一般都公认曹魏与蔡齐两国国力最强。反观孙策的吴国和刘备的荆国地处南方,人口少,基础差,国库自然不会充裕到哪儿去。相比之下孙吴靠海好歹还有渔盐之利可以补贴财政,而深处内6仅有半州之地的刘备可就真叫捉襟见肘了。

    除了国力贫乏之外,刘备还极其缺乏字面上的“钱”,即缺少用来流通的铜钱。据说刘备曾设宴庆祝其受封荆公,并在席间大肆封赏多年来追随他建功立业的一众文武。直到翌日酒醒刘备才觉只因他昨夜一时之爽竟掏空了长沙府库内所有的铜钱。不过肉痛归肉痛刘备最后还是咬着牙一一兑现了自己的赏赐,甚至连他床头的铜挂钩都拿去铸了钱。由此足见荆国钱荒之严重。

    说起荆国产生“钱荒”的缘由倒也十分简单,那就是汉末的荆南地区尚未开出大型铜矿致使官府没有足够的铜来铸钱。可见这事怪不得刘备,毕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像蔡吉那般“幸运”能直接在都城附近掘出金矿的。

    事实上刘备也并非第一个遇到钱荒的君主。由于中国古代的繁荣程度远远过了货比金属的供给度,致使历朝历代或多或少都会出现钱荒现象,进而衍生出各式各样的货币政策。远的不说就以汉朝的开国皇帝刘邦为例。西汉初年,为充实因战乱而空虚的国库,刘邦下令造三铢钱,与秦半两并行,允许私铸货币。古制一斤等于十六两,一两等于二十四铢,秦半两就是十二铢钱,因此汉初钱币一下子就轻了许多。而官府在收税时攒了一堆半两、旧币。然后重熔铸成小得多的三铢。倘若按计重货币价值计算方法,三铢应该是半两的四分之一,可是官府在付工资、采购时强行以官府强制力让这批钱以等同半两的价值进入流通。如此一来造成的通货膨胀多是名义上的,因为物价虽然上涨了。但是是以三铢钱价值计算的,等重代换为半两会现物价上涨得不多。而刘邦则靠着这个贬值的时间差,通过强制规定3铢12铢的流氓手段,让手里的铜赚来了三倍利。

    后世的陈寿曾评价刘备“有高祖之风”。而倘若此刻刘邦活过来看到刘备处理钱荒的手段,想必也会冲着这位中山靖王之后竖起拇指道。“你无耻的样子很有我当年的神韵”。面对空虚的府库刘备二话不说便祭出了其祖上屡试不爽的铸钱坑人。不过刘备这次不是铸小钱,而是效仿汉朝的另一位奇人王莽“虚值大钱”。

    所谓虚值大钱是指币材不符合记重标准而铸制当十以上的虚高额钱币。刘备此番推出的新货币名唤“直十五铢”,比一般的五铢钱大一圈,大概有两到三个五铢钱那么重,可依荆国的汇率一个直十五铢等同于十个普通五铢钱。所以直十五铢看着很大很实诚,实质上刘备玩的还是以一换三的老把戏。倘若没有蔡吉的乱入,等一波物价上涨基本结束,币值趋于稳定时,刘备又会开始铸“直百五铢”,“直五百五铢”。“直千大钱”反正该操作理论上可以无限持续下去。历史上蜀汉铸大钱的政策一直持续到诸葛亮过世数年后才彻底玩崩。为平息众怒,刘备的继任者刘禅不得不重新铸造“五铢钱”,可那时邓艾的奇兵已经离成都不远了。

    然而如今随着蔡吉的出现,刘备才刚铸到“直十五铢”就遇到了棘手问题。毕竟“直十五铢”虽不及“三铢钱”来得无耻,可老百姓也不全是傻瓜。哪怕刘备以武力强逼百姓接受一个直十五铢换十个五铢钱,百姓也可以通过以物易物的方式来规避官府的盘剥。一来二去之下,刘备除了开始几个月赚到了一点差价外,之后数月不管是入库的铜钱还是市面上流通的铜钱都越来越少,甚至大有绝迹之势。

    眼见铸钱之后,钱荒问题非但没有得到解决。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刘备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无奈之下他只得急招诸糜竺、简雍、殷观乃至外派公干的诸葛亮、徐庶、习祯等一干文臣谋士入宫商讨应对之策。好在荆国的疆域并不大,没几天功夫人就都到齐了。

    这一日且见刘备端坐在由长沙太守府改建的宫殿之中,放眼环顾了一圈面前的重臣。继而忧心忡忡地话道,“想必诸君已有所耳闻,长沙城内旬月之间,无一文小钱在市行用。长此以往,物贵钱少,府库空虚。当如何是好?”

    刘备一席话好似鼓槌一般重重敲打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其中习祯作为荆州本地世家的代表人物,本就十分反对刘备铸钱盘剥荆州本地富户。这会儿眼见刘备为钱荒一事急得直跳脚,他立马抓紧时机拱手进言道,“君上明鉴。而今荆南各地,钱荒物贵,市井萧条,皆因直十五铢而起。故臣以为当务之急,应停止铸直十五铢,重五铢钱,以平民怨。”

    刘备当然知晓百姓之所以不敢在市面上使用铜钱,乃是怕被官府强行以直十五铢兑换手中的五铢钱。可直十五铢终究是由刘备一手筹划并行的,现在停止铸钱无疑是要他自打耳光。更何况就算此刻停止行直十五铢,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钱荒的问题。所以刘备并没有搭理习祯的进言,而是将目光转向了糜竺。因为曾经是徐州巨富的糜竺不仅是刘备的小舅子,同时也是刘备麾下最擅长经济的一名幕僚。

    然而迎着刘备热切的目光,糜竺却是甚为忐忑不安。须知糜竺此番也参与了直十五铢的铸造与行,并向刘备提供了不少建议。如今眼见荆南因直十五铢闹得民怨沸腾,市井萧条,糜竺难免有些自责。于是他也跟着进言道,“臣以为习府君言之有理,应暂缓行直十五铢。”

    刘备没料到糜竺会附和习祯的进言,不免也开始有些心虚起来。且就在他进退维谷之际。忽听坐在一旁的诸葛亮拱手进言道,“君上明鉴,虚值铸币有利有弊。利者,如高祖铸三铢钱以充国库。弊者。远有王莽虚值大钱,近有董卓烂铸小钱。可见利弊之道,盖因人而异。”

    诸葛亮的这番说辞可算是说到了刘备的心坎里。在他看来虚值铸币有利有弊,关键还得看人怎么去实施。想到这儿刘备忙不迭地脱口问道,“依孔明之言。此番钱荒之乱,罪不在直十五铢,而在行之策乎?”

