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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

    高二升高三的那个暑假,热得出奇。

    柏惠珍陪闻染站在一株梧桐树下,拿着路口发的广告折页替她扇风,看着女儿从小就过软的发丝汗湿黏在额上:规格这么高的比赛,怎么会组织得这么不力,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入场

    闻染伸手想去接过折页:我来扇吧。

    柏惠珍手一扬躲开:你省省力,待会儿弹琴呢。

    诶,闻染妈妈

    柏惠珍循声望去,脸上露出成年人不想社交、却又不得不社交时的那种假笑:喔,王裳妈妈啊。

    一个留短发、穿套装的女人,拎着个香奈儿的包,带着个发尾微微打卷的女孩走过来。

    闻染也来参加比赛啊

    闻染礼貌的叫人:苏阿姨。

    哎,乖。因为是从小看着长大的,苏妤华对闻染说话还有种对孩子的语调:这比赛规格高啊,紧张伐

    闻染笑笑:还好。

    你这是心态不一样了。苏妤华说:要是你还和小时候一样,次次比赛都奔着第一第二去的,你保准紧张。

    闻染的成长,是一个伤仲永的过程。

    她们家没一个人搞艺术的,就是很普通的家庭。是小时候闻染四岁时,柏惠珍带她去逛商场,恰有几台用来展示体验的钢琴,小小闻染跑过去摁了几下。

    店员眉毛挑了起来:小姑娘天赋很高啊。

    到了闻染上小学,那会儿学习还不像现在这么卷,柏惠珍想起三年前的这件事,试着带女儿去报了个钢琴班。

    这一报不得了,学了两年,闻染去参加市里比赛,对上同年龄段的孩子,基本没让第一二名旁落过。

    旁人都对柏女士说:惠珍啊,你们家这是要出个钢琴家啊!

    柏惠珍乐呵呵的。

    可等到闻染上了初中,像春天抽芽的柳枝一样开始长个子,可她的天赋好像停滞不前。就像八百米跑,她前一百米跑得太出众,然后就眼睁睁的看着,第一个身后的人超过她,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等上了高中,钢琴比赛也还参加着,只不过都只能拿到十来名的成绩了。

    这会儿柏惠珍听苏妤华这么说,不乐意了,上下打量一番王裳:王裳呢比赛准备得怎么样啦

    暑假带她出了趟国,最近练习不系统,谁知道能不能拿第一名呢。苏妤华笑了声,涂了丹蔻的手掌贴在脸边扇扇:这天热死了,裳裳,我们回车上去等吧。

    她开奔驰过来的。柏惠珍为了女儿今天有个好状态,没坐公交,打车过来的,这会儿除了树荫下也没处躲。

    苏妤华带着王裳走开以后,闻染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柏惠珍把广告折页的风不断扇向她,自己的发丝黏在纹过的眉毛边:这天怎么这么热……

    闻染动了动嘴,有些想说声:对不起。

    她们家是本地人,在老弄堂里有套两层楼的房子,和舅舅一家住在一起,分到每个人头上也就没有几平米。她父母就是普通的工人,后来下岗自己开了个小饭馆,生意不算好做。

    那个年头学钢琴,费用不便宜,柏惠珍每周带她去老师家上课,也不是不辛苦。

    她还记得人人都说她们家要出个钢琴家的时候,柏惠珍脸上的笑。

    但她成绩下滑的时候,柏惠珍也没说过她一个字,还是每周陪着她去练琴。

    柏惠珍瞥她一眼:看着我做什么我妆花啦

    今天为了她比赛,柏惠珍特意化了妆。

    没有。闻染伸手在她脸边扇了两扇:有蚊子。

    她们又不是演电视剧,生活里哪有父母子女之间真能说出对不起和我爱你。

    柏惠珍望着演艺厅的大门: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入场啊

    这时大门口骚动起来,柏惠珍一拍闻染的肩:好了好了,好像能进了。

    柏惠珍撑开遮阳伞,和闻染一起走过去。

    工作人员拿着扩音器在喊:今天演艺厅的舞台灯光出问题了,所有参赛人跟我一起上大巴,我们一起移动到北馆去。

    有没有搞错柏惠珍扬声问:那家长呢

    家长不要跟第一辆车,让参赛人先集中过去准备,我们后面还有两辆大巴,家长坐那两辆。

    柏惠珍把包递给闻染:那你赶紧去吧。

    闻染应了声,背上包独自登上大巴。

    她是不张扬的性子,也不爱说话,上车后就坐到倒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把窗户推开一条小缝。

