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卫瓒说:“臣以后想娶个男人过日子。”话音刚落,嘉佑帝的奏折就飞他脸上了。
难得一见的好脾气荡然无存。
嘉佑帝:“滚出去。”
卫瓒灰头土脸出去了。
隔了一会儿,又从殿门口探了个头回来,如年少时,几分不好意思地喊了一声:“……姑父。”
嘉佑帝没好气道:“谁是你姑父?”
卫瓒说:“圣上现在不答应就不答应,可先别跟我爹我娘说啊。”
嘉佑帝说:“滚。”
卫瓒又一溜烟没影儿了。
嘉佑帝自己坐在那,仿佛一夕之间又回到卫瓒年少时,猫嫌狗憎,满京城到他御前告状那会儿。
旁人只道是靖安侯辛苦,哪知那会儿他也辛苦的厉害。
一想到这小王八蛋现在还有着要紧的差事,连给他安排几个名门闺秀相看都来不及。
怕不是一早就算好了的,比小时候还难搞。
嘉佑帝头疼欲裂。
……
卫瓒这会儿也揣着一肚子的事儿,心里头正琢磨着怎么能把嘉佑帝摆平。
嘉佑帝并不是独断专行的脾气,相反,在国事之外,都相当好说话,这事儿同嘉佑帝说,远比同他爹说要来得靠谱。
只是跟男人成亲其实还不是最难办的一关。
要把连中三元的沈状元娶回家,才是最难的事情。
再加上一想到沈鸢要拖着那半好不坏的身子,跟他去康宁城,他心里头就难免几分恼。
这时一时忽上,一时忽下的,将将回到枕戈院儿门口,却见人正往外头搬些箱笼书卷的,一看就是沈鸢的那些家伙什。
卫瓒挑着眉,声音几分冷说:“这是做什么呢?”
屋里知雪正带了人收拾呢,见了他一愣,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搭茬。
却是自沈鸢抱着几册书自里屋出来,将书卷往知雪手中一放,温声说:“叨扰小侯爷这许久了,这会儿也该回松风院了。”
他这话一出来。
房间里头便冷了好几个度。
卫瓒却是冷声说:“沈鸢,你本事大了。”
“人说搬就搬。”
“去康宁城,连知会我一声也不知会。”
沈鸢忍着笑,示意知雪她们出去,这一众小姑娘要多机灵有多机灵,提着书拿着瓶瓶罐罐,逃得飞快。
沈鸢一面去收拾桌案上的笔墨,一面轻声说:“康宁城的事儿,你不是也知道了么?哪就非得特意跟你知会了。”
“再说,老在你这儿住着,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卫瓒说:“不是哪回事儿了?”
沈鸢说:“就是外头瞧着……”
话音未落,一扭身却让人压在案前,困在了双臂之间。
卫瓒说:“沈状元,你有点良心没有?”
沈鸢淡淡说:“我没良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小侯爷怎的今儿才认识我似的。”
卫瓒满脸愠色盯着他,竟有说不出的委屈来。
沈鸢让他看了半晌,似是想着了什么,却是轻轻一笑,将卫瓒撑在桌边的手握住了,半晌说:“我又不是要跟你生分了,你这样做什么?”
卫瓒眯着眼睛冷冷瞧他,心里已猜出这人多半有鬼,溏淉篜里并不打算被这一点儿糖衣炮弹给哄了。
沈鸢果然得寸进尺,慢条斯理说:“今儿我送林大夫去给姨母瞧一瞧脉,跟姨母说了去康宁城的事情。”
卫瓒说:“她怎的说?同意了?”
沈鸢说:“姨母不大情愿放我去,我一说,她便一脸忧心忡忡,我若再往下说,只怕姨母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我见了心里头难受。”
说着,却是耳尖微微有些粉了,指尖儿轻轻勾过他的手心,淡淡说:“卫惊寒,你帮我去哄一哄,我便想法子不搬出去了。”
卫瓒这会儿心里头才明白过来。
——原是在这儿等着他。
卫瓒反手将这人的手抓着了,盯着他道:“你要去康宁城,连个商量也不跟我打,却还要我给你劝着母亲。”
“沈折春,你未免算盘打得也太响了。”
沈鸢便说:“怎么?”
卫瓒道:“我不去。”
沈鸢前世与康宁城的缘分,实在是来得太险,他至今都经常能梦见自己赶回康宁城,却只得了一个毫无生气的沈鸢,能梦见之后大雪之中,沈鸢已然冰冷的身躯。
卫瓒说:“别说我娘了,我也不情愿你去。”
沈鸢闻言,神色几分柔软了,却是淡淡说:“那又如何?难道我留在京中,等着你的消息不成?”