    “正是如此。”诸葛亮颔确认道。话说在过去半年中诸葛亮虽被刘备派往临烝,督令零陵、桂阳两郡,负责调整赋税,充实军资。但在此期间他一直都密切关注着直十五铢的行以及市井方面的反应。所以诸葛亮跟着便向刘备询问道,“据闻直十五铢入市后,市井百姓皆以物易物,然君上可知巨贾富户如何交易乎?”

    诸葛亮的这个问题还真问住了刘备。须知刘备近些日子尽想着钱荒的问题,根本没考虑过那些巨贾富户不用钱该怎么互相交易。且见他低头思考了片刻。沉声探问道,“金银珠宝乎?”

    “金银珠宝自是不少。”诸葛亮微微颔道,“然据臣所知,荆州巨贾富户私下里多以东莱五铢易货。”

    “东莱五铢?!可是蔡氏所?”刘备略带诧异地追问道。

    “正是。”诸葛亮说着又一进步解释道,“东莱五铢制作精良,不失黍累,故巨贾富户多屯有东莱五铢以备不时之需。”

    “不失黍累?齐主不惧劣币逐良币乎?”这次出疑问的是时任侍中的殷观。

    一旁的简雍也不失时机地追问道,“若有人以次充好,假造东莱五铢,齐主岂不得不偿失?”

    所谓劣币逐良币指的是当金银市场比价与法定比价生偏差时。法定价值过低的金属铸币就会退出流通,而法定价值过高的货币则会充斥市场。不过出现这种现象的前提得要“劣币”拥有“法定货币”的身份。而在金属币时代如果没有统一的政权的话,最坚挺的货币必然是最大购买力的象征。

    正如时下的大汉帝国以分裂成多个诸侯国,每个诸侯国都有各自的货币以及货币体系。荆国之外的地区根本不会有人傻到用十个五铢钱去换刘备的直十五铢。倘若刘备制造假币。他也不能太过短斤缺两,否则就会露陷。可这样一来对于缺乏铜料的刘备而言却是得不偿失。

    所以诸葛亮跟着便一语点穿道,“若天下一统,劣币自能逐良币。然当今天下已成春秋战国之局,诸侯国币制各有不同。齐主更是严令,齐国境内只可通行东莱五铢。故东莱五铢非但不会为劣币所逐。反因其币值坚挺而深受各地百姓爱戴。”

    “若是如此,孤便下令禁用东莱五铢!”刘备杀气腾腾地放话道。

    可诸葛亮却是连连摇起了头,“君上明鉴,齐国盛产食盐、绸缎、棉纸、烈酒等物,若禁用东莱五铢,如何购得齐货?还请君上三四而行。”

    诸葛亮此话一出,刘备刚刚燃起的气焰顿时就被灭得一干二净。其实诸葛亮完全用不着列举如此如此多的“齐货”,光是食盐一物就足以让刘备当场服软。须知食盐乃是人类生活的必须品。而眼下市面上流通的食盐绝大多数产自齐国。东吴和西蜀虽也产盐,但是因其产量低,质量次,完全无法同齐盐相抗衡。故以齐盐所占的市场份额,蔡吉只要稍稍使点手段就足以令其他诸侯国的盐价上下起伏。至于像荆南这种不产盐的地区则完全就是砧板上肉,容不得刘备说个“不”字。

    正是仗着有食盐这张王牌,蔡吉方才敢在小钱肆意的汉末,足量铸造东莱五铢稳定市场。而与食盐挂了勾的东莱五铢,也颇有后世石油美元的架势,不仅能作为硬通货在其他地区通用,甚至在荆国这种“劣币地区”,还可以值购买当地物资。

    其实蔡吉的这些个手段对汉朝人而言也并不算新奇。因为早在春秋战国时代,作为五霸七雄之一的齐国就以商业维持国力,而足量有信用的齐刀币正是齐国商业控制天下数百年的利器。故而此刻只需诸葛亮稍加点拨,在场文臣谋士立马就明白了蔡吉在玩什么把戏。

    这不,诸葛亮的话音才刚落,徐庶便忍不住连连乍舌道,“齐主不愧为女中管子,深得齐法家之精髓。”

    糜竺亦跟着倒抽了一口冷气,“如此一来,荆南土产皆贱卖于齐商也!”

    “何止土产贱卖。长此以往荆南铜钱怕是皆归于齐也!”习祯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道。

    刘备虽不知何为“齐法家”,可眼见众臣一个个都脸色铁青得好似能拧出水来,他自然也能料想得现实情况有多么糟糕。于是乎,刘备当即便将面子问题抛诸脑后,赶紧向诸葛亮征询道,“孔明可有应对良策?”

    蔡吉能借鉴后世经验,诸葛亮自然也能以史为镜。春秋战国时期诸侯间的争霸乃是涵盖了军事、政治、文化以及经济的全方位竞争。所以对于钱荒的解决之道诸葛亮其实心中早有腹稿。事实上他之所以将矛盾指向东莱五铢,一来是要让刘备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二来也是为了给刘备台阶下。有道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倘若刘备像曹操那样老老实实地沿用汉五铢钱,也就不会让荆南沦为劣币地区,进而被东莱五铢专空子洗劫。

    故而此刻面对刘备的问计,诸葛亮成竹在胸地拱手进言道,“君上勿忧。臣以为当务之急,因先重铸五铢钱以安民心,待钱荒平息后,再布告全境对外贸易皆归官府专营,荆南民间严禁通用东莱五铢!”

