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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爹是个烂人。</p>

    他卑劣,自私,冷血,恶毒,找不出任何的闪光点。</p>

    但这个世上不公平的地方就在于,不是拥有美好品德就能够拥有聪明才智,不是劣迹斑斑就能恰好愚不可及。</p>

    我爹是个实实在在的烂人,但那并没有影响他有个聪明的脑子,从小就被誉为神童。</p>

    我爹的父亲,我那早早过逝的祖父,也是个私塾先生,当了一辈子的童生,乡试屡战屡败,考取功名成为了他毕生的执念。</p>

    后来我爹出生,七岁作诗,九岁成赋,十岁遍阅四书五经,随口作的一首打油诗传遍十里八乡,神童的名号也跟着广为流传。</p>

    我的祖父无比骄傲,考取功名的期盼也转移到了儿子身上,精心培养,望子成才。</p>

    那时候正值王朝末年。</p>

    我爹长大以后,依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才子,轻松就考中了童生,然后是秀才,可还没来得及参加乡试,前朝就覆灭了。</p>

    整个王朝分崩离析,分裂成数不清大大小小的小国,互相争斗不断,加上乱世民不聊生,各地起义不断,接下来又各种天灾,世道乱了,自然没人再有心思操持科考。</p>

    于是我爹也走上了祖父郁郁不得志的路,祖父受不了这打击,一病不起,黯然去世。</p>

    和我爹不同,我的祖父听说是个仁善之人,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过溺爱孩子,百依百顺,所以养成了我爹这自私自利的性格,老父亲才刚去世,他就用下作手段强娶我娘。</p>

    相同的是,金榜题名同样是我爹的执念。</p>

    他年少即成名,却没有如众人期盼预料的那样功成名就,数十年过去,再无人讨论当年的神童,也无人知晓他是谁,我爹心高气傲,自然不甘心一辈子就此泯然众人。</p>

    经历了数十年的吞并,现如今天下大势,还算稳定,召国继承了旧朝的上京,又是现今最大的国家之一,开始重新举办科考,广纳天下贤士。</p>

    我爹自信满满,得了三十文银钱充作盘缠,吃了二两白糖饱腹,就打算扬长而去,看都没再看我一眼。</p>

    货郎解开栓在桥柱上的绳子,拽着我往反方向离开。</p>

    从此山长水远,天高地阔,他奔向他的大好前程,我走向我的菜人市。</p>

    我可能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爹了。</p>

    于是我扑腾一声跪了下去,朝我爹大喊了一声,“爹爹!”</p>

    我爹回头看过来。</p>

    我绑着的手撑地艰难地朝他磕头,飞速连磕十数个,力道大得额头都磕破了,流了满颊的血。</p>

    我的声音有些哽咽,强忍着哭意:</p>

    “爹,女儿不孝,没办法再还报生恩。荒桥无折柳,女儿只能磕头为您送行,祝愿您前程如锦,功成名就。”</p>

    “祖母去世的时候,给您留了话,女儿一直没敢告诉您,怕爹爹伤心,但如今不说,怕是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p>

    我想上前,头磕得太猛晕了一下摔在地上,我爹对自己生母倒是重视,走过来俯看着我,“母亲临死说了什么?”</p>

    我的祖母,死得太过突然,连遗言都没交代一二,我爹没想到她死前其实是留了话的。</p>

    我踉跄地站起来,靠近我爹时声音不自觉低下来,有些怯弱。</p>

    “她说……”</p>

    “你小小年纪,竟如此狠毒!”</p>

    我冷冷看我爹一眼,毫不犹豫地伸手抠住他最脆弱的眼睛。</p>

    我年纪小打不过成年男人,又被绑住了双手,只能攻其不备以命相博。</p>

    我爹痛苦地大叫一声,两只手下意识来掰我手,我强忍着剧痛,一脚把他踹下了桥。</p>

    我爹掉进了洪水里。</p>

    滚滚洪流向东去。</p>

    他可能都忘记了,我小时候是最惹他讨厌的。</p>

    因为我一身逆骨,桀骜不驯。</p>

    我娘性子柔顺,温柔贤惠,我的阿姊和小妹,也都像了她,听话得很。</p>

    只有我是个异类,从小就有一股子狠劲,会在他打骂阿姊的时候冲上去咬他,宁愿把自己的乳牙咬掉了,也要咬下他一块肉来,自己不好受,也不叫他好受。</p>

    小妹刚出生的时候,祖母想把她溺死在尿盆里,我说听闻隔壁村有户人家闹鬼,霉运连连,一家子都生了怪病,于是她改变了主意,要把小妹扔去河里淹死。</p>

    我一直跟在后面,朝她苦苦哀求,想要看小妹最后一眼,想要抱一抱这个马上就要被溺死的妹妹,祖母被我闹得烦了,把襁褓给了我抱。</p>

    半人高的我,抱住了襁褓,立马收起了可怜的神色,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地注视着祖母的背影,趁她不备把她推到了河里。</p>

    我的祖母,刁难了我娘和阿姊大半辈子,肯定想不到自己是这样的下场。</p>

    她惊恐又愤怒地看着我,说出来了最后一句话。</p>

    “你小小年纪,竟如此狠毒!”</p>

    我冷眼看着她沉进水里,才急匆匆地跑回去报信求救。</p>

    那时候我四五岁,走路还经常摔跤的年纪,我杀了第一个人,我的亲祖母。</p>

    阿姊和小妹都随了我娘,我可能,更像我爹。</p>

    但我比他更早慧,更狠。</p>

    他七岁作诗,九岁成赋,十岁遍阅四书五经……我在更小的年纪的时候,就已经记事,诗赋经书,不在话下。</p>

    我爹说女娃不能读书,不让我们看他珍藏的典籍,他不知道,我过目不忘,晒书的时候,打扫的时候,一页页翻过去,那些晦涩难懂的典籍,便已牢记于心。我从不曾表现出来自己认得这些字。</p>

    我小时候是个刺头,我爹很讨厌我,后来长大一些,我懂事了,变乖了,变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事事顺他心意,他自己都没有发现,我又成了他最顺眼的女儿。所以他卖了我阿姊,卖了我小妹,留到最后,才把我和娘亲一起卖掉。</p>

    我对自己也狠绝,直接把头磕破,示好,示弱,让他失去了警惕心,就像当初我装着可怜的模样央求祖母一样。</p>

    我生性不驯,从不曾改变。</p>

    我不是变乖顺了,我只是学会了伪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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