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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只是并没有。

    他便想,兴许得安王死了,他才睡得着。

    可今日见了安王,他才发现,他怕得并不是哪一个人,而是更怕眼前的才是一场梦。

    怕的是他一觉醒来,一切都早已过去了,尘埃渺渺、阳光荡荡。

    他的身侧空无一人。

    他闭着眼睛躺了许久,干脆一翻身点了灯坐起来,写了封信,给宫里头的皇后娘娘。

    向自家亲姑母哭穷,道是差事难办,手下无人。

    问他爹手下的人能不能分他两个。

    他爹多几个少几个问题不大,他却是又要办差又要念书的可怜人。

    写得那叫一个睁眼说瞎话。

    写完心知回头又得挨他爹一顿好揍。

    但手底下只随风几个实在也是不好办事,遂将笔一搁,正欲唤人进来,却听得门外随风敲门道:“主子。”

    他道:“进来说话。”

    随风便拎着一个小丫头走过来,揉着眼皮嘀咕道:“抓到一个小奸细,沈公子院儿的侍女,叫怜儿。”

    “门口探头探脑好几天了,跑得还快,今儿让咱们换班的时候给抓了个现行。”

    他笔一顿道:“你们抓她做什么?”

    他早就瞧见这小丫头了,没事儿就过来转转,想来就是沈鸢派来刺探敌情的。

    随风理直气壮:“主子,眼看着也要季考了,咱们不能泄露军机啊。”

    他心道狗屁的军机。

    见那叫怜儿的小姑娘不过十二三岁,还是一片混沌的孩子气,便招了招手,把人叫到近前来。

    颇有些好笑地问:“怎么,你家公子怕我偷偷读书习武?让你来打探?”

    怜儿不说话。

    随风便训她:“你晓不晓得自己是谁家的人,平日里都是吃得谁的饭?怎的胳膊肘朝外拐呢?”

    怜儿犹豫了一下,乖乖点了点头。

    却又摇了摇头。

    却说:“今儿是让我来瞧瞧您……是不是不舒服的。”

    “所以才走得近了点。”

    往常怜儿都是在门口远远望一眼灯火就跑的,才不敢跑到这前院来。

    他怔了一怔。

    哪还不知道那小病秧子是疑心他,又忍不住关心他。

    倒不自觉有些耳热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自觉又想起轻轻按在他头上那只手。

    想了一会儿,倒起了些兴致来,便示意随风抓些银钱过来。

    那怜儿不知所措地瞧着他,也不敢接。

    随风便将那银钱放桌上。

    他懒洋洋说:“回去就告诉你家公子,我已睡下了,这边儿一点动静都没有。”

    “也劝他早点儿睡,知道吗?”

    怜儿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他又用笔杆子敲了敲桌,半是玩笑说:“收着拿去买些点心吃,每晚照常到院子口,自有人领你过来。”

    “每日记着点儿你家公子几时入睡就医,说了些什么跟我有关的话,也好好记着。”

    怜儿不敢收,也听不懂。

    随风便道:“就是反间计,要你两面做奸细,好好瞧着点儿沈公子。”

    又道:“怜儿,你这已是侯府的叛徒了,可得晓得戴罪立功的道理。”

    这小姑娘父母皆是侯府人,也不晓得自己怎的就做了侯府叛徒,迷迷糊糊让随风吓唬着应了,又受了桌上的贼脏,小声说:“那这事儿……也不能同公子说?”

    随风恨不得戳她脑袋:“都说了奸细奸细的,你若说了,哪还叫什么奸细。”

    怜儿诺诺应了。

    他瞧了随风一眼,心道别管随风理解成什么样,反正人已教明白、事儿办成了就是了。

    他忽得又想起一事,令随风退下。

    自压低了声音跟那小姑娘说:“你家沈公子素日熏过香的物件儿,挑个不打眼不值钱的送来。”