    果然,这一次刘备不再有所异议,而是郑重其事地向诸葛亮托付道,“善!钱荒一事就交由孔明全权负责也。”(。)

    第十二节

    齐法家

    且不论诸葛亮接下来会借鉴先秦哪家流派的经验来解决刘备的燃眉之急,至少蔡吉师承齐法家俨然已是天下共识。齐法家是春秋战国时期在齐国形成的法家派系,以齐国国相管仲和晏婴为主要代表人物,主张尊王攘夷、商德保民、以法治国、法教兼重。而蔡吉自穿越以来所推行的以工代赈、宽刑省禁、富国强兵等种种政策,乃至她喊出的“尊王攘夷”口号都与齐法家的理念不谋而合。所以也就无怪乎外界会称蔡吉为“女中管子”了。

    有道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由于蔡吉的诸多政策皆出自齐法家,其治下的青、徐、冀三州很快便掀起了一股子法家热。龙口讲武堂的儒学院更是专门开课着重讲解《管子》、《晏子春秋》等齐法家著作。

    在后世一般人总是认为法家是一个与儒家相对立的思想体系。可实际上先秦和两汉时代的学者都公认法家有两个体系。其一为春秋时代的齐法家,后世又称“东方法家”。其二为战国时代的秦晋法家,后世又称“西方法家”。虽说两者都是法家,但秦晋法家主张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齐法家主张以法治国,法教兼重;秦晋法家奉法、术、势为至尊与圭臬,齐法家则既重术、势,又重法、教。

    由此可见,齐法家与儒家在“德治”方面还有互补,笃信“法治”的秦晋法家却是彻底与儒家“德治”对立。事实上汉儒对暴秦与法家的口诛笔伐也主要集中在秦晋法家上,对齐法家则持理解和肯定的态度。像是《过秦论》的作者贾谊就有管商之别,他一方面批判商鞅,“商君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二岁,秦俗日败。”另一方面贾谊又赞同管仲的理念,认为“使管子愚人也则可,管子而少知治体,则是岂可不为寒心哉!”

    说到底儒家是个偏向理想主义的学派。其不少理念在现实中是无法贯彻落实的。而在汉朝独尊儒术之后,儒家为解决现实问题,就需要一个理性的工具性学说来进行互补。齐法家既有法家严而少恩、治道实效的一面,又有以人为本的一面。像是管仲就主张“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正是由于齐法家和儒家在“德治”有互补,方才会出现后世所谓的“阳儒阴法”现象。

    因此眼下儒学院教授齐法家非但不会引起儒生的抵触,相反为了在科举考试中取得好成绩,儒生们都对《管子》、《晏子春秋》等齐法家的课程趋之若鹜。毕竟在这个时代普通的寒门子弟能有一套《论语》已是实属不易。便是书香世家也不见得家家都会收藏有《管子》。更别说是被秦始皇列入禁毁名单的《晏子春秋》了。加之明年开春齐国会进行第三次开科取士,不管是揣摩上意也好,研究政策也罢,在众多赶考者眼里讲武堂的齐法家课程都是他们考前冲刺的最佳选择。

    不过当下龙口能讲《管子》与《晏子春秋》的学者十分有限,除了崔琰、田丰、郭嘉之外,也就鸿儒蔡邕之女蔡琰能算得上半个。当然蔡吉本人也能开讲《管子》和《晏子春秋》,但是考虑到龙口开科取士在即,出于避嫌她还是决定暂时不亲自授课。只是如此一来讲授《管子》与《晏子春秋》的课程就相对比较稀少了。

    十月末的龙口刚下过一场冬雪,薄薄的积雪令青石板铺就的小路湿滑得好似冰面一般。然而在得知田丰今日会在儒学院开课讲授《管子》后,王祥却是不等天亮便顶着凌烈的寒风。手提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一路穿过街市赶到儒学院,想要趁早在讲堂中占个好位子。

    王祥本以他会是今日到讲堂的第一人,并打算在同窗来之前点起火盆和熏香让冰冷的室内暖和起来。那曾想当他脱鞋着袜迈入讲堂时,却现不仅堂内温暖如春满室飘香,堂前头排的位置上还坐着两个青年学子。

    “吾道是谁,原来是休徵啊!来,来,来,快来此坐。”这位热情招呼王祥入座的学子正是郭嘉之子郭奕。莫看郭奕眼下才不过十六岁出头。却已是在讲武堂求学八年以上的元老级人物。据说讲武堂上下近千名学子,不管熟与不熟郭奕都能叫出对方名字。加上他性格直率,为人坦诚,故而在讲武学子中间颇有些声望。

    相比堪称讲武堂名人的郭奕。另一位看着约莫二十三、四岁的蓝衣青年则明显要面生许多。且就在王祥一面拱手作揖,一面在脑中暗暗回想对方的身份之时,就听郭奕热络地替二人互相介绍,“叔达,此乃琅琊士子王休徵,为人最是忠厚赤诚。休徵。此乃河内士子司马叔达,前日刚进讲武堂求学。”

    听罢郭奕所言,被称为司马叔达的蓝衣青年当即起身向王祥躬身施礼,“末学晚辈司马孚见过学长。”

    王祥见对方看着比他年长一些,赶紧拱手还礼,连连口称,“当不得。余与郎君年纪相仿,岂可受此大礼。”

    哪知司马孚却是颇为固执地坚持道,“伯益与休徵皆先余入学,自是余之师长。”

    郭奕性子随其父,最是不在乎名教虚礼。只见他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道,“余等同堂听讲,便是同窗,何须在意长幼之分。”

    王祥终究是自幼深受儒家名教熏染,不似郭奕这般通脱。且见他礼貌地向司马孚征询道,“在下二十有一,不知郎君贵庚?”