“见着你亲自去我父母守过的城,往后再见你如我父母祈愿我一般征战沙场。”
“待你回来,见着你便恨得牙根痒痒。”
卫瓒不说话。
沈鸢手中摆弄着一只狼毫,却是有意无意似的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说:“你若要我留在京里也成。”
“只是卫惊寒,你只算一算,”
“如今京中有多少适婚的姑娘,上门儿说亲的有多少。我今日去的时候,听说姨母都快挑花了眼了。”
卫瓒却是面色一僵,半晌喉结上下挪动。
……他这时方觉出不对来。
沈鸢却继续说:“今儿还有人跟姨母说,如今正有郡主招赘,我若运气好,能让人看上做个郡马,怕不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连官路也能亨通。”
“你是知道我这人的,野心大,胃口大,一个状元是算不得什么的,到时候若是一个心志不坚……你真要我留在京城?”
沈鸢这厢话音未落,便让人封住了唇。
却是卫瓒喃喃说,我就不该教你这样猖狂。
沈鸢挑衅似的“嗯?”了一声。
那吻起初是柔情的。
后来吻得深了,沈鸢却是让人按在了桌案上,手腕扣着,舌尖一点儿残余的涩苦药味儿,让人尝尽了,只不由自主以膝夹着人,眼尾也渐渐染上了薄红。
狼毫“啪嗒”一声,落在地上,也未能惊醒什么人。
只将唇舌纠缠的那一点滋味把玩得透了,吃得尽兴了。
卫瓒才起身,半晌匀了呼吸,垂首在他耳边喃喃:“好,我替你去跟母亲求情。”
那目光里含着几分狼似的凶狠。
“沈折春,你现在尽管嚣张。”
“只是待哪一日落到我手里了。”
“沈状元,你到时候可别哭就是了。”
沈鸢却半晌没起身,仰面捂着眼睛,听着那脚步声气势汹汹去了。
却是不经意间,泄露出丝丝缕缕的笑意来。
说不清,道不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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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85
康宁城之行一定,
众多事宜便也跟着紧锣密鼓地排布起来,在离开京城的前几日,沈鸢和卫瓒都在忙着进行交接。
沈鸢在临行前,
去了诏狱一次,
兴许这就是最后一次核对叶书喧一案了。
随着盛愔的尸骨以国礼落葬,旧事也渐渐传开来,昔日太子盛愔离京时,
曾有百姓垂泪相送,
如今听闻遭遇,便越发恨叶书喧恨得厉害。
沈鸢将自己与安王几次对话一一复述核对,按例应当再瞧叶书喧一眼,复核是否本人。
梁侍卫却是有些犹豫:“血气重,
要不公子别看了。”
沈鸢笑说:“我怕什么血气,你叫卫惊寒带坏了么。”
他身子不好,
一旦沾着刑求拷打之事,卫瓒便总叫他避着,
如今倒好,
连梁侍卫也叫他避着了。
梁侍卫这才想起,眼前几分文弱、眉目柔和的人,
是能果决一箭射杀了辛三太子的人,这才笑了笑,
说:“是我多虑了。”
沈鸢便隔着牢门瞧了一眼。
叶书喧血葫芦似的一个人,是去皮露肉还是血染红了皮肤,
已分不清楚,连带着意识似乎也混沌了,
眼底已无甚光彩。
他听闻嘉佑帝定的刑罚是凌迟,
大祁已百年不曾有人光明正大经受此刑。
甚至连叶书喧的名字,
都责令史官彻彻底底抹去,在太子盛愔的传书之中,都只以叶姓贼人、罪奴相称。
沈鸢听闻的时候,心里头便清楚,嘉佑帝应当是气愤难平,恨毒了此人,要以另一种方式,将这人彻彻底底从世间抹去。
叶书喧越是想要人见到他,越是不再有人能见到他。
沈鸢站在地牢门口的时候,听得那血红的人低声喃喃:“殿下,殿下。”
梁侍卫闻声面目冷淡,几分冷色说:“拷打得久了,便神志不清了,已这般念了好几天了。”
“也不知念给谁听。”
也许叶书喧早就知道,那唯一无论处境,无论身份,会认真地顾念着,看着他的人是谁。
才会在神智浑噩的那一刻呼喊那人。
可已没什么用了。
昔日他取代了盛愔时。他说人人想他,无人念我。
可在他取代了盛愔的那一刻,就注定再无人看到叶书喧了。
沈鸢看了他良久,垂下眼帘欲走。
却忽得听见那细微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叶书喧问:“他的遗骨呢。”
沈鸢说:“已入葬了。”
盛愔的遗骨是在安王府的一件旧书房中找到的。
烧做了尘灰,封在白瓷坛中,静静搁置在那些书籍之后。
听皇宫旧人说,这间书房与昔年东宫书房一模一样,那些诗词经史被整整齐齐地摆放,已许久不曾有人,与那白瓷坛一起布满了尘埃。