    不一会儿王裳上车了,瞥她一眼,坐到其他地方跟相熟的朋友说笑去了。

    闻染缓缓吐出一口气,望向窗外。

    夏日里即便不下雨,那种浓郁的绿也似被洗过一般,蝉鸣一声声地唱着,翅膀好似鼓噪着空气里一波波的热浪。

    这会儿倒是起了一阵风,撩动着闻染贴在额前的发。

    柏女士已经跟着工作人员去找家长坐的大巴了,所以这时看不到她的身影。闻染觉得自己这想法有点没良心——可看不到柏女士的时候,空气里的风,好像有那么点自由的味道。

    这时组织老师登车,对着她们点了一遍名。

    司机问:人齐了伐齐了就发车了。

    组织老师:等一下,还有一个人。

    还有个人

    其实都是从小一起比赛到大的,不说认识得很深,至少都是熟面孔。闻染环视一圈,想不出来还缺了谁。

    她也没放在心上,又把眼神挪到窗外去。

    这时,一阵脚步从车门口传来。

    因为其他人都在跟相熟的友人聊天,所以独坐着的闻染,其实是第一个向门口望去的。

    事后闻染曾无数次回想那一幕——至少在那么多人之中,在坐了满满一大巴的那么多人之中,第一个望向许汐言的人,是她。

    那时她还不知道许汐言叫做许汐言。

    只觉得耳边热浪般的空气都炸了那么一炸。

    所以很多年后,她也从没把许汐言当作自己学生时代的白月光。从见的第一面开始,许汐言就是太阳。

    其他人也就比闻染落后那么一秒,便跟着纷纷往车门口望去。

    因为许汐言实在是太招眼了。

    她穿一条黑色的牛仔裤,膝盖处是很不规则的破洞,上身的T恤也是黑色,领口松垮垮的,露出两截平直的锁骨。

    闻染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一个很任性的人。

    因为大夏天她脚上蹬一双马丁靴,好似完全不考虑这热浪滚滚的温度。

    她很……成熟。

    闻染想不到什么更贴切的形容词了。

    这个成熟不是说她长得老气,而是相较于其他人过分青涩的十七八岁年纪,她像一朵早开的蔷薇。一头海藻般的长波浪卷发很随性的披在肩头,往车厢里看时睫毛塌塌的垂着,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她一张脸白皙得过分,没化妆,唯独一双红唇抹了很富攻击力的蓝调正红。有人说那样的颜色更适合有阅历的女人,可自打见过许汐言那一面后,闻染觉得她们都说错了。

    最适合蓝调正红的,是少女。

    珍珠尚未变成鱼眼珠,那样极富攻击力的正红,把少女骨子里的淡漠、恣意、锋利都激发出来,那是过了十多岁的青春期以后,人逐渐圆钝起来后再不可能有的状态。

    车里一瞬静默,好像所有人都忘了说话。

    直到刚才去忙其他事的组织老师又匆匆登上车来:许汐言是吧赶上了就好,快坐下,马上开车了。

    许汐言问:随便坐么

    那是闻染第一次听许汐言说话。

    因为车厢里太静了,许汐言说的短短四个字,像一张黑胶唱片,音质丝毫无损的传到后排来。为什么长相那般明艳的少女,会有一把这么暗的嗓子呢。

    可是想透了,又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就像甜腻的糕点要配黑咖,最闷热的夏天需要一根沁进心底的冰淇淋来相衬,悲伤的电影要来上一桶爆米花。

    天底下最好的万事万物,永远是这般冲撞而矛盾的。

    她那样年轻,可她的嗓音里充满了故事。

    组织老师点头:你看哪儿还有空,随便坐就是了。

    许汐言扫眼又往车厢里看,闻染心里一跳。

    因为大家都有相熟的友人,都是两两并排坐,唯独内敛的她,身边还空出个座位。

    闻染的那种心跳,大概唯有每次期末出她最不擅长的数学成绩前,和每次钢琴比赛公布成绩前,才会出现。

    可许汐言把勾在一边肩膀上的包摘下来,在第一排跟车老师旁边的那个空位坐下了。

    通常没人会选那个座位。哪有学生愿意跟老师坐一起的。

    可许汐言好似全然不在意。

    闻染也说不上自己心里是松了口气,还是空落落了一下。

    很快开车。这种大巴的减震性能总没那么好,开起来颠颠的,好像在应和并不规则的心跳。

    其他人渐渐聊开了,车厢里充斥着《暗杀教室》简直封神和《电灯胆》怎么那么好听。

    唯二沉默的,大概只有倒数第三排的闻染,和正数第一排靠走廊的许汐言。

    窗外阳光晃得人眼晕,闻染把遮光帘放下来。非得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才敢去看许汐言。

    所以她印象里对许汐言初次的认真打量,便是许汐言的背影。

    小半边背影。

    被座椅靠背掩去了大半,蓬松的卷发随着车辆的行进一颠一颠,柔软的黑T恤在她露出椅背的肩胛骨边叠出好看的褶。

    她静静的透过挡风玻璃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闻染想:XUXiyan。

    不知是哪三个字。是徐还是许还是更小众一点的绪其实闻染没有听得太清楚。

    在将近十万个的汉字中,到底哪三个组合起来,可以配得起那样的一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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