    司马孚答道,“余需长几岁,已二十有五。”

    “余最年幼,二位兄长请受小弟一拜。”言罢郭奕豁然起身,冲着司马孚与王祥有木有样地拱手一揖。

    郭奕此举在无形间拉近了三人之间的关系。于是在相视一笑过后,三人各自落座。此时王祥想起郭奕的父亲郭嘉对法家颇有心得,不由好奇地问道,“伯益,令尊乃世之奇才,通晓鲁儒齐法,汝何以也不辞辛苦,一早便在此占座?”

    面对王祥的疑问,就见郭奕伸出四根手指详解道。“齐法家重术、势、法、教。家父善术、势;田尚书善法、势;崔尚书善势、教;蔡侍中善教。难得今日田尚书亲自开堂授课,余又岂能错过?”

    眼见郭奕与王祥侃侃而谈,新来的司马孚忍不住脱口打探道,“据闻齐主得管子治国定邦之真传。不知擅长何项?”

    提起自家君上,郭奕的脸上顿时洋溢起了自豪的笑容,“吾家君上有女中管子之称,自是术、势、法、教皆精通。”

    郭奕一席话令司马孚不禁心痒难耐地感叹道,“若能得齐主指点一二。余不虚此生也!”

    王祥亦跟着感同身受地点起了头。话说自打董仲舒提出“天人合一”,并劝服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起,汉朝的士人便以尽忠于皇帝,尽忠于社稷为立身准则。当时的官员,有“循吏”之谓。循吏对中央政权耿耿忠心,敢于上书进谏,且出于真心。在西汉前期,循吏的命运还算不错,即使有时难免受到不公正对待。但大抵最终还能受到赞许。可到了东汉末期,朝政,外戚与宦官交替专权,一些循吏不仅终生不受重用,甚至还饱受迫害。当君主开始视臣子如土芥,循吏所秉承的儒家道统自然也就不再为人所重视。待到董卓废帝,群雄并起,皇权威仪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大批士人开始视儒家名教为无物,进而疏离大统一政权。

    在此背景下何晏喊出“越名教而任自然”固然能引起诸多年轻士子的共鸣。可光凭经学、玄学和谶纬终究无法解决现实中的社会、经历、政治问题。反观蔡吉以一介女流之身,凭齐法成就一方霸业。故而在王祥看来众学子从四面八方赶来龙口求学,不单单是出于备考科举谋求一官半职的需要,更是为了在礼崩乐坏的乱世之中探寻出一条真正实用的救亡图存之路。

    实施证明。有相似想法的远不止王祥一人。随着时间的推移,赶来讲堂听课的学子那是愈来愈多。待到田丰到场,偌大个讲堂俨然已被挤得满满当当,甚至还有没占到位子的学子干脆就站在堂外听讲。面对讲堂内外热切的学子,田丰倒是显得颇为淡然。正如郭奕所说田丰善法、势,他今日开讲的内容便是《管子》中有关法治的“任法篇”。

    在任法篇中管仲在开篇就直言。“圣君任法而不任智,任数而不任说,任公而不任私,任大道而不任小物,然后身佚而天下治。”即圣明君主依靠法度而不依靠智谋,依靠政策而不依靠议论,依靠公而不依靠私,依靠大道而不依靠小事,结果是自身安闲而天下太平。

    对比汉末桓、灵二帝独断专行、任人唯亲、卖官鬻爵的诸般劣迹,八百多年前管仲的告诫可谓振聋聩,令在场的众学子一个个屏气凝神侧耳倾听,不敢出任何异响。一时间座无虚席的讲堂内外竟静得只剩下了田丰的讲课声。

    《管子任法》中的内容可不仅限于劝谏君主“以法治国”、“亲君子,远小人”之类的宽泛之言。其中还涉及到具体要如何操作,或者更为直白点说就是如何“牧民”。众所周知法家强调绝对服从,凡异议者“尽诛”。相比提出“水则载舟,亦能覆舟”的儒家,“以法治国”的法家其实更为独断专行。

    所以当田丰讲解到“故遵主令而行之,虽有伤败,无罚;非主令而行之,虽有功利,罪死。然故下之事上也,如响之应声也;臣之事主也,如影之从形也。故上令而下应,主行而臣从,此治之道也。夫非主令而行,有功利,因赏之,是教妄举也;遵主令而行之,有伤败,而罚之,是使民虑利害而离法也。群臣百姓人虑利害,而以其私心举措,则法制毁而令不行矣。”这段内容时,底下立马就有学子提出了异议。

    “若主令误谬,亦当遵主令而行之乎?”

    提问的学子正是坐在王祥身边的司马孚。由于司马孚才刚进讲武堂,故绝大多数学子都不认识他。但他却一语道出了绝大多数学子心同的疑问。照《管子任法》的说法,遵从君主的命令去办事,虽遭到挫折失败,也不应处罚;不遵从君主的命令办事,虽然取得功利,也要处死罪。是为了防止群臣百姓若是人人都考虑利害而按其私意行事。可在现实中不说明君难求,便是真遇上明君也需要大臣时常从旁劝谏纠正君主的错误。哪有不允许大臣表诤言的道理。

    不过司马孚的当众质问并没有惹恼田丰。事实上田丰本身就是位诤臣,他当年就是因为“刚而犯上”被袁绍下狱,进而险些丧命。但另一方面司马孚的问题也确实不容易回答,毕竟涉及君主的威严,一个回答不好,田丰可能又要刚而犯上。

    且就在众学子伸长了脖子等待田丰给出答案之时,忽听堂外有一女子朗声说道,“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若主令谬误,臣下自当以诤言力争!”