    小姑娘懵懵懂懂瞧着他。

    他寻思着沈鸢房里头好些香囊香球的,都是让那侍女混着药熏的,虽与沈鸢身上的气息不大一样,却总是能睡得香甜些。

    先头沈鸢送回来那件斗篷让他污了,总得用些别的物件儿顶上。

    小孩子也知道银钱好,怜儿偷偷摸了摸怀里的银子,高高兴兴点了点头,跑了。

    待随风也拿着信出去了,他便懒得读书了,倒是随手抽出一张纸来胡乱勾勒。

    竟勾出一副衣衫半解的美人图来。

    国子学里教画,他还得过博士的夸奖,说他颇有灵气,只是在这上头不甚用心。

    谁知此刻却不知不觉画了一个多时辰,画中人伏身在锦缎绫罗之间,衣裳堆叠在手肘处,却只画出了小半个精致的脊背,连一分颜色也无有,只线条变幻便见艳色。

    他依稀知晓自己画的是谁。

    也分明晓得自己不该画出这样的东西来。

    他素来恣意任性,在京中走鸡斗狗、无法无天之事不知做了多少,也从未觉得有什么。

    这一刻却是心虚之至。

    却不敢细去想什么,只一笔一笔勾上去,便连指尖都热了起来。

    最后笔尖沾了一点练字批红的朱砂。

    犹豫了再三,只轻轻点了一点。

    落在右肩上的一点红痣。

    便像是点在了他自己的心尖儿上,将处处都晕染得红了,连嘴唇都透出了血色,垂下头来,一寸一寸接近着自己陌生的欲念。

    幽闭的车。

    紧攥着柔软车帘的手。

    胭脂色的耳垂。

    因为车外一两声言语而慌乱的不能自持。

    他越发想吻上他肩后的一点红色。

    却忽得听外头随风轻轻敲窗:“那小丫头说,沈公子已睡下了。”

    他这方才如梦初醒,“嗯”了一声,说,知道了。

    又听窗外随风几分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道:“那小丫头有东西要给您。”

    便从窗口递了个篮子进来。

    他心道是什么东西。

    却瞧见叠的整整齐齐雪白一叠衣裳。

    他指尖一捻,跟他身上的里衫一个料子,侯夫人专门挑来给他们做贴身衣裳的。

    好家伙,这小丫头,把他家公子熏笼上熏着的贴身里衣给弄来了。

    要说不打眼吧,沈鸢肯定不止这一身。

    在侯府也的确不值什么。

    就是……

    他看了看画,看了看手里的衣裳。

    又看了看窗外随风一言难尽的神情。

    他:……

    要说他其实不是这个意思。

    有人信吗?

    作者有话说:

    春卷的深夜:读书,上进,刺探敌情

    小侯爷的深夜:吓唬小丫头,画老婆,就算睡不着也绝不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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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21

    就着卫瓒查案的几天功夫,季考日子一天天近了,昭明堂里头肉眼可见,一个赛一个的紧张。

    国子学一春一秋两次季考最是重要。

    自打前些年,嘉佑帝着意设昭明堂养将、改国子学学风之后,这群公子哥的前程便跟学业挂了勾。

    除去卫瓒侯府独子、还早早得了嘉佑帝青眼,注定锦绣前程的。

    如唐南星一干并非嫡长子的,到了年纪就须得拿着几年的成绩再去考核,通过了才授官给职。

    昭明堂这一干人是最头疼的,尽是些武将勋贵出身。每每经史课都睡倒一大片,打鼾让博士罚出去提水的都不知道多少

    ,一到了考前,便各拿着干干净净的书抓瞎。

    倒也有来找卫瓒的,只是唐南星早早就晓得他的作风,哀声道:“你问他没用,卫二哥脑子跟咱们不一样,他是考前抽一宿,把一本书都背下来。”

    周围人闻言,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卫瓒正在窗边儿跟人玩双陆,闻言低着头说:“倒也不是。”

    众人便竖起耳朵听。

    他老神在在,一本正经道:“只背半本就够了,有些博士还没讲过的,倒不用背。”

    得到嘘声一片。

    卫瓒头一偏,正躲过义愤填膺扔过来的一个纸球。

    一伙儿人抱着书唉声叹气的,却有一两个那么机灵的,把眼神往沈鸢那头使。

    努一努嘴,示意如今国子学经史策论的头名就在那儿坐着。

    另一个就“啧”一声,示意不行,凑上去也是自讨没趣。

    独独有一个立起来了。

    便是昭明堂里头惯常抹粉簪花、意图混进文人堆儿里的那个。

    叫晋桉。

    他老子生得张飞样,偏偏娶了个文文秀秀的漂亮姑娘。天长日久,展颜虽学问不精,却学了一身文官子弟涂脂抹粉的习气,在一众武官子弟里,活似个锦鸡掉进了狼狗堆儿,花哨得实在突出。

    就见晋桉摇摇曳曳就走到沈鸢面前。

    将书往他眼前一推,道:“折春。”

    沈鸢抬起头来,瞧了他一眼:“什么事?”

    晋桉道:“你能给我讲讲季考么?”

    众人皆屏息凝神。

    心道这下完了,他们都是见过沈鸢讽刺卫瓒的。

    那叫一个牙尖嘴利,连个脏字儿都不吐,就能把人贬到泥地里去。

    却不想沈鸢没怎么多话,只随手抽出一本书来,道:“哪一门?”