尽管在太子盛愔年少时,也曾有人捧着它们,一页一页细细研读谈论。
东宫不曾寂寥,那些或幼稚、或激扬的话语,在树影摇曳时,一重重印在书页上。
后来这一切,都与那间书房一起,被封在了许久之前的时光。
叶书喧许久没说话,牢狱中有轻轻的呼吸声。
沈鸢慢慢自狱中走了出去。
梁侍卫面无悲悯之色,只淡淡说。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
沈鸢出京那日,总觉着有些怏怏不乐,除了盛愔之事以外,独留侯夫人在京中,也总叫他觉着歉疚。
他虽铁了心要去康宁城。
可心知他与卫瓒走了,侯夫人也未免寂寥。
临行前便是越发踟躇,侯夫人捉着他的手,殷殷叮嘱路上的吃食保暖:“衣裳为你做了夏秋两季的,怕你穿得不舒服,都是从前用过的料子。鞋也令他们准备穿过几次的,省得行路时穿着不顺脚。”
“最后一车拉得都是药材,若路上哪儿不舒服,便叫林大夫尽早瞧一瞧,路上驿馆未必干净,小心吃坏了肠胃……”
沈鸢乖乖听了好一阵子,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待侯夫人都说过了,才轻声说:“是折春不懂事,叫姨母担心了。”
侯夫人摇了摇头,笑着说:“哪是你不懂事,也是瓒儿说得对,我总不能将你在家里束一辈子。”
“到了城里,记得给姨母写信。”
沈鸢点了点头,半晌才说:“会的。”
其实沈鸢平日在侯府,有很多故作乖巧的话,都是有意要讨侯夫人喜欢,哄长辈疼爱的。
可这次的话,不知怎的,越发像是真的。
他越是跟卫瓒走得近了,越是不敢看侯夫人,好似是辜负了侯夫人的一腔疼爱。
越是喜欢,越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心里头火烧火燎地畏惧。
早早没了家的孩子,是没法儿相信自己在任何条件下都被选择着,被爱着的。
沈鸢低声说:“姨母不要怪我。”
侯夫人怔了一怔,却是轻轻拍着他的手,笑着说:“姨母怎么能怪你?”
“你还总说自己不懂事——你是太懂事了,姨母养了半辈子的混球了,什么没见识过。”
“你就是掀了天了,姨母都不会怪你。”
正碰着卫瓒牵了马出来告辞,连个礼都行得草率,只进门儿来,懒洋洋笑说:“娘,你说的混球是我爹么?”
侯夫人恨铁不成钢,食指戳着他额头一点一点:“你说是谁?你说是谁?”
卫瓒便是一阵笑。
沈鸢也跟着笑。
又嘱咐了好一阵子,见快误了时辰了,才匆忙叫他们出去。
沈鸢上了车,只听得马车扬鞭,马车咕噜噜碾过青石板,便是已出了侯府了。
这回是出的远门,知雪照霜单有一辆车,省得两个小姑娘路上不方便。
沈鸢在车上发呆了好一阵子,只觉着哪怕是春日,也有一丝凉,只将一边的毯子拿起来盖着。
哪知毯子一掀,却正瞧见下头正盖着一把崭新漂亮的长弓。
沈鸢在兵器方面也是行家,这弓木心匀称、脉理正直,牛筋为弦,通体油润漆黑,并没有许多的纹饰,显然并非文人礼器,可他上手去拉时,却是合手得恰到好处。
旁边仿佛惯例似的,放了一只簪着红杏的小兔子球。
只一眼,就能瞧出是谁的手笔。
有些人送礼,就是要送得坦坦荡荡,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对他好。
他向来多思多虑,却总是抵不过这直白坦诚的好。
指尖拂过那弓身,便越发爱不释手。
沈鸢将马车帘撩了起来,便见卫瓒早早就骑马等在他车边了,见他手里握着那弓,几分笑意说:“沈状元,怎么才发现啊?”
沈鸢说:“你给我准备的?”
卫瓒说:“不然呢,你这车都是我给你筹备的。”
沈鸢怔了一怔,这才觉出差异来。
坐着的位置要柔软舒适许多,车马行进间,也没有从前颠簸得难受。
棋盘书册一应俱全,只是细细去看,书册里多了许多他平日里不大读的闲书,棋盘也是卫瓒下得双陆六博。
显然是预备着卫瓒上车来跟他解闷的。
倒是软枕,仍是胖乎乎的兔子样。卫瓒这人就是对兔子有几分执着。
沈鸢怔了怔,只下意识道:“平日里五谷不分的,怎么还会做起这种事来了。”
卫瓒只扬了扬眉梢:“你说呢。”
沈鸢只轻描淡写说:“前儿不还恼我算计你呢么?”
卫瓒也有些不自在,却是垂眸说:“我自打挨过我爹那顿揍以后,几时真恼过你了?”
无非是接连几日忙碌,没时间好好跟沈鸢说道说道罢了。
却听得卫瓒在外头叹气:“想得沈状元一句高兴,怎么就这么难呢。”
沈鸢瞧着卫瓒含笑无奈的眉目,半晌没说出来。
他有时会想起卫瓒光明正大称赞他的气魄。可不知为什么,让他说出一句来,就这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