    众人闻声纷纷回头,此时就见身穿一袭素色齐胸襦裙的蔡吉正在蔡琰等人簇拥下自中庭缓步走来。当众学子意识到刚才那段话乃是出自齐主之口,整个现场顿时就沸腾了起来。一时间“君上!”“君上!”“是君上来也!”的欢呼声中充斥了讲堂内外。

    另一头田丰眼见蔡吉在蔡琰的搀扶下脱鞋入堂,赶紧起身上前向蔡吉拱手施礼道,“见过君上。”

    蔡吉环顾了一圈周遭的学子,进而颔一笑道,“先生不必多礼,孤今日乃是旁听,还请先生继续授课。”

    恭祝各位书友中秋快乐()(。)

    第十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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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不必多礼,孤今日乃是旁听,还请先生继续授课。”

    蔡吉说完便挺着肚子在蔡琰的搀扶下亦如普通学子一般坐在讲坛边潜心听田丰授课。而田丰见状倒也没有矫情,当即回到讲坛顺着蔡吉先前引用的经典语录继续讲课。

    “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出自《管子.牧民》。何为民心?有道是,民有四恶,忧劳、贫贱、危坠、灭绝;民有四欲,佚乐、富贵、存安、生育。故民恶忧劳,我佚乐之。民恶贫贱,我富贵之。民恶危坠,我存安之。民恶灭绝,我生育之。能佚乐之,则民为之忧劳。能富贵之,则民为之贫贱。能存安之,则民为之危坠。能生育之,则民为之灭绝。故刑罚不足以畏其意,杀戮不足以服其心。故刑罚繁而意不恐,则令不行矣。杀戮众而心不服,则上位危矣。故从其四欲,则远者自亲;行其四恶,则近者叛之,故知予之为取者,政之宝也。”

    田丰最后一句“知予之为取者,政之宝也”乃是管仲从政治国的精髓所在。因为无论是对于一千年前的诸侯王还是对于两千年后的企业管理者,懂得给予就是取得的道理,都是从政管理的法宝。不过对于在场尚未涉世的学子而言“知予之为取者”的概念还是记过于抽象了一些。所以田丰便列举了齐国的一些政策来做印证。

    如此一来课时大大加长,待田丰讲完已是中午时分。不过田丰的授课虽占了饭点,众人却是丝毫不觉。哪怕田丰已宣布下课依旧有学子留下来向他讨教学问。其中以司马孚所提的问题尤为一针见血,且处处针对时下曹操在魏国实施的诸多政策。蔡吉从旁观察了片刻,不由对这位陌生的蓝衣青年产生了兴趣。于是便遣人将其召来问话。

    不过令蔡吉稍感意外的是对方一上来竟不卑不亢地自报家门道,“河内司马孚见过君上。”

    河内司马孚?莫不是那位司马懿的胞弟司马叔达?想起河内司马三兄弟在历史上的表现,蔡吉不由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蓝衣青年,继而饶有兴致地问道,“司马伯达、司马仲达可是令兄?”

    司马孚毫不含糊地拱手承认道,“正是。”

    司马孚的坦荡做派倒是与后世史书的记载颇为吻合。与有雄豪志。善长谋略的司马懿不同,司马孚为人温厚廉让,做事谨慎稳重。历史上的司马孚初为曹操四子曹植的文学掾,后升任太子中庶子。转而辅佐曹丕一路称帝。曹丕死后司马孚又辅佐其子曹睿,并掌管魏国财政。这期间司马孚认为要擒敌获胜,应该先有准备,每次诸葛亮入侵关中地区,边境的士兵不能抵挡。需要调集中央军队奔赴战场,仓猝间总是来不及准备,应该预先选出步骑二万部队,分为两部,以作交战之用。此外关中地区连年交战,粮食物资储备不足,应该从冀州调集农夫五千人屯于上邽,秋冬训练,春夏屯田。正是司马孚的这些政策使得魏军在与蜀军的拉锯战中占得上风。

    由此可见司马孚做事讲究明刀明枪,稳扎稳打。不过偶尔也会有例外的时候。历史上司马懿动“高平陵事变”,政变夺权,司马孚就连同司马懿的长子司马师一起屯兵司马门,控制京师。所以蔡吉相信司马孚此番冒险来龙口求学,多半还是出于家族的需要。

    俗话说得好不要把所有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在汉末多得是多方出仕的家族。像是琅琊诸葛家的诸葛瑾、诸葛亮、诸葛诞三兄弟现在就分别就职于吴、荆、魏三国。河内司马家在北方分裂成齐魏两国的状态下分派一个子弟来齐国也不足为奇。

    故而面对坦承身份的司马孚,蔡吉仅是淡然一笑道,“素闻司马八达才名远扬,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孤祝司马郎君在龙口学有所成。”

    司马孚本以为蔡吉会因他两个兄长在魏国出仕而限制他在讲武堂求学,或是干脆招募他在齐国出仕。但他却怎么都没想到面前的女诸侯竟会大度到祝福他学有所成。一时间深感困惑的司马孚忍不住脱口问道,“齐主不怕余学成后归魏?”

    司马孚此话一出立刻引来了周遭学子、侍卫的一致侧目。从那一道道的视线中司马孚能明显感受出来自四面八方的敌意。可就算是如此他还是坚持要开诚布公地同齐主对话一次。因为正如蔡吉判断的那样。司马孚确实是被家族派来齐国出仕的。诚然有关蔡吉白手起家的故事司马孚早就耳熟能详,但他还是要亲自试探一下,以便确认眼前的女子是否值得他司马孚效忠。

    面对司马孚的疑问,蔡吉环视了一圈众人。跟着平视着司马孚的眼睛傲然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当今天下唯孤可令齐法畅行于天下!”