    ——众人眼球都要掉下来了。

    晋桉眨巴着眼睛,道:“我除了骑射,都不大行。”

    沈鸢可能也鲜少遇见这般直白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半晌,无奈道:“书给我,我帮你圈一圈罢。”

    说着,便拈起朱笔来,一边圈,一边慢慢讲解:“这一门赵博士素来爱以古喻今,近来讲的典故不多,甲胄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再有朝中兵部洗牌,这两件事多半要关联上的。”

    “若以他课上所说,最可能考的题目大约有七道……”

    惹得一群人竖着耳朵抓心挠肝似的想听一听,又不好意思。

    卫瓒在那看得好笑,却也不点破。

    待晋桉笑盈盈道了声谢,一扭头,就让学堂里一群混小子给拉走了。

    这群人不好意思在堂里头问,只簇拥着晋桉挤了出去。

    一个两个三个,后来跟卫瓒打双陆的人,也忍不住出去瞧。

    独独就剩下卫瓒跟沈鸢在堂里,隔着一张空桌案。

    沈鸢指尖动了动,看了他一眼。

    卫瓒没了打双陆的搭子,只得坐在案边儿,将两颗水晶骰子一抛一接,冲沈鸢笑:“找我?”

    沈鸢瞧了他半晌,显然不太喜欢他的眼明心亮。

    却还是走过来,将手中的书并一纸阵图放在他案上,垂眸道:“我昨夜将记录此阵的书寻了出来,阵图也绘了出来,小侯爷和金雀卫要查,不妨顺着这些往下查。”

    他笑着道了声谢,便要将这书拿起来。

    却没能拿动。

    是沈鸢用手按着书册,静静看他。

    窗外头昭明堂的学生不知说什么,在那嘀嘀咕咕讨论题目,兴许是谁说了句傻话,惹得一阵哄笑。

    衬得这堂内越发静了。

    他心知这小病秧子还有算盘,便笑说:“怎么?舍不得?”

    “我叫梁侍卫看过了,好模好样还你就是了。”

    沈鸢却并不接他的话,按着书说:“小侯爷跟安王有过节?”

    他说:“不曾。”

    沈鸢又说:“那小侯爷昨日为何面色不渝?”

    他说:“突发恶疾。”

    沈鸢:……

    他很少看到沈鸢这般吃瘪的表情,竟微妙生出一丝愉悦来。

    却忽得听沈鸢问:“安王与甲胄案有关?”

    他顿了一下。

    纵然早就知道沈鸢的直觉头脑敏锐,却还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沈鸢显然已经捕捉到了他面色的变化。

    那双漂亮的眸子眯了眯,正欲进一步乘胜追击。

    卫瓒却忽得反咬一口,一本正经说:“沈折春,安王为国做了十余载质子,如今潜心修道求国泰民安。你却敢污蔑亲王之尊,胆子够大的啊?”

    他又说:“也就是我了,这话可不能说给别人听,否则岂不是居心叵测。”

    小病秧子让他噎了个透彻,又开始忍不住磨后槽牙。

    却仍是不甘心,按着那本阵书不肯松手。张了张嘴,正想往下问。

    却忽得又愣住了。

    ——他将手覆在沈鸢的手上。

    面色不改问:“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说着,用带着茧的指腹轻轻蹭了蹭那柔软白皙的手背。

    便肉眼可见沈鸢颤了一下。

    他便越发放肆起来,垂着眸,认认真真将手指挤进沈鸢细腻的指缝,连整个手掌也覆盖了上去。

    沈鸢的手是有些微凉的,像是让他的掌心烫到了一般,下意识挣扎了片刻,却还是让他贴得更紧了。

    这样瞧着,倒像是他将沈鸢这只能书善写的手,牢牢扣在这桌案上了。

    沈鸢到底是没忍住,喊了他一声:“卫瓒!”

    他一本正经把玩着那修长漂亮的手,甚至仿佛瞧不见沈鸢的别扭羞恼一般,悠哉悠哉地“嗯”了一声。

    心却是愉悦又轻快地跳了起来。

    甚至觉得沈鸢可以再问他几个问题。

    比不要脸,沈鸢是比不过他的,忿忿地松了手。

    他便光明正大将东西拿起来。

    还当着这小病秧子的面儿晃了晃,笑着说:“多谢。”

    沈鸢只将他摸过的那只手缩进衣袖里,恨恨瞪他一眼,却因着神色没有半分威慑力,甚至凶得有些勾人。

    瞪过了,反身要走。

    他却叫了他一声。

    沈鸢冷声说:“还有什么事?”

    他笑说:“梁统领叫我叮嘱你,此事甚秘,须徐徐图之。他已向圣上通禀,阵法之事暂且不可说与旁人,以免打草惊蛇。”

    沈鸢道:“知道了。”

    便又瞪了他一眼。

    他分明是让人瞪了,却禁不住笑起来。

    窗外阳光正好,沈鸢嘴唇已抿出了红色来,还透着微微的水光。

    一呼一吸间,总带着几分被他欺负过的味道。

    他玩笑似的问:“折春,你嘴巴严实么?”

    沈鸢没好气说:“总比你严实。”

    他目光却落在沈鸢的嘴唇上。

    指尖还残留着沈鸢手背温润细腻的触感。

    想,其实他不该逗弄沈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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