    蔡吉的这份自信无疑感染到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田丰手捻长须眯着双眼连连颔,以郭奕、王祥为的讲武学子更是一个个昂挺胸神情激扬,仿佛他们此刻已然看到了蔡吉统一天下曼妙情景。司马孚虽不像郭奕、王祥那般盲信蔡吉,但他还是从那句“当今天下唯孤可令齐法畅行于天下”中感受到了蔡吉坚定的信念。话说司马孚博涉经史。当年便是与兄弟在迁徙途中,仍不忘读书自学。从浩瀚的史籍中司马孚总结出一条经验,那就是任何变法都需要一个意志坚定的君主来做后盾,否则哪怕你是姜尚、管仲再世也于事无补。在司马孚看来齐主至少有明确而又远大的目标,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而不是臣子的傀儡。

    与此同时,在蔡吉眼里现场的讲武学子乃至面前的司马孚都是她的希望,未来天下的希望。因为蔡吉追求的是在统一天下的过程中改造天下。这是一项浩大的事业,可不是光靠一两个强人、才俊就能实现的。故而一直以来蔡吉都在努力将她的理念撒播出去,以便吸引更多的人认可她的事业,并在未来将她的理念一代代传承下去。

    想到理念传承蔡吉的脑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曹丕的身影。毫无疑问这位小丈夫对蔡吉而言是个极其特殊的存在。一方面蔡吉认可曹丕的才华与坚韧的性格,另一方面曹丕特殊的身份又令蔡吉在内心深处对其心存顾虑。当然蔡吉的这份顾虑并不是害怕被那位历史上的魏文帝篡位,而是担心曹丕无法胜任自己对其的定位。

    有道是“打江山易,守江山难”。眼下的齐国正处于快展的上升期。许多内外矛盾都被欣欣向荣的表现给掩盖了下来。然而一旦展度降下来,被掩盖的矛盾便会如火山喷一般一并爆出来。这就需要身为君主的蔡吉未雨绸缪早做准备了。

    站在帝王权术的角度上,让臣下形成文、武、贵三角互相制约就能形成一种近似金字塔式的稳定机制,使王朝内部在矛盾中达到平衡。文、武顾名思义就是官僚和军队。贵可以是外戚。也可以是宦官,总之就是帝王身边的亲近之人。论身份与资质曹丕远比性格纯良的蔡琰更适合成为铁三角中的一角。但时下的曹丕终究还是太过年轻,心智尚未成熟到可以独当一面占据一角的地步。故而在蔡吉的眼里曹丕还只是一块尚需锤炼坯件而已。

    曹丕并不知晓蔡吉对他的期许。为了向妻子证明自己的能力与忠诚,眼下的他正远在南皮折冲充当队副训练新兵。作为头一批被下派到折冲府练兵的讲武学子,曹丕自以为对他将要面对的困难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然而真当他站到校场点阅手下那五十名新兵时。却觉事情远没他想象得简单。

    先,曹丕面对的是五十名歪歪扭扭,交头接耳,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农夫。但就是这样一群没上过战阵没见过血的农夫此刻却不约而同地以狐疑与不屑的目光打量着身为他们队副的曹丕。再来,不仅是面前新兵,站在曹丕身后的队正刘同更是双手抱臂鼻孔朝天,丝毫不掩饰其对曹丕的蔑视。

    其实时下并非曹丕一人遭受此待遇。折冲府虽说才草创不久,但府内军校皆由原各郡的守备军担任。说白了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熟人。而今上头突然下放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年轻人到军府练兵,难免会让军府内的老兵油子们心生忌惮。谨慎点的人或许还会在明面上对空降来的讲武学子和颜悦色。若碰上刘同这等浑人不仅不会有好脸色看。还少不得会碰上一出下马威。

    不过对于从十三岁起就在敌视中成长的曹丕而言,这点压力根本算不了什么。此刻他最关心的还是如何在新兵面前建立起威望。既然此地是军营,自然得以武为尊。想到这儿,曹丕顿时心生一计。且见他点阅完新兵,随手将名册一合,跟着冲着在场的新兵朗声放话道,“尔等之中可有习武之人?”

    曹丕的话音刚落,人群中立马就走出了六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只见其中一个脸膛黝黑,粗壮如牛的壮汉冲着曹丕抱拳道,“俺叫葛黑牛。队副咱比比?”

    照理说这黑脸壮汉的言辞目无尊长,极其无理,可站在曹丕身后的队正刘同非但没有喝止对方,反而跟着起哄道。“曹队副乃是龙口来的大人物,岂会怕汝等浑人!”

    曹丕本就有心以武立威,当即便将名册收入怀中,右手一抬,冲着那主动挑衅的葛黑牛微微一笑道,“请!”

    那葛黑牛得了刘队正的眼色。“嗷”地一声便如泰山压顶一般朝曹丕猛扑下来。哪知曹丕轻盈地侧身一闪,借着对方扑空惯性,一把扯过葛黑牛的右臂轻轻一扭。只听咔嚓一声,前一刻还壮实如牛的葛黑牛眨眼间就抱着右臂扑倒在地蜷缩得好似一只病猫。

    朱来福和几十名同袍一起伸长着脖子看着新来的队副一招就撂倒了全队最强壮的葛黑牛。正当众人乍舌间,朱来福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脱口惊呼道,“俺…俺见过队副!他给君上开过门!”

    一旁的李鹞子不以为然地嗤之以鼻道,“啥?君上的亲卫来这儿?你咋不说他是君上的男人咧。”

    朱来福刚想开口反驳,只听前方又传来了一声惨呼。只见眨眼之间又有一个壮汉被曹丕放倒在地。一干人等显然没料到面前这位看着还不满二十岁的队副竟会是一个如此厉害的硬茬儿。剩余的四名壮汉既没有勇气单挑曹丕,又不敢违背刘同的命令。于是四个人相互交欢了一下眼色,跟着便从四个不同的方向冲着曹丕一拥而上。

    曹丕早年师承典韦,之后又在齐营摔打多年,故而他所精通的擒拿术皆以杀伤为目的,从没有点到为止的概念。此刻面对来势汹汹又各怀鬼胎的四人,曹丕更是毫不手软,腾挪闪跃间地上很快又多了四只哀嚎的病猫。

    本打算给曹丕来个下马威的刘同眼见自己挑选的六个打手转瞬间就被对方逐一放倒,他的脸色刹时就黑得好似墨水一般。而这会儿的曹丕却是全然不理会身后已经气得七窍生烟的刘正队,但见他一脚跨过蜷缩在地上的葛黑牛,跟着深吸了一口气冲着面前熙熙攘攘的新兵大喝了一声,“肃静!”

    别说刚才那番杀鸡儆猴还真有效果,先前还乱哄哄的新兵被曹丕如此一喝当即就通通闭上了嘴。见此情形,曹丕满意地横眉冷扫了一眼面前静若寒蝉的新兵,继而背手而立朗声放言道,“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尔等皆须出战。若不想死无全尸,自今日起便随余勤加操练!”

    曹丕这番话可不是在故意恐吓新兵。时值乱世,便是齐国境内也少不得会有强盗山贼出没。守护一方乃是府兵的职责所在,故而一有战事不管新兵们准备得怎样都得被送上战场。事实上这个时代本就没什么新兵训练的概念,诸侯们拉了壮丁往战场上一赶,死掉的是炮灰,活下来的是老兵。所以留给朱来福等新兵的时间还真不算充裕。(。)

    第十四节

    辽东急件

    相比尚处于起步阶段的冀州武卫,远在幽州的骁卫倒是在建军之初便已颇具战力。延康二年腊月,执掌骁卫的高览连同河北刺史庞统、卢龙军统帅张辽、别驾田豫等幽州军政要员一同在蓟城郊外检阅新兵。由于幽州人口稀少,广阳、涿郡、右北平三郡统共才设了十座折冲府,其中有四座一千两百人的大府,三座一千人的中府以及三座八百人的小府。也就是说在满打满算的状态下骁卫的总兵力至多也就一万二千人而已。不过幽州自古尚武又是农牧混合区,因此在骁卫一万多兵马中有六千是自备马匹与兵器的骑兵。

    此时此刻列阵于蓟城郊外的六千骁卫骑兵虽不及常驻边关的卢龙军来得杀气腾腾,却也是个个人如虎,马如龙。无怪乎,就算面对排得乱哄哄的队列,别驾田豫依旧意气奋地感叹道,“昔年光武以幽州突骑夺天下,他日幽州骁卫必能助君上逐鹿中原。”

    所谓突骑乃是汉朝为了能与匈奴骑兵抗衡所设立的骑兵部队。幽州作为北方的边防地区常年需要同异族作战,故此地锻炼出来的骑兵尤为精锐,被世人特称为幽州突骑。历史上幽州十郡突骑作为汉军主力为光武帝刘秀夺取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蔡吉将幽州的折冲府统归为“骁卫”,明眼人都能瞧得出她这是要在幽州组建成建制的突骑。

    不过执掌骁卫的高览乃是降将出身,又不像张辽已为蔡吉立下赫赫战功深得齐营文武认同。故而此刻面对田豫豪言壮语,高览内心虽是踌躇满志,但表面上他还是颇为低调地自谦道,“别驾谬赞也,骁卫初创岂敢妄称突骑。倒是文远将军率精锐远赴白狼救主,颇有昔年耿弇三上谷突骑助光武之风。”

    统领卢龙军的张辽耳听高览提起他当年的战绩,脸上不禁有些洋洋自得起来。不过还未等他客套几句,一旁的渔阳太守鲜于辅已然先他一步拂须自夸道,“幽州突骑素来闻名天下。此番君上拨下大铠、马铠各千具,令卢龙军组建玄甲骑,此军一成必天下无敌也!”

    马铠顾名思义就是用来保护战马的护具。早在殷周时期,中原就有了用来保护驾车辕马用的皮质马铠。整副马铠分为保护马头及躯干两个部分。不仅面上髹漆,还绘有精美的图案。到了秦汉时期骑兵成为军队中的重要兵种,马铠开用于保护骑兵的乘马,其材质也由皮质展到了铁质,并出现了当胸等针对性更强的护具。只是这样一来制作马铠的成本直线上升。遥想当年官渡一战。四世三公的袁绍军中也不过是备有马铠三百具。至于如今号称天下第一诸侯的曹操那时是也只有十具马铠充场面。

    这会儿的高览听到蔡吉调拨千具马铠给张辽的组建玄甲骑,当即忍不住眼馋地咂舌道,“马铠千具?!君上真乃大手笔!”

    然而鲜于辅的大嘴巴之举却是引起了庞统的不满。在庞统看来“玄甲骑”乃是君上的杀手锏理应对外保密才是,那能容得鲜于辅随意炫耀。莫看现在的庞统蓄了胡须从外表上看成熟稳重了不少,可少年得志的他在人情世故方面终究还是记少了几分圆滑。眼见鲜于辅泄露了玄甲骑的具体信息,庞统当即把脸一沉,毫不客气地警告道,“玄甲骑乃君上钦点之精锐,未成军前不可妄论。”

    其实鲜于辅也是看在场诸人皆是齐政要员的份上,方才随口提起了玄甲骑之事。此刻听罢庞统所言。他业已意识到自己可能多嘴了。不过鲜于辅终究是一郡太守,被二十多岁的庞统当众告诫,面子上多少有些过不去。好在旁边的田豫眼见气氛不妙,赶紧打了个圆场道,“在场诸君皆是齐营重臣,谈及玄甲骑倒也无妨,然切不可外传。”

    鲜于辅得了田豫送上的台阶下,自是连连点头称是。庞统则只是做事严谨,并非刻意针对鲜于辅,所以他也跟着话锋一转缓和了一下气氛道。“卢龙军与骁卫各有千秋,君上已为骁卫备下皮铠五千具、弓八千张、箭矢百余万,不日便会运抵幽州。高将军大可在此潜心练兵。”

    得知蔡吉已为骁卫备下了如此多的物资,高览精神顿时为之一振。张辽玄甲重骑固然是堪称铁之洪流。但凭借五千皮铠、八千张弓、百万箭矢,他高览照样也能打造出一支快如疾风的突骑劲旅。说到底不管是突骑也好,玄甲重骑也罢,都需要有一定的财力做后盾才能成军。历史上没有寇询在河内的经营,就不会有幽州十郡突骑的风光。一如当下齐国同时坐拥幽州的马场与青州的财力,方才给了蔡吉组建玄甲重骑的底气。

    而就在高览暗自盘算接下来该如何将面前的这六千兵马操练成合格的突骑之时。忽见一员小校急匆匆地赶来报信道,“禀使君,辽东急件!”

    庞统自那小校手中接过急件拆开一看,两道八字眉顿时就拧成了疙瘩。一旁的田豫见状赶紧探问道,“士元,辽东出何事也?”

    “子泰来信,说是在高句丽现了逆贼袁谭的踪迹。”庞统边说边将手中的急件捏做了一团。

    田豫等人听闻袁谭出现在高句丽顿时为之一惊。这倒不是说袁谭有多厉害,而是众人皆知在袁大公子的身边多半会有郭图与其狼狈为奸。而一提起郭图众齐将可就无法等闲视之了。从昔年征讨孔融到后来的白狼之围,这位老先生十年来一直坚持不懈地与蔡吉做对。有道是君辱臣死,郭图让蔡吉在白狼河畔吃了偌大个亏,齐营文武又岂能容他苟活于世。

    这不,得知郭图可能流窜到高句丽,张辽立马把脸一虎杀气腾腾道,“余这就点齐兵马向高句丽王讨要袁、郭二獠!”

    眼见张辽起了动武之心,熟知辽东人物风情的田豫赶紧出言相劝,“文远将军稍安勿躁。眼下尚无实证证明袁谭在高句丽,若高句丽王矢口否认此事,将军真要大动兵戈乎?”

    “动兵戈就动兵戈,卢龙军岂会怕他高句丽!”张辽冷哼了一声傲然道。

    田豫见说不动张辽,便向庞统使了个眼色。希望其能说服张辽莫要意气用事。庞统当然也不同意张辽贸然用武力向高句丽施压。不过这并不代表庞统就怕了高句丽。事实上眼下高句丽国比不得后世南北朝时代的鼎盛时期,这个位于苦寒之地的小国虽是野心勃勃,却碍于实力有限始终无法挺进辽东半岛。不过高句丽能在历史上几经起死回生总有其过人之处。先相比乌桓、扶余、鲜卑各族,高句丽人特别善于筑城。其国都“丸都城”就直接修建在起伏险峻的丸都山上。整座山城环山为屏,山腹为宫,谷口为门,占尽地利。再来就是高句丽国位于后世的吉林地区,当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降临时。没有准备的入侵者必会倒于冬将军的靴下。正是考虑到这些不利因素,庞统才坚信光凭武力施压并不足以威慑高句丽,唯有将此蛮夷小国狠狠教训一顿,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齐国逐鹿中原的后顾之忧。

    想到这儿,庞统立马接着田豫的话茬向张辽进一步劝说道,“区区高句丽断不是卢龙军之敌,然其国都地处丸都山之巅,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若高句丽王坚守都城。静候大雪封山,则届时卢龙军必死伤惨重,无功而返。”

    张辽听完庞统一番推心置腹的分析,亦不得不承认眼下确实不是同高句丽人耍横的好时节。只是想到袁谭、郭图二人此刻就在高句丽,张辽终究还是有些不甘心道,“难道就放任二獠逍遥?”

    其实关于辽东的局势庞统心中早就有了腹稿。此刻面对张辽质问,庞统回头自信地一笑,“君上曾言放长线钓大鱼,文远将军又何须急于一时。”

    十日后,袁谭在高句丽现身的消息连同庞统关于辽东的奏疏一起摆在了蔡吉的案头。对于袁谭的突然现身高句丽蔡吉并不感到意外。鉴于曹操和蔡吉都是导致袁绍灭国的“罪魁祸”。袁谭选择利用异族来袭扰中原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此外考虑到袁谭的谋主郭图年事已高,留给他二人复仇的时间有限,蔡吉有理由相信,这一次的阴谋极有可能是郭、袁二人孤注一掷的最后反噬。因此在看完庞统洋洋洒洒千余字的奏疏后。蔡吉二话不说便让蔡琰急召贾诩、郭嘉、田丰等重臣来凤阁议事。

    待凤阁八员重臣齐聚一堂后,蔡吉先将辽东的大致情况同说了一通,方才推心置腹地向众人探问道,“诸君对袁谭现身高句丽一事有何见教?”

    面对蔡吉的问计,曾在辽东担任过太守的李敏率先言道,“君上昔年灭蹋顿、诛公孙康威震辽东。高句丽小国寡民岂敢与君上争锋。故臣以为,袁、郭二贼若有心借高句丽之力起事,必先投其所好,助高句丽灭公孙氏。待高句丽吞并玄菟、乐浪诸郡后,再挑拨其与君上为敌。”

    李敏的这番分析让蔡吉顿感眼前一亮,且听她饶有兴致地追问道,“哦?此话怎讲?”

    “君上明鉴。”李敏一拱手继续解释道,“现任高句丽国川王伊夷模乃新大王伯固次子。伯固死,国长以长子拔奇不肖,便共立伊夷模为王。拔奇不服,率下户三万余口依附公孙度,高句丽遂与公孙氏交恶。而今公孙度、公孙康父子相继枉死,公孙氏新主公孙恭又生性懦弱,难堪大任。若高句丽得袁、郭二贼相助,则灭公孙氏易如反掌。且依高句丽之狼子野心,得玄菟后必剑指辽东全境。此时再由袁、郭二贼从旁挑拨一二,高句丽定然起兵攻齐!”

    作为熟悉辽东事务的权威人士,李敏的分析有理有据赢得了在场君臣的一致认可。此刻顺着李敏的思路,王修跟着进言道,“若是如此,君上可助公孙氏抗击高句丽,逼其交出袁、郭二贼!”

    “亦或是放任高句丽灭公孙。”郭嘉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

    “士元也有此意!”蔡吉颇为动容地点了点头,紧跟着她一面将庞统所写的奏疏递给群臣传阅,一面替庞统解释道,“依士元所言,高句丽深居雪域,易守难攻,需引蛇出洞方可将其一网打尽。”

    贾诩粗略地扫阅了一遍庞统的奏疏,不置可否地反问道,“公孙氏便是饵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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